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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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今年大祭,这么多人才能凑到一起,袁蒙头一回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再看袁先服饰鲜明,不是他所能比,又被本家兄弟挤眉弄眼地说:“嗐,我看他的命比你们兄弟都好,嘻嘻。”
    袁蒙一时不忿,脱口而出了一句无礼的话,必要先吐一吐胸中恶气才好。说出的时候并没有过脑子,既要发泄,怎么狠就怎么说,仿佛过了嘴瘾就是赢得了胜利。袁先不好,把袁先当宝贝的人当然就有问题。所以不是他不好,是对家从头到脚都是错。
    很巧,之所以有人跟袁蒙说袁先,就是因为袁先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袁先听到了之后,脸也拉了下来,表情不再那么谦和有礼,阴沉沉地看扫过一眼,暗暗记了一笔。
    背后说人坏话是件尴尬的事情,袁蒙说人坏话被撞破,羞愤之下挑衅了一句:“看什么看?真没教养!”
    说他是“别人不要的”,袁先还能忍,他不是个冲动的孩子,心机城府都在长。说“教养”就不行了,这干系到长辈了,于是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你倒是好教养!”
    袁蒙的心理上认为自己比袁先优越,一个被他瞧不起的弃儿居然还嘴了,袁蒙小孩子好胜之心也起来了,冷笑道:“我有亲生父母教导,自然是好教养!”
    兄弟们一听这话都知不妙,内里一个懂事的兄弟忙说:“斗什么嘴?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让你们相帮清点的祭器都清点完了吗?”
    这群孩子年纪都不大,小的不过十一、二,最大者不过十五,能干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纷乱地回答:“点完了点完了。”
    袁先冷冷地看了袁蒙一眼,准备抽身走人。跟袁蒙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有失格调,就算争出个输赢来又怎么样?哭着说“我现在有爹娘了,他们对我可好了”吗?还是把袁蒙的亲生父母骂一顿?那能骂吗?也是他的亲生父母!别人都能骂,只有袁先不能说他们半个不字。
    袁蒙却被这一眼彻底看毛了!“看什么看?哪家祭祀也没有你!”
    毕竟年幼,袁先的情绪终于明白地摆到了脸上。【若非父母长辈都是这般想法,他如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心口有点憋闷,袁先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唔,把教养两个字从口里吐出来,你心里就没有这两个字了吧?”
    袁蒙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两人对着轻蔑,袁蒙经的事情少不如袁先沉稳,率先挥起了拳头:“我就教你这个弃儿一点规矩!”
    袁先也不甘示弱:“我为人所弃,尔为礼所弃!”
    两个十来岁的小公子打架,就是菜鸡互啄。袁蒙年纪大一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袁先年纪小一点,经过一点锻炼,但不是袁樵亲生的没有传到天生的力气,不是梁玉亲生的没有那股野性。
    一时也打了个旗鼓相当,不考虑到两人边打边骂,一个刻毒一个阴损的话,场面也很有喜感。
    在场的袁氏子弟也不少,有想看热闹的,也有许多不想闹笑话的,一齐上来将两人分开。早有人跑去禀告尊长了。
    事情就闹开了。
    人多了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两个人在一起都有可能拌嘴动手,袁氏祭祖至少几百号人凑在一起,不闹点矛盾才怪。都是亲戚,富的还要瞧穷的不起,世家在这方面并不比土包子高明多少。在此之前,互相之间也有吵过打过的,打完算完,第二天还能装没事人似的喝酒。
    这次却又不同,袁先的身份来历大家都知道,原本不知道的,才经过了袁樵的婚礼也就都知道了。袁蒙是什么人呢?原先也不知道的,这一架打完了,也都知道了。
    棘手了。
    想掂量梁玉斤两的人,也不想主动拿这种事情来试探。没意义,且很没格调。今天主持事务的是袁樵的一个叔祖袁翼,听了汇报就说:“袁配呢?!他管教的好儿子!”想到袁配、袁蒙、袁先之间的关系,袁翼开始心绞痛。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袁蒙无心之言,袁樵会不当一回事吗?何况,真的是无心之言吗?袁翼都有点怀疑。能干出把亲生儿子扔了的事情,袁配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
    袁樵现管着万年县,半拉京城,等他回来了……
    【能放着御史不做去楣县做县令的,那得是个狠人啊!你们真是找死了!】袁翼没敢去想梁玉,梁玉要把袁蒙给打死了,这回连流放兴许都能省了。以她的辉煌战果来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袁翼一面把袁配拎过来提着耳朵抖,一面派人去给刘夫人送信、劝说,心里急得不行。今年是他来主持祭祀,断不想在这样的大事中出现纰漏。一个家族会有共同的利益,不代表互相之间就没仇了。兄弟阋墙代代都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也不稀罕。
    刘夫人先到了,袁翼含糊地道:“小孩子淘气。”
    刘夫人笑道:“你是他们的长辈,小孩子淘气,你教训一下就是了,何必问我?”她来的路上还担心袁先别殴斗吃了亏,到了一看,全须全尾,也有心情谈笑风生了。
    袁翼苦笑道:“阿嫂休要取笑我,袁蒙真是……没有教养!”又夸赞袁先的教养很好。
    刘夫人只是微笑,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袁籍收留袁先的时候,刘夫人也是克服了很大的困难的。迷信的事情,没发现就算了,一旦被道破,谁心里都要打鼓。好容易十几年精心抚养,孩子长大了,又要翻旧账吗?!
