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其一 最后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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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纪元六年三月十三日晚，十一点十分——
    过了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后，北境的雪不再如鹅毛般飞飞扬扬。但它却时断时续，如同怀春少女的心思般捉摸不定。
    下午时飞雪停了一会，晚餐一过，又飘扬着从漆黑的夜空中落下，将费拉德温泉山庄染上了一层纯洁的白色。
    白色的庄园里点缀着雪浆果、雪樱花、冬梅等等北境的特色植物，这些花草酷爱严寒，在寒风飞雪中展露出傲人的风骨，令人惊叹！
    它们给纯白的寒酷世界带去色彩，也给生活在北境的人们带去希望。埃尔伯特没有关窗，他坐在窗边仔细观察那些生长在北境极寒环境的植物，它们纤细的花茎上压着对它们而言过于厚重的积雪。可即便如此，却仍在严寒中一派欣欣向荣。
    埃尔伯特觉得那些花儿和他很像。
    他虽然出生高贵，但实质上却并未过多享受过帝国太子的殊荣。相反，在他与辛西娅的生母死后，兄妹俩在皇宫内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
    为了自保，埃尔伯特不得不寻求足够强力的外部支持。命运没有抛弃他，从小展现出法术天赋的他终于得以进入无尽海秘法城，因为在自身最弱小的时期避开了危险的政治漩涡，也因为伊曼纽尔那震慑多元宇宙的威名，他得以保有太子之位活到成年。
    但值得一提的是，埃尔伯特并不是艾文、夏洛特那般天命所钟爱的宠儿。他的天赋远远及不上继承了陆斯恩遗产的克莱德曼兄弟，甚至及不上平民出生的克莱尔。为了进入秘法城，小小年纪的他废寝忘食，才能在考核中堪堪过关。
    但伊曼纽尔并不重视他，那也是因为埃尔伯特的天赋并不出众，而且心思相比其余的弟子也没那么单纯。
    可埃尔伯特能怎么办呢？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比别人考虑得更多。
    那一夜，当夏洛特问他——权力难道比生命还重要吗——时，他不由自主地对眼前那银发绯瞳的青年产生了嫉妒与愤怒的心理。
    夏洛特当然可以活得那么纯粹！可他却不行。
    他和妹妹辛西娅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许多。妹妹辛西娅从小寄居萨瓦堡，当作父皇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而他也不得不居海外，才能保住自己那孱弱的性命。
    等到埃尔伯特总算取得成就，自以为苦尽甘来时，父皇去世、同室操戈，皇位之争中水上都覆灭、催生出灯塔这样的反叛组织，其后他与弟弟争夺领地，帝国也随之陷入内乱，直至如今天翻地覆、克莱格霍恩家族的统治名存实亡。
    他从未享受过皇室太子的荣华富贵，却不得不承担起复兴皇室的重任。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这个世上难道还有比他更滑稽、更可悲的倒霉蛋吗？！
    埃尔伯特很想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可正如那夜他对夏洛特所说，因为责任，他不得不沿着这条看不见丝毫光芒的小路前行，哪怕黑漆漆的前方就是悬崖峭壁，他也只能独行。
    埃尔伯特必须为克莱格霍恩负责，必须为自己的妹妹辛西娅努力！如果他一走了之，辛西娅又该怎么办？难道他能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妹妹，让她成为劳伦斯手中的旗帜吗？！
    “我做不到啊……”他疲惫地呢喃，“就像那些雪中之花，哪怕压得花茎都要断了，也只能昂首挺胸地绽放啊……”
    “这种努力绽放的雪中之花很美对吧？可是您看那儿，看到了吗？就在雪樱花下面，还有一些快要枯萎的花蕾。正因为那些绽放的美丽花儿在努力到贪婪地汲取北境冬季稀薄的阳光，才让那些花蕾枯萎的啊。”
    门边传来声音，埃尔伯特下意识地看向房门。房门紧闭，可一个男人却像是凭空而现般站在室内。
