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校庆

    校庆这天早上一片晴空万里。
    时序走进四月，白云不再吹冷冽的风，空气中隐约飘着燥热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东西紧勒着晚春的尾巴，让邵雪有种转瞬初夏就要到来的迫切感。此时他与袁懿芯正在司令台后方的集合场上，焦急地等待去整装的尹伊晟回来。
    全年级各班已经列队填满操场草坪，乐队奏着悠扬的乐曲，主任在司令台上殷殷训话。他们当然是从队伍中溜出来的。因为再五分鐘后，尹伊晟就要上台领奖，成为真真确确的高一年级代表。
    尹伊晟远远地边翻正衣领边向他们走来，噘着嘴一脸不耐。因为要上台领奖，他换上长袖制服衬衫，在这天烈阳的照耀下，一下子就已经隐隐冒汗。不知是他有些扭捏的不自在表情，还是一身正式连袖口衣襬都确实落在该在的地方，难得少见，邵雪觉得尹伊晟这副模样特别好看。
    「你快点啦！」袁懿芯出声说。尹伊晟快要走近时，她已经伸手准备帮他扣衬衫的第一颗釦子。
    「还有时间，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上台。」尹伊晟说。
    扣好釦子，袁懿芯拍拍他的衬衫，帮他拉正手肘部位的摺痕，满意地说：「欸，你也是可以人模人样的嘛。」
    「我本来就人模人样。」尹伊晟抗议道。
    邵雪上前，走到袁懿芯身旁，附和说：「很好看啊，代表大人。」
    尹伊晟眼神斜斜地看向他，邵雪刻意再次上下打量尹伊晟。
    「好了好了，参观时间结束，」尹伊晟看似不太好意思地说，「快回去班上吧，我要准备上台了。」
    袁懿芯与邵雪看到这样的尹伊晟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好好好，代表大人，晚点见。」袁懿芯边说边趁机偷拍尹伊晟的头，才赶紧与邵雪溜回操场前排的高一队伍中。
    一个小时后，漫长的校庆开幕式在天蓝云白的见证下终于结束，学生们像是被宣告礼成这声突来的猛兽追散的羊群，哗地四散开来。操场上各处开始有人进行运动会的赛前准备。
    一会儿，跑道上的赛程告示牌掀起，写着「高一四千公尺接力赛」。学生会运动会组的学长姊在跑道四周拉起分组围栏，邵雪则与班上参赛的同学一起准备去换装。
    七班是第一梯次。跑道有八条，一年级共十六班刚好分成两梯次，尹伊晟在的十三班则是第二梯次。第一棒的跑道排序在赛前十分鐘由各班派人出来抽选，第二棒开始才能变换跑道，所以那天尹伊晟说他请老师让他改跑第一棒时，邵雪觉得尹伊晟是极有把握的。
    随着比赛时间接近，学生又陆续回到操场上集聚，在青草初萌的草坪上开出色彩斑斕的图腾。七班的校庆赛服主色是黄，上衣有一点袖子，正面绣着数字7，背面是帝北的英文缩写dbhs，下身裤管两侧有白紫色交错的条纹，长度大概到膝盖上方，整体看来既舒适也规矩，与他们七班的气质很相搭。邵雪的衣服尺寸选得很刚好，虽然黄色是他平常几乎不穿的顏色，但试装时大家都说很适合他，与他的栗色短发十分相衬。
    换好装，邵雪与同学一起回到操场，袁懿芯已经在七班的位置等他。袁懿芯没有参加运动比赛，所以还是穿着白衬衫与灰蓝格纹的制服裙，但她今天戴了一顶银色布面的棒球帽，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时草坪上主要是第一梯次比赛的班级同学，以及更多过来观赛并帮忙加油的学生，人潮很是热闹。
    「尹伊那傢伙……怎么这么慢？」袁懿芯四处张望。
    「大概又被什么人缠住了吧。」邵雪笑说。他已经非常习惯尹伊晟突然消失，因为整个学校几乎都跟他认识，总是走一走就会遇到谁而停下。
    袁懿芯露出些许烦躁的神情，频频拿起手机看，「他不会是记错时间了吧？」
    邵雪觉得袁懿芯反应过度，「没关係啦，又不是他要比赛，可能我们比完他就来了。」
    「不可能啊，」袁懿芯嘟起嘴说，「他一定会来的。」
    比赛十分鐘前的提醒哨声响起，第一梯次的八名班代表上前抽出顺序，七班抽得不错，是第二跑道，班上同学都开心地欢呼。
