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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焚尽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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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钟向敬亭归还洗好的衣服,约在咖啡屋见面。走进座无虚席的店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节假日正是生意兴旺的时候。敬亭坐在临街的角落做账,戴着副精巧的小眼镜,低低挂在鼻梁中段。
    “我没打搅你做生意吧。”小钟径自在她面前坐。
    敬亭笑,扶起眼镜看电脑,又回看账簿,“开店哪有不给自家人留位子的道理。”
    小钟知道她年底很忙,不想多做打扰,当即起身要走,“东西我放着了。”
    “你也不坐会?”
    小钟重新坐下。
    “喝点什么?”敬亭道,“茶叶没了,新茶要等明年。”
    “我喝点白水。”
    “自己去倒。今天店里忙,没人空出来招待你。”
    小钟捧着陶瓷杯,静等被寒风吹麻的手指缓缓捂热。
    “你没戴隐形眼镜?”小钟问。
    敬亭抬头,又将眼镜扒拉回鼻梁,用指尖敲了敲镜架,“你想说这个?这个是老花镜。”她自嘲地笑笑,“又近视又老花,只好戴两副眼镜了。”
    小钟震撼,哑口无言。她意识到时间正在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流去,掌中悄无声息变得空落。人与人之间的因缘也是类似的东西。或许这次离开,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敬亭一起住。
    想到这点,小钟感觉到怅然若失的轻松,像是吃了过量的抗抑郁药,本该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向敬亭说自己对未来的打算,“我想去学画,以后也想成为职业画师,但到现在才下定决心,是不是太晚了?”
    敬亭有些措手不及,讶异地放下账本,摘掉眼镜,笔记本电脑也推去一旁,道:“不晚。你想是好事,什么时候都不晚。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美术艺考要参加两次,都是在高叁那年。前一次是联考,在年底。后一次是各个学校的校考,在第二年的二月到四月之间。我基础不好,算着时间,明年开春就该去参加集训了。”
    敬亭仔细听着,将自己理解到的信息复述一遍,“等于说,明年年底和后年开春考试,过完年你就要准备起来了。没问题,我去问问开画廊的朋友,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这倒不用。艺考考培已经是很成熟的产业链了,不需要找多厉害的名师,找个靠谱的画室就行,最后还是看自己。”
    小钟黯然低下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文化课,想去好点的学校文化课也很重要。一般美术生去参加艺考集训,前两年的文化课都基本学完了,高叁上半学年就专门操心艺考。但我现在……前两年什么都没学,等忙完艺考再学文化课,已经来不及了。”
    敬亭陷入沉思,“要不要考虑再Gap一年,把文化课补一补?这样你会轻松一点。”
    小钟听到自己要花一整年的时间补习文化课却很害怕,她可巴不得早点从高中解脱。
    “艺术生和普通考生入学以后也是走不同的道路吗?现在的问题是最后一年没法一心两用。”敬亭继续想别的法子,“我倒觉得只学文化课简单点,而且你艺考一样要学这些。参加普通高考,报个和美术相关的普通专业,比如建筑学、艺术史之类的,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了吧。”
    小钟发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画画,对敬亭考虑出来的曲线救国全然不感兴趣。
    敬亭脑子里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意味着同样的出人头地。未来的小钟想画画,或是想从事别的什么职业,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理解小钟的想做只是想做本身,让小钟倍感痛苦的,正是在奔赴梦想的路上,不得不做出种种妥协、被迫做不喜欢的事。一根筋的脑子转不过来。
    这些计划固然缜密而明智,可她却觉听从安排的人生是过给别人看的。亲朋之间不乏像她所说那样行事的聪明人,但这些外表光鲜的聪明人实际上过得又累又勉强,自尊敏感又脆弱,被漫不经心地一击就会轻轻碎掉。
    事实却是办法好像当真只有像敬亭说的那样,小钟好像又叛逆得不想动弹。她一直都是这个德行,老毛病了。社会的规矩全都不愿接受,看起来就像有多愤世嫉俗似的。怪不得以前敬亭总是骂她。现在她长大了,敬亭骂不动了。
    要是缺点轻易能改正,就不算是缺点。
    敬亭很快看出她闷闷不乐,也不多说,转移话题问:“这些打算你想了很久吧,也没跟那个人说?”
