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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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底气不足,气势就弱了些:“臣惶恐!陛下不远千里驾临黎州卫,臣非但没有率卫所亲迎,还劳动陛下屈尊与这些小子们过招演练,臣听凭陛下责罚!”
    今上的衣袂在风中猎猎飘扬,粲然绝伦的面容映着云端漏下的金色光束,令人不敢逼视。他抬起左手,底下一名腰间佩刀的内卫递过一张长弓,今上接了后对众人道:
    “不知者不罪,指挥教练有方,这营中两千四百八十六人,皆是我大汉保家卫国的福祉。方才负伤的总旗和卫兵自有太医院御医诊治,每人赏金五两,若还有想升任百户者,暮鼓之前尽可寻河鼓卫或朕一展身手。”
    谢指挥抹了把额头,顺着今上的话喊道:“尔等都听见了!有意者自去依言行之,陛下圣明,挑选出来的人就是我黎州卫的荣誉,本使另给白银二十两!”
    底下人人心里大震,二十两,快递上低等文官半年的收入了,五两黄金……那可是五千两银子啊!先前还有顾虑,可这赏钱着实太诱人了。
    军士们面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骚动私语,谢指挥满意了几分,揖手道:
    “陛下,若这些人冒犯了圣颜,臣恳请独自担此后果!”
    今上微笑道:“有指挥使如此,朕大可放心了。”
    谢指挥把嗓子眼的心咽回肚子里,刚自诩答话答得妙,却蓦然听到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
    “臣黎州卫佥事王遒,自愿加入考试人选,求河鼓卫季统领不吝赐教,敢请陛下应允!”
    谢指挥眼前一黑。
    抱着一堆兵器给今上打下手的卞巨愣住了,转头道:“啊?”
    第133章 青梅
    卞巨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黑面虬须的彪形大汉在人群中脱出身来,抱拳扬声道:
    “臣只求能与季统领一较高下,不需那些劳什子金银赏赐,还请陛下准许!”
    他双目直视将台上,面上恭敬,眼角却隐隐露出不屑,看得黎州卫们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季统领,分明就是直指陛下!
    谁都知道王佥事是个拿下巴看人的,仗着昔日殿试上的功名在营里横着走,但他武功造诣确是很高,围剿盗贼山匪也喜欢打头阵,所以每每同知和千总们受了气,总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向来自诩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殿试没两年先帝就晏驾了,不然凭着洛阳对他的重视,礼部怎么说也得把他从这偏远之地调回京城去。人人晓得佥事心中不满,尤其看不上登基没几年的新帝——小孩子懂个什么,这厢送上门来不展展威风,真当他廉颇老矣。
    单挑个河鼓卫统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惭愧的,要是打得好,说不定还能将他调出这小小的黎州去。众人格外明白他的心思,不少人为他捏一把汗:虽说这位陛下从进大营开始就没摆架子,可也不是一个武官能拿着随意摆布的呀?何况指挥使还在场呢,陛下一走,他必定要受罚。
    谢指挥从晕眩中拉回神智,事情已成定论,他也不想把后果全往自己身上揽,便气若游丝地道:
    “季统领,您看这……”
    今上袖手站在台子上,显出些看戏的神情。
    卞巨哗啦啦抛下怀里的刀剑,低下头看到自己衣上全是灰尘,厚着脸皮对王佥事说:
    “恐怕佥事大人先于总旗等人使出真功夫,他们一个个都缩手缩脚、不敢上台比试了。大人不妨在今日选拔之后,再和季某讨教?”
