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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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庄静娴心头一直有疑云,她亲见过裴清雅精神不佳心绪彷徨的模样,联想起之前听得的裴清雅不肯养胎的事,庄静娴自有猜度,她自我安置到跨院住下,唤了宋医官过去。
    庄静娴陷在圈椅里闭目安神,待到宋医官为自己请过脉,方才抬眸,“宋卿可有了解,于你之前,清雅身子之前是谁调理的?”
    宋医官抬眸谨慎瞥了眼来,上位的主子满目探究,她敛目恭谨道:“微臣来前,凌大人道是裴小姐不许人近身,故而……”
    庄静娴蹙眉,忧心起来,“跟前连个贴身服侍的都没有?”
    “是。不过您别忧心,臣问过凌意,她道这是裴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待裴小姐自来上心的。”
    庄静娴端起茶盏来,不置可否勾了抹笑,“那这辱人名节、未婚有子之逆事,不也是你那好皇帝做的?”
    上位者无形之中动了怒,宋医官惊骇跪地,“是臣无状,太后主子请息怒!”
    “孩子何来,你莫要敷衍我皇帝不知情!”对方的惊惧情状足以解惑——裴清雅到底是静雅端庄的世家小姐,越矩厮混弄出个孩子,原原本本错在小皇帝身上!庄静娴重重扣了茶盏在桌沿,热茶溅起,落入她掌心,庄静娴心火大炽,未有所觉。
    原来太后主子在意的是皇帝与裴小姐之事,宋医官悄声偏帮了句:“太后息怒,陛下待裴小姐真心实意,瞧那架势,必定是要接她入宫的。至于腹中孩儿,裴小姐差凌意去医馆开避子汤,陛下亲与臣道明,是她忧心避子汤伤身,教凌意另开了一位调养的药。”
    如她所想,意外有子,果真是叶庭昱从中使坏……庄静娴一阵头痛,摆摆手要宋医官离去。
    ·
    国事缠身的叶庭昱有几日没来,别苑安稳许多,因着太后主子入住,倒也不至于萧条。庄静娴命凌意找工匠杂役修缮庭院,给裴清雅所居的主院新移来些益于安眠养神的植株花草,将这厢冷清之处点缀了番。
    庄静娴爱屋及乌,对裴清雅极尽用心照看,裴清雅几次叁番提出腾出主院孝敬她,都被庄静娴驳回,她每每含笑婉拒道:“哀家若是想享福,留在宫里何苦出来的?”她转了念又抚卧床小女子的手,“哀家也是贪图享福的,儿孙绕膝的人伦之福,凡夫俗子谁不贪求呢?”
    裴清雅双颊飞霞,羞得垂眸,轻道一声:“娘娘说笑了。”
    庄静娴好似料到她这般似的,爽朗接话,道:“身在宫外不受那些宫规约束。同门同院同居一处,清雅可得慢慢适应,往后余生唤我什么。”庄静娴笑着抽手,双手交迭在身前款款而起,她垂眸,眼里满含笑意,“你好生歇着,你养好了身子是首要的,孩儿无恙,昱儿也安心。”
    晚膳后的这一番交心而谈初见成效,庄静娴记挂着时辰,陪她裴清雅执意送别到门口,轻唤了句“您慢走。”她自小母亲病故,那个最贴心柔软的称谓含在舌尖一时半刻总归道不出口。
    庄静娴懂得,将心比心这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她对这内秀持重的孩子愈发心生喜欢。二人檐下互道记挂,颇有些依依惜别的意味。
    庄静娴嘱咐她早些休息,回跨院刚巧撞见行迹匆匆的凌意。
    凌意近来有家不能回,奉圣上口谕寸步不离守护别苑,不过太后驾临她职责又变了,额外肩负庄静娴交与她的差事——去庄府拜访,为太后主子搜罗近来的国事家事。
    顾好裴清雅,庄静娴一心系在公事上头,邀凌意去花厅坐。
    “爱卿今日有何收获?”
    凌意拱手,“主子,据悉翎小姐昨夜身体不适……”
    庄静娴猝然起身,“翎儿怎地了?请大夫去瞧过了吗?”
    凌意朗声答复:“您请宽心,慈安堂老大夫过府瞧了,道小姐只是脾胃失和,并无大碍。”
    凌意这般说话,裴廉看来已然安顿到庄府去了,庄静娴适才安心坐下,“朝中情形如何?”
