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沈郡看起来在这家孤儿院很受欢迎，他过去跟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才刚一靠近草坪，孩子们就呼啦啦冲过来，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还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里挤。
    沈郡哄了孩子们几句话，十分艰难地把被挤出去的简舟拽回自己身边，问，“我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好不好？”
    简舟看着周围的孩子，他本身话就不多，同龄人都应付不过来，更不会跟小孩子相处，顿时心里有点打怵，僵硬地挥了挥手，说，“你们好，我叫简舟。”
    好在孩子们对他兴趣也不大，应了几声，便又叽叽喳喳缠着沈郡了。
    沈郡捏了下简舟的手，“我陪他们玩一会儿。”
    “好。”简舟四处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公共座椅，“我坐那边等你。”
    简舟原本离得远没看清，等走过去，才发现座椅另一边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盘腿坐在草地上，身体倚着座椅边缘，拿了本绘画册冥思苦想。
    装没看见似乎不太礼貌，简舟犹豫一下，还是绕过去坐到小男孩身边，跟他打了个招呼。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过来，小男孩惊讶抬头，瞪着简舟，嘴里咬的彩色铅笔都掉到了地上，好半天才偏了偏脑袋，问，“新来的吗？”
    简舟没听明白，“什么？”
    “你看起来年龄不小了啊。”小男孩模样生的可爱，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看着清瘦，脸颊却还有些婴儿肥，肉嘟嘟的，简直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两把，可偏偏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成熟平静到了极点，小大人似的，“你爸妈不要你了？还是被退养了？啧，这些人，都养到这么大了，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下？”
    简舟：“……”
    小男孩对简舟摆了个手势，“你低低头。”
    简舟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不是……”
    见简舟不配合，小男孩叹了口气，站起来抱住他的脑袋，用力揉了揉，学着大人的口吻安慰道：“不用难过哦，也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里也很好，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永远都是。”
    “嗯……”简舟沉默了两秒，有些尴尬的指指沈郡，“我是跟他一起来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哦，这样。”小男孩倒是依旧很淡定，坐回去继续叼着铅笔，瞪空空如也的绘画册，仿佛用眼神就能在纸上瞪出一幅画来，“不用谢，反正都是骗人的话。”
    简直：“……哦。”
    小男孩用余光瞥了眼简舟，见他浑身别扭地坐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主动把绘画册递过去，问：“你会画画吗？我上周美术课的作业还没作完，下节课要检查了。”
    “会一点。”简舟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绘画册，又从地上一堆彩色铅笔里挑了一根黑色的，问，“画什么？”
    “梦想。”
    简舟微微一愣。
    幼儿园和小学确实有很多老师会布置类似的作业，那些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们也确实很喜欢这种作业，他们的想法总是五花八门，天马行空，什么宇航员啦、教师啦、科学家啦……总之光是听一听就很让人羡慕和神往，何况他们说的时候眼睛里还带着光。
    不过简舟那时候情况比较特殊，对未来完全没有任何期待，也就因此被困扰过很多次。
    小男孩看简舟迟迟不动笔，失望地问：“不会画吗？”
    简舟回过神来，摇头，“你还没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没有梦想，所以画不出来啊。”小男孩耸耸肩，无奈地说，“就画你小时候的梦想不行吗，帮个忙呗。”
    这个忙他还真帮不了，简舟压低声音，“要不你偷偷看一下别人的作业吧。”
    虽然教会小孩子抄作业不太好，但很多时候，给出与众不同的答案并非明智之举，偶尔学会人云亦云，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我看过了，一个个不是画爸爸妈妈就是画房子，真没出息。”小男孩从语气到表情都透着不屑，“都被扔掉了，还想他们干什么。”
    ……孩子思念父母是本能吧，哪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
    简舟觉得眼前这小孩实在过分成熟，跟他一比，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渣渣。
    小男孩往简舟身边挪了挪，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你小时候该不会也没有梦想，都是抄的别人的吧？”
    “不全是。”一开始也真情实感写过两个的，鉴于后来都被同学嘲笑到怀疑人生，他就不敢再自己写了。
    小男孩被勾起了一点兴趣，穷追不舍地问，“那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啊？”
    简舟沉默片刻，叹气，“忘了。”
    简舟说了谎，其实他印象特别深刻，这辈子都不可能忘，第一次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纠结很久，才慎重地写下了他当时的人生里唯一的梦想——希望以后不要受欺负，结果被老师当众念出来，从课堂上呼吁同学们团结友爱，结果当时就被笑了个半死。
    下课还被班里的小霸王当成变相告状，拽到厕所里教训了一顿。
