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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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着外头的油灯影影绰绰,摇晃着纤细的身子,终究都次第颓败下来。
    拇指抚颐而过,从喉头掐了下来,颤起了一阵鸡栗,但那些鸡栗很快又缩了回去,隔着衣服,齐靳身上是烧灼一般的火烫,冷风又灌了进来,王溪瑟缩一下,两手紧紧抠着他的臂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衣襟扯了开,里头灰白地的一株皮球花皱成了一朵菊瓣,落在了榻底。
    电闪雷鸣,外头急雨骤落,隆隆密密地轰响在耳边。
    屋里头霎如白昼,扣在腰间的衣襟上头是朦胧的白皙。
    瓷枕上的眼睛里头泛着晶亮,似乎随时都要顺着那弧度挂落下来。
    王溪突然垂落了双手,她的声似乎同风雨一道,从天际飘过来,悠悠有些不真切,“齐靳,我们毕竟这么些年了。”
    齐靳缓了动作,支起身,他粗喘着气,口里发出了两声,“好,好。”
    他微微晃了一下,撑着的手臂似乎突然卸了力,颓然躺倒在一边。
    第35章 转圜
    这一日俞四同齐珏二人处理完文书从值房里头出来,一同往官道边的树荫底下走。
    外头人眼里,两位爷顺遂得道,自然应是“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举家升天,气象不同。然这里头的事,却只有自己晓得,且说齐靳在军机里头的所谓‘夹袋’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一个堂弟,原是他三叔的独子,如今跟着他娘在这里倚靠,算是个正经主子,另一个便是他的内弟,也就是俞四。
    这刚刚换了新主,尚且不敢压事,且小军机文书上头的事多,他们两个笔下都不来得,跑腿的差事也轮不上这两个小爷,本来应卯听差,谨防着那些忮嫉之人,如今无人操这份闲心,落得在大街上头闲逛。
    这官僚子弟,平时除去虫鱼狗马四件,便是逛茶楼,更别说这样焦热的天气,朝内大街南小街北口出来走两步便是齐化门,朝内大街很窄,而外口却很宽敞,道口两边都很开阔,这样从朝阳门一直延伸到东四牌楼,四牌楼上都是大茶馆,里头三教九流,无一不全,两个小爷是落不下面子同贩夫走卒相邻而坐的,故而弃去。
    如今商定了要再走走,齐珏就先叹了一口气。
    “俞四老弟,这齐大哥已经在顺天府里头站稳了脚,怎么你我,”他指了指俞四还有自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令姐没透些什么风声出来?”
    俞四手背在后头,他不好说如今自己同表姐闹成僵局,索性把脸一沉,“你日日在齐府上走动,消息自然比我要灵透。再如何也应是老兄你知会我才是。”
    齐珏听了这话有些臊,嗬嗬嗬嗬地尴尬着笑了会儿子,又搓了搓两袖,胀红了脸面,“齐大哥你也是晓得的,连我们两个在官署里头称一句亲都不允的,如何能说这些话?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娘觍着脸去探过口风,可是他偏偏弄得滴水不漏,我是想着爷们谱摆得再大,回了屋还是一样的,见他对令姐尊重,再是刚硬,枕上不透漏着些想也是不能罢。”
    即便现今没有往来,俞四对王溪依旧很尊重,这个话里头的意味他听不惯,他面上不好看,低头沉默。