    很快的，开赛时间逼近，各班第一棒纷纷走上起跑位置，邵雪跟袁懿芯分手，走到跑道旁与班上的跑者列队齐聚。袁懿芯则和一群班上女同学挤在选手区拉起的布条外，挥舞着班旗加油。
    枪鸣乍响，整个操场喧腾起来，跑道四周观赛的学生成群结队，加油棒的敲击声、围观师生的尖呼，与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哨音交杂，让人肾上腺素激昂沸腾。
    邵雪是最后一棒，他专注地看着前面同学的赛况。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团体竞赛了，他从小就很能跑，也很享受跑起来的放空感。全心投入跑步的时候，所有思绪被风吹散，一切归零，只有一直往前的念头，让他感觉成为了一股绝对的轻盈。
    他站上起跑线。前面几棒维持得不差，到他的时候虽然排名第三，也只落后第二名些微。他在心中倒数──五、四、三、二、一──接过递上的接力棒，霎时周围世界变成不断后退的背景，他像是要把身体的存在都拋到脑后一般，只执着于眼前下一秒的空无。往前跑，再往前，眼前从两个身影变成一个，再从一个身影变成万物皆空，直到耳边响起「七班分组第一！」的呼声，邵雪才像是被身后乍现的数条绳线猛地拉住一般，几乎要跌倒似的煞停好几步。
    终于停下脚步，他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换气，索性坐下又躺平在跑道上。
    接着是轰天的尖叫声从背景闯进他耳窝。
    袁懿芯没等工作人员撤开布条就衝上跑道，跪坐在邵雪头顶正上方，捧着他的脸说：「邵雪，你太神了！」
    前面几棒的同学也披着毛巾涌上来，在他周围搭肩围起。笑声、汗水、激情，在他们才十几岁的天空下显得耀眼无比。然后是外围更喧腾的阵阵尖叫声传来。邵雪身旁一排黄色身影之间，走进一个青蓝色的身姿。不必多想，他已经知道那是尹伊晟。
    尹伊晟一身十三班的赛服，非常抢眼的青蓝色，男生上衣是篮球衣似的网状无袖，下身则是标准田径队的银色短裤，尹伊晟在里面加了一条及膝的黑色打底裤，大腿线条在背光的侧影中肌理分明。
    尹伊晟弯身靠到袁懿芯旁边，向正坐起身的邵雪伸出手，满脸笑意地说：「你很行嘛。」
    邵雪伸手拉住他，站了起来，「你等下可别放水。」
    「哦，得瑟起来了。」尹伊晟咬咬下唇故意说：「有人在看，我会跑得更认真。」
    邵雪低头笑笑不语。袁懿芯也站起身，把水递给邵雪，转头对尹伊晟说：「我等下没办法看了，我得去园游会那边帮忙，你加油啦。」
    「不用再加油了，你忙去吧，结束去找你。」尹伊晟说。
    袁懿芯离开后，很快地就开始第二梯次的比赛。尹伊晟显然带来许多人潮，因为他跑第一棒，广播报告第二梯次高一接力赛即将开始时，操场一整周的跑道两侧已经聚满围观的学生。邵雪跟尹伊晟击掌交换一个手势，从选手区退出来，感觉后方炙热的人声与视线简直要将他们淹没。尹伊晟在赛道上始终面带微笑，有人唤他，就微微点头示意。
    比赛开始的枪声第二次鸣响，跑道被起跑的步伐蹭起一片白灰，转眼尹伊晟的身影已经离起跑线很远了。邵雪跟在转向的人群后头，往下一棒交接的地方走去，前面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田径校队的尹伊晟不负眾望是这梯次第一棒的第一名。待邵雪来到交棒处时，尹伊晟已经完赛离开跑道，披着一件白色七分袖网状外套站在十三班的选手区。那一身青白身影实在过分抢眼。
    看到他走来，尹伊晟也往他的方向走去。
    邵雪其实觉得自己一整个早上都十分晕眩，他不想承认是因为尹伊晟的关係，尤其此刻尹伊晟朝他走来时，他更感到比刚才更炙热的人声与视线向他们袭来，不用细听都知道很多人在说他们两人的名字。
    尹伊晟接近他时，手移到胸前比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当他来到邵雪面前停下，邵雪确实犹疑过，却仍自然地把手上开封的矿泉水递给了他。尹伊晟喝了好几口，看起来非常渴，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刚才的比赛，邵雪觉得尹伊晟已经相当疲累。
