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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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想听么?”姜恒说,“我可以弹奏给你听。”
    汁琮便将琴递过来,姜恒抚琴,指法已有点生涩了,琴声却带着一股古意,及至琴声停下时,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汁琮开口道:“恒儿,虽然明知你会拒绝,但这句话,我仍想问问你。”
    姜恒:“嗯。”
    “你愿意当我的儿子么?”汁琮说。
    “不。”姜恒果然拒绝了他,说,“就让上一代的羁绊,到我的身上,就此结束罢。”
    汁琮释然一笑,点头道:“本该如此。”
    姜恒说:“告诉你也无妨,王陛下,我从未见过我爹,在我的人生里,是没有父亲的,我只有哥哥。我与他不一样,我从未过过有父亲的生活,无从比较,我娘待我已很好了。既然父亲从来缺席,对我而言,他也就不曾亏欠过我,不需要再补偿什么。”
    “雍人有句话,叫‘多年父子,情同兄弟’。”汁琮说,“汁泷的娘很早就走了,我先是带大了泷儿,又带大了汁淼。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就像我的孩儿一般,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
    姜恒说:“我记得,耿氏在许多年前,便与汁氏有亲缘罢。”
    “不错,”汁琮说,“耿家是第一代随我汁雍祖上,远迁塞外的中原人。”
    汁琮忽然发现,自己与姜恒的对话,半点不像对两个儿子一般,反而就像对着当年的耿渊,从名义上看,姜恒是真正的、耿渊的嫡子,他的身份是耿家的家主。
    “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汁琮说,“姜恒,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姜恒嘴角带着笑,抚摸琴弦,看了汁琮一眼,解释道,“天下五国中,只有你不按规矩来。无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都是如此。你嚣张跋扈惯了,我行我素,只有杀了你,大家的棋,才能继续下下去。”
    “不守规矩之人,就该死么?”汁琮说,“我只知道,我赢了。”
    “不守规矩之人,不一定就该死,”姜恒认真道,“该死的原因是,你雍国还远远未曾强大到能不守规矩的地步。我不杀你,你迟早也得出局,早点罢手,可以救下不少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汁琮答道:“所以你是来劝我守规矩的。”
    姜恒道:“不,不是,王陛下,我是来朝你解释规矩的,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规矩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汁琮:“成王败寇,大争之世,莫若如此,恨只恨我兄长走得早。”
    “你错了,”姜恒不客气地说,“你看?”
    姜恒无奈摊手,朝汁琮苦笑。
    “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其中的一条规矩是,”姜恒说,“让这世上,尽量多的人活下来。若你不得不杀人,须知杀人是不对的,无论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当然,像这样的规矩还有许多,你想成为天子,就要重新学会规矩,把所有人拉回到棋盘上来,好好下棋。”
    第75章 北飞雁
    长久的沉默后, 汁琮说:“我明白你想说的,姜恒。但无论我做什么,俱是为了最终让这大争之世, 重归一统。我认为, 我没有错。”
    姜恒笑道, “咱们来打个赌如何?王陛下,我笃定等到了那个时候, 你会发现,又不一样了,打天下与治天下, 是两件事。”
    汁琮眼中的表情一闪而逝, 出现了一刹那的迷茫。
    姜恒知道汁琮这一刻想说的是“我当真错了?”。
    “不过我愿意让你试试, ”汁琮说, “走另一条路,前提是你当真有带领雍国的本领。回到落雁城后,你首先要说服所有人, 其次才是说服我。如果你办不到,我依旧不会听你的。”
    姜恒说:“你现在明白了,王陛下, 无论最后是否成功,但允许我开口, 说服你,也是最重要的规矩之一。”
    汁琮久久看着姜恒:“你能带给我什么?”