    【袁配真不是个东西!】刘夫人轻轻磨一磨牙,【他又是阿先的生父,这重身份终会是阿先的祸害。】刘夫人心疼曾孙,袁翼却绝口不提孩子受委屈了,可见世人心里,袁先是无法与袁配抗衡的。
    陪同婆母一同赶过来的杨夫人又是另一种作派,从给袁翼行礼开始就带着哭音,哭声丝丝缕缕直往人耳朵里钻。袁先被领过来之后,她一把将袁先抱在怀里,泪眼汪汪地道:“叔父,我丈夫早亡,只有一个儿子也忙不过来,阿先、阿先他这么小……”
    袁翼怕了她了,这个哭法就差直接说“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堂堂袁家,可不能背这个名声。连连摆手:“小孩子淘气、小孩子淘气。”
    刘夫人道:“好吧,我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教导。那一个呢?伤着没有?”
    “还好,还好。”
    “我的孩子我带走,别人的孩子,我就不管了。”
    “是是是。”袁翼笑容有点苦,奶狗互咬不算事儿,这位嫂夫人却不是善茬,背后又配齐了哼哈二将,那才是大麻烦。袁翼含蓄地道:“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自家人,也不必闹得人尽皆知。对大郎不好。”
    刘夫人挑挑眉:“我可管不住别人的舌头。”
    今时不同往日,袁樵守完孝回京城的时候谁也不觉得他能有太大的出息,现在出息来了,长辈也得对他忌惮三分。袁翼向刘夫人保证:“不会再有无礼的事情发生了。”
    期间,袁配到了,向袁翼与刘夫人陪礼,喝斥袁蒙无礼,罚他禁足,却连问也不曾问袁先。等刘夫人与袁先离开,袁翼将袁配叫到书房里,好生训斥了一回,袁配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心道:【果然妨克父母!我一见到他就先挨了训,真是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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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夫人领回袁先,就着亮光一看,脸上擦破了一点油皮,嫩拳头的指节也青了两个。
    从回家到上药,刘夫人一句评论也没有,惹得袁先惴惴:“太、太婆。”
    刘夫人笑笑:“不必放在心上。”
    “是、是。”袁先显得怯怯的,心里将素未谋面的父亲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哥哥记恨上了。什么孺慕之情、什么淡淡的遗憾都飞了,什么玩艺儿!很稀罕么?滚呐!
    药膏抹到一半,梁玉与袁樵赶了回来。
    袁樵颇为忧心,他了解袁先,这孩子心思比同龄人要重些。梁玉则没有那么多的顾虑,自从在驿站里与袁先第一次直接接触开始,她就知道袁先心眼不少,绝不脆弱。看到自家孩子挂了彩,梁玉还是生气的:“你打赢了没有?!”
    阖府主仆听到这一声,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感想来:【是她问得出来的话。】
    袁先轻轻摇了摇头:“没分出胜负来就被分开了。”心里有点快活。
    梁玉道:“哦,那就随他汪汪去吧。”
    袁先乖巧地点点头,梁玉心说,你个精明鬼。
    袁先则越咂摸越觉得梁玉这个话说的……“汪汪?”
    袁樵赶紧挤到两人中间,沉着地对袁先道:“今天不要再过去了,明日还是要去的。”
    “是。”
    袁樵拿过药膏,慢慢给他抹上:“制怒,都说利令智昏,怒的危害也是一样的。当时怎么样的,你说与我听。”
    袁先犹豫片刻,狠狠心,将话复述了一回。袁樵听到“为礼所弃”点评道:“这句刻薄,听了是想打你。”袁先道:“当时已经打上了嘛……”
    【看起来是小孩子口角,话不是袁配说的,可心却是他的心。】梁玉看了袁先一眼,点点桌子,对袁先道:“来者是客,他们大老远的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该多包容他们。人都是会改变的,也都是能感化的。譬如武姜,不也是与庄公和好如初了吗?”【1】
    如果不说“汪汪”,这话还能让人信。在场的几个人谁不是熟读诗书?武姜与郑庄公娘儿俩,那是什么值得称赞的母子关系吗?
