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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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惊异:“‘胡旋’乃是亡国之舞,早已失传,你如何会跳?”
缨络格格笑道:“不就是转圈子嘛,有什么失传不失传的!”
说罢两臂高举过顶,双掌凌空一击。
跟着双臂放下,左腿慢慢抬起,弯曲回环——左手握左足,右手指拈莲花,在前一立,做了个起手的亮相——满月般皎洁的俏脸儿上眉梢飞起,冲着秦嘉破颜一笑。
秦嘉不料她说跳便跳,一时怔住。傻傻地立在当地,连眼睛也忘了眨。
“胡旋舞”,唐时由西域传入中土,本是佛教舞蹈演化改良而来的健舞。各地佛窟壁画——如《东方药师净土变》、《西方净土变》等转变里都有与之相似的动作。
缨络这头一式“观音拜佛”,秦嘉不知见过多少回。以往见到,心中空明澄澈,只见西方极乐世界——七宝池花雨缤纷,喜乐庄严……
然则此刻缨络舞来,秦嘉看着看着只觉中人欲醉,肺腑中一段缠绵愈缠越紧,不过片时的工夫竟隐隐觉得呼吸艰难。
缨络哪里知他此刻心思,正自俯仰自得,一式“小燕”跟着一式“大探海”,百忙中还不忘向秦嘉喊道:“你傻站着作甚,替我打拍子啊!”
“胡旋”于众舞蹈中,最最要与音乐相合。所谓“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
此时既无丝竹,又无锣鼓,只有秦嘉击掌相合。缨络身上所着也只是平常衣衫,一无“长袖善舞”之利,二无彩带飘飞之便……
但她脚踏节拍步步舞来,却能叫人于脑海之中自发将弦鼓之声一一补足——左旋右转之际,周匝似有数面羯鼓频敲,舞者和着鼓声,愈转愈疾,几欲不辨向背……
秦嘉不禁担心:“小心莫要转得头晕了!”
缨络一笑,依言渐舞渐慢,蓦地里双臂平展向后一送——正赶上一阵微风迎面吹来,原先掩在宽大衣衫下的身体轮廓赫然凸显了出来——秦嘉也说不清是“眼前一亮”还是“眼前一黑”,痴呆呆混忘了打拍子!
缨络缓缓收势,走过来在秦嘉前轻轻一推道:“你想什么呢?”
秦嘉惊慌地瞧了她一眼,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缨络困惑不已,跟着迈进一步,歪着脑袋审视他。
佛窟壁画中的舞伎、飞天,大多半裸,秦嘉从前见了从未生出半分异念。可眼前缨络穿戴齐整,秦嘉却瞧得惊骇莫名,恍惚间似乎又陷入了当初身在佛门,初见缨络后苦苦挣扎、天人交战的痛苦煎熬……
缨络伸出右手要去探秦嘉额头:“你不舒服么?”
秦嘉偏头避开,勉强笑道:“是有一点。”缨络舞了半晌,气息还未调匀,可她惊讶地发觉秦嘉的呼吸竟比她还要急促,不禁皱了皱眉头:
“小和尚,你不是病了罢?”
她这句“小和尚”一叫出口,秦嘉登时回神,猛想起自己已然还俗,不复是出家人了!
这一喜当真是平生所未历,秦嘉只犹豫了半刻——缨络还等着他说话,眼前一花,一双温热的薄唇已封了过来!腰间被用力钳住,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草丛中数只鸣虫同声大叫,跃起避开。大槐树东首种着十来棵牡丹,姚黄魏紫俱是佳品,可怜躲不能躲,给两人骨碌碌几个翻滚,压倒了一大片。
缨络虽给秦嘉牢牢护住了身子,也仍是摔得不辨天地。谁想还没来得及发怒,身上忽然一凉——她“啊”地一声惊叫,原来上衣给秦嘉扯了开来!
缨络大惊失色,惶急中右手碰到一束繁密花枝,她不假思索用力折断,急忙掩在前。
牡丹花叶乃是羽状,复叶互生,双双对对向上伸展——尽头处一朵极大的紫花花瓣繁茂,层层叠叠,映着雪光在缨络手中迎风颤动。
芙蓉如面柳如眉,眼似秋泓似雪!
秦嘉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要涌向头顶,太阳突突地跳动,喉咙口干得几乎要喷出火星来。
“缨络!”
缨络闭目扭头,低声说道:“让我起来。”
秦嘉轻轻叹息一声,在缨络耳边呢喃说道:“其实那族长有句话说得对极了——你真真是个妖女!”
缨络费力地躲着他的唇,心中砰砰乱跳。只觉秦嘉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强硬至极。
缨络不得已,低声哀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疯了?”