    “虽然美丽，但也掩盖不了它是凶手的事实。这么说来，努力之美也是建立在践踏、谋杀他人的基础之上。但凡英雄豪杰皆赞颂雄狮，却不知雄狮才是吞噬血肉的魔怪。您觉得呢？陛下。”
    埃尔伯特瞪大了双眼，但一瞬间的惊异又被平静取代，他似乎早有所料，但只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自己的妹夫——艾文.克莱德曼。
    “您说得对，艾文殿下。”
    “您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
    “嗯，我早有所料，只是我没料到那个人是您罢了。”
    “其实很正常，难道您不奇怪为什么我一直讨厌、甚至是憎恶您吗？陛下，在解释为何来的人会是我之前，我想请您回答一个问题，您觉得我是那努力绽放的花儿，还是那即将枯萎的花蕾呢？陛下。”艾文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这时，积雪反射的光打着他的身上，虽然不够清晰，但可以看到他手上端着两杯红酒、面色悲苦。
    埃尔伯特迟疑片刻，“在我看来，您是花儿。”
    “可在我看来，您才是那朵压迫着我的花。”艾文苦闷地说。
    “可我的存在应该对您、对埃罗萨更加有利！”埃尔伯特陡然想起水上都时妹妹辛西娅对自己说过的话，他颤声问道，“因为……斐雯丽！？”
    艾文沉默一会，幽幽地道，“您配不上她。”
    “……那谁配得上呢？”埃尔伯特反问，“您吗？”
    艾文又沉默，他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良久，他将其中一杯红酒递向埃尔伯特，“反正那个人不会是您！”
    埃尔伯特凝重地盯着那杯酒。
    那绝对是难得的佳酿。红酒填到了高脚杯五分之一的位置，因为递酒的动作，酒液在杯壁上残留粘稠的痕迹。埃尔伯特盯着那殷红的酒，就好像在看着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他接过酒杯。
    “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杯酒吗？”埃尔伯特苦涩一笑，“也罢，起码比我预料中的要体面一些。”
    直到这时，艾文那苦闷的表情才有所动容，“您不反抗吗？？”
    “我为什么要去反抗一件注定的事？”埃尔伯特朝窗外弹了弹指，魔能的火花擦在窗口，像是水波一样荡起了涟漪，“绝妙的时空间法术，比夏洛特使用的更加精妙。我无论怎么反抗，也逃不出这个时空的牢笼吧？艾文殿下。您是传奇？”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艾文仍难释疑，“那您为什么不在洛萨堡向我父亲说出您的猜测？”
    盯着手中红酒的埃尔伯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因为我别无选择。在埃罗萨这片土地上，我凭什么能和您对抗？我只能祈求您，不要伤害辛西娅，她是那么地爱着你……”
    艾文耸然动容，“您是个好哥哥。”
    “是啊，我是，而您不是……”
    “陛下，您绝不会知道为了斐雯丽我和夏洛特付出了什么东西。所以，请不要对您不了解的事情擅加指责评论。”
    埃尔伯特想起辛西娅说过，斐雯丽喜欢的是夏洛特一事，他下意识地问，“那您会伤害夏洛特吗？！”
    “……我真是羡慕他，能有各种各样为他着想的朋友。”艾文轻轻地说。
    “请回答我！”
    “不会！”艾文斩钉截铁，他再次强调，不知想要说服谁，“一定不会！”
    埃尔伯特点点头，端起杯子凝望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艾文同样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他看着埃尔伯特慢条斯理地将饮尽的酒杯搁在桌上，然后仔细地整理自己的仪容。
    大约两分钟后，他如同熟睡般低下了头。
    艾文蔚蓝的眼中一片湿润，他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哽咽着说，“可埃尔伯特，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相信我……我绝不想伤害夏洛特！”
    人生最大的孤独，就是只有面对死人才能道出心中的恐惧与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