    王佥事骤然把两道浓眉一皱,卞巨赶紧追加了一句:“也是在这些孩子们面前,断不会折了大人的威名。”
    今上轻轻咳了一嗓子。
    卞巨没有正经进过军队,从小在宫里长大,让他暗杀个什么人、训练些同样与高门贵胄打交道的在京河鼓卫,丝毫没有问题,但言语上对付有心挑衅的军人,就难免势弱。统领太实心眼,要不是这性子没有妨碍到内卫公务,他早就被外放出京了。
    谢指挥紧锁的眉头稍稍放松,连河鼓卫的高官语气都这么温和,想必今上也不会太过生气。
    王佥事欢欣鼓舞地应了几个谢字,便踌躇满志地请示退下,在一边等候观摩小兵们的表现。
    今上和指挥使道了声开始,而后寻了把椅子坐在台前。冲着赏钱和位置来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涌出队列抽签,不多时决定好分组,欲顶替百户的总旗们和其余卫兵已然准备好依次上台比划了。
    将台一般充作点兵用,站在上面对练还是第一次,再加上底下不仅坐着他们的指挥使和同知佥事,还坐着从洛阳远道而来的国主跟内卫,他们不由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招一式都耍得无比到位。
    谢指挥陪着今上看了一会儿,先是对练,胜出的人再由千总和几个内卫考校。因为一下子多出许多待选人,有一半放在了明天,估摸着戌时前能打完。
    这些小子们一个个心不在焉的……他心里暗想,定是都等着王遒和卞巨上台呢。
    于是他也看得心不在焉的,今上似乎有所察觉,压低嗓音问了一句:
    “谢大人,这王大人在黎州卫多久了?”
    谢指挥赶忙放下瓷杯,倾身道:“回陛下,从得了功名来黎州开始,已经七年半了。”
    今上颔首不言。
    谢指挥揣测王佥事终究触了逆鳞,这桩倒霉案子可千万别算在他头上。他是想管,可管得了么?
    天晚日昃,一个多时辰过去后,西天的云彩开始红了起来。
    最后一组也决出了胜负,眼看时候差不多,卞巨悄悄来到今上身边,附耳道:
    “陛下,已准备好了。”
    王放唇角一勾,从椅子上起身,看台下几位武官和一大片还留在场上的黎州卫纷纷正色肃立。
    除去铠甲的王遒出现在台子边,那把又浓又密的大胡子不见了,配着他阔鼻大口、大膀圆腰,出奇的滑稽可笑。
    谢指挥对同知惊讶道:“咱们这只有上沙场的老兵才会在战前剪胡子,这厮来真的?”
    卞巨却未换下那身素净的河鼓卫常服,正想着按计划斯斯文文地开口,冷不防今上率先对大家道:
    “方才统领禀告,他刚知晓王佥事要和他比的是箭术,不巧他月前才负了伤,其伤在指,恐不能亲自与佥事一较高下了。”
    全场立时哗然,没热闹可看,他们还杵在这儿作甚?刚才指挥下令无事的人可以先回营,白等了这么久!
    可怜卞巨闭嘴也不是张嘴也不敢,欲哭无泪地望向今上,王佥事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像要把他给拆了似的!
    王放瞥了他一眼,卞巨下意识捂着右手道:“啊,季某对不住王佥事了,我这伤……哎,真真是遗憾。大人看,我那副手还堪得一练?”
    谢指挥心下生疑,当下打着圆场:“王遒,季大人远到是客,你明日挑两个京城来的大人们比一比不也行吗?”
    他眼皮突地一跳,目光霎时极度不安地聚在了今上背后,果然——
    “不需副将。佥事以为,朕若代统领上场,可还堪得你今日所为?”
    谢指挥目瞪口呆。
    不止他一人,场子里除了内卫,所有人都震惊得半天反应不过来。
    倒是那王遒,畅快地应了一声:“得陛下赐教,自是臣百世修来之幸!”
    王放淡淡道:“劳指挥做个评判。”再无多话,左袖一扬,双眼仍直视前方:“弓来。”
    待到一张最普通的竹弓呈上来,黎州卫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呼喊,连带着几个年轻的河鼓卫也得了默许在那儿擂鼓助阵。
    卞巨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主君给丢了个干净,他哪里晓得陛下要找这个借口!所幸这下再没有人管他,抬脚跑回一群内卫里,还被属下给掰开手掌笑了好一顿,幽怨得不行。
    台下分了阵营,就差没押银子了,另一张弓摆在众人面前时,窃窃私语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王佥事指着那柘木长弓道:”陛下谦让,臣着实惶恐。弓木以柘为上,以竹为下,本是臣无礼,陛下却让臣占了先机,这实在是……”
    王放道:“四十年前惠宗南巡,亦入南安都司与将士对练比箭。当时惠宗用檍,时任楚州卫指挥使的宋闻自请用竹,闻处处退让,十射三中,惠宗拂袖而去,革其官职。朕思及那宋指挥也是人之常情,但惠宗若败,亦不会怪罪于他。如今不同于临晖朝,南部三省同气连枝,彼时曾让一位颇有声誉的指挥使轻而易举地丢了官印,今日朕愿以此为据重提旧例,消除各地卫所忐忑疑虑之心。”
    底下鸦雀无声,半晌,谢指挥领众人深深伏拜于地:
    “陛下宽仁,臣等誓死追随陛下,守卫黎州!”
