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春天（2）

    心跳得好快，嗓子眼突然干涩的难受。绪花咽了咽口水，看着面前的少年。
    对，就是这样！
    接下来只要等对方哈哈大笑，然后吐槽就行了。
    少年似乎没看见绪花，端着箱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唉？”绪花抬起头。
    绪花呆站在原地，突然红了脸，小跑着绕到了他面前，拼命挥动右手，“啊啰哈！”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绪花，少年停下脚步，转头向身后望去，当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时，他才看向绪花。嘴皮轻轻颤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什么？”绪花才刚侧过耳朵，又见这人绕开她，朝前走去。
    “喂！”
    陆天俊终于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绪花。好大的声音。震得陆天俊的耳朵里充满了像蚊子振动翅膀时一样尖细的嘤嘤嘤的声音。
    好熟悉的感觉……
    陆天俊呆在原地。
    绪花歪了歪头，疑惑的看向他，“什么？”
    陆天俊没有接话，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被这仿佛是高原冰山上千百年不化的雪一样寒冷、空洞的眼神盯着，绪花脖子一缩，像是被戳了个洞似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顿时泄了个干净。只能小声嘟囔着，“因，因为你一直不理人家……”
    “我是聋哑人。”陆天俊淡淡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不知……你耍我！”
    “没有。”
    “可是你明明说话了！”
    “我只是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才假装自己会说话而已。”
    “什，什么……”听到眼前少年无比平静的话，绪花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后悔和自责。
    是啊，一个聋哑人，因为害怕别人歧视的目光，拼命的掩饰自己，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苛责他呢……
    然后，绪花反应了过来：“喂！”
    陆天俊却没有再搭理她，抱着箱子走了。
    “这个地方的人都好奇怪，”绪花叹了口气，“我真的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吗？”
    ……
    陆天俊将纳豆放进墙上的橱柜，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他在喜翠庄，算半个厨师。
    “阿俊，笑得那么开心，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和他搭话的，是喜翠庄的二厨宫岸彻。
    陆天俊伸手摸了摸自己嘴角：我刚才有在笑吗？
    陆天俊摇摇头，“没有。”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习惯了陆天俊的性子，没有再问。
    现在虽然是假期，但喜翠庄只有几名客人。厨房的工作也不算忙。
    很快，主厨富樫莲二和二厨宫岸彻处理完手中的准备工作。
    厨房里只剩下身为学徒的鹤来民子在削萝卜。
    陆天俊看向她，“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民子没有抬头，冷冷的说道。
    这女孩，似乎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不太好，过了两秒，民子解释道：“现在不算忙，我想要多锻炼一下刀工。”
    陆天俊起身，朝外走去。
    迎面遇到一个身材消瘦，穿着古朴的青色浴衣，带着小巧的无框眼镜，有几分斯文秀气的男子。此人是喜翠庄的客人。住下已有一月余。
    据喜欢八卦的轮岛巴说，此君是一名了不起的作家，在喜翠庄潜心闭关，要写出一部了不得的作品。甚至有可能获得直木奖。
    他的名字陆天俊没有去记，只是在心中以太宰治的名字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大宰治”。
    “大宰治”低着头，右手仿佛被胶水粘在下巴上一样，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新角色”“超展开”“劲爆大象部落”“亮起来了”“xx摸得我摸不得？”之类的话，从陆天俊身边直接走了过去。
    陆天俊也乐得不和别人打招呼，彼此交错，又分开走远。
    路过中院时，听到隔壁的走廊传来了“嚯呀嚯呀”的声音。
    陆天俊朝那边望了一眼，是之前拦下他的那个小个子女生。
    此时她已经换了一身绿色的运动服，正弓着腰，卖力的擦着地板。
    陆天俊摸了摸下巴，是新来的女侍吗？
    可旅馆的生意又一直在走下坡的样子。又怎么会雇佣新人？
    她飞快的从一端跑到另一端，嘴里还发出“嚯呀”的大喊声。
    听着这稍尖的幼女高音，陆天俊忽然觉得很奇妙。没想到她那娇小的身躯，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她那淡黄色的卷发被汗水打湿，一部分贴在额头上，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双眼紧紧的盯着前方，“嚯呀嚯呀”的跑来跑去。
    哗啦——