    齐珏见他不说话,想是“枕边风”多有损意,他这个做弟弟的听了不高兴,于是也不再多说,将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说实话,这两日我也很是愁闷,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你想想:我们两个准定是他‘夹袋’里头的人,即便他不这么想,旁人也如此料定的,他如今高升,顺天府是好地方自然不用多说,我们若没这个命跟去,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说着拍拍俞四的胳膊,用一个手指朝下头戳了戳,“你得想想接替的那位如何摆放我们两个。”
    人这样东西,不怕心思多,就怕他人从旁撺掇,俞四本是个磊落性子,想不到这些关窍,如今听到这些话,也难免起了患得患失之心,心中烦躁,踱着步子闷声不响。
    就这么踱着踱着到了一个面城背河的巷子口,两人转过进去,是一个造型端庄,敞厅悬廊灯的小茶馆,是六部说事,衙门差役聚拢之地,隔了一个后院,两侧游廊走下去,是一个五开间的两层仿古楼阁。
    入门为头柜,说了身份,柜里头的人就出来喊“爷”,门口连排凳和里头的四角桌上坐的都是提督府绿营里的巡长,动辄以千总把总相称,再往里边是顺天府照磨底下的官吏,还有司狱的好些下僚,茶博士正在殷勤招呼,显然是两边都不敢得罪。两位小爷正在看着头柜上的价目,只觉背脊骨上发凉,回头一瞧,那些人忙转身避开,一时间茶楼里头静不出声。
    没有多追究,跟着就往院内小楼里头走,单间都是满的,用菱格的折扇子围了三间,中堂已有了客,只好在偏侧落座,好在宽敞,又能欣赏院景,也尚能将就。
    因着刚才话里有牢骚,两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开口,两盏盖碗上来,四色茶碟子摆齐了,就低头品茗。
    “这如今刚刚面圣,专折奏事,这前三本已看出齐靳此人着实厉害。”
    只听折屏后头冒出这样一声,两人都是猛一转头。
    “哦?殷兄快说是何三本?”
    “这原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也不妨事,头一本是水道上的疏通,眼看就要动刀兵了,这一条运河自然是极紧要的,第二本是粮饷筹措,是谏言要各地自筹粮饷,这本也有人议过,圣上颇为喜欢。这第三本当真是从人情上来的,是前头江苏巡抚尚进的一首诗。”
    “哦,这倒新鲜了,我正想听听,这尚某人我也是听闻的,为犯官进言,倒是怎么个厉害法?”
    “古老爷不是官道上的,恐不能领略其中奥妙,那诗遍言有容乃大,为国效余力,生死不计,这桩桩件件都切中圣心,再者,你想想,当时尚进谏言长生军不可小觑,要遏于星火,江苏那些人连书他‘危言耸听’,动摇国本,这才流放抄家,如今长生都要抵两江,尤嗣承已经开跋到淮河一带,将那一带的团练都收住了,还能是危言耸听么?”
    “这些公事上的我不懂,只知帮官军做生意才是正路。”
    “古老爷是明白人,齐大人这一书尽得天时,如今圣意眷顾,念其年迈,发回原籍贵州,这虽没赦免,却已是天大的恩典。”
    众人议论了一阵,适才说话的那位突然问起来,“对了,寿方兄,听说齐府原本的小院如今正在找房屋经纪,那地方老兄好像常常来往,可有这样的事故?”
    “啊,这好像是听闻的。”
    坐中有人起了兴致,“可是上下通融的银子都花销了?”
    “哪里会到这个地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家可是顶小心的,前些年圣上批‘狡兔三窟’四个字的教训可别忘了,且那宅子本就是暂借的,找经济的原是尤大人家内眷的亲兄。”
    “嗯,他们两个如今倒真是炙手可热。”
    “呦,这倒我想起一桩事,荆兄,齐老爷在冬苑养着的,不就是托你照拂的尚进的女儿?他这个折子果真‘一箭双雕’,佩服之至。”
    坐中是不怀好意的嗤笑,俞四捏着杯盏的骨节嘎嘣直响,皮肉都发了白。
    “这话说得正是呢,荆兄?啊?‘素腕撩金索’,荆兄看来是没有放过的?”
