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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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来女儿家的嫁妆,大多由母亲留下,出嫁时再由府里添置一些。恒国公府就那么多家底,六个女儿挨个出嫁,分到她头上的能有多少?
    为今之计,便是将这两个铺子做活了,趁着这几年攒一些家底,将来出阁了,也有东西傍身——这是谢珺教她的道理,谢璇前世或许不会苟同,此时却是深以为然。
    至于这铺子么,如今是在做香料生意,虽不至于入不敷出,进项也是有限。
    按着谢璇的盘算,她在香料上天赋有限,又没有信得过、精通香料的人去做这个,想来想去,便打算将这两间铺子都改作成衣坊,专为京城的贵女们做些时令衣裳。
    至于这个人选,谢璇心里早已选定,只待明年夏天她入京求道。
    那是她前世在玄妙观里结识的一位绣娘,出身虽低,在裁衣刺绣上极有天赋,因身世坎坷而灰心入道,常年只披一身道袍。偶尔为谢璇做过两套衣裳,那功夫简直绝了,谢璇穿出去几次,几乎羡煞旁人。谢璇晓得她的性情,知道她的本事,若是能请得她过来,想要在京城的诸多成衣坊里异军突起,并非难事。
    而她如今要做的,便是趁着这一年的时间重整铺子。
    账本儿这东西,谢璇虽不经常接触,前世却也是看过的,只是那时不曾上心,走马观花而已。她毕竟还只是个生手,此时细究起来,倒是挺费脑子。
    晌午时头昏脑涨的出了西跨院,谢璇往正屋里去的时候,就只有两位徐妈妈和谢玥在,依旧不见谢缜的身影。
    谢璇觉得有些奇怪,问徐妈妈时,就连她们也不知道。
    眼瞧着日头过了中天,几个人也不再等候,一起用了饭。
    而此时的谢缜,正摇摇晃晃的骑在马上,一身颓丧的往陶府走着。
    昨日女儿大婚,谢缜高兴之余自然触景生情。谢珺虽不如谢璇那般跟陶氏神似,到底是陶氏的女儿,眉眼姿态之间依稀留着旧日的影子,谢缜送走一身嫁衣的女儿,在满目欢欣的大婚气氛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陶氏。
    那时候的甜蜜温存,此时想来恍如隔世,他颓废逃避了十年,这十年里浑浑噩噩,此时一朝梦醒,当年心爱的姑娘早已转为陌路,愈是认真回想过往,便愈是觉得自己混账,于是趁着酒意去了玄妙观。谁知道陶氏并不在观中,他在山门外独自坐了一整夜,天明后没见她归来,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陶府——
    谢珺毕竟是她的女儿,如此重要的日子,她怎会不去瞧瞧呢?
    ☆、第54章 054
    陶府门外,清净如常。
    高阳郡主不喜靡费奢华,陶从时也是个随和的人,这座府邸在周围几座富贵宅院的衬托下,略微显得单调。夏日正午的阳光略微刺眼,两座石狮子顶着烈日蹲在那里,门房在阴凉处坐着,比起其他府外躬身侍立的架势,显得随意。
    谢缜在城外随便吃了点东西果脯,一整个晚上的颓丧反思,此时便显得蔫头耷脑。
    门房瞧见有人过来,连忙小跑着迎过去,帮着接住了缰绳,待看清了谢缜那张脸的时候,年轻的小厮一愣,随即转头道:“黄伯,像是恒国公府的谢大人。”
    ——他虽只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也晓得这府里跟恒国公府的恩怨,也从老一辈人口中听过陶从时对谢缜的鄙弃。据说以前谢缜来过几回,都被陶从时不顾形象的拿着大棍子打了出去,从此谢缜不敢轻易上门,陶家的门房对他也是避之不及。
    而在此时,谢缜这般出现在门前……
    小厮犹豫着瞧了黄伯一眼,黄伯便叹息道:“叫人进去通报。”
    过不多时,通报的小厮去而复返,带来的却是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口讯——陶从时居然让人带谢缜进去?