    喊声响彻云霄,王放缓缓持弓走到阵前,“不知王佥事要何种比法?”
    王遒躬身道:“北辕门树一双月牙画戟,立于一百步外,射中戟尖。若都中,指一小支再射,十发箭计中者次数。”
    今上不假思索便应下,看得整个校场都沸腾了,皆齐刷刷地探头瞧着远处的辕门,那么远的距离射中戟头都难,也只有王佥事能提出来这种刁钻的法子。他日日五更早起练箭,数年下来箭术精湛,不说黎州卫,连全祁宁也找不出能与之匹敌的,每年底地方武官弓法上的切磋,也总是他夺魁。
    “王遒,你太放肆了!”
    谢指挥此时大为担忧,要是卞巨输了还好,当众折了今上的颜面,总是于他不利。
    只听今上不紧不慢地说道:“王佥事只将朕当成普通军士,朕在西疆军时,倒也看过将军们这般比试。佥事先请罢。”
    卞巨在一旁心道陛下哪里是只看过,当初十根箭中了七支,都闹到先帝跟前去了。
    河鼓卫已树好了一方高大的画戟,牢牢地插在辕门下,夕阳从侧方照来,白花花的杆子十分醒目。
    王佥事当先执起柘木长弓,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等他调试。
    他阔步走到地面的标记前,微微眯起眼,抬起弓比了比百步开外的兵器。视线里两片月型的利刃反射着阳光,泛起明亮的雪色,他盯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看定,抬起右臂持箭入弦。
    引弓极彀时,体势反觉朝后,他稍倾右肩,一时胸开背紧。众人的眼睛都钩在了他严正的姿势上,还没等回过神,一道极细长的影子就忽地飞了出去。
    远远地传来“叮”地一声,士兵们如梦初醒,个个喜上眉梢:
    “佥事中了!”
    辕门那边的评判扯着嗓门叫道:“王大人正中戟尖!”
    谢指挥在旁边语气不善:“肃静肃静!佥事将基本功练得炉火纯青,你们一个个看了不知道反省自己吗?”
    士兵们默默翻着白眼,这也叫基本功?就算怕陛下待会下不来台也不用这么瞎说吧!
    王遒镇定地冲今上施了一礼,“陛下。”
    王放亦称赞道:“大人好箭。”
    他并未像王遒一样调弓审矢,连靴底也没有向前移半寸,右手举起竹弓,左右几不可见地晃了一晃,便极快地开肩固势。
    围观的士兵提心吊胆,简直太草率了,到底是不是认真要和王大人比试啊?
    正这般想着,王放双眸一凝,羽箭轻而易举地蹿离弓弦,未几,清脆的一声炸在了众人耳朵里。
    “陛下也中了!”
    那一头的河鼓卫兴高采烈地宣布。
    黎州卫们面面相觑,他们何曾见过这样也能射中的!刚才陛下随随便便一拉弓,就射出去了?
    王佥事面上满是震惊,谨慎地看着今上,谢指挥又是尴尬又是放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煎熬。
    “陛下右手持弓,臣甘拜下风。”
    校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今上动作太快,几乎没人注意到他是用左手引弓的。
    王放垂袖道:“各人自有习惯,左右手并无分别。佥事要指戟上哪一根小支?”
    王遒沉声道:“左上,臣恳请互换弓矢。”
    王放将平凡无奇的竹弓递给他,接过柘木弓立于一侧,会神注视着画戟的方向。
    王佥事脊背笔挺,右大指逼紧弓弦,而后渐渐靠正手腕。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的额上渗出汗珠,心下一定,前手速回后手速出,万分郑重地将箭脱出。
    王放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激动的宣告才打破了场上的沉寂:“佥事大人射中了左上方的小支!”
    黎州卫沸腾了,他们箭术最好的上峰,在京城的护卫们跟前都不落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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