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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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敷舀着粥,把一粒粒红枣剔出去:“谁要你加这个的?”碍眼死了。
    “徐……徐大夫让加的,说……说补血益气。 ”
    “……”
    “女郎不喜欢吃么?”
    罗敷面无表情:“我血多。”
    她特别累,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完了,让明绣找人备热水沐浴。侍女殷勤地跑出去,没等到人回来,却等来心虚的徐步阳。
    徐步阳不太敢进来,提心吊胆地隔着门缝道:“师妹可有觉得哪儿不妥?咳咳,师兄琢磨着你约莫是赶路累着了,就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现在才来看看……”
    罗敷纵然想冷笑也没甚力气,恹恹地问:“有话直说。”
    “方公子回来了,一天都待在园子里,你看要不趁此机会诊个脉什么的……”
    方琼终于从百忙之中拨冗回他的寝居睡觉?要是早几天她还愿意过去。
    徐步阳扭捏得像个小媳妇,“师、师妹,你要不舒服,咱就一个人去了,你千万歇着。”
    罗敷哗啦一下拉开门,气势磅礴地盯着他:“为什么不去?”
    徐步阳咽了口唾沫。
    月亮门后千竿翠竹沙沙作响,遮住了炽热的太阳,然而罗敷还是热,汗巾围得太高,又万不能扯下来。她晃了会儿神,马上就到夏天了,天气会越来越磨人。
    方琼黎明回来,在榻上眯了几个时辰,精神足了些,让两人到暖阁里说话。
    徐步阳当先开口:“陛下几番叮嘱,让咱务必对公子的病上心,公子难得回来,不晓得明日是否要走,且容我们做医师的请个脉。”
    面前的青年凤目潋滟,薄唇似翘非翘,带着一股刚睡醒的疏懒,光看气色着实不错,哪里像是个传承了祖上怪病的人。
    罗敷淡淡道:“你伸手吧。”
    徐步阳给她让路,她落座,没戴手套,三根手指搭在方琼的脉搏上听了一会儿。
    “有过特殊症状么?”
    方琼抿了口茶水,托腮笑道:“白天总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太阳晒久了,头晕站不住。”
    徐步阳掩面,不忍直视。
    罗敷正儿八经地道:“方公子‘夜行惯了,不出门逛逛洛阳夜景,白日睡不好’,想必在哪儿都是如此。是你作息有问题。”
    方琼见她搬出很久之前自己的话来,无辜地道:“秦夫人不是说了,昼寝有益身心健康。”
    罗敷烦躁道:“是,是我说的。你配合一下,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某个时刻头疼腿疼肚子疼的?”
    徐步阳咳了一声。
    “方公子,咱和师妹光靠诊脉,诊不出来一星半点不妥,所以我们觉得只有在毒性发作的时候才能表现出异样,但到那个时候已经迟了。上次你对咱描述了老侯爷的症状,我们查遍古籍,照温和的方子制了几味丸药,可依然提心吊胆。公子不能出事,如果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感觉,请务必通知我们,我们不能让公子像侯爷那样。”
    方琼微笑:“我刚才说的是实话,就算晚上休息三四个时辰,有些时候会突然晕眩,心口胀痛,但过一会儿就好了。”
    罗敷狐疑道:“不血虚吧?”
    “半年前开始。”
    她认真记下,交叠双手,“我们制的药你按时服用,季统领已派人查寻当年惠宗寻到的毒方,找到后就会方便很多。作为大夫,我虽然看你不顺眼,你也不见得待见我,但请你在这件事上必须相信我们,没有公事的话不要熬夜,把你自己照顾好,剩下的都是我们的责任,你不要操心。”
    方琼弯了弯眉眼,轻轻道:“秦夫人确实有医德。”
    “……不要熬夜,睡得晚中午补。”她又干巴巴地补了句。
    在病症上处于被动状态,只能等河鼓卫的消息,徐步阳定下心,转言道:
    “公子可知这绥陵城以及周边的局势如何?太医署的医师都是划拨随军的,敢问眼下有几支军,多少人,我们是否要就近入营?”
    方琼摩挲着玉扳指,忽地抬眼道:“你若是昨天问我,我还能给个回答。今早碰见那位从园子里出去,似是荒废了一夜,这下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摸清了又如何?”罗敷冷不丁嘲讽道。
    徐步阳又变成了缩头乌龟。
    方琼长叹:“原先大概是将你们放到黎州卫中,由编入卫所的河鼓卫保护,救援伤兵。现在么……我不敢保证你们明天还在绥陵。”
    徐步阳凄惨地望着他:“不会把我们扔到山里喂狼吧?”