    「走吧。」尹伊晟看着他说。
    「不看完比赛吗？」邵雪眺望了一下赛况，不是很妙。
    「不必了，我知道我们班跑得很差，看了难过。」尹伊晟又喝了几口，才把水还给邵雪，说：「我只有一个小时，去园游会逛逛吧。」
    邵雪接过水，喝了一口后说：「好啊。」
    如果有机会跟尹伊晟一起参加任何活动，千万不要拒绝。虽然站在他身旁压力奇大，因为那些向他示好的眼神，穿透到你身上时就是足以杀人的妒恨。但是别人给他的好处，像是各摊位递出的吃的喝的，他会直接转给你拿着，或者没手拿时就索性餵你吃，不过这当然是因为邵雪的缘故。
    大部分班级的摊位都是卖吃的，他们只稍微逛了半圈，邵雪就觉得很饱了，或者说快要被同学们的热情给餵饱了，他们于是转进游戏区的摊位。
    尹伊晟儘管看起来疲累，但心情很好，一路上跟来来往往认识的人打招呼，短暂地有说有笑，也一同跟邵雪介绍那些人是谁。最后他们在一摊射击气球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摊位上已经有不少人在玩，大多是男生，或者是像袁懿芯那样比较活泼的女孩子。看到他们走近，原本的人群自动让了位。这是二年级学长姊的摊位。
    「尹伊，邵雪！等你们好久了！」过来招呼的竟是学生会的王采晴学姊，她乐得喜笑顏开。
    「我们这不是来了吗？」尹伊晟笑说，看向邵雪问：「你玩吗？」
    邵雪耸肩摇摇头，他已经双手拿满东西，「你玩吧。我看你玩就好了。」
    他其实也想玩，更想跟尹伊晟一起玩，但却觉得不能在这场面继续跟尹伊晟表现得太好感情。
    尹伊晟跟王采晴说：「好吧，那我玩一局。」
    王采晴逗他说：「几局都让你玩。你不会连射气球也行吧？」
    尹伊晟拿起飞镖，笑笑没回话。看他的样子，不知为何邵雪就觉得尹伊晟肯定很会玩。
    只见尹伊晟稍微睨起眼，几乎是瞬间就全部完射。
    「你是不是有什么念能力啊……操作系？」邵雪笑着说。
    「我的话应该是特质系吧，那你肯定是变化系。」
    「好啊，神祕点。」邵雪看着他说。
    虽然不断提醒自己要跟尹伊晟拉开距离，但邵雪不认为有几个人办得到。待在尹伊晟身边，又不被他吸引。邵雪忽然完全明白袁懿芯的心情。
    这样十分难受。
    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或者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却仍不捨离开他身边，让人非常难受。
    「怎么了？」尹伊晟看出邵雪有心事，偏过头问他。
    「没，晃了个神而已。」邵雪收起心思，看向奖品区问：「可以拿什么？」
    「你要什么？」尹伊晟回问他。
    「我都没手拿了。好玩就好吧，奖品不必了。」邵雪真的没有想要什么，奖品都是些小玩意儿，而且不拿奖品，他也很开心了。
    「那就不必了。」尹伊晟顺着跟王采晴说。
    「好啊，你们真是好孩子。」王采晴笑着拍拍尹伊晟肩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啊，舞会组现在不是在开会吗，尹伊你要去的吧？」
    邵雪看看手机，距离他们进来园游会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他看向尹伊晟，尹伊晟回应说他等会儿就去，两人便跟王采晴道别离开。
    尹伊晟不是会忘记时间的人。他很忙，什么事都算得刚刚好，但绝对不会错过。邵雪非常清楚为什么尹伊晟错过了开会时间，所以也没开口，只是跟着尹伊晟走。如他所想，尹伊晟送他回到七班的园游会摊位。
    他们远远就听到袁懿芯的声音，十分生气地喊着：「尹伊晟！你混去哪里了，不是说要来找我的吗？现在都几点了！」
    尹伊晟把邵雪推到袁懿芯面前，说：「人还你。我要去开会了，我已经迟到了。」
    袁懿芯莫名不知所措，「喔，还要开会啊？」她看看邵雪，邵雪点点头，而尹伊晟已经不见踪影。「真是的……到底有多少事啊，一大早就黑眼圈，校庆那么忙还不睡觉，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袁懿芯不耐地说。
