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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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来,手臂颤抖,指着丞相:“尔等胆敢欺上瞒下?尽我大靖之国力,竟造不出一座太玄宫?岂不是惹天下笑话!”
    丞相缓缓取下所佩的金印紫绶,放置身侧,皓首深深叩伏在地:“陛下明鉴,非举国之力造不出一座太玄宫,前年修了玉露宫,去年修了披霜殿,均集天下奇珍异宝、高楼殿宇,还有白玉京,单一个白玉京,每年修筑耗费不差宫中诸殿,今年国库空虚,陛下容臣直禀,今年万万再修不得太玄宫了。”
    天子怒极反笑,喉咙间发出赫赫的嘶哑声响,双目因怒泛红:“府库空虚,还说府库空虚,朕就该拿你和大司农问罪,你们如何替朕当的家?”
    丞相:“陛下息怒,臣和大司农便是舍去项上头颅,也换不来真金白银,非臣等不能管家,实乃这家中诸事繁杂,处处都是耗费,老臣无力,愧对陛下。”
    皇帝沉默半晌,道:“聚不出钱,那就今岁再增税一成。”
    丞相浑身一颤,顷刻之间,额上汗水便湿了眼前的软毯。
    “去岁年景不好,多地有灾,本当与民休息,若再添重税,恐怕民不聊生,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丞相连说了两个万万不可,令天子黑沉如铁的面色也有所动摇。
    他踱步的步伐逐渐变得焦急,声音也不复天子威严,显出急躁:“那如何?便束手无策了?要朕失信于天下人?”
    正在此时,一直在一旁默默不言的司造台上卿忽然出声道:“臣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天子精神微微一振:“你说。”
    司造台上卿道:“丞相说府库空虚,必不能削减军需,如今再索之于民也非上计。臣去年为陛下修缮好了十二楼,原本是在年底武试之时封给军功卓越、效忠于陛下的武家。依臣的愚见,不如拿出其中六楼,分封商贾。”
    丞相忙道:“此事不可,白玉京也设职爵,十二楼统领武家,位比三品。如此岂不是公开卖官鬻爵,我大靖颜面何存?陛下颜面何存?”
    司造台上卿微微一笑:“丞相多虑了,十二楼的统领,虽然是武职,然而白玉京也是江湖。江湖人在江湖上需要守江湖规矩,何为江湖规矩?那就是强者为尊。”
    说到这个关节,天子身上松缓,面上逐渐和颜悦色起来,慢慢重新坐在了紫檀木椅上,对司造台上卿抬抬手:“爱卿起来说。”
    司造台上卿一振衣袍,长身而立,侃侃而谈:“陛下试想,如今天下卷宗武籍、能人高才俱在白玉京中,严禁外传。十年下来,整顿见效,江湖之上,尚武而不悖,尊强而不骄,忠君之心,蔚然成风。”
    天子微微颔首,面露欣慰之色。
    司造台上卿道:“当今举国上下,莫说商贾,便是朝中武官,不入白玉京,也习不得武。白玉京可为天下武学之源,木秀于林,英才辈出。陛下若将六楼分给商贾,由他们统领,试想,下面是豪强壮勇、上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日子一久,谁人服气?下不服,上必殃。届时陛下或起个由头,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下面闹,不就打发了。”
    天子抚掌而笑:“好,你这个法子好。”
    司造台上卿又道:“如此,既可集银两来建太玄宫,又可免卖官鬻爵、任庸人于要职的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皇帝问:“丞相觉得如何?”