    罗敷冷笑:“你去啊。”
    “我是觉得他想眼不睁为净,毕竟紧要关头不能分心管你,今早越藩都兵临城下了。”方琼有模有样地分析,目光不客气地落在她的围脖上,“放心,他不是我,舍不得把你扔到深山里自生自灭。”
    “换个理由。”
    “他重视我,要你们给我制出解药,这样行么秦夫人?”
    方琼很头疼,“还有,我接下来不在黎州,联络都通过暗卫。”
    罗敷嘴快:“城里盐价飞涨,你想跑?”
    “对,我想跑。”方琼忍不住,“秦夫人受刺激了?”
    罗敷站起来,“走吧。”
    徐步阳颠颠地给她开道,方琼看着有趣,不禁在后头提了声音:“两个月后如果方某还留着性命,就任秦夫人差遣。”
    他这话说的罗敷心里有些不稳,回头瞪他:“你再讲一遍?”
    浑身都是刺。
    他们等到明天,午时刚过,城外来的马车就停在了园子门口,说奉命将医师带出城,先去黎州卫的军医营房那儿熟悉情况,再听候安排。太医院的三名御医都要随军,罗敷作为院判,按理必须全程督促下属。
    她洗完澡,在房里好好补了一觉,醒来后觉得状态好多了,让明绣把东西收拾收拾转移阵地。徐步阳鞍前马后地奔波,这才有些师兄的样子,罗敷心里也明白,若不是昨晚他叫门,她现在说不准已经弑君了,但他胆小怕事,时时想着明哲保身,着实令她恼火。
    马车的规格比来时差很多,三人同坐,皆是沉默。徐步阳悄悄端详着罗敷安静的侧脸,她跪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除去脸容有些发白,看不出被谁欺负过。
    到底是家教严格,可是把她教成这样的人连骨灰都没了,她谁也不能依靠。
    她自己应该也很明白。
    一时出了北门,马匹飞驰起来,四蹄扬起尘埃泥土,城里最高的楼宇渐渐隐没在女墙上。
    经过辕门,医师们下地走了一段路,明绣身形尚小,打扮成少年模样,被人及时从侧面领去寝房布置东西。罗敷沿路走来,把院判的玉牌挂在醒目的位置,对各种眼神视而不见。
    还没到军医们的屋子,三名御医就早早地出来迎接,余守中率先行了个大礼,恭敬道:
    “秦夫人,这里都是些年长的军医,正好在给伤兵看诊,下官现在带您进去?”
    他圆圆的脸十分憨厚,罗敷对他温和笑笑,颔首应了。在太医院上宫值的时候,她虽然没过分苛责过下属,却混了个不好听的投机名声。其他两名御医不会在士兵和军医面前说她好话,余守中能当着众人的面尊她一个女子为上峰,她不能不动容。
    军医的住所和接待士兵的帐子连在一起,偌大的棚屋里摆着两溜床,堆在干草上,烈酒和炭火的气味刺鼻难闻。
    有几个士兵折了骨头,正坐在床上挨个等军医接骨,见到来了个女郎家,纷纷直了眼。
    军医咔啦一声把脱臼的地方摆正,转过头,原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白胡子老公公,一大把岁数了还在军营里当差。
    “这是黎州卫的军医长。”
    老人家瞅了罗敷一眼,倾了倾身:“大人恕老朽无礼。”
    军医在卫所里地位很高,他们没有头衔官位,见多了生死,看淡名利,对上头来的御医见怪不怪。
    她蹲下身同受伤的士兵询问几句,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没说出几个字脸就先红了。罗敷也尴尬得要命,做个亲善的样子都没人配合,还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
    老军医抽了口旱烟,从手边抽出本册子,“折伤薄,大人先回去看眼罢,晚些时候老朽让他们一一见过大人。”
    第143章 翻身
    黎州卫的军营虽然简陋,但比京畿霍乱时的条件好许多,至少不用睡湿漉漉的稻草。
    军医一共只有六人,这个数字实在太少。按齐律,太医院会时不时分派医士到各地当值,干满三年再回京,提拔时就有优势。但三代以来这部分律令十分宽松,以至于很少有医官主动请缨,只在军中出现瘟疫大灾时被迫调离帝都。
    加上徐步阳才十一个医师,罗敷一个头两个大。人少好安排事情,可打起仗来伤兵如流水,恐怕连睡觉都不能合眼。
    卫所分给她的屋子很干净,明绣动作麻利,把床铺收拾好,又问了门外小兵各处的事宜,一时半会就熟了。
