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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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梁赖在床上不动,赵槐骂骂咧咧地起身开门,一见到门外站着徐显炀,赵槐一时还当自己做了噩梦。
    段梁躺在屋子深处问:“是谁?”
    “徐……徐大人。”赵槐颤巍巍道,却不是回他,而是向徐显炀招呼。
    徐显炀也未理他,直接迈步进门,不成想屋里凝着一大股脚臭加汗味,他刚迈了一步,险些被熏了个跟头,忙撤步出来,皱紧眉头朝赵槐低喝:“臭成这样,你们怎不会被熏死?”
    段梁还正待问“哪个徐大人”,一听见这句话,顿时一翻身“噗通”一声摔下床来。
    杨蓁料着来开门的赵槐必定衣衫不整,就一直避在门外一边,这时出主意道:“去乐厅吧,那里左近都没有人。”
    于是待赵段二人穿好衣裤,一行四人静悄悄摸去了乐厅。
    “你们来细说说,除了张克锦之外,你们这些日还有没有透露给谁她那日曾找过我的事?”
    乐厅里空旷黑暗,一说话便带着回音,徐大人无需高声,就已显得威严十足。
    见赵槐与段梁瑟瑟缩缩又面面相觑,徐显炀尽力缓和语气道:“你们可不要因为害怕被我追究就有所隐瞒,心里藏着如此大事,一时不慎透了口风给别人也不稀奇。你们照实说了,我才好摸查下去,也不会多追究你们的责任。”
    段梁朝赵槐小声问:“你可曾说起过?”
    赵槐摇头:“不曾,决计是一字都未出口。我也不说梦话,你都知道。这些日子也没去饮酒,确实未曾透给过外人。”
    段梁向徐显炀道:“回大人,仅有那日为免张奉銮分派杨姑娘去接客,我才不得已告知了他,除此之外,再没透露。”
    徐显炀思索片刻,方道:“你们还不知,葛六已然死了。”
    杨蓁、段梁与赵槐俱是大惊。
    徐显炀望向杨蓁:“对方显然是见到我昨夜来找了你,猜知你会将葛六意欲谋害的事告知与我,担忧我会擒了他获知主使人的线索,才去杀他灭口。而且他们还伪装作葛六意外致死的模样,足见很怕引起厂卫留意。我已交代手下微服埋伏在葛六家附近,探听风声。不过恐怕也难再有收获,眼下线索是又断了。”
    段梁与赵槐过去流芳苑帮工之前,仅听杨蓁说起葛六常在盯着她,尚未得机会听她说起葛六意欲谋害她,听了这话不免满心后怕。
    若被葛六得了手,徐大人还不捏死他俩为杨蓁报仇?
    杨蓁略想了一下,问:“在你看来,张大人可有嫌疑?”
    “不好说。”徐显炀摇头,“只是,张克锦毕竟是上了品秩的官吏,我若有心抓他审讯,就要兵科签章,刑部出驾贴,惊动的人就太多了,不能像审他们两个一般容易。所以暂时还不宜动他,等我回去,便着人先暗中看住他。”
    杨蓁颔首道:“也确实只得如此。”
    段梁与赵槐眼见他们两人交谈自然,杨蓁也不称他为“大人”,心里都在暗忖:杨姑娘与大人的私交果然非同一般。
    当日虽见过徐显炀对杨蓁有所关照,但见他还是放了杨蓁回教坊司,他俩就都未把杨蓁与徐显炀联系到男女之情上去——哪儿有情愿放自家女人在教坊司的呢?
