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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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韩玉娘前头和她说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这许亲原没这么多讲究,有些闲钱的打个镀银对牌,便是许了,没钱的点个头也就罢了。许亲宴费得功夫多,烧得钱也多,为的便是正儿八经给两家里头摆席,便是还没过小茶礼,没下聘,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到这会再反悔,要让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结果没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却变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锁。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样,若是她,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没过门,便是过了门,便有不妥,还能忍着不成。
    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这菜,我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要试一试这个秦小爷。”
    而秦小爷,一关都没过!
    “动了手脚?”方氏这回真的是吓怔了,失声道:“小秋,这宴是我们摆下的,你可不能害我们!”
    第87章 紫苏炒螺狮
    “大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池小秋也有些恼怒:“我只是将这菜的做法变了变, 许亲宴是在我池家食铺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对!
    炸虾段是兰江最常见的吃食, 讲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与虾肉锤成的绒, 若是家贫,就拿虾皮也能借个鲜味, 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便是猪瞟, 这道吃食借的便是虾肉的鲜和猪瞟的香, 少了一样,都不算炸虾段。
    青菜烧杂果里头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对,松菌拌肚丝没放芥末, 味道几乎变了个个儿, 至于三友萝卜,压根和兰江镇八竿子打不着。
    她这般一说, 方氏倒从心里落下一口气:“原是为这个, 许是人家打小没在外头吃过,便是吃了谁还能记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补了一句:“秦小爷身边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样子。每回他夹菜回去,秦小爷都端了碗上来迎,后头见你们没看见,那小哥还瞪了秦小爷一眼, 我站在旁边正好就看着了。”
    她这头落了话音,却没人再说话, 周家几个妇人对着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红, 声音里头带了委屈的调子:“娘——”
    “好了,咱们回去!让你爹上县里头,问问去!”周阿婆年纪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刚要张嘴,就让她截了回去。
    “我晓得,定不往别地说。”
    周阿婆一顿脚,拉了儿媳孙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着风拂起紫藤叶,有些闷闷地。
    还有四五天,钟应忱便能回来了。
    池小秋压住了自己的探问心思,只见着周家这两日都紧闭着门,也不去打听。自己掂了柳枝笼子,比捕鱼的编得还要密实些,专往水深的地方去,寻着河壁去摸螺蛳。
    柳安镇多水多河,这时节正是螺蛳冒头的时候,河旁边随便搂上一把,就能搂出一篓子满满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头才能养出来的青蛳。
    青蛳通体青黑,颜色乌沉,又细又长,池小秋从曲湖旁寻了一脉清溪,顺着往上游处走,只要见着越走越偏,就知道这水里头养出来的螺蛳干净。
    青蛳难捞,池小秋在浅水里头摸了半天,才摸上来浅浅一层,但是这儿的青蛳一个个个头极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费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来,往四处看了看,记下这个地方。
    一般的螺狮能放回水里养着,青蛳娇贵,池小秋怕养不活,等不到钟应忱回来的时候,不如到时再捞。
    薛师傅对池小秋弄回来的这兜青蛳十分满意,他专门备了个阴凉罐子,小心将螺狮放进去,又滴上几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养上一天,换上两回水,吃着便再没泥了,”正好瞅见池小秋滴滴答答还湿着的裤脚,顿了下才问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点头,低头避过薛师傅的问询,自己却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来吃螺蛳的?又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师傅问这一句,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只觉自己最近总有些奇怪的心思,是过去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搁了几天,不是已经递了信回来?你又愁个什么!”
    “谁想他来?”池小秋让说中了心思,不由羞恼哼了一声,才说出声来,自己又觉得这份遮掩无从说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气壮道:“我与他算是三四年的过命交情,便多念上几分又怎的了!”