    “这,你这话,我们行医之人,不动这个心思的,不好瞎说。”
    “呦,荆兄你面皮儿又红了,其实大可不必啊,这上头你可得瞧着些殷大人。”
    龌龊放浪之语一上来,谐谑的心思就越发抑制不住,那个殷大人“嘿嘿”一笑,轻浮之态溢满辞色,“那日去大小珍珠的屋里头,她坐一旁,那模样自不同那些庸脂俗粉,难得还是一副小姐作态,我瞅着小娘子腿根子拢得紧,就将那皱着的裙褶子抖抖开,没想小娘子连人带着杌凳子往后缩,我见她不识抬举,往那髀肉里头捂了进去,又拧了两下,这滋味……”
    众人显是听得兴起了,“原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那日她猛地站起来,那泪珠子就簌簌地下来,旁人是扫兴,她瞧着倒别有一番风致。”
    哐嘡一声——
    隔壁厢子里头传来杯碟砸地的声响,众人转回头。
    那折着的一扇忽地歪倒下来,躲避不跌,那姓殷的一个手掌被压在了底下。
    “俞,俞老爷,这是干什么?”荆寿方上来相劝,抡起来的拳头就先往他面上砸,他面皮儿薄,一气儿就都红了,滚在地上就先往桌底下爬。
    姓殷的先叫骂起来,俞四狂劲儿上涌,张开五指将他后脑仁扣在杯碟子上头,这摁下去的力道不一般,隔着一个脑袋瓜子碎瓷四溅,那青花散摊在桌上,还一个劲地发出“兹兹”的裂片儿声,只一会儿那碎屑上头都染了红。
    官靴一齐上楼,踩得噔噔直响,里头的人仿佛看到了救星,只是俞四红了眼,等闲都听不入耳了。
    这日顺天府里头有几个行客,因诸务繁忙,齐靳只领着秦业立见几人,将近申初一刻,才将那些人都打发了。
    丁祥在外头候着,前脚见老爷总算端了盖碗茶,后脚就跟了进去。
    他回事清楚明白,捡了要紧的一气儿讲明了,才略喘了一口。
    齐靳慢慢听着,不动声色,“你只管讲后来如何。”
    丁祥猫一猫腰,“这个姓殷的是九门提督的外家亲眷,平日里头就嚣张得很,他底下人把俞四老爷打得回不了神,还要将俞四老爷带走,照磨和大狱里头的人听说是恁的亲眷,他们两头人原就不合,也不闻个好歹,上来就拉碰,后来……”
    丁祥一低声,“后来,是古老爷后来劝了两句,这姓殷的居然买他的帐,司狱底下的人将俞四老爷送回去了。古老爷差人送话进来,让老爷放心。”
    秦业在旁边听了一愣,开口问,“古老爷?是何许人?”
    “就是,”丁祥看了看主子,“就是东院里头姨奶奶的娘家兄弟。”
    秦业一听,两眉一皱,“俞四的老子娘都还在呢,这样的话传进来是何道理!”他对着齐靳说道,“老爷,何必承他的情,他要算公帐,内城并二十四县都在我们辖内,再不济,闹出来,即便是狱里头呆着,我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用……”
    齐靳一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他对着丁祥说,“传我的话过去,就说承他的情,择日定要相谢。”
    丁祥领了他的意思,转身就出了签押房。
    秦业见屋中无人,还预备再说,就见齐靳摇了摇手,端了茶睇了他一眼。
    秦业正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他老爷淡问一声,“菖蒲的事你也不同我说,险些阻你姻缘。”
    秦业一听,只觉耳边嚓啦一声,见齐靳神色深重,他不知说什么,呆了片刻,仿佛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老爷,老爷的意思是,我……谢老爷。”
    僵硬的双腿似乎才从震惊中解救出来,秦业退了一步,忙就要跪下,被齐靳一把扶住。
    秦业有些激动,稳住劲,仍旧有些藏不住,“老爷,我跟了你这么些年,知道你的难处,这样的事情,弄成‘鸭屎臭’,对老爷的官声无益。”
    这是浙江的一句俗话,齐靳已多年未听他这样说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肩,“罢了,我再登他一趟门又有何妨”说完齐靳看着他,很恳切地说,“那四样首饰,到时候我来预备。”
    秦业抬了眼,一个人显得有些麻木僵直,竟生生再回不出话来。
    在衙署里头看了些公文,草草摆了饭,酉正二刻回到齐府,却没有回屋,直到了东院,阿兰等人显然对他的到来颇感意外,她依旧是不会应酬,但今日觉得这位老爷同平日里头不一样,问了些她好些话,她虽自知答得有些蠢笨,心里头却很是欢喜,故而戌正齐大老爷告辞,她都不显得有一丝失落。
    丁祥知道老爷脾气,把掌灯的小厮支开,自己提着盏在前头引路,从东院里头出来,路过那三间平房,丁祥停住了脚步。
    他下巴噘了噘那窗下的灯影。
    “老爷?”
