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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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娘子手腕登时一片青紫,她几乎是扑向矮柜,手忙脚乱取出个錾花金匣,双手平托举起:“圣人明鉴。”
    圣人含着一枚赤色丹丸,好半晌终于平复下来,他起身迈步走向庭院,说:“东阳王世子果真说对了,先去见一见他罢。”一川烟絮距离宗人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圣人精神好些了,披着灰鼠大氅,乘轿径直去了宗人府。
    天寒地冻,雪越下越急,不多时青砖地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圣人踏着落雪走进宗人府,管事内侍紧随身后,圣人停在正庭,他戏谑吩咐:“世子呢?还不将他请出来。”东阳王世子羁押宗人府的事,暂处保密,自然没人知晓。可是管事内侍却知圣人对这位世子的态度的,听话听音,他立即进到院子里,叫上几个身强力壮喂马的内侍,他命令道:“还不将贵人请出来!”
    专司喂马的内侍,手下自然并不细致,他们粗鲁踢开门扇,一把揪住缩在墙角的卓泉,此处偏僻,距离正庭甚远,他们也不怕被人知道,口中不干不净叫嚷:“圣人降临,世子爷还躲在屋里学乌龟装孙子呢?”
    肃王慌忙逃窜,一时间也顾不上旁人,卓泉便被河西节度使生捉了献给圣人。自他抵上京,圣人就见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拖着他一路到了正庭前,管事内侍躬身谄媚道:“回禀圣人,世子到了。”他嫌恶地看着身旁瘫软在地的身影,当着圣人的面,一时也不敢放肆,赶忙跪下,双手用力按在卓泉脖颈,将他按在雪地,小声斥责:“还不向圣人请安!”
    圣人才服下丹丸,面色红润,他望着跪在脚下卑微的人影,笑吟吟地说:“你归顺的心思果真赤诚,献计有功。卓枝却是活着,朕令人先后向各地发文,称寿春病重......今朝她已抵上京,请君入瓮这一计,很好。”
    “你很了解她。”
    地上那摊人影微动,他匍匐着抱住圣人的腿:“臣,罪臣还有要事禀报!”他身上仍穿着逃难那时所穿的伫罗单袍,一路奔波,衣衫早已破旧污损不堪,更别提逃难那时仍是夏月,如今已是寒冬腊月,他瑟瑟发抖:“要事禀告圣人。”
    圣人饶有兴致,俯身看他:“哦?”
    卓泉冷的浑身颤颤,这时却觉得胸腔之中好像点燃了一把火,他激动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那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当日东宫殿下纵火私下放走卓枝,这其中是有些渊源的......两人暗中私通于侯府数次,更别提,太平行宫那夜,也正是她,那个消失难寻的侍女正是卓枝,她”一记窝心脚打断了他的话,晕眩良久,他勉力睁开眼,只瞧见圣人身影越行越远。
    他压抑着激动,狂乱的笑出声。
    管事太监又气又恨,劈头盖脸抽他几巴掌:“疯子,你污蔑殿下命也该绝!连累我们听见这惊天之言,日后可有你受的!”原本欺负辱骂几句不过是空闲无聊罢了,可如今管事太监是真的对他恨之入骨,此等秘闻,他知晓了,圣人能绕过他一条狗命吗?
    污蔑?卓泉仰面躺在雪地上,那群饲马内侍接了命令,慌不迭拳打脚踢,似是要将他打死在这里。都想让他死,他恨不能仰天长啸。这一切怪不得他,都怪寿春县主!不能一视同仁,偏私偏爱......不对,他才不是耽于小情小爱的女子,他胸中有丘壑,根本看不上什么慈母情长。他恨的是寿春县主为何不早早告知他出身尊贵,也好叫他谋一番大业。不然,他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狂笑着忽然却哭了。
    寿春县主并不知晓他才是真正的世子,自是不可能告诉他,这又怪谁?
    他是东阳王的儿子,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东阳王忧心寿春县主不肯善待幼子,先是借药杀人,随后偷天转日,想方设法假言孩子生而有疾,这才换了孩子......那又怎么样?抵不过母子天性,她仍是最爱嫡亲女儿。东阳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这一家人啊,骨子里流淌着都是相同的东西,这就是命运罢?