    凌意垂手立在几步外,细细回想着转述而今的庄国公庄毅的话,并取出他的亲笔信奉上。
    信中有隐私也有辛密,庄家姐弟借用这位有胆有谋的御前护卫互通消息。小皇帝与太后虽非亲生母女实打实同心同力,凌意为主子驱使毫无怨言,只是,她近来添了桩烦恼事……
    “怎么?”庄静娴略几眼书信,她胞弟所述多是家事,她侄女在家如何调皮如何使小性……还有,凌意之名跃然纸上,庄静娴眉梢轻颤。
    “翎儿又捉弄你了?”她一抬眼,眼前少女褪去直爽,罕见地扭捏起来。凌意将头埋到更低,“翎小姐她很好……不、不曾的。”
    “只是……”庄静娴存疑挑眉,凌意扑通一声跪倒面前,“臣下擅作主张,泄露您的行踪,请太后主子责罚!”
    泄露行踪?庄静娴提起心来,散了平和神情肃然,“你起来说话。”
    凌意没脸爬起来,五体投地,声音闷闷的,“臣下近来每日去庄府拜谒,见多听多了翎小姐惦念着您……蒙您与庄大人器重,也蒙翎小姐交心,臣下感激不尽……自您出宫而来,小姐时常盼望您归宁回去,臣下一时口无遮拦,道出您将往城外紫薇山白云观求福求签……”
    凌意越是说来声音越是细弱……并非动摇国本的大事,庄静娴听她说完心头巨石落地。
    她复又惦记起胞弟信中所述,庄毅来信,夸赞凌意刚直果断又难得胆识谋略兼备,是难得的将才。
    得胞弟这般赏识的年轻人正立于眼前,庄静娴宽慰一笑,操心起另一桩家事——前途可期的年轻人与她庄家的宝贝疙瘩交好,或许是彼此成就的喜事。
    十
    皇城东南有山名紫薇。山间紫气萦绕,山巅道观云雾蔼蔼,此乃道家福地之一的白云观。
    紫薇山高路远。晨起远来登山者,多是为求福祈运,庄家小姐却不是。
    “小姐您慢些,您看,是否要歇歇?”
    “歇什么?没见山脚下侯娇的便装侍卫么?姑母定然一早就到了。你们再不抓紧开路延误时机,本小姐自己上山!”
    蜿蜒山道上游客熙攘,劲装侍卫护送碧色襦裙跃动其间,庄绯翎赶着登山入观与姑母重逢,不顾青萝等人劝说,提着裙摆咬牙直上。
    自家小主子犯倔脾气,旁人无可奈何,暗叹一声紧步跟上。
    庄府护卫一分为二或先行开路或紧随在后,护卫自家急脾气小姐穿越人潮。
    天未亮时离家,费这一番功夫登顶,渴觉大盛头重腿软,抬眼一观,日头已然高悬树梢。夏日将近的火轮仍是热切。
    庄绯翎在观前千年古树庇荫下歇脚,半倚着婢女青萝抚胸抒气。
    “翎小姐。”凌意奉命等在观门外,远远瞧见耀眼的少女,噙着笑轻快步来,抱拳行礼问候。
    温润声音联想到一清隽容颜,庄家的任性小姐鼓足精神循声来望,果不其然见是她,抿唇羞怯道:“多日不见,大人安好?”
    应了声,凌意含笑望她,与她寒暄几句,谨记太后嘱咐,侧身请她进去,“主子现下在无极殿,小姐请随我来。”
    ……
    眼下庄静娴正在无极殿偏殿,坐在榆木案前向老道长求字签,她求了国姓“叶”字,问的是家族运数,老道长捻须一笑,以诗作答:“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白胡子老道长吟这一句,随后被人抢先机。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人未至而声先闻,对坐二人回首眺望门外,白衣摇扇的高挑身姿逆光而来,“这不是朱子他老人家寄理于诗、神游寻芳的着作?”
    轮廓修长而面容模糊,音色清润,系出自女子。来人近前些,清丽面容含笑,她见过礼抱歉道:“原不知二位是在求签解签,夫人、道长,请恕在下失礼。”
    庄静娴起身,颔首敛目,算作见礼,只是对外的寡淡性子使然,不曾开口吐露一字片语。
    老道长捻须觑她一眼,爽朗笑道:“无妨无妨。夫人,这位小友所说在理。卦象大吉,取柳暗花明、欣欣向荣之意。您切莫多虑。”
    “既如此,承道长吉言,”庄静娴清淡道谢,寡带笑意,向老道士作别抬步就走。
    青莲初绽,完颜姝合扇远观,心生不甘。
    与之擦肩,完颜姝侧身目送,抬眼凝视片刻——妍丽容颜淡若清莲,略施粉黛,玉钗绾髻,婷婷袅袅,仪态万千。
    可惜庄静娴下巴微昂目不斜视,眼底半点没存下旁个。
    ……
    “小凌子,你不是答应带我去见姑母?为何又不许我进去?”