秦嘉无赖道:“天当被子地当床,这地方可好得很呢!”
缨络无计可施,给他逼得紧了只好信口胡说:“好像……要下雨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秦嘉轻笑:“你盼再来一场雨救救小妖女么?我也盼着哪!缨络,雨是什么,你不知道么?”
缨络耳畔轰轰作响,此时她已不知自己是何心绪:是惊是怒?是羞是喜?是怕是不怕?
秦嘉低头,轻轻啄着她嫣红的唇瓣,一只手已探入了裙底。缨络瑟缩了一下,将身子蜷得更紧。
一朵浮云飘过,轻轻遮住了月亮。
“我第一次见你,在静水河——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了!”
“梦见你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一阵风吹落了面纱,我看见你美丽至极,绝不像白日所见。”
缨络牙齿打战:“后……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地,你的面容渐渐模糊,身子也渐渐虚无,化作了一团云朵,慢慢飘走啦。我在后头追了很久,那云朵钻入一只青水晶做的瓶子里。我拿起瓶子,想把你倒出来。谁知云彩也不见啦,从瓶口流出一股清泉……然后,然后我……然后……我就……”
缨络一声轻喘,秦嘉偏头,湿湿地含住了她的耳垂……
“缨络!”
一场春梦,一地狼藉。
缨络醒来时秦嘉正在她头顶上忙活,见她醒了有些窘迫,讪讪说道:
“花上露水好多,我怕滴到你身上。”说着回手将一捧晶莹洒落草间。
缨络不说话。
秦嘉慢慢将她扶起,眼睛看着别处道:“我抱你回去罢!”
缨络忽然身形一滞,秦嘉忙问:“怎么了?”
缨络攥着秦嘉的袖子,欲言又止。明眸眨了两眨,脸上五分尴尬五分吃惊。半晌,低声道:“没什么,走罢!”
(来来来,要有人猜到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我就高山流水话知音!)
天蒙蒙亮时,秦嘉返回了五王爷府。
梧桐揉着未睡醒的眼睛过来,打了个呵欠道:“这么早的?爷,咱们回家去?”
秦嘉摇头:“我问你,你知这城里的苗圃在哪里不知道?”
梧桐奇道:“苗圃?我知道啊,三爷问这个作甚?”
秦嘉理所当然道:“问苗圃还能作甚?买树苗啊!你既知道,咱们走罢!”说罢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梧桐愣了愣,忙跟上前去。
天太早,苗圃尚未开门。梧桐捶了半天门方才惊动一位老者。
这老者看看梧桐道:“还没开张呢,等下再来罢。”说着就要关门。梧桐忙挤进半个身子,嘻嘻笑道:“老人家,我们有急事,你行个方便。我们只选一株好树苗,给你五株的价钱,如何?”
老者探头看了看梧桐背后的秦嘉,摇头道:“不行不行。这营生不挣钱,卖一百棵也没几两。”梧桐忙道:“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
“是是,十两!”
老者打开大门,让在一边,笑呵呵道:“如此,请进来罢!”
他眼看着秦嘉和梧桐向里头走,一边忍不住嘀咕:“这光听说过起大早买菜的、请大夫看病的、生孩子叫稳婆的——起这么大早买树,嘿!还就买一株!”
老者引着秦嘉一头看一头指点:“这是松树苗、这是榆树、这是杨树、这是银杏……”
秦嘉看得眼花缭乱,问道:“什么树最易种活?”
老者道:“若是照料得好,什么树都能活。”
秦嘉沉吟着又问:“那,什么树寿命最长?”
老者随手一指:“那便得数上这银杏了。栽下到结果,怎么也须二十多年,要成材,怕不得四五十年!”
秦嘉失望道:“长这么慢?”
老者道:“不是您说的?要寿命长——那寿命长的,长起来都慢!若要快啊,柳树最快!”
秦嘉忙问:“那柳树苗在哪里?”
梧桐在后头笑道:“柳树苗到处都是,随意折一节,往地下一就活了!”
老者忙道:“这位小哥你这可不对了,一节枝子虽说也能活,可哪里有我这里种出的好!你瞧瞧,那边就是柳树苗,岂是树枝子能比的?”
秦嘉东看看,西看看,忽抬手一指角落里头:“那些是什么树?”
老者觑着眼瞧了瞧道:“那是合欢,种合欢好啊,又遮又开花,粉红……”
秦嘉一口打断:“合欢?”
“是啊!合欢!”
梧桐见秦嘉轻轻点头,面带微笑瞧着那边,遂向老者道:“就合欢,给我们挑一株好的。”
秦嘉忙止住道:“不!不要这个!”他在地上踱了两步:
“要一株松树苗罢,四季常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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