    听说了昨夜流芳苑之事,他们也还猜想着徐显炀或许来找杨蓁只为公事,眼下一见,才觉得这两人怕是真有点特别交情的。
    其实这是杨蓁刻意为之,她就是有意想在那两人面前与徐显炀热络些,好让他们将来对她的安危再多紧张着些。
    别看他们在外人面前为她撑腰嚷嚷得挺欢,其实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敷衍为主,有机会躲懒时都去躲懒,没有真正上过心。这一次险些给了葛六伤她的机会,说到底也有那两人吊儿郎当的责任。
    徐显炀这时又转向他俩道:“你们两个都是换她进来的经手之人,以后也需处处留意,不要落单,不然说不定也要步葛六的后尘。”
    段梁与赵槐听他如此关照,都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却想不到徐大人紧接着话锋一转,指了杨蓁道:“要你们平安无事,就是为了保她平安无事。从今往后,你们务必替我护好了她。倘若真遇见了险情,你们两个宁可豁出性命,也定要保她无虞。若是胆敢先顾自己,害她出了事,不单你们,连你们的家人亲眷,个个都别想活。”
    声调并不十分高亢严厉,却也是凛凛威风,还带着慑人的回音。
    赵段二人一齐缩了脖子,冷汗直冒。
    段梁有妻有子,赵槐虽孤身一个,却还父母健在,哪敢再有一丝迟疑,忙不迭地答应:“大人放心,小人性命不要也必会护好杨姑娘。”
    杨蓁见他俩被吓得面如土色,又有些于心不忍:“其实这两位师傅一直对我十分看顾,多亏了他们,我这些时日才算过得顺当。”
    徐显炀也不看她,仍对那两人道:“只因她之前便对我说,你们二人对她看顾有加,我才会放心将照护她的差事交与你们,不然的话,仅凭你二人襄助贼人换人入教坊司的罪名,这辈子也别想出诏狱!”
    段梁与赵槐瑟缩发抖:“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姑娘……”
    徐显炀对杨蓁道:“我暂时还无法安插密探进来,暂且先让他们两个护着你。”
    说完又转向那两人,“这两日我已安排了密探于左近,对门土杂铺新来的伙计魏霍,以及游走门口卖枣糕的小贩单离,都是锦衣卫的人,你们遇见什么状况,均可去与他们联络。”
    段梁与赵槐听得惊悚不已,对面土杂铺的新伙计他们早已留意到,还曾搭过话,至于门外卖枣糕的,他俩昨日早上就买来枣糕当的早点,还都夸好吃,哪想得到竟是做了锦衣卫的买卖。
    怨不得平日百姓们把厂卫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潜伏四处,全天下没有探不来的私密。若非得徐大人告知,谁想得到眼跟前儿就有厂卫的探子?
    “有事最好是写作字条,悄然递给他们,你俩可会写字?”徐显炀问。
    见赵段二人一齐拨浪脑袋,徐显炀也是无奈,平民百姓识字者占不到三成,会写的更少,连他自己也不过是近几年才学会的。
    “那便直接去说也是无妨。”
    杨蓁听出他这回过来为的就是敲定对她的守护事宜,心里不禁感动,另也想了想,道:“其实我倒觉得,那伙人接下来未必还敢来对我不利。他们见到昨晚之事,会想到我若是要向你告发什么,一定已然告发了,再来杀我已是无用,处置了葛六也就足够,不会再多生枝节引你注意。”
    徐显炀何尝想不到这些?也正因如此,这一次线索断了恐怕再难接续,他也正烦恼着,叹了声:“防患未然总归没错。你也随时小心着,但有异动,都着他们报与我知。”
    待杨蓁答应了,他便起身要走。
    走到乐厅门口,见杨蓁他们三个还跟在后面,徐显炀道:“不需你们相送。”
    杨蓁道:“眼下天还未亮,我们大可以为你开角门出去,无需你再翻墙。”
    开门还如何显得出徐大人的过人本事?徐显炀也不甚明白,平日里让他去找人显摆什么,他都没那闲心,今日却很想在她面前显摆,方才见到这小姑娘双眼圆睁、叹为观止的模样令他心情大好,即使一会儿走了看不见,心里知道她又会那样,也不错。
    他潇洒自如地抛下两字“不必”就大步而出。
    杨蓁却仍跟在后头:“那也让我看看,你是如何翻墙的。”
    徐显炀登时皱紧了眉头,朝赵段二人道:“看好了她,别叫她乱跑。”说完便快步走了。
    余下三人站在乐厅门口面面相觑,杨蓁问:“咱们这儿哪里有能翻的过人的墙头?”