    “没有。”
    小钟有几次想说的。但她总觉这样的话有几分自己要为了事业抛弃猫猫的味道,怕他不开心,没说出口。
    敬亭释然地大笑,“原来你也没有多认真地把他当成伴侣。看开点,男人总会再有的。反正你除了喜欢他好看,也没别的。”
    小钟撇撇嘴,没有说话。
    难道认真就必须将还未成形的打算说出口,就算是徒然扫兴?
    反过来想,如果她擅自决定好了,才告诉他,他岂不是要更难过?
    心不由地一沉。
    与其说她对待感情不认真,倒不如说她太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根本没想到这重。照顾另一个人的事情那么复杂,哪有人天生就无师自通?
    “我这么说惹你生气了?”敬亭反更有逗她的兴致,“他现在都叁十多了,男人变老起来很快。你才多大?没必要跟他耗着,当断则断吧。”
    小钟弱弱反驳,“他对我挺好的。”
    “有多好?无非是立个可怜的人设,说点小女孩爱听的情话,‘宝宝别哭,有我在’,‘我懂你’,这种话我也会说。你爱听,我每天说给你听啊。”
    “不许说!恶心死了,他才没有这样。”小钟捂起耳朵不听,一低头,看见杯里荡漾的水面,果然想起他好的地方,暗暗痴笑。
    敬亭看懂她的神情,笑容僵在脸上,只好叹了口气让自己放松,“怎么会这样?学生教着教着勾引到床上去了,你还因为这种理由喜欢他。”
    “他不是你想那种很轻浮的人。”
    “那是哪种?你告诉我。”敬亭挂出假面一般凄惨的冷笑,“你不会还以为他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好教师吧?光是他带你去酒吧,跟你上床,就已经不可饶恕了。你们出去的那天晚上,我才刚警告过他,别再处心积虑接近你。”
    小钟最听不得提那天的事,愤然而起道:“那是有原因的。他要是真听你的话不来,你女儿才要完蛋了。”
    敬亭仰视着她,失神呢喃:“什么事?既然这么严重,你没告诉我,你告诉他?你连那天晚上去哪里、跟谁在一起,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
    电话正在此时响了。很难说是太懂时机,还是太不懂。
    敬亭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小钟也自顾自看手机。大钟发来消息问今天买怎样的花。
    「不买了。心情不好。」
    大钟秒回:「跟妈妈吵架了?」
    「嗯。」
    他发来猫猫的表情表示安慰。
    此时,敬亭挂掉电话,忽然对年轻人的爱恨全不关心了,正色对小钟道:“你爹被警察带走了,就刚才。他们小区去了好多警察,闹得很大。”
    “什么?”
    “据说是之前税务稽查,查出公司账目有问题,涉及金额比较大,属于刑事案件了。”
    “他会坐牢?”小钟不敢置信地反问。
    “说不准。一般警察能把人带走,都是手里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判刑,大概率跑不了。”敬亭话锋一转,“看他顶不顶得住吧。你爹对待账目一向谨慎,出不了太大的问题。这次应该是被人陷害。”
    小钟很想说服自己,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就算去坐牢也跟她无关。青天有眼,都是他罪有应得。但想着此人劳碌大半辈子,也算计别人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晚景凄凉,一无所有不说,还要面临牢狱之灾,又不能不感到人世的荒谬,她不由地多问两句,“之前你说他资金周转出问题,会和这次的事有关吗?”