    齐靳却显得意兴阑珊,他摇了摇头,抬步走了过去。
    却在这时,屋里头传来一阵凄凄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补分,不要雷,真的,真的,这么多评论已经很满足了,什么万年潜水党时不时出来冒个头什么的,谢谢,谢谢。
    第36章 隔帘
    脚下一驻,那声忽然渐高起来,夹杂着呜呜的抽噎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凄厉而破碎。
    闻其呼怨而问其方,自是不能不顾,丁祥见主人站住了,挑了灯笼折过道,趋身而前,纱灯晃了几个圈儿就来到阶下,丁祥刚要去打门,就听见里头飘出来一句极熟稔的话腔:“姑娘快别如此,老太太那里规矩多,回去晚了倒有一番口舌。”
    丁祥颇为诧异,手里一僵,门就打出了一个头缝。
    里面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只听呼呼荷荷的一阵,蓝布衫子挡了挡灯火,门直道一开,“他爹!怎的是你,倒唬了我一跳。”
    “快,快,话别多说,老爷来了。”
    丁祥家的眯着眼往灯影里头那么一看,忙行了礼,一边口称“老爷”,一边往门板旁让过去。
    这一声“老爷”叫得极是谄媚,听得出来是为里头的人提个醒。
    齐靳是踱着步子进了屋,炎天暑热,其人衣衫而不裙,低首削肩,底边一束玉兰,眉无重黛,面无脂粉,巾帕微拭眼角,却不是满面泪痕的模样。才看地上半跪着的一个丫头,压低着喉咙里的哭腔,正扶着榻上斜倚着的人,底下的青色坐褥皱巴几下,勉强扶了起来,看见面貌,虽两颊具陷,病态恹恹,仍旧一眼辨出是跟在她前头的莺如。
    齐靳朝丁祥家的抬了抬手,她马上会意,上前一道扶住了莺如,免了她的礼。
    “老爷……”
    这是她头一遭这般开口唤他,虽知是下人规制,却听得有些不同,齐靳微微颌首,“这是怎么一回事?”
    尚月蓉眼光投在那一对姐妹身上,眸中幽幽,“她……”启唇又噎住。
    丁祥家的将人扶稳当了,挪了挪石青的软靠,赔笑道,“这莺如姑娘年轻,略病一病,就想到那上头去,要见一见她姐姐,姑娘想宽慰她些,就让我想法子从老夫人那里带出来,这才刚瞧上就哭起来,其实哪里到了这个地步。”
    “可延医用药?”
    “这,这,不敢怠慢的,”丁祥家的忙辩白道,“府里头常来的几个草药子郎中轮番看了一遍,都看不出什么道来,起先只当是受不住杖,他们都说养养就好,后来总是昏昏沉沉,这十几日不思饮食,才重成这样,汤药一直没断过,也不敢劳姑娘的手。”
    “何故杖责?”这似乎有些端倪,齐靳看着尚月蓉问。
    尚月蓉抿了一下嘴,闭下眼,泪珠子顺着颊边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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