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可看了剧，才知道，故事的落脚点，是人，是围绕陆家展开的人之间的家长里短，悬疑权谋。
    职场商战只是豪门恩怨的背景，剧集讲述的是围绕陆氏集团百亿家产展开的勾心斗角，是非恩怨。
    女人间的纷争，像换了时代背景的宫廷戏，观众会对古代宫廷有猎奇式想象，对家产百亿的富贵人家难道就没有了么？
    《繁花》索性一次性展览了个干净，而且做到了具有说服力，像模像样。
    豪门的百年恩怨被王润心炖到了一部剧里，主打的就是老少咸宜，狗血频频的家长里短，兼有珠光宝气，俊男美女作为妆点故事的漂亮外壳。
    而且节奏还快，根本没有老式肥皂剧的婆妈和啰嗦，除了吊着观众胃口的悬疑线和故事行进主线，小危机的开始到解决，最多不会超过三集，绝不拖沓。
    又有一重加持，是左腾导演的作品，甭管什么题材，一准有超高质感运景和打光，看着就让人舒服，觉得有质感，高大上。
    再配合上高达四亿的巨额投资出来精美服化道，说演豪门就是演豪门，半点水分都没有，开局的陆氏婚宴就让观众大饱眼福，很长了一番见识。
    如果说狗血连连的剧情抓住了家庭主妇，那高质量制作水准和隐藏着的创作态度就是对洋葱的小清新、事儿精、还有文青们发动的一场审美和意识的袭击。
    一般观众看故事，对剧有价值观挑剔的那部分人，则会注意到从一开始就不时流露出的嘲讽态度。
    女主顾承欢以精干利落的职场女性打扮出现，驼色廓形风衣，真丝蝴蝶结领衬衫，宝蓝色包臀半身裙，细细的腰身上是条金属扣腰带，裸色小猫跟尖头鞋，妆容精致地无懈可击。
    整个人看上去很美，看剧的职场女性看到顾承欢的第一眼大概都会有种想要copy她造型的冲动。
    等顾承欢走进光鲜亮丽的陆氏集团大楼，巧笑倩兮地跟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打招呼，显然人缘很好的样子。
    女同事当面夸赞她衣品完美，转头就窃窃私语。
    “这件大衣我见她第三回穿了。”
    “裙子颜色饱和度太高了，是qd洗版洗出来的，我记得r家职场系列颜色要比这个浅，轻奢就是不行。
    顾承欢这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哪能跟以前一样随便买衫呢。”
    “周小姐前两天来公司看六少的时候，就穿得是r家的裙子，人家穿的是七号色，哪像她那么张扬，周小姐那才叫真的有品位，毕竟是豪门千金。”
    “就是就是，今天过完，就要叫陆太太了，你们说有没有给她发请帖？”
    “要是我，就算发了我也不想去，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扛得住啊，刚刚分手的前男友婚礼……不过顾承欢嘛，她向来脸皮厚。”
    ……
    被人议论的顾承欢一路招摇，趾高气扬地走进了电梯，发现电梯里空无一人，顾承欢才敢卸下那满不在乎的伪装，肩膀也塌拉了下来。
    顾承欢像气球漏了气，没什么仪态可言地靠在了电梯壁上，刚靠上，却又如触电般弹开来。
    她神经质地摸了摸她刚刚靠过的电梯壁，发现被清洁工打扫的很干净，没什么灰尘，才放心地又靠了回去。
    按了四十八楼的按钮，顾承欢靠在电梯壁上，懊恼地冲头顶的电梯灯挥了挥拳头。
    随着她的动作，被一只手抱着时尚杂志没拿好，掉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张红底烫金字，印制精美的硬纸。
    顾承欢捡起硬纸，只见上面简单写着。
    【陆肃雍周心儿
    敬备薄酌 恭候光临】
    很明显是份结婚喜帖。
    顾承欢看了两眼，表情不屑地撇撇嘴，把喜帖塞回杂志内页。
    凶巴巴地对着封面上带着墨镜的封面女郎说道：“看什么看，都怪你，时尚帮凶。
    公司把我当劳动者，商店把我当消费者，可不管在哪里都是被剥削者。
    呵，消费自由？消费者是上帝？
    加速商品过时速度，永远只能买到新产品，从产业链开始制造消费鄙视链，自由你个大头鬼！”
    叮――
    四十七楼到了，顾承欢立马抖擞精神，挺直腰板走出电梯。
    迎面而来又是一声声亲切地招呼，“承欢，日本好玩么？”
    “你这个假可是放的够长的，羡慕死我了。”
    甜得发腻的嗓音，跟在一楼时听到的别无二致，想起一楼的女同事们的背后的八卦，自然能让人听得出其中的虚假，明白这些人和一楼的人，别无二致。
    ……
    稍微细心一点的观众，完全可以认出迟念扮演的顾承欢，骂的封面女郎，正是迟念自己。
    剧组玩起让迟念自己吐槽自己的小花招，足够让许多观众会心一笑。
    自嘲是招百用不厌的好方法，无形中就拉进了距离。
    前提是，只要别滥用。
    一般来讲，严肃性和娱乐性是对死敌。
    严肃性不能帮一部作品取得商业上的成功，娱乐性才可以。
    而让人遗憾的是，娱乐性会消解严肃性，严肃性往往要为了商业利益做出牺牲，给娱乐性留下更多的空间。
    如何平衡二者关系，是每个想要做深入内容的创作者必须考虑的东西。
    庄奇扬从剧中看到了王润心怎么做的，她从从容容地做到了让充满娱乐性的故事体现其背后的严肃性。