    姜恒叹了口气,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他明白, 这是汁琮予他的第一道考验, 他必须告诉他,自己对天下的全局心中有数。
    “雍国建国百年, 是五国之中最年轻的国家。因为年轻,没有中原四国的弊端,却也正因为年轻,要争霸天下,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姜恒想了想,说,“想要参与这大争之世,雍王须得彻底统合起国内各族,形成一块铁板,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来支持您的南征大业。”
    “孤王正是这么做的,”汁琮说,“这也是我王兄身故前,制定的百年之策。”
    姜恒很想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听到你被刺的消息,雍国境内三族便有反叛之危呢?但现在不是他反问的时候,汁琮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最关心的是入关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想知道姜恒的计策,是否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恒停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第一战,将是取回玉璧关。”
    “嗯,”汁琮说,“那是自然。其后呢?”
    姜恒:“其后从玉璧关出关,潼关不利于运送大批兵马。”
    汁琮:“先取洛阳,直入嵩县,这也是孤王正在做的。要不是你来打岔,孤王现在已经成功第一步了。”
    “你一定会失败的,”姜恒说,“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失败,你轻视的不在于战术,而在全局。郑、梁二国与洛阳关系至为密切,他们一定会来干涉你,你占了洛阳,也占不稳,迟早会被赶出去。”
    汁琮没有发怒,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唯此而已。”姜恒说,“如果你想在中原站稳脚跟,一定要与郢国不计一切代价结盟,只要郢王愿意为你牵制郑,那么你的对手,就只剩下梁国了。”
    汁琮没有说话,姜恒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国议定,划长江而治,将梁、郑的南方给郢国。”
    “这么一来,天下就剩下两方了。”汁琮没有问具体如何取,那些都是次要的,这与当年汁琅尚在时的计划,亦有不谋而合之处。
    汁家向来是有野心的,世世代代,都抱着回到中原的决心。
    “不错。”姜恒说,“得到梁、郑二国后,天下便只有南北,再无五地。接下来,就是如何还都洛阳的难题了。依我所见,称南北帝仍不妥当。”
    汁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姜恒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最好是找一名姬家后人,扶持其继任天子之位,由雍王充任摄政一职,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看届时的情况。”
    汁琮不予置评。
    “接着,煽动李家内乱,”姜恒说,“支持他们朝郢国宣战,再通过联姻、通商等控制住代国。”
    “这个过程也许将延续十年、二十年。”姜恒又说,“同样,也是蚕食长江以南的过程,届时嵩县将成为与郢地相临的前线,不知道雍王,甚至我这一生,能否亲眼目睹开战的那天。”
    “什么时候才能与郢国开战呢?”汁琮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姜恒仍然顺利地给出了答案。
    “只要代国在雍的实际控制之下,”姜恒说,“就离开战不远了。”
    “确切的时候。”汁琮说。
    “当雍国全境粮税,与郢国粮税相持平的时候。”姜恒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时机,“还是那句话,哪怕冒险攻打郢地,就算得到了,也治不长久。您需要水军与陆军,若无举国碾压的实力,这一场仗不能轻易开启。”
    “什么时候能达到?”汁琮仍然问道。
    “要看施政,”姜恒说,“快的话,十或二十年。慢的话,一百年。前提是,你的王都不发生内乱。”
    汁琮说:“孤王有信心,只要夺回玉璧关,便能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席卷神州大地。”