    丞相低声叹着气,默默站立片刻,犹起意劝道:“商贾乃是互通东西的精明之辈,司造台的盘算,他们怎会茫然不知?恐怕,这六楼就算卖给商贾,也卖不出去。”
    天子:“这有何难……着大司农、京兆尹、抚顺司一同造一个籍册,分派给诸郡。商贾与地方诸郡属官,千丝万缕,互为倚仗。朕,只找知州要人。”
    说了半日的话,皇帝露出疲惫之色,大事已决,又神态松快,招手引来内监。
    皇帝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之中离去之前,朝司造台上卿说了一句:“爱卿深知朕意,又应变得宜,你好好办好太玄宫一事,往后还有重用。”
    司造台上卿俯首恭送:“臣不敢,都是丞相统领得当,臣不过学了些皮毛。”
    皇帝眼风轻飘飘扫过巍巍而立的老丞相,笑道:“丞相和朕一样,老了啊。”
    ……
    这一天子决意,很快由丞相会同属官以及大司农、抚顺司司丞等诸官拟出了奏报,加过御印,过了朝会,便昭告了天下。黄门快马,将圣旨传至各州、郡、县,震惊了整个白玉京。
    白玉京内新设十二楼统领统管武家,去年才刚刚把楼宇建好,分列太初、鸿蒙、圣君、羲皇、蓬瀛、腾骧、列觞、清歌、餐霞、漱瑶、云间、长生等诸楼。如今分出了“骧、觞、清、霞、瑶、云、长”六楼给外人统领,竟是全然不顾京中武家的颜面。
    朝廷昭告天下的言语冠冕堂皇,无非是宅家与民同乐,邀各地能人入驻白玉京,统领六楼。
    实则凡是驻地有富豪之家的州府,被分到名额,无不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西陵县的知州名叫杨永,因西陵有豪富之家苏氏,杨永被分到一楼,上有州刺史耳提面命,下有众参议七嘴八舌,他夹在当中,焦急得五内如焚。
    然而朝中下了严令,成事者、加官进爵,不成者、全家掉脑袋。令他此时就算撂挑子都不行,只得硬着头皮,踏上了去苏府拜访的路。
    杨永素来和苏老爷苏之卿往来甚密,杨永还想过让自己的儿子求取苏老爷家的独女千金苏缨,永结两姓之好。只是苏家的商贾之身一直叫他如鲠在喉,才没有上门提亲。
    不料转眼之间,形势陡变,一向自诩清贵的杨永,此时却满揣着要苏家白白出六万两银子的不情之请,令他觉得甚是羞愧,面上无光,在苏府附近徘徊犹豫,终究还是念着全家人的性命,硬着头皮上门去拜访。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苏之卿素来是个最随和的人。
    平素杨永与他打交道,或大或小有求于他,他总是很爽快。便是有些难办的事,他捻一捻胡须,也就答允了。然而这一次,当杨永说出所求时,苏老爷却蹙眉沉默,许久许久没有答话。
    杨永道:“朝中有严令,若不是事关我家人性命,我如何也不远腆着我这张老脸来求你。苏公,西陵唯有你家才能出得起这六万两银子啊,我家老小能否活命,就看你的了。”
    苏老爷捻着胡须,几乎要将胡根掐断了,眉头依旧狠狠皱着,没有松口一个字。
    六万两银子,于天下哪一家,都是剜骨割肉之痛。
    若这钱当真能买到甚么有实权的官,让叔伯兄弟的子侄去当一当,在朝中疏通点关系,让家中生意做大,也并不亏。
    可是明摆着这甚么统领就是武职——还是白玉京那等天下武艺绝顶之处的统领之职,家中谁能去统领?这不明摆着拿钱打水漂么?
    谁也不愿意将自己奔劳一生,辛辛苦苦赚来的家当一夜之间打了一半的水漂。
    苏老爷思忖良久,还是无论如何也松不了这个口。最终,只给了杨永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家中杂事现在由夫人在操办,此事还要与夫人商议,过些时日给他答复。
    苏老爷逃回后院之时,满头都是大汗。
    他四处打听夫人去了哪里。
    张大柱回答他:“夫人正在房里给小姐喂药哩。”
    苏老爷便往苏缨的房中去。
    说来也怪,自从将苏缨从刘家村的小船里接回来以后,苏缨就总是迷迷糊糊,浑身发烫,时好时坏,成日里卧床在家,也不出门,与从前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的火热性子大是相异。
    苏老爷掀开帘子进去,馥郁幽幽的香气中,苏缨正歪在榻上与阿曼解着九连环玩儿。
    夫人坐在她身边,手持一卷书在灯下看,手时不时的去探一探苏缨的额头,看热下去没有。
    这家宅安宁,温情脉脉的一幕,令苏老爷伫立静看,百感交集。
    苏缨嫌母亲琐碎,摇着头把自己的额头歪到一边,嘟嘟哝哝的说:“阿娘,我早就好了”
    夫人道:“都好了,为何身上还是发烫?一个多月了,多少发散的药吃下去,也不见有效果。你究竟在外头混吃了什么,冲撞了什么罢?明日随阿娘去玉虚观里拜一拜,让三清法师给你一点拂尘水撒一撒,没准就好了。”
    苏缨自然不想去什么道馆,眼风恰扫到听壁脚的苏老爷,忙唤:“爹爹!”