    段梁与赵槐也是摇头:“不记得有。”
    教坊司是座筒子楼,哪有墙头可爬?总不成他是翻过三层楼顶飞进来的?
    赵槐笑道:“想必大人他会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上乘功夫!”
    他们自不会想到,徐大人来时是捡了一楼一间乐工的住房,自敞开的后窗钻入,像逾墙穿壁的窃贼一般穿过人家屋子进来的。
    此时天已破晓,再去原路返回已有惊醒住客的风险,徐大人再想私自出去,只好去翻茅厕的后窗了,又如何能让杨蓁来观瞻?
    作者有话要说:
    肯定不是每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都亲自做间谍,有关徐大人的“特长”从哪学来的,以后也会有所交待。
    正文 19|抽丝剥茧
    多事一夜终于过去,东方已是一片曙光。杨蓁与段梁他们都是少眠困乏,各去补觉不提。
    一夜难眠的人不止是他们几个,某座深宅大院之内,曾传出暗杀杨蓁命令的那座书房同样燃了一整夜的烛灯。
    “仍未见徐显炀那边有何动静?”那个沙哑声音问道。
    “未见,”对面一年轻人恭敬回答,“只是厂卫的人素来诡谲,咱们的人不敢靠近盯梢,也不好确认他们是否暗中有何行动。”
    屋中静寂良久,年轻人道:“太公您说,咱们会否高估了那丫头?如今显见她已是徐显炀的人,倘若她真知晓什么隐情,必定等不得今日便已然告知了徐显炀,既然这许多时日下来,也未见厂卫有何动作,可见她并不知道什么的吧?”
    对面的人仍然沉吟不语。
    年轻人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若是如此,咱们贸贸然再做什么,比方这回诛杀那个乐户,恐怕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授人以柄。莫不如……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对面的人又默了一阵,方道:“也好,不过此次之事务必要善后得干净利落,不可再留蛛丝马迹给他们。”
    年轻人松了口气,拱手应道:“是。”
    到了次日,杨蓁最急于要做的事,莫过于找画屏说说话。
    她补了一觉醒来,一遇见月姐那些相熟的乐妇,又是受了好一番恭维贺喜,其中还有人公然为看了画屏的笑话而幸灾乐祸,说那小丫头心气儿高,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下丢了大脸才是活该。
    杨蓁听得很是不忍,她与画屏虽只见过几面,却对那个纯真姑娘印象极好。她看得出,画屏秉性良善,才没有那些人所说的傲慢。
    见到自己累得人家成了笑柄,杨蓁十分负疚,顾虑这头两日必是画屏情绪最坏的时候,她就计划着等过两天再过去看她,不论她听不听得进,好歹解释宽慰上几句,也是偿了她曾对自己的善待。
    不成想还未等她过去,时候刚过了一天多,画屏就来找她了。
    画屏现身于乐厅门口时,杨蓁都差一点认不出她了——从前的精致妆容与艳丽穿戴都没了,服饰素淡,发型潦草,妆容全无,精神更是黯淡萎靡,眼皮还稍有些红肿。
    “卫妈妈将那二百两银子交与我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你竟一分未留,全给了我,我便想着,怎么也该来谢你一声才是。”被杨蓁拉到乐厅隔壁的乐器室里说话,画屏有气无力地说。