    绪花用力一扭，抹布被绞得紧绷。她伸手用力捶了捶瘦小的背脊，长时间弯腰后，一挺直身子，突然有种酸麻混杂的痛感传来。
    龇牙咧嘴间，她看到了另一边站着的人。
    刚才那个“聋哑人”。
    绪花指着陆天俊：“嚯呀！”
    嚯呀？陆天俊摸了摸下巴：难道这女孩还说不清楚话？
    “喂，你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失礼暧！”
    “你看错了。”陆天俊轻描淡写的否定了。
    绪花嘟起了嘴。
    “……”
    “……”
    短暂的沉默，陆天俊转身准备离去。
    “喂！”绪花突然叫住了他。
    陆天俊停下脚步，扭过头。
    “那个……”绪花眼神飘向旁边的铁皮水桶，“你可不可以和我说一下话，告诉我一些有关这里的事。人家…我第一天来这里，却遇到了和你一样奇怪的家伙……”
    什么叫和我一样奇怪的家伙？陆天俊眼神有些无奈，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只不过嘛……“第一天来这里”这句话让陆天俊突然有些恍惚，眼前突然闪过自己刚到喜翠庄时的画面：
    老板娘四十万翠静静地看着他，“岛村，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天俊脸色苍白，突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但还是咬着牙，说道：“我已经作出决定了，请留下我！”
    ……
    “你没事吧？”绪花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陆天俊轻轻摇头，走到她还没擦到的地方，盘膝坐下。“你想要问什么？”
    “嗯……你的名字？”
    “哈？”陆天俊看着她，有些猜不透这女孩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交流的时候，难道不该告诉对方彼此的名字吗？”
    陆天俊抿着嘴唇。他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对于这种自来熟又大嗓门的人，而且又是个女孩，他实在应付不来。
    绪花却开始催促，薄薄的嘴唇嘟起，像是刚刚切开的鲜橙，“快告诉我啦！”
    陆天俊无奈，只能说道：“威廉伯爵。”【注：威廉伯爵，金坷垃的创始人】
    “嗯，威廉……喂！”
    看着两只眼睛瞪大，腮帮子鼓起，活像一只仓鼠的女孩，陆天俊不知为何，并不像和其他人交流那样不耐烦、恐惧，反而有些愉悦。
    “那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叫陆天俊。”
    “陆天……”绪花用不标准的发音重复。
    “陆天俊。”
    “陆天俊，你是中国人吗？”她突然又大叫了起来，“好厉害！没想到在这种古老的乡下旅馆里，竟然还有外国人工作。”
    陆天俊被她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只能含糊的说道：“应该算吧。”
    “什么叫应该？”
    “我上辈子是中国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和中国很类似的国家。”
    “唉？”绪花脸上兴奋的神情突然僵住，“喂！你又想耍我是不是？”
    陆天俊抿了抿嘴唇，突然有些厌烦和生气。
    他觉得自己没有说谎，却遭到对方的质疑。这让他心头一堵：反正这帮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无法相互理解，又有什么好沟通的呢？
    陆天俊站起身，沉着脸往回走。
    “喂，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
    被突然变脸的陆天俊一吼，绪花吓得一屁股蹲到了地板上，“唉？”
    看着被吓到的小女孩，陆天俊突然有些后悔。她什么错也没有，全都怪自己。
    陆天俊想要道歉，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嘴皮轻轻颤动几下，却只是垂下头，站在原地。
    “我叫绪花，松前绪花！”
    陆天俊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是，我，我想要和大家好好相处！”绪花笑了，不含任何杂质，用着仿佛是春天精灵的化身一般的笑容面对着他，“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松前绪花？！陆天俊突然怔住。原来是她。
    陆天俊仔细打量着她。她正仰起头看着自己。
    小小的脸，薄薄的淡粉色嘴唇抿成一条向上弯曲细线，像琥珀一样的褐色大眼睛，在树叶的间隙中散射下的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如同绿宝石一样带着淡淡金色的奇异色泽。
    雪白的皮肤，娇小的身躯，让她看上去彷佛一个洋娃娃。
    和陆天俊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陆天俊忽然有种罪恶感，那种肆意诋毁别人的罪恶感。
    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脑海深处涌出，画面又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彻底改变了他的盛夏。陆天俊瞳孔开始涣散。
    陆天俊看着她。他又一次确定了，自己根本就不懂女孩子的心。
    绪花没有说话，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
    陆天俊突然转身跑了。
    “唉……”绪花放下手，“果然这里的人很奇怪。”
    陆天俊的额头上挤出了三条淡淡的纹路，紧闭嘴唇，右手死死地攥住左手手腕。用比平时快三倍的速度走向厨房。