    还是在前天梦里头,模模糊糊听见钟应忱回来家,两人仍旧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一个说四月里头新上的枸杞头最好拌着配酒,一个说四月里头最衬酒的是辣炒螺狮。
    两个不能多吃酒的人偏为了下酒菜拌嘴,一个说螺狮若是沙吐不干净就能吃进去一嘴泥,一个道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狮炒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手艺,吵来吵去,蓦然听见钟应忱道:“青蛳不一样。”
    等到梦醒,恰好小齐哥送了钟应忱的信来,池小秋一展开,就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勿念,立归”,耳边忽然响起床前钟应忱说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样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皱皱巴巴,到底没扔。
    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天,这会池小秋终于想通了它的含义。
    过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豁然开朗的池小秋顿时将心中的别扭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等着青蛳吐干净了泥沙,一个个捞起来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笼子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来任何一个都看不见半点泥沙青苔,就算是把这些青蛳都洗干净了。
    下油,葱蒜煸出香味,整盘青蛳哗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着锅,每一下都能让锅里的青蛳均匀倒个个儿,糖增鲜,紫苏去寒,只等螺肉稍一变色,就立刻起锅,手一滑,就将青蛳在盘里堆出个好看的形状。
    枸杞头这会正嫩,只消在开水里稍稍一烫,加些盐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着鸡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韩玉娘来吃。
    青蛳不仅费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轻松,只轻轻一吸,就能将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几口凉拌枸杞头,好似在过神仙日子。
    韩玉娘就只能对着整碗炒青蛳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这东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给她备了小木签,只用挑了青蛳上头的盖,戳着螺肉一旋,弹牙鲜嫩的青蛳螺肉就入了口,若连着汤汁一起吸吮,更是汤醇肉紧。
    小院里头几人吃的正惬意,忽听见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哗啦当啷哐哐当当好一顿热闹,还带着方氏的尖叫声:“你个老虔婆!就为了几件衣裳,你连你亲侄孙女都卖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呜呜作声,还连着惠姐同麟哥儿的哭声,门口立即喧闹起来。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亏,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门口早围着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邻家使劲敲门问:“周婶子,可有要帮忙的?”
    池小秋眼见着外头敲门的人越来越急,里头的撕打声愈演愈烈,门偏从里头插上了,摇来摇去也只露出一条缝,正能看见一条腿往地上的脑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池小秋当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婶子都先让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池小秋伸脚使劲那么一踹,周家的门便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外头有些诡异的寂静中,方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她揪着一个妇人,两人撕打成一团,麟哥让吓着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惠姐只能先搂着他哄,谁想着门便这么倒了,门里门外一众人都楞在当地。
    地上那妇人骤然爆发出嘶喊:“周家恶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这么一下,倒冷静下来,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众人一回,傲然道:“当着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话撂在这里头,以后你再来我家,我见一回打一回!”
    那妇人佝偻着站起来,指着她骂道:“怪道你能养出这小娼妇,前儿才办得定亲宴,后脚就悔婚,还不晓得是背地里头勾搭了…”
    “我呸!”她刚说到半截,便让方氏迎头啐了一口,接着两人又开始对骂起来。
    两边露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外头围着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听了一耳朵的官司,渐渐便有兴味的眼神落在旁边咬着唇几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头骂战正酣,外头已有凑热闹的泼皮往门里看,觑着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嘘声调笑起来。
    “小娘子,既是没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给你吃!”
    方氏早已吵红了眼,哪里听着外面动静,惠姐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羞愤难当,池小秋眼见着她面上颜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嘴唇越抿越紧,心下一紧。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惠姐往外走了两步,忽闷头往墙上撞去,池小秋来不及拉她,只能从半路横撞过去,两人一起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的变故,顿时让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麟哥儿哭得更大声,方氏陡然从怨愤的冲突中挣扎出来,忙去搂惠姐,两手抖得如筛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着哪…伤…伤着…哪里…”
    那妇人没了人压制,气焰陡然胜起来,冷笑道:“演这一出戏给谁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绳子勒死了,到时候姑奶奶给你偿命!”
    眼下两边各执一词,方氏只顾着骂人,却少说缘由,旁人便只听着周家因着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动手,柳安镇一向重诺,因此都议论起来。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绳子, 也该先勒死你这个眼里头只有钱没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脸让惠姐姐来给你赔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却听得门清, 她连声冷笑道:“两家人心诚意诚, 两下里头都看了点了头, 那叫做定了,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这个姑奶奶,还能骗过谁去原是给你好大的脸面, 都能把这柳安给撑住了, 结果你带头来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个!”
    “你是哪个门上的?周家的事要你来掺和?”这妇人不意还有旁人知道这事,眼一眯, 神一厉, 便想拿家事来驱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个门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来掺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将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结亲, 为什么许亲宴上弄个假人过来?连秦家的小厮都不待见的爷, 还糊弄谁呢!要不是周大伯亲往县里打听,还不知道秦家的小爷是个什么样的烂人!当地谁也不肯把闺女舍出去, 就许了你往铺子里做几件衣裳,你就能把娘家亲戚往火坑里头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饭,秦家回的是个流脓生癞的小爷!便宜都是捡着老实人家占的?你心不亏?不怕浴佛节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净你一身皮?”