    「我耽搁他休息的时间了吗？」邵雪看着袁懿芯问。
    袁懿芯叹口气，「哎，他才不想休息勒，他比较想……」说着又猛地停下，改口说：「他就是爱玩啦。」
    尹伊晟一离开，邵雪顿时感觉刚才一个多小时所有被压在身后的情绪一齐袭来，好似待在尹伊晟身边就不必去想、去看、去烦恼那些情绪。因为有尹伊晟在，什么情绪都承受得住，而此刻涌上的正是他最害怕的──失落感。他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开始想他了。
    园游会到下午四点结束，舞会七点开始，这之中三个小时的时间，尹伊晟要他们去学生会办公室待着。学生会成员整天忙，办公室会一直开着，也因为大家都来来去去四散各处处理事情，所以办公室里人不会多。而且方筱青已经预定了晚上的外烩，尹伊晟跟袁懿芯又要提前准备，自然是去学生会那里吃点东西最方便。
    「你们三个现在是怎样？买二送一就是了。」
    袁懿芯与邵雪五点多到达学生会办公室时，方筱青看到他们就开玩笑说。
    「不好意思啊，方姐。」邵雪笑笑搔着头发说。
    「哎呀，邵雪，方姐最欢迎你了！高二要不要加入学生会啊？」方筱青两眼含笑，对他眨啊眨。
    「方姐不嫌弃的话，我来玩就好了。事情我做不来。」邵雪客气地说。
    「下学期会长就要换人了啊，如果尹伊不排斥，应该就是他接手吧。」方筱青边说边拿盘子装吃的，「欸，你们不要客气，赶快吃东西吧。小懿芯，晚上要麻烦你啦。」
    袁懿芯笑说：「不麻烦，我就是去陪衬尹伊的嘛。」
    邵雪四处张望，学生会办公室里没几个人，大家都快速来去，里头房间的灯也关着。
    「方姐，尹伊呢？」邵雪问。
    「他在里面休息。不过应该要叫他起来了，时间差不多了。」方筱青说。
    袁懿芯推推邵雪，示意他去。
    邵雪往里头的讨论室走，讨论室的房门仅轻轻带上，没有关紧，他小心地推开门。房间的百叶窗紧闭，没开灯，但不是全然的黑。尹伊晟一手遮着眼，横躺在双人沙发上，手机在一旁的茶几上亮着光，显示好几则讯息通知。
    邵雪走到沙发旁，轻声唤他：「尹伊，快六点了。」
    「你来啦……」尹伊晟先出声，才动了起来。他坐起身，抬头正眼与邵雪对视，眼神柔柔濛濛的。
    邵雪移开视线说：「你去吃点东西吧，方姐说差不多要准备了。」
    尹伊晟仍坐着没回应，一双矇矓的眼盯着他移动。
    「走吗？」邵雪起步要往外走。
    尹伊晟忽地抓住他的手，出声说：「你陪我一下。」
    两人定着的视线交会了几秒，尹伊晟微微噘起嘴，露出倔强的神情。邵雪笑叹口气，顺着他的手转过去，坐在了双人沙发的扶手上。尹伊晟顺势将身体转正，与邵雪并肩靠着，拉着他的手垂放在椅面。邵雪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冰冻般，一动也动不得。尹伊晟又闭上了眼，倚着椅背躺下。
    「我去帮你拿些吃的吧。」邵雪说。
    「没关係，」尹伊晟稍微握紧了他的手说：「给我一分鐘就好。」
    外头的办公室时而喧闹时而沉静，也许是隔了一道墙，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昏暗的讨论室里没有对外窗，只有外头办公室死白的日光灯残影微微透进来，照在尹伊晟轻闭的眼盖上。这是邵雪第二次与尹伊晟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上一次是在尹伊晟住的饭店，他感觉心跳如雷作响，占据整副心思。