    王朝霸业,什么都没了。他恨,却不知该恨谁,他眼珠直直瞪着一小片天际,好半晌才想到即使,既是寿春县主知晓他才是世子,恐怕也不会直白告知。还想着保命在前,女人终究是女人,不明白什么才是天下格局。这一切不怪他的,若他早早知晓,若他提前筹谋,一切定会不同,毕竟他身上才流淌着正统的天子血脉。
    圣人凭何安坐尊位,东宫凭何继承大统?
    他不要杀父仇人好生生活着。
    阿爷,他的阿爷一番苦心孤诣,终究不能辜负。卓枝生而为盾也不能置身事外,此番不就帮了他吗?同生同长,他悲惨无虞,她也不该好命活着,慈母宠溺无度,更别提日后凭借裙带邀宠,前程定是坦途......就和他一道下地狱,待那时见面再行分说罢。
    众内侍见他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着实难堪,又不敢真将他打死了,几个人上手将他拖回屋子。念及方才,暗道几声晦气,遂各自散开。
    炮竹声声辞旧岁,除夕的鞭炮声响尚存于耳,日月如梭,不知怎的转瞬就到了上元节。有诗云:年年乐事,华灯竞处。可元令九年却有些特殊,去岁腊月圣人大朝议昏厥数次,当时太医官施以金针之术,总算熬过腊月。可是元月以来,圣人接连半月卧病在床。圣人迷信道人炼丹施术,苦修长生之道,这算不上昏聩,毕竟上京城里人人都笃信于此。
    去岁腊月,圣人初次昏厥不醒,东宫侍疾上书恳求圣人不服丹丸,未成想又遭了顿斥责。众臣看在眼里,心中不以为然,皆以为东宫有些不近人情。莫说达官贵人,就连那些乡野富户也尽是服散炼丹的。
    原本上元佳节,圣人照旧例下敕令取消禁夜,准允万民进城玩乐,可今年圣人病重,此事定是不能承办。元月十六,天色微明,宫中值守的太监一一熄去宫灯,却见侍奉圣人左右的王内侍朝宫门而去,这种紧要关头,定不是因了私事出宫......
    他猜测的不错,王德全此行却是领了皇命的,他出宫快马一路行至建宁侯府,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卓枝整衣以待:“等您多时了。”
    闻言,王内侍微怔,眼前人面含病容,不仅未曾消减半分容色,反是多了几分凛凛风姿。她立在一片雪中,仿若映雪寒梅,积雪难抑,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他们轻骑快马,一路自小南门直入禁内,不多时便来到太真殿前。
    自迈入元月起,天公风雪大作,积云压顶,纷纷扬扬直至过了初七方有些好转。太真殿金顶红门,御楼高阶,今朝雪花又起,雪片子仿若凝脂碎玉,一层又一层浅浅覆盖在屋脊瓦片间。王内侍躬身随在她身畔:“娘子,请。”
    踏上九重高阶,卓枝立在殿前一眼望去,只觉天下尽收眼底。远处钟声清越悠然,自远及近,她眼含淡笑,施施然转身迈入大殿。
    ——“罪臣卓枝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仿若一滴水,落入太真殿荡漾出层层涟漪。良久殿内最深处御座之上那团厚重的锦缎微动,发出了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东阳王谋逆案与你全然无关,你说是请罪,朕心中生疑,何罪之有啊?”
    卓枝笼袖立在殿中央,闻言略想了想答道:“罪臣虽与案情无关,可是罪臣为求保命,借肃王谋乱之机,纵火逃亡,欺瞒圣上已是万死莫辞,怎能无罪?”这时爷娘早已出了上京,她孤身一人,再无隐忧。
    圣人微微招手:“你上前来。”
    卓枝依然披着一领长氅,缓步行至近前,隔着一道珠帘,卓枝依稀窥到圣人早已头发花白,面色不自然涨红,这是久病之相。殿内温暖如春,仅在榻前便特意增了数个精巧熏笼,炭块明暗不定,既如此圣人仍盖着厚重锦被,额上更不是不见丝毫汗意,他竟畏冷如此。
    圣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却不以为然:“你仅凭一人之力,如何纵火逃亡?”