    “我也有信心,”姜恒扬眉道,“但以这种方式取得神州,非是人心所归。你的王朝不可能长久,两代之后,必将叛乱,届时天下又将恢复分崩离析的大争之世。”
    汁琮没有回答,沉吟不语,姜恒所言,乃是为他拟定了未来天下的棋局,早在汁琮父亲那一代,管魏便已提出了轮廓。照着这棋局一步一步走,也许有变化,未来却是大致可预见的。
    父亲生前常说他最缺的就是耐心,汁琮确实向来耐心欠奉,想到这么久远的目标,甚至还要留给自己儿子,谁能接受?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完成。
    但姜恒所言,则是对雍国多年来的野心作了增补,当年天下满是英杰,梁重闻、郑子闾、代公子胜、郢长陵君……皆是得任何一人,俱可得天下的佼佼者。号称不世军神的重闻,更是汁琮的劲敌。
    谁能想到,最后他竟是死在耿渊的刺杀之下?如今四国人才凋弊,俱拜琴鸣天下所赐,雍国韬光养晦百年,到得如今,当可堂堂正正参与中原的角逐了。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汁琮已是不惑之年,要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便须得亲自拖动这辆战车,任劳任怨,拖着它一路向前。
    “该让我儿也听听你的思路。”汁琮最后说,同时发现耿曙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姜恒身边,他思考得太久了,乃至没有发现耿曙。
    “不过总有机会的,”汁琮道,“就这样罢。”
    姜恒闻言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明天我要回师门一趟,取一件东西,”姜恒说,“得带走我哥。但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会来落雁,绝不食言。”
    “我倒是不怕你食言,”汁琮说,“带界圭同去,毕竟你俩的处境还很危险。”
    “不必,”姜恒笑道,“我哥会保护我的。”
    “说得是,”汁琮笑了起来,说道,“连李宏也屈服在他的剑下,在钟山一战成名。我期待你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姜恒。”
    姜恒起身:“这是我爹的琴,就给我罢。”
    “自然。”汁琮说,“我曾派人到浔东去,翻修你们儿时长大的家,又在烧焦的废墟里找到了它,本来是带给汁淼的,期待他今天看见这琴,能念及我的情分。”
    “一把琴有再多的寄思,”姜恒说,“又怎么比得过人呢?”
    汁琮起身,姜恒抱着琴,稍一礼,一如十六年前,耿渊道别汁琮,在月夜清风里坦然离开的那夜。
    春暖花开,春天来了。
    沧山海阁,耿曙与姜恒回到山脚下枫林村前,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无比。
    然而姜恒站在被烧毁的废墟中,意识到罗宣没有骗他——鬼先生与松华当真走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再不留痕迹。
    耿曙说:“这就是你的师门。”
    “这就是我的师门。”姜恒喃喃道。
    海阁在那一夜间,彻底消失了,只有断瓦残垣的废墟里,长出了无数绿意盎然的新苗。
    四神壁画中,三神已坍塌,唯独北方玄武仍屹立于大殿最深处,背山而建,犹如一块顶天立地的照壁。
    “我倒是没想到,”姜恒说,“鬼先生居然……什么也没留下。”
    但很快,他转变了念头,伤感地笑道:“这样也好。”
    “他留下了你,”耿曙说,“你是他最后的徒弟。”
    “嗯。”姜恒更觉自己所肩负的重任,竟是海阁涉入,影响中原世界的最后一人,换句话说,无论他是成功,还是失败,远走海外的鬼先生,也许再也不会派出弟子前来了。
    “来,”姜恒说,“项州在那儿,我看见放骨灰的塔了。”
    姜恒有点意外,罗宣居然没有将项州的骨灰带走,意思是他有一天,还会回来吗?
    耿曙祭过项州,又问:“恒儿,我的骨灰呢?”
    姜恒说:“那不是你,不过撒进长海了,当初我还哭了好些时候。”
    耿曙说:“哪一天待咱们都死了,就回来,依旧葬在你的师门中。”
    姜恒点点头,与耿曙牵着手,复又下山去。
    竹筏正停在长海边上,耿曙撑起篙,在岸边一点,竹筏泛起涟漪,驰向湖面。
    “是这儿了。”姜恒说。
    耿曙道:“你还记得?不是刻舟求剑?”
    姜恒笑道:“看神州大地的气数,以及玄武神君的安排罢?潜一次,给你一炷香时间。”
    耿曙脱了上衣,赤裸半身,一声水响,他扑通泅入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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