    毕竟对方是恒国公府的人,即便跟自家主人有过节,那也不是区区门房能够得罪的,黄伯不敢怠慢,一面叫人牵好马匹,一面躬身请他入内。
    谢缜一宿未睡,头脑有些昏昏然,跟着走进陶府,那人并未引着他去客厅,转而绕过影壁,踏上西面的一条小路,弯弯绕绕的走了半天之后,竟到了陶府的后园。
    而后园的垂花洞门外,陶从时一身家常长衫,正负手在那里等他。
    他抬头睇向谢缜,夹杂着几分嘲弄,道:“请。”
    谢缜原本还想着陶从时会继续拿大棒子招呼他,这一路可是硬着头皮走来的,此时见他并未阻拦,反倒觉得意外,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悔改令对方有所改观,于是看到一丝希望。
    然而未等他唇角的笑意挑起,待看到园内漫步的两人时,谢缜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盛夏的陶府花园里浓荫覆地,陶氏一身修长的道袍,身姿窈窕如旧。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是极精干的打扮,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两人漫步在绿荫小径上,不见亲密,也不见疏离。
    那中年男子的背影挺拔高壮,即便已有多年未见,谢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宋远,当朝排得上号的名将,年过三十而未娶,从少年时开始,哪怕陶氏曾嫁作人妇,也一心一意只系着陶家青青。这是藏在谢缜心底的一根刺,深藏了十余年,未能溃烂,却越戳越深。
    当年的宋远和谢缜可以说是京城中文武并蒂的俊才,谢缜以才华扬名,宋远则是武事精通,十八岁时就曾击退东海水师,也曾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谢缜出身公府,文雅风流,一篇文章出来,轻易撩动无数芳心。相较之下,常常往来海上的宋远则稍稍逊色,毕竟闺秀们看得到谢缜的锦绣文章,却瞧不见宋远率军杀敌的风采,况女儿家心性柔和,大多喜欢温和谦雅的男子。
    陶氏是太傅之女,自幼受家学熏陶,天性便会亲近文人,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的谢缜便知道宋远深藏着的心思,在娶得美人归后,一度曾觉扬眉吐气,远胜宋远。
    然而十年过去,美人得而复失,当年的文雅才俊已显颓废,如日头过了中天,渐渐沉沦无名,甚至有时候被人视作笑谈。而英勇小将却变得愈发沉稳,久经战场号令水师,身上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威仪,端端正正的往那里一站,便叫人心生敬畏。
    刺目的阳光已被层叠的枝叶滤去,谢缜看向缓行慢谈的两人,却还是觉得刺眼无比。
    “宋将军是昨晚连夜赶来的。”陶从时在旁边淡然开口,“珺儿昨天大婚,青青暂居府中,今日故人相逢,正可一叙。”
    谢缜只觉得喉咙里发干,像是有火苗在熏烤一样,“她昨天,也在这里?”
    陶从时唇角动了动,并未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她在玄妙观里很清净,谢缜,往事已矣,紧抓着不放只是徒劳无功。”
    “那宋远呢?”
    “他不像你。”陶从时并没打算让谢缜久呆,叫他看完了这场景,便伸了伸手,做出逐客的姿态。曾经也是把酒论诗的少年好友,却在那一场婚变之后,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途,如今两人之间,就只有冷淡疏漠。
    两人气氛冷滞的往回走,谢缜眼睛盯着路面,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却还是刚才那副场景——那样平和,仿佛只是阔别多年的老友重聚,而他则像个局外之人,突兀的矗立在那里,永远无法靠近。
    “青青她……”谢缜艰难的开口,拳头不自觉的握起,“打算跟了宋远么?”
    “哈!”陶从时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声嗤笑之后,仿佛看笑话一样瞧着谢缜,“十年过去,原来你还不明白当初曾是怎样的伤害?宋将军十年如一日,青青如果想跟了他,又怎会在观中等到今日?”
    “那她?”谢缜声音一顿,却又无比清醒的意识到,陶氏即便不会嫁给宋远,那也绝不可能再跟了他。
    陶从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谢缜。
    已经有十年了,他面对谢缜的时候除了大棒子就是冷言冷语,还是第一次认真的解答,“谢缜,枉费你自负才华,原来还是不明白这道理。当年她离开贵府,不止为感情消逝,还是为信念崩塌,不管是你,抑或宋远,你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她还愿意轻易去碰?”
