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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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复轻轻应了一声。
    ……
    翠微宫。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颇有名声的才女,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贞写字。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太子是嫡长正统,秦王是嫡次子,却是皇帝钟爱,越王是庶子,齿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欢,得个好些的封地,将来日子也好过。
    燕德妃听底下宫人将事情原委说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写坏了,她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扔到纸篓里去,向越王李贞道:“写了这么久,饿不饿?”
    李贞有些不好意思,稚声道:“有些饿了。”
    “那就跟嬷嬷们去偏殿吃些点心吧,”燕德妃抚了抚儿子肩膀,吩咐道:“带贞儿出去吧,好生照看。”
    宫人们应了声,领着年幼的越王离开,底下人按捺不住,语气急切:“娘娘,您总得说个话儿,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发人往太极殿问问,若是方便,请陛下过来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旧是要往皇后宫中去的,其余的时间,便可自便。
    后妃之中,韦贵妃虽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却不得皇帝喜欢,纪王才八岁,便被打发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见一斑,是以除去皇后,燕德妃算是后宫中头一份儿得脸,若无意外,皇帝不会拂她情面。
    临近午时,圣驾才至翠微宫,燕德妃跪迎,皇帝则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误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请陛下过来,是为请罪。”
    皇帝笑意微敛,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说了,既未夸大,也不遮掩,言罢,便叩首不语。
    “错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为他请罪?”皇帝亲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转,笑道:“怎么不见贞儿?”
    “他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好掺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顺势挽住皇帝手臂,语笑温婉:“更别说他年纪小,听不得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贞儿也教的很好,”皇帝满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论罪,该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亲,朕令有司罪减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湿,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过午膳,又考校过越王功课,才起驾回太极殿去。
    宫人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怎么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责?即便罪减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里吃得这种苦。”
    燕德妃的眉毛画的很长,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烟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顿了顿,道:“是娘娘与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怀安居士与沈幼亭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一时语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燕德妃淡淡道:“怀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国公府、博陵崔氏、惯来宠爱她的皇太后,赏识她的陛下与宰辅,还有因屡次直谏而收纳的士族钦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国公府、赵郡李氏、他的坐师等诸多天下宿儒,还有极其赏识,屡次称赞他为天下栋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换成最喜欢的碧玉:“难道,我要冒着开罪陛下的危险,为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失了我和贞儿的前程吗?”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寿殿:“别看那位贵人不管事,她说一句话,比我跪在太极殿哭三天都有用。”
    宫人有些犹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里别闹,能登门致歉就更好了……罢了,他们做不来,只会结仇更深,就当没这事,敬着吧。”
    宫人道:“夫人不知会有多伤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笑了:“来日方长。”
    ……
    钟意被沈复一路送回青檀观,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开口请他进去小坐,原只是照礼问一句,不想他竟应了。
    二人静默无言,并肩往内里走,却有女婢上前施礼,道:“长公主请二位过去叙话。”
    “沈侍郎当真有担当。”益阳长公主见沈复次数不多,印象却极好。
    “安国公府与越国公府素为通家之好,我与阿意,”沈复顿了顿,改口道:“我与居士也是自幼相识,原该相助的。”
    “我先前也见过燕德妃几次,倒是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听人提及,也说性情不差,”益阳长公主温声道:“这次是燕家失礼,同你们无关,燕琅敢到青檀观来胡闹,也是拂我的情面,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钟意明了她的好意,沈复也一样,齐齐施礼道:“多谢。”
    沈复既然到了此处,又帮了自己,今日午间少不得留饭,他也出身大家,饭桌上慢条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阳长公主见他面容清俊,气度非凡,同钟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愈发惋惜他们姻缘早断。
    用了午膳,钟意亲自送他出山门,称谢道:“今日之事,委实多谢……”
    说到这儿,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你在帮我。”
    沈复莞尔,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语气也轻柔:“我甘之如饴。”
    钟意听得微怔,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接话,沈复也不言语,只温和看着她。
    良久,钟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该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朝堂,要小心些。”
    她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沈复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场无人,除去燕德妃与越王李贞,便无势可仗,能奈我何?”
    他说话时神情坦然,语气隐约有些自傲,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的影子,钟意的心乱了一下,问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先前见过燕琅几次,”沈复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然认识。”
    “那,”钟意道:“你可知我与他为何生了纠葛?”
    沈复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么敢射那一箭?”钟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该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复被她问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他居然什么都没想,就站在她这边了。
    这跟前世那个行事必然权衡利弊,思虑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点也不像。
    钟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复,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换来的国公之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现在不后悔吗?”
    沈复不解:“后悔什么?”
    “燕德妃极得圣宠,”钟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开罪她,误了前程吗?”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后,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锐道:“你其实是想问我,一时义愤与来日前程比起来,究竟值不值吧?”
    钟意被他点破心思,沉默不语。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静静看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在看不起谁?”
    沈复拂袖而去。
    第31章 委屈
    沈复大概是真的动怒了,翻身上马,头也没回。
    钟意目送他决绝背影远去,在山门处驻足良久。
    玉夏小心的唤了句:“……居士。”
    钟意喃喃道:“是我着相了。”
    她太执迷于过往,以至于到了今生,从头再来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前世。
    这不应该。
    李政也就罢了,他惯来爱口花花,前两次打他也不冤,沈复则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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