    夫人见是他来了,莞尔一笑,迎上前去。二人耳语两句,便都出了门。
    留下苏缨与阿曼两个。
    阿曼是等苏缨到家之后去接来的——她也老实,只知道得罪了官中人,恐怕老爷夫人受连累,故什么都不敢跟家中说,日日留在与燕无恤相熟的客栈里做活等消息。接她回来那日,哭的地动山摇,如丧考妣。
    苏缨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也抱着她哭了一场。
    ……
    那之后,连阿曼这样迟钝的丫头都感觉到,自家小姐好像不一样了。
    苏缨初回的几日,整个人瘦了些。
    不过多久又养了回来,脸蛋像小小一片莲瓣一样的,圆圆一双大眼睛,一眼望去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偶然面上竟会有怔怔之态,喊她她也不应,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发呆。或者是一时蹙眉,一时深思,面上偶尔会流露出极是失落的神态,叫阿曼大是惊讶。
    需知苏缨从前是一个最没有心事的,就连挨了夫人的训,也不过片刻之间的难受,极少有隔夜心事。
    这一趟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
    夫人也私底下,拉着她切切打听——这一路上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
    阿曼不敢说与抚顺司的事,只敢提燕无恤、陈巴、刘叔等人。
    陈巴相处太短,刘叔又老,唯有一个燕无恤值得怀疑。夫人又仔细打听,身高、样貌、脾性。知道是个瘦瘦高高的,痨病鬼般的形容,为人没本事,脾气也不好,又安下心来。
    日子一久,在爹娘尽心呵护、兄弟姐妹的陪伴、阿曼无微不至的伺候下,苏缨面上怪异的神色也渐少,逐渐恢复正常。
    苏老爷和夫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刻,听见苏老爷拉着夫人出去,苏缨目光从手上的九连环移开,望向阿曼:“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阿曼道:“刘叔说哪里都没有燕二爷的消息,也没听见最近抚顺司再捕人。”
    苏缨微微一颔首,又专心致志的解手中的九连环。
    阿曼专心致志的看着,只见苏缨手指灵活,翻得金环摇曳如飞,猛到了一处进退两难之地,苏缨眼睫垂着,集力开解,手上力劲逐渐加大。
    阿曼一个走神,只听得“啪”一声响动,那金环竟然猛地从中断成了两截。
    唰唰——
    平地生风,将金环拨弄得碰撞如铃。
    “……”阿曼被这阵尖利的风,刮得鼻子有点酸。
    “……”苏缨神情怔忪的看着自己的手。
    良久良久,阿曼揉了揉鼻子,道:“这哪个铜匠做的,定是掺了什么进去,脆得这样,明儿我要去打他的嘴。”
    苏缨点头附和:“是极是极,也替我打一掌。”
    袖子底下,狠狠搓了搓自己的手。
    这些日子,苏缨虽然身体康复,心情渐好,却一改往日在家飞鹰走狗,直欲扶摇而上青冥的作风,正是因为发觉了自己身体好像有些……不一样。
    先是喝药的时候,因厌恶药水太苦,玩笑一样的推搡之中,药碗翻砸在地,摔得粉碎。
    再比如在院子里踢毽子玩,两三下不小心就将表妹妹的鸡毛毽子踢得毛羽尽落,活脱脱一只秃毛鸡,表妹妹仰天大哭,四处控诉挨了欺负。
    后来她就安安静静的做起了女工,剪裁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荷包,诸姐妹问她想要做给谁,苏缨在花样上描了一只云层间小小的燕子。不料拿起绣花针,太久没做手生了,用力之时,手中一燥,风凭空而起,齐刷刷将布割成了两半。
    荷包之后,苏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足尖。
    想起临走那日,迷迷糊糊中,燕无恤曾经莫名其妙的对她说“湛卢如眼,必清明湛湛,需常合少开。”
    昏迷的那三日,四肢百骸如有暖流流淌,身躯轻若柔羽,直欲乘青云而直上。
    一个越来也明显的可能浮凸在心里。
    直到苏缨在与习武的护院师父比试的时候,激发了湛卢剑意的“探微”,将他的手弹开了一寸。方确认了这个猜想。
    这一幕她曾经在鼓中见过,燕无恤通过湛卢剑意“探微”,探知了击鼓大汉白玉京人的身份。护院师父也曾短暂在白玉京修习过,故而也有内力,被她探知。
    苏缨四肢发僵,再不敢出手。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
    燕无恤先是将湛卢剑意传给了她。
    然后让阿爹阿娘掩去家徽,将她悄悄接走。
    再而后,他自己顶着白玉京的追杀,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连刘叔都再也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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