    ——少女时天真烂漫,轻易陷入谢缜温情的泥沼,以为两情相悦,心意笃定,就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为这世上即便有许多的不如意,却至少有他能陪着走过所有的坎坷风雨。那样盲目而坚定,仿佛两人的感情如玉石牢固,永不可破。
    然而忽然有一天,昔日的温存在一夕间崩塌,曾以为牢不可破的感情,原来经不住半点考验——只需要一个女人和一壶酒,他便可以背弃誓言和承诺,背弃曾经的美好,和往后几十年的时光。
    心痛之余,扪心自问,才发现曾盲目而执着坚信的东西,不过镜花水月。
    没有什么坚不可摧,感情尤其脆弱。
    那时的陶青青是何等痛苦茫然,恐怕只有陶从时这个做兄长的能体味一二。如果陶青青足够理性,足够会权衡利弊,那么她还是恒国公府的正头夫人,外面那个女人无非一朵野花,即便进了府中,也只能在主母手中祈怜讨生活,甚至谢缜也会因此觉得愧疚,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超然。
    然而陶青青从来就不是那样的女人,自幼被父兄捧在掌心里,她只寻求本心,而不权衡利弊。谢缜构织的信念已然崩塌,曾深信不疑的东西变得面目可憎,茫然之下,她只能遁入道门,寻求解脱。
    然后在十年的时光里,慢慢拨开迷障,看清前路。
    即便此时已是骨肉疏离,物是人非。
    谢缜顶着烈日站在那里,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远处陶氏引着宋远往客厅而行,朝这边瞧了一眼,冲着陶从时点一点头,全然无视了倏然紧张起来的谢缜。
    玉步摇动,隐入假山之后,谢缜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险些踉跄着栽倒在地。
    眼前迷雾散开,谢缜终于发现,他是彻底的失去了陶氏。
    为十年前的天翻地覆,为如今的相逢陌路。
    陶氏继续留在玄妙观也好,与宋远往来笑谈也好,那一切,都不再跟他有任何关系。
    谢璇觉得最近谢缜是愈发沉默了,除了照常往衙署之外,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书房里呆着。每日查完谢澹和谢泽的功课,回到棠梨院里跟女儿待上一会儿,他便将屋门紧闭,不像从前那样去紫菱阁中流连,也不再频繁的去玄妙观中,甚至连买酒寻醉的迹象也没有了。
    时间长了,谢璇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快要遁入道门——
    比如某一天,她破天荒的发现谢缜居然捧了一本道家典籍。
    然而这些事情谢璇并不关心,在谢珺大婚的喜庆氛围渐渐淡去后,她终于等到了罗氏的消息。
    在半梦半醒的五更天,府中响起了报丧的云板声,随后便是罗氏的死讯,从正月里至今,足足四个月的时间,她因重病缠身而单独在荣喜阁后头的小院里休养,拖延至今,终至无药可救。
    谢璇这里倒是没什么,谢玥那里却是如同天塌地陷,嚎哭至晕厥。
    丧事进行得水波不惊,除了谢玥和谢泽格外伤心之外,其他人依礼致哀,并没什么大的动静。罗氏毕竟是棠梨院里的主母,谢珺回府举哀,谢璇和谢澹也得服丧,姐弟俩与罗氏没半点感情,整个丧事下来,半滴眼泪都没掉。
    一场丧事折腾下来,谢璇虽累了两天,在罗氏送丧之后,心里却格外轻松。
    这一日她如常的去谢澹那里,因为有谢珺的恳求在,谢老太爷对她就算未必上心,却也会不时的召她过去与谢澹玩耍,培养姐弟感情之余,也会指点一二。这一日恰好韩玠也在老太爷处,陪着老爷子解了闷,便到谢澹的住处来,指点他习武的事情。
    谢澹对这件事兴致高昂,读书之余有空就去练习,虽说起步得晚,整个人都精神头却与先前完全不同,蹦蹦跳跳的,朝气蓬勃。
    谢璇就在檐下的躺椅上坐着看他习武,眼睛里全是欣慰。
    待得韩玠指点完了,谢澹自去旁边练习,韩玠便也踱步到檐下,站在她的身旁。
    自打那一晚唐突的亲吻之后,谢璇其实见过韩玠两次,都是在罗氏的婚礼上,那时候人多眼杂,两人并未说过话。此时单独相对,难免有些尴尬。不过两人见面的机会有限,谢璇也没时间浪费在这些情绪上,只是淡定的看向韩玠,“前两天的丧礼上见到了清虚真人,她似乎精神头不错?”