    士兵一日两餐,晚饭申正开,罗敷便看册子看到申时。折伤簿上记录了士兵伤病的种类和次数,由于时间匆忙,写的极为潦草。她不敢懈怠,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看完了军医的名单和他们治疗过的案例,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是专给马匹治病的。
    她顿时觉得前路艰险。
    营地里冒出了炊烟,袅袅地飘到夕阳那边,罗敷站在门口,看着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列队,去西边大屋用饭。这里还有砖墙瓦片遮风挡雨,再往北一些,三千多人幕天席地,扎着帐篷生灶火,才是真正的苦日子。
    梆子咚地一响,众人鱼贯而出,不往她这里看一眼。自古女子入军营是大忌,不知上面怎么跟卫所说的,她竖着耳朵也没有听到任何抱怨。
    军医们住在一起,很快汇聚到罗敷那间房里,听候指示。余守中做足了晚生的礼节,先请魏军医长入座。
    罗敷换上在王府里熬药的黑裙子,忍痛把汗巾给下了,还好消退了一些,看起来不甚明显。她右手放着一摞破旧的册子,军医们见她年轻,架势却有几分,不免严肃起来。
    军营里没有那么多礼数,她反而自在些,认真道:“这些册子我都仔细看完了,心里大致有数,诸位不必认为我们是从洛阳来的,就对这些军中的东西一窍不通。先生们都在黎州卫里当了十几年的差,经验远比我们丰富,之后少不得向先生们请教。”
    六名军医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当下相视一眼,谨慎应是。罗敷大有疑问,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微笑道:
    “如今我初来乍到,只请诸位加紧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清点卫所中的药库,看看和册子上记载的有无出入。眼下开战在即,这些不好缺了,得分门别类地整理完,就近准备车马,以备军队能及时撤出绥陵——我自然希望能百战百胜,但我们不上前线,就要保证军队没有后顾之忧。”
    军医们纷纷点头,她察言观色,心下松了松,继续道:“第二件事,需配专人去城中采买足够量的蚌壳、香油、白芨、寒水石等物,若都卖光了用冰片、四香也行。 ”
    一名军医捻须奇道:“大人要用这些制什么方子?”
    两名御医沉思不言,只有余守中憨憨地说:“下官不是很明白,但大人一定是未雨绸缪,明日清早下官就同几人出去买。”
    弄得罗敷十分感动,每次都只有余御医帮她下台阶,她一定要给章院使去信申请提拔他。
    魏军医想了一阵,慢慢道:“这似乎是几十年前用过的方子……大人竟然也知道。营中确是缺少这几味,若是大人急着用,老朽着人同王佥事说声,待会就进城。”
    罗敷忙道:“马上就要敲钟了,今天先不忙,咱们虽是大夫,但现在在卫所,理应遵守军令。”
    老军医不动声色地抬抬眼皮:“河鼓卫季统领和某等吩咐过,秦夫人是太医院院判,身份尊贵,金口玉言。”
    罗敷默默捂住胸口,暗地里扎了卞巨一百个小人。谁让他那么说的!还有,卞巨怎么什么事都来插一脚?
    她正色道:“统领跟我不怎么熟,他好意我心领了。今晚如果大家不用和士兵一样戌时就寝,便帮忙盘库吧,辕门总归是不容易出去的。至于所需药材,蚌壳炙黄研粉,用冰片、四香烧研为上,再用香油调敷;或用白芨、白蔹、丹粉、寒水石、黄柏为末涂敷,都是治疗火器灼伤的。”
    另一名军医惊叫道:“小人想起来了,以前听说过,这是北地的办法!匈奴蛮子和我们大汉交战多用火器,军中的大夫就专门列出药方,让他们自行在家中调配,带在身上。秦夫人连这个都知道,果然见多识广。”
    其他人皆刮目相看,罗敷僵硬地扯起嘴角,匈奴蛮子……好难听。
    “季统领说秦夫人师从覃神医,覃神医可不就是匈奴人?”
    又是卞巨。罗敷攥紧拳头。
    余守中点头道:“正是呢,不过大人从来不提,想来不愿太多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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