    庄静娴步来殿外,环目四顾,视线定落殿前太极广场庇荫一角。
    她那宝贝侄女与凌意那厢“对峙中”。
    “翎儿,不得胡闹。是姑母要凌意引你等在殿外。”庄静娴及时赶至,拂灭庄绯翎的骄纵脾气。
    “姑母!呜……翎儿好想姑母!”庄绯翎等见姑母,转身扑进“慈母”怀中,小女儿情态地嘤咛着控诉不满。
    “月余不见,还是孩儿性子。”庄静娴垂眸笑对小侄女,抚她面颊。庄家小姐倚着自家姑母撒娇,嘟嘴辩解道:“翎儿想您得紧。却不见姑母想翎儿。”
    话题转来家常,眼下却非适合闲话处,庄静娴捏握她一双小手,弯唇轻道:“你这丫头,怎知姑母不想你呢?且陪姑母下山,边走边说。”
    “嗯!”庄绯翎重重点头,缠着她挽手撒娇一路,“姑母,您何时归家?若是您不便,翎儿可否去看您?”
    “再等等,过些时日,姑母回去看你。”庄静娴刮小侄女鼻翼,安抚道。
    听懂姑母委婉拒绝,?小姐仍乖顺模样,频频点头,挽着这位亲近长辈的手撒娇卖乖深受宠爱,好不满足。
    ……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高挑女子伫立山巅垂望山间雾霭蒙蒙,悠哉吟诗。脚步声临近,她蓦然收声。
    “主子,金雕已前往龙隐山埋伏。世子殿下也准备就绪。”
    “好,那我们就送叶小皇帝一份大礼,贺她皇室弄璋之喜。”完颜姝勾唇冷笑,俯瞰山川,轻蔑眯眼:“燕京平稳数载,一夕颠覆也不知会是什么有趣样子?”她低头,摊平掌心里的字条呢喃自语:“拭目以待罢。”
    字条上工整书写了单字“娴”,是为完颜姝方才求签所用。她将字条收入襟口,抬手捻动气息,细嗅凝神。
    指缝之间沾染些许香火气,隐隐还有丝缕青莲淡香。
    十一
    山峦之间的峡谷中,十余人马护送马车就着蜿蜒山路徐徐前行。少女掀帘赞叹山间仙境,蓦地好奇回首,问端坐正位的恬静女子,“姑母,我们这是前往哪里?”
    女子侧目眺望窗外,沉眉浅浅不安,她将少女揽回身边,只简单道:“绕路回京。坐好了,就在姑母身边不得胡闹。”
    庄绯翎扁嘴点头,不解道:“我们为何绕路?不走官道?”
    “山路近些,再者,官道车马往来纷杂,凌意及侍卫等抛头露面,极可能被朝臣家眷认出。”
    “慢行!当心路障!待我先行查探!”她姑侄二人正说着,听得马车外女声高喝。
    是凌意。
    “何事惊慌?”庄静娴心惊掀帘,暗卫及庄府人马迅速聚拢来马车四周,里面围成两圈。视线放远,远远地见单人单骑埋入白雾……
    临近马车的护卫夹紧马腹神色戒备,俯身回话道:“夫人,前方山路积水,凌大人已亲往查看。”
    凌意一头扎进雾心,勉强定睛四下查探,雾浓白而深厚,身在雾中视程不足十丈,她心生异样,唯恐中计,调转马缰催促马儿返回,马儿长鸣,步履艰难。眼下耽误不得,凌意旋身落了地,自身即刻陷入泥泞之中。约莫是尺深的泥潭,置身其中拔步艰难。“戒备,前方有埋伏!”拖带泥泞行动迟缓,凌意牵马勉力掉头。偏在此时。冷箭袭来,刺穿后心,凌意呼痛栽倒在泥潭中。她先于跌地之前忍痛呼喊道:“保护夫人小姐!”