    袁先眼睛一亮,心道,【我与庄公,颇有相似之处。他的母亲因寤生而恨他,勾结他的弟弟要害他,我因八字不好也为生父所弃,为兄长所辱。及段叔死,武姜也屈服了。说什么“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不过是被“生杀予夺”感化了而已。】【2】
    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来,袁先顺从地道:“是。”
    梁玉对刘夫人道:“今天见到三郎,他还问咱们大郎读书的事情呢。我对他说,还是等到祭祀过后,过完了新年再去太学。正好,过年的时候也带大郎走动走动,认一认师友。”梁玉很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能因为姓个袁就什么都不干了。博士、助教,年纪相仿的同学,趁着这年前年后都走动走动。
    “甭管在哪儿读书,只要人多的地方就得掐起来。我看咱们大郎这手功夫,啧啧,还是小心些的好。”
    袁先脸上一红。
    梁玉对袁樵眨眨眼:“那你们爷儿俩说话,我们去说家务事啦?”
    袁樵道:“你别生气。”
    梁玉冷笑道:“我跟谁生气呢?那样的小东西,我但凡多瞅他一眼,就算他赢了!”
    刘夫人道:“就是这个道理,佛奴,你与大郎仔细说。叔玉啊,我们走。”
    这件事情不能宣扬出去,宣扬了袁配的“不慈”,然后呢?对袁先有什么好处吗?对袁樵一家有什么好处吗?完全没有。这是人伦丑闻,能捂就捂。想要威慑看客多的是办法,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要咬回去吗?
    刘夫人见梁玉沉得住气,比她现在掐死袁配还要高兴。
    房里,袁樵对袁先道:“你今天冲动了。无论他怎么说,你都要忍。亲生父兄再有不是,别人说得,你说不得。我知道你是维护我,可是看客也不是傻子。”
    袁先已想明白了道理,这些货,就是欺软怕硬,打服就行了嘛。不过他现在还打不了,不过总有一天……懂事地说:“以后我就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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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先这里定了个小目标,梁玉却已经做上了。她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刘夫人高兴得有点早。她有一忧不曾对任何人讲——袁配是袁先的生父,从法理上讲,可以说没有继承的关系,现实中却不是这样。生父也是父,是不可以不敬的。同理,袁蒙也是袁先的哥哥,弟弟跟哥哥打架,也是不妥的。
    名声不好,是会妨碍前程的。
    此事不死不休,哪怕死了,提起身份来还是要矮那么一丝丝。
    这是对袁先的先天压制,无解。正如南氏要决定梁玉的婚事,她就决定了。而袁先而是袁樵和梁玉的儿子,自己培养好的儿子被袁配这种废物点心给压制了,这是个极大的隐患。【我既不打算放弃阿先,他就是长子,以后再有孩子都得奉他为长,他要是矮袁配一头,合着我给袁配做嫁衣?因为生日不吉利就要扔孩子的,那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一准作妖!得整得他不能作恶才行!】
    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也会影响袁氏宗族对自家的评价。梁玉早想好了,她是不会“贤良淑德”的,她天生泼妇,爱咋咋地。
    梁玉拿南氏没办法,对付袁配的办法却多得是。她直接越过了袁蒙,剑指袁配。她的心比袁先可黑多了,“和好如初”就是她提醒的袁先。
    次日,袁樵得去衙门,梁玉妆饰一新,笑对刘夫人道:“阿婆,我送大郎过去。”她以前管袁先叫名字,现在就直接叫“大郎”,改口改得飞快。
    刘夫人道:“礼貌些。”
    梁玉笑道:“嗳,不过我年轻,有时候口无遮拦的,想必长辈们是不会与我计较的,是也不是?”
    刘夫人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有不周到的地方,下回改进就是了。”
    “是。”
    梁玉高高兴兴把袁先塞进自己的车里:“你还挂着彩呢,叫人看了还以为是我打的,别坏我名声。你跟一道坐车。”
    袁先慢吞吞地爬了上去,伸手将梁玉也拉上车,慢吞吞地收回手,又慢慢地说:“他们见我还活着,就知道不是阿娘动的手了。”
    梁玉头一歪,笑倒在了桂枝的身上。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袁先道:“阿娘,我自己理会得。”
    “你怎么想的?”
    “我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总不会出错。我可也不是愚忠愚孝之辈。”
    “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阿娘后悔过吗?”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志向,却遗憾有好些事情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是现在,一定不会办得那么滑稽。”
    “我没有后悔也没有遗憾的。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不是说你做不到,一样的事情,我做了比你做了要合适些。等有了合适你做的事情,我就静等着你出头了,好不好?”
    袁先笑笑,心道:【管它呢,反正我有爹娘了。唉,我果然是凉薄之人生的,竟不觉得与亲生父母不亲近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地方。】这话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别想在世上混了。昨天袁樵可教育了他好一阵儿,害他今天得仔细揣摩,将“委屈无辜的孩子”演到位。
    到了袁翼那里,多少双眼睛睁着,袁先在车里酝酿情绪。装模作样对他而言不难,难的是跟袁配、袁蒙面前装孺慕,想想就恶心,他得缓缓。
    梁玉已先下车了,站在车边等着袁先被扶出来,携着袁先的手去拜见袁翼。
    袁翼听到通报说是梁玉亲自来,头发就一阵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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