    杨蓁虽一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不可能是来找自己吵架的,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意外。画屏无意兴师问罪就很好了,哪知还是来道谢的。这姑娘的嫉妒之心真是淡得出奇。
    流芳苑的规矩是梳拢之日的收成会分给姑娘二成做“脂粉钱”,那天杨蓁本对徐显炀说等自己得了那二百两银子就还给他,以徐显炀的性子当然是拒绝不要了。杨蓁便叫卫妈妈将其交给画屏,廖作补偿。
    画屏原先虽勉强称得上锦衣玉食,却不曾有过多点体己银子可花,这二百两的脂粉钱于她而言也是一笔巨资。
    画屏苦笑道:“你的面子真大,若放在以往,这笔钱从不会如此痛痛快快给出来,最终十之七八都归了妈妈也不稀奇。如今却是我想拿出一半来孝敬卫妈妈,她还不敢收。这一半我便拿来给你,你不要嫌少……”
    说着便取出一方绣帕,露出里面包着的一小块金锭递过来。
    杨蓁刚搬了张凳子给她,见状忙推脱道:“这钱本来就该是你的,若非他……徐大人弄错了,也不至于害你到了如此境地。你就收下吧,我并不需银子花。”
    画屏又坚持了一阵,见她坚辞不收,只好收起金锭道:“那我便先收着,将来你有需要时我再给你。唉,以徐大人的身份,若有意为你脱籍、带你出去也不是难事,何必还留你在此呢?”
    “那就是他的考量了。”杨蓁不欲为此多说,转而问道:“你那边状况如何?是不是有好多人说你闲话?”
    画屏软绵绵地坐到凳子上:“闲话倒没什么,一群女人,往日里也没少了闲话,我都听疲了。只是,卫妈妈不知将来如何安置我,那么多人见了我的面,再想为我重新梳拢挂牌只能徒惹更多笑话,也难有什么好价钱,可若说将我当做寻常女儿直接推去接客,她又不甘心。今早我听见翠儿说,妈妈似是在与龟公商量,将我高价卖到山东去。”
    她又是重重一叹,满是忧愁。
    杨蓁听了,也是为她难过,其实纵使画屏顺利梳拢博了个头彩,在她看来也算不得比眼下好上多少的结果,身在那样的地界,怎样都是可悲可怜。
    画屏见她跟着发愁,反倒又来强笑着劝她:“你也不必自责,本就没你的事,其实也怪不到徐大人头上去,若不是他,我也得不着这么高的出价,还不定便宜了哪个脑满肠肥的臭男人,怎知就比现在的景况更好?我这便走了,过些时日若真被卖了,走前再来看你。”
    杨蓁望着她飘飘摇摇地起身离去,心里搅动着酸楚,如此一个心地纯善的女孩,就只有殒身风尘一条出路么?自己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她?
    杨蓁忍不住追出来拉了画屏衣袖道:“画屏你说句实话,你真喜欢如今这般的日子么?倘若有机会离了这里,你愿不愿意?”
    画屏怔了怔:“你指什么说?”
    杨蓁留意左近无人,轻声道:“我早听聂韶舞赞过你舞技过人,对你十分褒扬。你若愿意,我托徐大人想个法子,将你从流芳苑调来这边做舞妓,先免了你被发卖。将来他必会领我出去,到时我求他多带你一个,让你脱了贱籍,你愿不愿意?”
    如画屏这般精心调.教出的女孩子身价必不少于万金,杨蓁自然不会打算求徐显炀出资为她赎身,但听徐显炀的意思便明白,倘若将她与画屏身份对调,以他的手段,想救她出来还是易如反掌,并不一定要出银子。
    天下可怜人太多,她连自己尚且无法顾全,想救别人是有些自不量力。可面前这个纯良女孩她是真心怜惜,真心想救。
    总会有办法的,哪怕将来把自己出去的机会让给她呢!
    杨蓁很想得开,自己即便一辈子落在教坊司出不去,也总好过前世的结局。又怕什么?
    画屏却听不懂似的,只望着她发愣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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