    “罪臣怕死贪生,自然是勾结肃王......”卓枝慢悠悠的自我检讨,这事无论圣人知道几分,她也不能言语牵扯东宫,虽说有些徒劳无益,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成想圣人丝毫不追究其中有异,反是拍手称赞:“好,”他唇角含着和煦的淡笑,撩起眼皮子看向珠帘外立着的人影,笑道:“听闻你在海宁谋划三年,一举设计,趁雾夜突袭歼灭倭寇大半,堪称有功。以你的智谋,明知来上京死路一条,为何还敢来此?”
    卓枝垂眸,神情温和答道:“圣人传书且说母亲病重,罪臣身为人臣已是不忠,身为人子,却不能不孝。”
    圣人猛然咳嗽几声。
    王德全适时递上一碗漆黑的汤药,圣人掀开药碗,勉力起身,他背靠着明黄迎枕,一双眼睛如鹰隼般注视着卓枝,口中却感慨万分:“如此仁孝,朕不会赐死寿春,”他瞥向珠帘外,目光一直望向门扇之外的御阶天际:“母慈子孝一以贯之,这才是天下的道理。寿春疼爱自己的孩子,”圣人稍稍坐起身,话音一转:“朕也疼爱自己的儿子。”
    圣人分明衰弱至极,目光却充满审视,仿若淡淡一瞥就能感到万钧之压,他语气不变,可藏在平静如水的语气之下的却能掀起汹涌海浪:“有件事他永远也办不到,朕今日便要为太子做这件事。”
    “卓枝,你聪慧识相,这是优点,很好。”
    两人有旧,本就是传的有模有样,只是未有真实证据,众人只图口快热闹。去岁见过卓泉,他说的话有凭有据,圣人连夜派锦衣卫彻查,果然有些蛛丝马迹。照此来说待他死后,两人旧情复起已是不可避免。两人之间本有兄妹疑闻,抵不住悠悠众口,日后史书之上如何言说?
    他的儿子,他也是知道几分的。
    卓枝言语之间小心回避,并不攀扯东宫,想来她明白朕的意图......圣人难得大发善心,也许是人之将死,并无杀心,赐婚远远送走便是了:“你尚未婚配,朕从前说的话如今也还算数,应修撰足堪与你相配,可愿意?”
    卓枝微微摇首:“罪臣委实不愿。”
    太真殿气氛瞬间凝滞,殿内诸人瞬间变了面色,圣人缓缓抬眼,眼中尽是雷霆欲作。卓枝从容一拜:“罪臣已是半死之人,何苦连累应修撰,”她坦然敛袖,露出欺霜雪的手腕,不紧不慢说:“劳请太医官为罪臣把脉,一探究竟。”
    早已潜在阁中的太医官迅速上前,他将手指压在卓枝腕上,一刻两刻,直到更漏水滴悄然落下,太医官抬首恭谨望向圣人:“回禀圣人,此人应当早做准备,怕是没多久了。”
    圣人未料到有此转圜,一时难免怔愣,他探目沉吟:“若朕仍要赐婚呢?”
    卓枝垂眸理袖,温声说:“罪臣领命,只是拜请圣人赐个更迟些的婚期。待罪臣魂归泰山,这桩婚事也便免了。”
    “你倒仁善,”圣人面上笑意更甚,好似处理了什么心腹大患般,他终于脱力缓缓躺在御榻上,屈手指一指王德全说:“将那两道圣旨拿出来,供卓枝看。”
    王德全双手捧起一个檀木错金托盘,其上端端正正摆着两道明黄圣旨。既是圣意,她看看也无妨,卓枝拨开绳结,圣旨没了束缚瞬间展开,两道圣旨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道是赐婚,另一道则是赐死。
    若她一着不慎......
    卓枝敛目。
    圣人眼中凝着笑容,他淡淡的说:“你瞧,这两道圣旨都没盖朕的大印。如今你做了决定,朕也便盖下印,王德全,你知道是那一道,速速取出大印加盖!”王德全状若游魂,脚步轻盈,捧着托盘缓缓绕过珠帘,直向内室而去。
    更漏滴答滴答不住响起,卓枝垂手立在榻前,静静等待着王德全捧圣旨归来。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圣人不耐烦的催促道:“王德全人去哪了?”
    守门的青衣小内侍身子躬得极低,几乎要贴在地面上,他声音颤抖:“圣人恕罪,王公公适才前去取出大印,正要盖下大印,却不料打翻印泥,已派人去取印泥了......”