    说实话，那个老师人还是很不错的，可惜就是太年轻，刚入职不久，对付熊孩子没经验，本来好心帮简舟，最后却给他招了祸事。
    现在想想当时那个梦想确实过分弱智，被笑也是正常，第二次写他就高端了许多，结果因为太过抽象，还是被无情地嘲笑了。
    简舟看小男孩满脸失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第二个梦想告诉了他，“我当时想，想让全世界听到我说话。”
    ……然后就有同学问他是不是想当喇叭精。
    小男孩却没什么反应，只是问，“想说什么？”
    简舟笑了笑，“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要说而已。”
    想说，想咆哮，想怒吼，想要为自己辩解，想要控诉全世界，也想问问，为什么听不懂你们说话就是傻瓜，为什么跟你们不一样就要被排斥？
    简舟小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学会听懂所谓‘正常人’的话，但因为他每次都要想一会儿才能懂，还是被很多老师当成了笨小孩。
    直到他在理科崭露头角，直到他妈妈带他测了智商，他又被冠上了天才的名号。
    总之是天才还是傻瓜，都是他们‘正常人’说了算，他向来没什么发言权。
    当初嫌他给祖国的绿叶丢脸了，现在又天天鼓励他为爸妈、为学校、甚至为国家争光做贡献。
    可他凭什么为了别人活呢？
    凭什么那些人让他站在高处他就要站呢，那些人不会替他挡着寒风，更不会在下面接着他，担心他掉下去。
    “你这人真是奇怪啊。”小男孩又往简舟身边挪了挪，说，“那你现在还是这个梦想吗？”
    现在？简舟眨眨眼睛，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自从没了那种困扰人的作业，他已经很少去想以后的事，更没有触及过梦想这种高深的问题。
    他高考肯定要考一所最好的院校，可然后呢？选专业？化学、物理、生物他都挺喜欢的，可以随便挑一个选，再然后呢？毕了业还要继续考研吗？不考研的话，以后做什么工作呢？
    简舟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
    他爸很久之前倒是跟他商量过一次，说希望他大学能选择国外的院校，认为国外的氛围会更适合他，毕业之后也可以留在国外发展，做做研究或是什么，随便他喜欢。
    简舟那时候觉得去哪都无所谓，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可是现在……
    他看了眼草坪上陪着孩子们做游戏的沈郡，简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感觉刚才一瞬间迷茫又没有着落的心，逐渐踏回了地面上。
    他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梦想的，只是这个梦想跟学习没太大关系，偶尔还能影响他学习。
    小男孩看简舟不是一直发呆，就是看着远处一直发呆，对他放弃了希望，把绘画册拿回来，郁闷道：“算了，还是我自己画吧。”
    简舟没说话，看小男孩画了几笔，心里竟有点蠢蠢欲动，厚着脸皮伸出手，“能借我一张纸吗？”
    小男孩爽快地撕了一张纸给他。
    简舟落下第一笔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小时候他的同学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这种作业。
    因为他们真的有梦想，也因为他们相信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
    所以当他们把心中隐秘的梦想宣之于纸上的时候，当他们把自己相信未来一定会成真的、却一时抓不住、碰不到的事在纸上留下痕迹时，真的会很安心，也很快乐。
    每一笔都是真心，每一划都是期待，简舟很久才发现自己兴奋到手都在微微发抖。
    沈郡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边的他也没看见，直到最后对方憋不住笑，开了口，“画的什么？黑毛线球精？”
    简舟吓了一跳，抬头瞪沈郡一眼，“你说这是什么？”
    沈郡，“黑……”
    简舟凉凉地开口，“你。”
    “……黑凤梨。”沈郡硬生生拐了个弯，“画的真是太好了，简直画出了我十二分的英俊和帅气，我决定拿回家裱起来！”
    小男孩斜了沈郡一眼，“我要吐了。”
    沈郡跟这群孩子们相处久了，基本也了解每个人的性格，因此并没有理这小鬼，随手从地上拿了只笔，在黑毛线球精旁边画了个q版小简舟，还是粉色的。
    他看着挺满意，想了想，又在两人脚下画了个山，“站高一点，高处风景好。”
    简舟心猛地一沉，仿佛又回到了不上不下的状态，愣愣地盯着沈郡，“站高一点？”
    “嗯，对啊。”沈郡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你……”
    简舟抿了抿唇，盯了沈郡好一会儿，才问，“你也觉得我应该站高一点吗，就因为我是所谓的天才？”
    “不是啊。”沈郡凑近简舟耳边，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你男朋友我，有钱。”
    简舟：“……”是了，虽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但有些人一出生就是罗马皇室，没得聊，没得聊，聊多了都是泪。
    简舟在心里嫌弃了一下沈郡这个富二代，又吐槽了一下万恶的资本主义，情绪却松弛下来。
    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反正他不会按别人的意愿而活，他在意的人也不会觉得他应该这样或是那样。
    现在，就挺好的。
    简舟低头看了看沈郡笔下的自己，不加情侣滤镜来说，依旧很棒，惟妙惟肖，可他还是不满地在画上加了两笔，残忍地破坏了美感，“我以后还会长高的。”
    “自觉点。”沈郡把自己又画高了一些，“再张也张不到我这么高，你都多大了，很快就不长了。”
    简舟又补了两笔，“你肯定不张了，我还年轻。”
    ……
    两个人小学生似的互啄了一会儿，把纸上画的乱七八糟，沈郡最后在黑毛线球精旁边签了个潇洒的大名，叫，“简舟。”
    简舟回头，“干嘛？”
    沈郡看了眼还沉浸在作画中的小男孩，突然举起画纸挡住两人的脸，俯身飞快的在简舟脸颊上碰了一下，又飞快的离开，一本正经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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