    为什么？
    为什么被人这样没礼貌的对待，还可以露出那样纯洁的笑容？
    陆天俊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了宫岸彻那熟悉的吼声。
    厨房里，民子似乎因为削萝卜太过投入，忘了关注烤箱。现在作为晚饭的烤鱼已经变成了焦黑色。
    宫岸彻正大声的训斥着民子。言语甚至可以称得上刻薄。
    民子低着头，道歉。
    陆天俊也曾在民子被骂的时候帮她说过话，却得到了民子“不要多管闲事”的回应。
    自那以后，陆天俊便没有管过她的事。
    “阿俊。”
    被大家称为“莲先生”的主厨富樫莲二叫住了他，“你来的正好，趁现在还来得及，把烤鱼改为小烤腌鱼。”
    “嗯。”陆天俊点头。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做！”这是宫岸彻对民子的吼声。
    “是！”
    不到十分钟，厨房一直开着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陆天俊扭过头，是一个扎着像丫鬟一样的单包子头的少女。
    是喜翠庄的女侍，押水菜子。
    似乎被陆天俊的眼神吓了一跳，菜子向后一缩，退到了走道里。又马上伸出头，小声“呐喊”道：“小，小民，老板娘叫你去一趟……”
    民子看向宫岸彻。
    “既然是老板娘叫你，那就快去。”
    “是。”民子快步走了。
    菜子看着民子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担忧。之后好像生怕陆天俊吃了她似的，向厨房里的几人微微弯腰，便准备逃跑。
    陆天俊没有理会，开始切柠檬。
    “菜子，”宫岸彻叫住了她，“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人就是这样，嘴上十分刻薄，暗地里却很关心别人。
    “那个，”菜子嗫嚅着，“因为小民的被子从二楼掉下去砸到了客人……”
    “哈？那个笨蛋，竟然会犯这样的错。”
    “是老板娘的孙女想要帮她晒被子……”
    是她？！
    陆天俊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痛感，低头一看，是不小心切到了食指。刀上的柠檬汁流到伤口上，又是一阵痛感袭来。
    陆天俊连忙将手抬起，差一点就流到柠檬上了，“莲先生，抱歉，我去处理一下。”
    “嗯。”一向沉默寡言的莲先生点了点头。
    陆天俊低着头，向外走去。
    门外，阳光正好。
    绪花抬起头，直视着表情严肃的老板娘，“老板娘，事情是我干的，既然要处罚，那就一起处罚我好了！”
    民子跪坐在一旁，低着头，揉着自己刚才被打的右边脸颊。刚才她和绪花一起土下座向被砸到的客人道歉，耳光也是那时打的。
    “是吗？”老板娘认真的看着她。
    绪花一咬牙，“嗯！”
    啪！啪！
    鼻腔中突然传来一股暖流，一道细细的红流从鼻孔中流了下来。绪花没有擦，忍着泪，大声喊到：“谢谢你！”
    “回去工作吧。”
    “是！”x2
    出了老板娘的房间，绪花想拿出纸巾，才想起自己换了身衣服，只能用手捂住右边鼻孔。看向一言不发的民子，“那个，抱歉……”
    “去死！”
    收获的，只是一个狠狠瞪着她的眼神和那句去死。
    “我……”
    没有听她的话，民子转身走了。
    “我……”
    我只是想和大家相处的更好而已……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像一颗颗圆圆的豆子从她脸上滚滚滑落。抬起头，却看见走廊另一边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是来看笑话的吗？
    绪花吓得身子一抖，双手慌乱的往脸上抹去。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丢脸的样子，尤其是不想被这个人——和民子一样不友善的人——看到。
    一急之下，泪水却没有止住，反而流得更急了。
    少年却没有按照绪花的期望离去，反而走了过来。
    绪花转过身，刚抬起腿，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站住！”
    绪花的身子又是一抖。但却乖乖的站住了。
    绪花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着。深厚的声音由远及近，绕过了自己，挡在自己面前。
    他果然是来笑话我的……
    刚才自己假装大方开朗的样子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每一个故作外向的动作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变得格外滑稽。
    他抬起了手。绪花一缩，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拿着它。”
    “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自顾自抓起绪花的手。
    绪花只感觉他塞了个东西在自己手上，还没等出声询问，就见陆天俊先离开了。
    像逃跑一样离开了。
    绪花摊开手，手掌心上，是一个由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彩光芒的塑料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
    绪花撕开它，将里面包着的东西放进嘴中。
    酸酸的，甜甜的。是一块糖果。
    绪花抬起头，看着陆天俊消失的方向，“说不定，意外的是个温柔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