    圣人蹙起眉头,额间隆起深深的皱褶,简直是匪夷所思,他烦躁不已斥责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王德全人呢?”
    青衣内侍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声若蚊蚋,低不可闻:“回禀圣人,不,不知道。”
    圣人常年服用丹丸,情绪喜怒不定,闻言当即就要令人赐死青衣内侍,他面上阴晴不定,竭力起身望向殿外,眼中忽然闪过几丝奇异神色,他一把揪住卓枝袖摆,语气又低又急促:“你听!”
    卓枝侧耳。
    圣人手掌用力纂的更紧,变了神色,面上忽而又生出不明所以的微笑,了然低声道:“......打翻印泥,原是太子来了。”
    卓枝侧耳听了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出来。她缓缓收回探询的视线,心里揣测难道圣人服散饮丹,毒性催发,以至于精神不明,生出些许错乱臆想。圣人松开手,仰面靠坐着迎枕,眼睛半张半合,唇边挂着无奈,奇异的苦意。
    殿外忽起跫然足音,守门的青衣内侍仰面悄觑一眼,高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儿臣叩请圣安。”
    东宫一袭红袍端立殿前,圣人扶榻慢慢坐起,就在那瞬间疲惫病痛仿若从他身上脱离而去,隔着层层珠帘高阶,卓枝依稀瞧见他眸中迅速闪过难懂的悲悯之情。
    金乌高挂,明灿金光照耀着赤脊碧瓦,些许光芒透过紧闭窗扉,照出圣人唇边那一丝冷酷又怜悯的笑意,他静静俯视着阶下,俯视着整座禁内也俯视着东宫。良久,圣人闭目,他四指并拢向下一挥,举手投足间满是说不出的厌烦不耐。
    东宫遂缓步上前,微微侧首,目光越过卓枝看向跪地的内侍宫娥,淡淡道:“圣人倦了,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第120章 常存抱柱信
    清思殿回廊宛转曲折, 沿廊栽种着数株老梅树,寒梅繁枝盘虬,间或点缀着数朵红白香蕊, 几个婢女身穿长袍冬装,显得格外圆笨,几人挤成一团,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议论:“听闻如今住在东暖阁的女郎长得是极美的, 王家子那句诗怎么说来的?”
    一阵嬉笑, 有人小声道:“梨花初带夜月, 海棠半含朝雨。”
    ——“碧茹纵着你们,一个个如今是越发没样!”柳掌事绕过美人倚, 缓缓行来,她手中捧着一个錾刻梅花纹的金托盘。几个年幼的婢女见了她,瞬间立正, 一个个垂着脑袋, 柳掌事肃声道没:“前些年主子爷不在宫中, 你们张狂便也罢了, 如今还敢说出些狂词浪语形容贵人, 都有几条命在?”
    婢女们讷讷不语,垂头耷脑。
    柳掌事神色不明,眼瞧着她们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心中一声长叹,莫说婢女年幼心生好奇, 纵是她们这些储宫里侍奉东宫数年的老人,也是好奇不已。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不明不白就直接住进少阳殿旁的东暖阁里, 照谁看了不觉暧昧难言?可东宫日日如旧,夜里回宫也从不踏入东暖阁半步,反倒直接歇在清思殿,这就叫人有些捉摸不清了。
    听闻这位贵人是自太真殿过来的......
    难道是圣人赏赐东宫的嫔御?可是她们并无听闻旨意,而且也无获封银册。这位神仙妃子只忧心三件事分别是“早膳吃什么?”、“午膳吃什么?”以及“晚膳吃什么?”,其它情由盖是不过问的。
    柳掌事看向掌中梅形食盒,每一瓣便是一种花样,小笼金乳酥、玉露团并天花饆饠拢共七八样,各色珍馐引人食指大动。这便是东暖阁里娘子点的消食点心,瞧她身娇骨弱的,没想到胃口还不错。
    这么念头微转,很快柳掌事便来到东暖阁前,她轻轻叩门:
    ——“娘子大安,奴婢是柳娘......”