    护卫暗卫紧密戒备,手眼仍快不过暗敌。暗箭频频来袭,嗖嗖破空声声凄厉。
    马蹄纷乱,刀剑无眼。血迹破开厮杀的裂口,生死较量迫切展开。
    马车外划归为纷攘混乱的战场,庄绯翎这位柔弱小姐吓得噤声,直往姑母怀里缩。
    “翎儿莫怕。”庄静娴勉强镇定平复小人儿,揩她的泪。
    小侄女泪珠滚烫,化不开她冷彻的肌骨。
    须臾之间很多念头破闸而出,若她葬身于此,叶庭昱如何?裴清雅及裴家如何?是否有皇室内乱或异族倾轧?而她母家会如何,她胞弟接连失去她与爱女,又当如何承受?
    无论怎样多要活着回京。
    怒喝痛呼不绝于耳,一道血渍印上车帘,将靛蓝车帘染个不紫不黑。
    相继有人倒下,以不屈的肢体成就最后的呐喊。
    厮杀近在车外,清晰入耳,不出几丈。
    庄府侍卫应敌不足纷纷倒下,四名随从装扮的暗卫以寡敌多应付不暇各有损伤。
    凌意攥剑拨云去雾、跌撞而出,急于回还补上缺口。
    暗杀者与守护者力竭之际,在山谷之间,一串马蹄声接连回荡。
    一人策马途径战场,白马嗅到浓重血腥受惊扬蹄。主人勒马挥扇一观,撇开浓雾窥见战场一角。
    黑衣人与马车守卫的搏杀仍在继续,对战不足二十人。完颜姝自腰间抽出匕首纵马冲进包围圈。
    暗卫训练有素,以一敌叁尚有余力,而凌意负伤与敌手缠斗,愈发勉强。
    完颜姝赶去帮她。
    “你是何人?”白衣女子下马跃入死地与凌意并肩应敌,凌意应付眼前围攻之余,探究瞥她一眼,道。完颜姝在她身侧轻笑,“路人。”
    凌意还未多说,刀刃迎头劈落……
    有完颜姝加入,双方局势微妙起来。相比于长时作战伤重疲累的众人,完颜姝从容应敌,游刃有余。
    因这杀出来的白马旅人,僵局打破。暗杀者有条不絮撤回雾心。
    “穷寇莫追!”完颜姝拦住凌意,先她一步开口之人源自身后。
    凌意回身前移几步向现身轿口的姑侄俩抱拳,切齿告罪,“属下护卫不力,让夫人小姐受惊了。”
    庄静娴快眼环顾四下,眼扫过或熟悉或生疏的尽数倒地的庄家侍卫,紧抿唇角咽下悲痛。
    “凌意,你、你受伤了?”先冲过来的庄绯翎被凌意糊血的背后刺痛双目,小心攥她护腕泪眼婆娑道。
    “无碍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意小心抽手,“夫人、小姐,我们继续赶路吧。”
    “凌意,回程还要辛苦你。去走官道罢。另外这些庄家侍卫,派人火速赶回去报信,寻人来安置。”眼下元气大伤,安稳回京要紧,已顾不得是否可能被熟人认出,庄静娴悲声吩咐过,转而留意起静立一侧的白衣女子。
    “多谢义士相救。此等恩情庄氏日后必报。”庄静娴此话一出,凌意附和。完颜姝反握染血的青铜匕首垂首谦虚道:“二位过奖,我不过是微末之流,所谓大恩实不敢当。”
    庄静娴第一时间注意到那枚匕首,蓦然屏息,“你、这匕首?它从何而来?”
    “夫人说它么?”完颜姝不疾不徐摸出巾帕拭去血渍,抬眼对她道:“这是幼年故人所赠。”
    “故人?”庄静娴眼含泪,欲言又止,“尊下哪里人士?此番也是往燕京去的么?若是可以,能否同行?”
    “荣幸之至。”
    “刻不容缓,请一同上路。”庄静娴颔首道谢过,携侄女回轿。
    凌意去查验同行的诸手下的伤势,做足准备翻身上马,吩咐起轿绕路官道。
    完颜姝紧随在后,眼神不时飘向摇曳的轿帘上。
    ·
    庄府门外斜对过的巷口不起眼处,一顶轿子落地。庄静娴隔着轿帘吩咐凌意去庄府通报遇袭详情另外要她代为转述庄绯翎受惊哭闹不肯离开她这姑母,请胞弟庄毅放心。
    凌意应声离去。完颜姝勾唇,含住弯曲的食指吹响急促的几声小调,整理衣襟悠然下马。
    ……
    凌意去而复返,巷口空空荡荡,如遭雷击,她勉强定神招呼庄府侍卫一同就近寻找。
    全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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