    她回过头来问门外诸人:“要是各位婶娘阿叔,可愿意把闺女嫁与这样黑心肠烂肝肺的人家?要遇着这样的亲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说起缘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奋,都指着妇人说起来。
    偏那妇人也是个不畏人言语的, 叉着腰倚老卖老:“我不是为她想?秦家能给我几身衣裳?惠姐过门了,衣裳还不是随她这个当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几件?他家打听的什么就说旁人家是烂人?”
    她两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原想不明白,这会倒知道了,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轻姑娘家,听多了戏里头唱的,一心爱个俊俏郎君,只捡着模样看,鼻子眼睛长得不顺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给闹没了——劝你们心放低着些,哪有这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给你挑!”
    又跟旁边的人道:“你们可都瞧着些,以后要长得平常些,没那王孙公子体貌的,都莫要往周家来寻亲!”
    池小秋心里头一个咯噔,她原听着方氏口里头零零碎碎的说着因由,只当这秦家人可恶至极,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症结是在这里。
    她虽不大,也晓得这爱貌悔亲的名头若是栽在了惠姐头上,未嫁的闺女是怎么张口也说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确认了没伤着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过头来见这妇人尤是趾高气扬,气得眼前发黑:“模样平平,就那样,也敢说什么平平?”
    妇人正中下怀,接过口来道:“说好说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亲娶贤,嫁夫莫看颜,你这当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闺女…”
    池小秋听她道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过她的话来:“你老也知道娶亲娶贤,难道嫁郎就只看财了?家里有铺子算个什么?儿孙不争气,多少铺子卖不得?便是长得寒碜些,大大方方出门子来,谁还嫌他?倒弄来个长得秀气的假充,还能有多少诚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爱他家千里田,也不爱他家万件衣,就只看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礼都还没下,周家什么都没收倒出钱请了一顿饭,反让人欺上门去,有什么错处?”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过几句便将周家抬到了不慕钱财只慕诚义上面来,让这妇人驳都没处驳。
    外头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见着惠姐脸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泪,十分可怜,再听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缘由,心都往这里偏了些。
    这妇人还在瞪眼想词的功夫,已有人进来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头泼脏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来了,能打断你一条腿去!”
    众人一阵嘘声,也不许这妇人再多说,半推半撵地将她弄出门去,有人唤了木匠来帮着周家修门,有人帮着扶了周家娘俩进屋去。
    池小秋还想再挤着安慰惠姐两句,却让沉着脸面的韩玉娘寻了来,扯她走了。
    “二姨,你别拉我,我现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两回头,反拽着韩玉娘的袖襟子,满心里头在思量:“我去街上买点冰碗子回来,做个雪花酪给惠姐送去。”
    韩玉娘刚要张口说她,池小秋早跑得没影没踪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从四月初起,柳安各桥各街便已经有卖冰的了。这冰也分几等,冬天从河里凿了来放进冰窖里,等来年直接拿出来的,不甚干净,讲究的人家连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从山间冷泉或是井水专门冻作的冰,存到夏天来卖,入口无碍。还有专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来,最是稀罕,非是大户人家少用。
    池小秋专往云桥旁边的冰铺奔去,那里的冰是从山里的深穴取来的,十分干净。
    整块的冰买回家来就要赶紧刨成碎冰末,装在木碗里,吊起来,往新打的井水里头湃上,不然只要见了一点日头就立刻化了。这边制了底碗,那边就赶紧做浇在冰碗上头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剥出皮来切丝,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荠一起切碎,倒进锅里加水加水晶白绵糖使劲熬煮,要出锅时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来时,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红果酪。
    池小秋将碗里头的碎冰舀出来,仔细在木杯里头叠出山子,里头的冰已经开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莹素白,冒着冷气,连握着杯子的手都能觉出沁凉,十分舒服。
    红果酪缓缓倒入,雪碗上头迅速染上殷红亮丽的颜色,红果橘皮丝同桂花果干一同盖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搅一搅,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过去时,周家里头围着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方氏抹着泪劝惠姐:“你跟自个置什么气?便是再等上两年,多多陪送些嫁妆,还找不到人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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