    “近来像是又捞了几笔,她自然高兴。”韩玠挺立在漆柱旁,道:“这件事不出年底就会有结果,璇璇,我会杀了她,你介意么?”
    “杀了她?”谢璇倒是一怔,随即道:“若她真的是为越王敛财,助纣为虐,能斩断这条财路,不算坏事。”
    韩玠便点了点头,“另外有件事,你得当心。”
    谢璇抬头,正好对上韩玠的目光,隐藏品尝出几分冷峻。
    “关于越王的。”韩玠瞅一眼十几步外心无旁骛的谢澹,他耳力目力皆佳,晓得附近没有人,便凑近了些许,低声道:“越王有一项癖好,不为外人所知,府上的二夫人极力撮合他和谢玥,怕是也与此有关——越王他,喜欢玩弄少女。”
    他刻意咬重了“玩弄”二字,登时叫谢璇心里一跳。
    她毕竟曾为人妇,晓得这两个字里的含义,有些惊疑的抬头,像是问询。
    韩玠低头看着她,补充道:“他贵为王爷,玩弄一两个民女自然是轻而易举,以前做的隐蔽,也没人知晓。如今他胃口大开,兴许是想碰个新的,比如平日里金尊玉贵的女孩子。”
    “我明白了。”谢璇仓促的打断她,忍不住捏紧了手帕。
    越王自幼生活在冷宫中,那里可以算是皇宫里最龌龊低贱的地方,老太监宫女们的欺凌下,恐怕早已见惯肮脏险恶。后来他又在皇后的刀斧下提心吊胆,在铁勒的群狼中战战兢兢,三十年的压抑伪装,他的心理早已扭曲,前世那样执着于复仇,此时哪怕做出再丑恶的事情,谢璇都不会觉得诧异。
    只是这种事情毕竟龌龊,况又牵涉到谢府,便愈发叫人心惊。
    她稍稍缓了缓,才算是平复的心绪,抬头道:“二夫人得知这件事情,想要用谢玥去讨好是不是?反正咱们这些孩子,在她眼里不过是棋子而已。”
    “应是如此。”韩玠见谢澹那里停下来看他,便过去指点了会儿,回来时瞬时坐在谢璇旁边的朱栏上,“想明白其中利害了么?”
    “二夫人做事向来喜欢一箭双雕,如果她真的得逞,谢玥被越王糟践,这种丑事不可能宣扬,按照老夫人的性子,也许会压下来,甚至将谢玥送入越王府中。而这将会成为把柄,叫恒国公府乖乖的任人摆布,她便能从越王那里讨得利益。”
    “这只是一种可能。”韩玠一手撑着栏杆,依稀现出往常懒洋洋的模样,眼神却是锋利的,像是能直刺入人心,洞悉一切,“璇璇,你们二夫人盯着的是爵位,她的目标,不止是去用要挟的手段去摆布谁,最终还是在爵位承袭上,让她能名正言顺的支配整个谢府。”
    他这般一提醒,谢璇倒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如果谢玥不幸被糟蹋,谢缜这里不是隐忍而是反抗呢?
    以谢缜之力对上越王,哪里还有生还的道理?
    想到这个,谢璇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可怕的并不是岳氏的这个手段阴谋,毕竟这是可以化解避免的,真正叫她害怕的,是岳氏的居心。为了一个爵位,她可以害谢澹,害谢玥,没有任何收敛和顾忌,即便这次能叫谢玥幸免于难,不让棠梨院与越王起冲突,谁能保证岳氏不会有旁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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