    彷彿一光年也彷彿一瞬间的六十秒过去，尹伊晟很准时地松开了手。冰封的魔法被解开，邵雪这才放松了下来。尹伊晟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便往门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站到灯光底下，就像是打开他超人的开关，回到那个神采奕奕、傲气也温暖的形象。方筱青帮尹伊晟留了一盒食物，全是蛋糕、巧克力这种甜食，她说这是尹伊晟最喜欢的，顺便帮他减缓一下压力。尹伊晟还是那副亲人的笑容，快速吃了好几个，与邵雪交会着视线，频频开心地笑。晚上舞会的主持人高二活动组组长李宓宓，拿着舞会流程去跟尹伊晟和袁懿芯做最后确认。尹伊晟跟袁懿芯是舞会第二段的节目，大概七点半左右要上台，李宓宓请他们两人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留言，之后拍照下来，说舞会上的留言墙到时候要直接投影他们亲笔写的字。
    一切准备就绪，来到换装的时刻。袁懿芯要化妆还要换衣，由学生会的学姊陪着在办公室里面的化妆间准备。男生就简单多了，邵雪跟着尹伊晟去楼上的男厕换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加上舞会布置昏暗，校园里只要有一处开灯就会十分显眼，因此尹伊晟也没打开男厕的灯，只是敞开着门，藉着室外的光线直接换衣。
    邵雪单脚屈膝倚着外头的墙，望着漆黑的校园，四处闪烁一点一点灯火般的光，像是深夜熄灯后的城市，被色彩轻轻点缀。舞会就要开始，高一二大楼间与高一三大楼间的舞池聚满了人，远远可以听见模糊的人声，和开场前的轮播音乐键出交错的弦律。
    没多久，尹伊晟完装拿着衣物出来，走到男厕外的落地镜前，想要调整领带。尹伊晟是今晚舞会的胡迪，虽然不是穿得一身牛仔装，但也尽责地在长袖白衬衫外面搭了一件麂皮短背心，蓝色领带，蓝色牛仔长裤。镜子背光，照不清他们的身影。邵雪走了过去，按住尹伊晟的肩膀转向他，伸手帮他打领带。
    他们靠得很近，只有十公分不到的距离。
    他们身高差不多，平视就会对上彼此的视线。
    这是他们第三次独处了。
    邵雪微微低头，注视着手上的动作。尹伊晟因为打不好领带而心烦的模样有些可爱，邵雪笑着说：「高一代表尹伊晟，什么都会，但是不会摸黑打领带。」
    尹伊晟难得没回应，懊恼的神情里有严肃，也有种疲累，但还是那副紧盯着他看的灼人眼神。
    「不要再看了，再看我都要把领带打成蝴蝶结了。」邵雪说。
    尹伊晟这才笑了出来。
    邵雪抬眼，迎上他的笑。
    真正恍如一光年的一瞬间。
    「好了。」邵雪立刻出声打破这道寂静，又整了整打结处，正要松手时，尹伊晟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几乎要握痛他了。尹伊晟紧咬下唇，炙热的眼神里烧着很多情绪，很多压抑，更多想要。
    邵雪轻轻举起另一手，覆在尹伊晟握紧他的手上，缓缓将尹伊晟的手放了下来。他能感觉尹伊晟也缓缓放松了力道。
    「要去舞池了。」邵雪说。他很想抚摸尹伊晟的脸，或者轻拍他的头，但是没有那么做，他以指尖轻触尹伊晟上衫的钮釦，甚至不能将手贴上布面。这样就够了，他可以回应他，但不能真的回应他想要的。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秒都像一光年那般长。尹伊晟轻叹一口气，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片，塞进邵雪手里闔上，说：「等我上台再看。」
    舞会已经开始，从教学大楼往舞池的方向走，大道两旁的立灯之间拉起了交错密布的灯网。萤光灯泡一闪一闪，铁丝网上悬掛着各式夜光坠饰，彷彿黑暗中飘浮着玩具总动员的角色。这场景很像烟火试放那天他们布置的升级版。走在灯网之中，尹伊晟回头对邵雪微笑，邵雪知道这是他的主意。
    主舞池在最靠近校门的高一二大楼之间，舞台后方是胡迪与巴斯光年的两颗飞天大气球，其他人气角色如熊抱哥、三眼怪、叉奇的气球也飘浮在舞池四方。袁懿芯已经在舞台前的准备区等待，她是今晚的翠丝，上身穿的是跟尹伊晟相应的麂皮无袖短马甲，下身是银蓝色的短纱裙，青春洋溢，可爱极了。方筱青与范誉也在准备区忙碌着，主持人李宓宓已经上台准备开场第二段节目。
    尹伊晟带邵雪从舞池旁的工作人员专用道直接进入准备区。因为尹伊晟的出现，现场明显人声鼎沸起来。准备区在舞台左手边的角落，人员来来去去，加上舞台前方人潮拥挤，虽然方筱青要邵雪留在准备区，但邵雪婉拒了。邵雪向尹伊晟比一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舞池后方的音响区，那边再往后就是穿堂阶梯，人比较少，只有稀落的人群坐着休憩。