    卓枝自矮榻翻身而起,她微拢襦裙坐正身子,一副端庄的样子:“柳掌事,请进来罢。”门扇微敞,柳掌事迈步而入,俯身行礼,而后迅速低眼,手上动作不断将梅形食盒拆成花瓣,一瓣一瓣摆开来。
    三日前她离开太真殿,原以为就能顺利出宫回建宁侯府,没成想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列青衣禁卫拦下,披甲挂剑只说:“奉命行事。”形势不由人,无论刀山火海,她只能面对。卓枝便跟着内侍上了小轿,许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掀帘探目,顿时大惊失色,若是禁内与三年前一无二致,那此处不应当是储宫吗?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住进了储宫。头一日,她满心以为回见到东宫,一整日她都心情紧张,寝食难安;次日,她略有焦灼;这是第三天了,她已经习惯吃了睡睡了吃的养老生活。
    錾刻梅花纹金托盘置于黄檀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霎时卓枝抬眸望去,正与柳掌事四目相对,还是柳掌事飞快垂首,福身道:“娘子赎罪,奴婢无状。”
    卓枝偏开脸,低声说:“无事。”
    上次见柳掌事还是在一瓯春殿外,那时她尚且还是“小侯爷”,两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缘分。如今世人眼中卓枝早就殒命三年前万佛寺那场大火,她赴上京,也不过是范七娘的身份。除却圣人对她心知肚明,大部分人眼中,她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所以偶遇熟人,这等场景就很尴尬了。好在柳掌事与她心有灵犀,两人都不提往事,只是默默相对不语。角楼钟声清越悠长,卓枝怔愣,方觉此时已是未时末刻,该准备晚膳了,她闲来无事本能问道:“晚膳吃什么?”
    柳掌事略一福身:“鸳鸯五珍脍,梅花汤饼,酪松瓤卷酥......”待她报完菜名,良久未曾听见任何声响,柳掌事抬眼一望,只见这位容貌酷似卓郎君的娘子俯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柳掌事神色复杂,这位娘子容貌委实与三年前丧身火海的卓郎君太像了些。虽然她只远远瞧过一眼,也能察觉两人至少七八分相像。
    她心思稍动,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怜悯,恐怕这位娘子心思单纯,如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罢?
    天际金乌欲坠将坠,染出一片明霞,守门内侍窝着整个下午,打算起身伸个懒腰,熟料方才站起身来,就看见远远一行人向储宫走来。他定睛一看,为首那人红袍玉带,身后随着数个青衣禁卫,他打了个激灵,东宫回来了!非是他少见多怪,而是这几个月以来,东宫惯例是亥时后回储宫,而后由他们这些个守门内侍照规矩下钥落锁的。
    思虑间,东宫已行至近前,守门内侍躬身行礼,请安道:“主子爷千秋。”
    东宫举目望向清思殿,一想到阿枝如今就好好待在殿内,他心中顿觉安稳,眉头也微微舒展,目光不变,一路向着清思殿行去,一面低声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
    青衣禁卫抱拳行礼道:“娘子一整日都在殿内,未曾移步他处。”
    东宫周身微顿,垂目不语,只怕她是不愿意的罢?
    自那日将阿枝送到储宫里,原本打算让她暂时住在从前园子里,转念一想她如今身份未明,难免生出些流言蜚语。旁的殿宇离他太远,也不似东暖阁有火墙地龙,寒冬腊月她身子骨弱,干脆就令人将她送进东暖阁。这几日万分忙碌,本想寻机与她谈及此事,可前两日等他回储宫,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路缓行,很快便行至少阳殿前。守门蓝衣内侍见到东宫,连忙躬身行礼,便要高声唱喏,刘内侍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们,东宫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他径直迈进殿内,隔着两面八扇伫罗素面屏,依稀能瞧见檀几前端坐的身影。
    听到门扇处传来些许动静,卓枝满心以为那是柳掌事布菜的动静,未曾回首,反而微微抿一口长生粥,入口微烫,卓枝娟秀的眉头稍稍蹙起,侧面一探:“柳掌事,几盏汤羹足矣......”话未说完,她瞬间顿口。
    竟然是东宫。
    她一时无言,唯有默默放下汤盏。东宫亦是不语,折身走向伫罗素面屏另侧小室,很快便有内侍捧着仰莲瓣折腹匜盘上前。事发突然,她几乎以为不会再见到东宫了,没想到这样突兀相见,卓枝怔愣半晌,直到东宫踏出小室,她才恍恍惚惚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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