    敬亭点头,“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他都打算把公司卖掉了,结果还出这种事。”
    “卖掉公司?是因为我把相亲搞砸,才不得不这样?”小钟拉起敬亭的手,眼神闪烁。
    “你还记着呢。那就是场闹剧,才不是你的问题。”
    明明是在讲严肃的事,敬亭却不免被少女天真执拗的稚气逗乐,无可奈何地从头解释,“叁年前,你爹签过一个对赌协议,现在正好是要兑现的时候。至于对赌协议,就是……”
    她拿出一张白纸,一边向小钟解释复杂的名词,一边画出简易的示意图。
    “这个协议虽然苛刻,但按上半年公司正常运转情况推算,勉勉强强可以完成。只是前段时间业内传出不好的流言,公司股价闪崩,融资困难,税务稽查,麻烦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推倒一个,最后就弄到无力回天了。像以前那样拆东补西也行不通,最后只剩下一条路,转让股权。”
    敬亭在纸上圈出最坏的结果。
    “可你不是说股价崩了?就算卖也……”
    “没错。这些合起来,就是别人在给他下套,觊觎他的产业。树大招风,商场上也是常有的事。”敬亭安慰不似安慰地说道,“就像你打游戏,有赢就有输。你爹倒看得很开,股权说卖就卖了。进去蹲两年也就当成是历练。”
    小钟看着简易的示意图陷入沉思,按照敬亭的形容,所谓的“下套”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鲸,一步步收紧罗网,封断生路。可鲸鱼毕竟是鲸鱼,挣扎时随便摆动两下就掀起巨浪,想搞垮它,真有这么容易?
    她又觉有很多地方没弄懂,“股价是怎么搞崩的?靠传说中的操盘?这不是违法行为吗?我们能不能去法院告他?”
    敬亭欲言又止地望了小钟许久,似笑非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你去问钟绍钤。他不是你的老师吗?会告诉你的。他不说,你就逼他说,什么美人计、苦肉计都用用。”
    ——他跟这事情有关?
    迟疑再叁,小钟还是没能把话问出口,或许是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复。
    她转移话题,颇不服气地聊回之前的话题:“他给了我很多钱。”
    “谁?”敬亭一下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你说钟绍钤?”
    “嗯。”小钟鼻孔出去,嘴巴像被胶水粘了一样紧抿着。
    敬亭叹息着摇头,像是为太过荒谬的东西生气又想笑,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却还勉强维持体面,“你的很多有多少?也就是点零花钱吧。等你以后自己赚钱,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小钟听到一半,低下头,掰着手指头数钱,“十一万。他给了我这么多,让我随便花,但好像一时间花不掉。还说送我一辆车,往贵了挑。”
    “说说而已,真送了吗?他家境蛮好的,拿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你也应该有感觉吧。”敬亭喝了一口水,似终于憋不住,急道,“你又不是自己家里没钱,何必为了钱去受男人的气?还是你觉得他给你多少就证明有多爱你?既然如此,他给你多少,我就给的更多,你会愿意回我身边吗?”
    敬亭的语气仿佛他给钱就是在侮辱小钟,小钟却觉敬亭说出这样的话才在侮辱她。
    但是——
    小钟才知道敬亭一直希望她回去,没有不原谅她,更没有厌弃她。
    果然她们两个都是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因为钱跟他在一起。”
    “好吧。”敬亭转头望窗外,道,“你们两个真有意思。他自愿给的你就收着,对男人,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
    小钟知道敬亭是认输了。但她还意犹未尽,继续追问:“哪里有意思了?”
    “俗话说,情人之间忌讳送鞋,因为送鞋意味着分离。他又是给你送车,又是送钱,好像巴不得你有天会走。包养也不是这样的养法。”
    这话又微妙地刺到小钟。既然敬亭装作没听见小钟说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钱,小钟也装作没听懂敬亭,“你怎么不问我去魔都的事了?”
    敬亭笑道:“你有自己的打算,我还瞎操什么心?放手去做吧,有需要再随时找我。”说着,她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递给小钟,“再给你一个锦囊。等到迷茫的时候打开,也许对你下定决心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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