    至于能不能体味到故事背后的东西，能体会到多少，却是对观众的考验。
    观众们各有各的缘法，王润心在故事上不考验观众，贡献大多数人都能看得懂，能感觉到有趣的内容。
    可故事暗藏着，未直接展露的东西，却是她给更有理解力和观赏力的观众的一份礼物。
    想做到雅俗共赏，没有这样一份功力，是不行的。
    顾承欢口中的“从产业链开始制造消费鄙视链”，不见得人人都能懂这背后的社会学道理，但是顾承欢外表的光鲜亮丽与他人的背后议论，却在推进故事进程的同时，展现了人人都懂的滑稽对比。
    对收看电视剧的最大一部分观众群体来讲，甚至能感觉这其中一丝荒诞，因为以他们的消费水准来看，顾承欢的造型，已经算是相当体面了。
    观众觉得剧集好看在哪里，作为编剧的庄奇扬是可以揣摩出来的。
    但是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熟手，他的素养，他的本能，让他不能从作为一个观众的角度体验到足够的观剧快感。
    对于庄奇扬来讲，更多的快感来源，是《繁花将尽》的结构，是他察觉到的王润心在表达上的野心。
    庄奇扬像个先知一样，在剧情还没有进入高/潮，气氛欢快明朗的前十五集里，已经看到了在那不远的将来，即将袭来的，蠢蠢欲动着的风暴。
    起初只是蝴蝶振动翅膀，可这样微小的气流，会在日后掀起猛烈的飓风。
    从第一集起，庄奇扬就注意到了《繁花将尽》的快节奏，小事处理上干脆爽利，并且填充了相对较多的信息量，观众可能会被喂得有些饱，但还是能够吃得下的。
    除此以外，更让庄奇扬注意的是《繁花将尽》的结构。
    普通观众不会注意到这点，但是庄奇扬相信，阅片量足够大的人，专业人士都会注意到这一点。
    《繁花》的第一集，简单来讲，讲了两件事。
    它们分别是一场葬礼，与一场婚礼。
    葬礼是死的象征，婚礼则是生的象征。
    葬礼是结束，婚礼是开始。
    葬礼是悲，婚礼是喜。
    陆家四少的前女友在高级酒店套房离奇死亡，舆论哗然，留下了不被陆斯年承认的年幼儿子，警方尸检报告声称其为自杀，引起舆论哗然，更有报纸隐晦指出，这不是自杀，而是一场他杀。
    这其中有极大可能存在着权钱勾结的下作勾当，为了包庇真凶。
    至于公众眼里的最有嫌疑的人，当然是劣迹斑斑，从十几岁开始就逞凶斗狠的陆斯年。
    与此同时，有陆氏麒麟之称的陆家六少陆肃雍，将要娶金融业巨头周家二女儿周心儿过门。
    陆周联姻，婚姻双方堪称金童玉女，门当户对，不能再相配的天作之合，是全城盛事，宾客盈门，非富即贵。
    两场人生大事里，《繁花将尽》的一众主配角纷纷登场，出现在了观众眼前。
    第一集结束在陆斯年在堂弟婚宴之上，被警察叫走的场景。
    双线叙事，在此处发生了交汇，也留给了观众看似有所指向的猜想空间，吸引着他们往下看，以验证自身的猜想。
    在电视剧里，动用了电影的表现手法，庄奇扬丝毫不怀疑，用这样有象征意味的开场，在后续的故事里，会没有对此的呼应。
    也许这个呼应，会在结尾处出现，他可以猜测到，但是不会觉得乏味，反而好奇如此安排，是为了什么。
    庄奇扬是写惯了故事的人，他从这个开场，嗅到了一丝气息。
    那是，属于杰作的气息。
    王润心是在厚重底子上的故作轻佻，她适应观众日渐浮躁的观剧心态，但是故事的根基扎得非常牢。
    而演员们呢，在庄奇扬惊喜地发现，迟念进化了。
    虽然迟念在《富江》之后发挥良好，可庄奇扬没有看到她的突破，《执金吾》的一人饰两角算是好的尝试，可再也没有角色能带给庄奇扬当初看《富江》时的震撼感。
    他不想对迟念要求太过严苛，他也知道，迟念后来出演的作品，并没有空间和纵深让她去发挥更多。
    可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期待。
    直到《繁花》开播，顾承欢这个角色登场。
    顾承欢没让庄奇扬感到人物带来的震撼感和冲击力。
    富江是故事的旁观者，而顾承欢是参与者，她没有富江那种奇异的魅力，却有另一种吸引力，这个吸引力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
    要让庄奇扬大而化之地讲讲他感受到的东西，他也只能用有几分故弄玄虚的话来解释。
    顾承欢比起富江，要更“沉”，这不是沉重的沉，而是一种来自角色的极强抓地力。
    迟念沉下去了，她完全融入了人物。
    富江当然也演得非常融入，可富江作为以上帝视角俯瞰八个单元剧情的人物，其实人设是很单薄的，她是个变色龙，在不同单元代替不同女人完成她们的愿望或复仇。
    上帝是不会有抓地力的，她只需要够美够妖够疯狂。
    富江式的虚荣和欲望，是一种过激，超出常人想象的过度表现。
    这对于《富江》来说，正合适，因为观众知道富江不是人。
    需要过度来表现富江非人的特质。
    而顾承欢呢，她是个人，她的虚荣和欲望是切切实实属于人的欲望。
    《富江》里，庄奇扬记住的是迟念，富江只是个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