    尹伊晟点点头，让范誉帮他别上麦克风，注意力回到舞台上。
    袁懿芯转身，向着邵雪的方向大喊：「好，好，看，我，跟，尹，伊！」
    邵雪笑笑回她一个ok的手势，就逕自往舞池后方走去。一边走，他感觉心绪渐显清明。尹伊晟是他的安定剂，也是他的迷幻药。在人群之中，尹伊晟能让他感到安心，就像一张无坚不摧的防护网，让他褪下恐惧，自在地做他自己；而剩馀的，心底那些细微末节不可直视的念头，便在他们独处时无法抑止地窜上。他想要聆听尹伊晟，想要触碰他，想要感受他。
    他想要更多。
    他知道不可以。
    走到穿堂阶梯前时，尹伊晟与袁懿芯已经上台了。他知道只要回头，就能对上尹伊晟的视线，那副自始至终只看着他的视线。同时，被喧腾的人声掩去的麦克风声，随着他越接近音响区而益发清晰。
    李宓宓的声音从音响中传来：「今天大家都很期待看到尹伊，对不对？也很期待听到他的点歌跟留言，是不是啊？」底下沸腾的尖叫声让音响几乎破音，她看向尹伊晟说：「尹伊今天点的歌啊，非常震撼！等下应该会暴动耶，怎么办？尹伊你自己说。」
    尹伊晟又是那副标准笑容，说：「可能会耶，但我今天就是要来引发暴动的。」
    非常嚣张，大家最热爱的尹伊晟版本，没有之一。
    李宓宓转向袁懿芯问：「小懿芯，你知道尹伊点哪首歌吗？」
    「不知道耶，他超级神祕。不过我知道他要点歌给谁。」袁懿芯说。
    尹伊晟睨了袁懿芯一眼，袁懿芯调皮地吐舌，两人越过中间的李宓宓不断互使眼色。
    「等下等下，不能让你们说太多，因为我们要赶快来放尹伊点的这首歌了。」李宓宓说，示意一旁的播音组，「究竟──是哪一首歌呢？」
    钢琴和着吉他合奏的旋律淡进，舞池四周原本漆黑的光墙亮起，斗大的文字乍现：忘词。
    舞会的音响设备不只在舞池区播放，同时也透过学校的广播系统做全校放送。这个晚上，无论在校园哪个角落，都能听到尹伊晟点播的这首歌。邵雪觉得所谓暴动大概就是此刻这般，连大楼穿堂都为之震动。
    李宓宓说：「欸，尹伊，这是这个乐团最有名的一首告白歌耶！所以你今天是要来──」
    「我是要来告白的没错。」
    尹伊晟大方的即答让李宓宓无法招架，笑得开怀。「小懿芯，尹伊今天怎么了吗？他没吃错药吧。」
    袁懿芯没回话，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与尹伊晟对望。
    李宓宓继续对着台下说：「而且啊，大家可能需要心理准备一下，因为尹伊的留言会让大家心碎死。等会儿大家就会看到，他真的是来表白的。但是我想要先问一下，尹伊，那个人在现场吗？如果不在现场的话，我现在就先打个电话把他叩来。」
    「在，他在现场。」尹伊晟的每个即答都像一束烟花，在现场炸出无数惊叹。
    「那我再帮大家问一下，这个幸运儿知道是他自己吗？」
    「他知道。」尹伊晟远远地看着邵雪的方向，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李宓宓抗议道：「欸，尹伊，你今天这么诚实，我实在很难接话啦！好，我们就来看看尹伊到底留了什么话给这位幸运儿。嗯……总共只有十一个字，非常简短的直球耶。虽然尹伊点播了〈忘词〉这首歌，但我相信尹伊是绝对不会忘词的，对不对啊？」她拍拍尹伊晟的肩膀，露出期待的笑说：「我们先看前面四个字，然后就要请尹伊自己唸囉。」
    袁懿芯隔着李宓宓，从身后与尹伊晟拉起手，两人对望了一眼。袁懿芯向尹伊晟点点头，尹伊晟笑着垂下视线，是邵雪几乎没有看过的，十分靦腆孩子气般的笑容。
    他回头，背后光墙上的文字浮现──
    我喜欢你
    一旁音响发出骇人的过激声，邵雪打开手中尹伊晟刚递给他的纸片，就是这十一个字的真身。尹伊晟为了投影而亲笔写下的留言。
    「我喜欢你，」尹伊晟在台上顿了顿，等喧嚣散去才接着说：「喜欢到快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