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南禺月明
一股凉风袭来,柔诗往树边靠了靠,吸了吸鼻子,淡淡道,“钟姑娘,阁主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钟浅颜端着点心的手颤了颤,眉头一拧,“他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柔诗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向身后山顶上的挽归阁,此时夕阳西下,满天云霞衬得阁楼孤寂肃穆,它矗立在一片绿树掩映中,就像隔开了这个世界。
沉默许久,钟浅颜还是悻悻离去,自己本就是个局外人罢了。
南禺傍晚的风向来温暖,风景一切如旧,整个赤瑾阁上下却因阁主的避世不见添了几分惆怅。芊灼圣使走了,柔诗又守口如瓶,阁主此番的经历,几乎无人晓得。
此刻山门外的打斗声,听来异常清晰,打破了本该有的平静。一辆寻常的马车停在路边,疲惫的老马垂着头,对旁边的一切漠不关心。柔诗闻讯赶到的时候,两人已停了下来。
袭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裳,语气不恼不怒,“赤瑾阁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么?”柔诗向一旁负了伤的年轻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疗伤。随即莞尔一笑,抬起右手,“不知散蛊坊主到此,有失远迎……这边请。”
袭言站着不动,只是随手一指马车,“喏,我只是奉命行事,人已经送到,我就不留了。”
柔诗微微颔首,顿了顿,小声道,“听闻贵坊有一种蛊名唤剪忆?”
袭言浅浅一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怎么?你想要?”
柔诗捏紧了手,一咬牙,郑重地点头。
“这个蛊,可不便宜……你晓得代价么?”袭言一挑眉,绕有兴趣地看着。
“倘若不知,我不会问。”
“好。中秋佳节,到潋滟楼寻我罢。”
……
一个时辰后,钟浅落自房中醒来,身边坐着满面担忧的钟浅颜。俩人对视,不免有些尴尬。一个无声无息地为了所谓使命之事而离开,一个头脑发热地辗转山水招惹了多少破事,如今一见,不知道该从何叙起。
“……姐,我……对不起啊,走也没跟你说声。”钟浅颜嗫嚅道,“这段时间以来,白公子待我很好,我真的下不了手……去抢回六灵珮……”
钟浅落显然没有关心六灵珮的问题,她的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幻境中的画面,良久,她有些激动地抓住钟浅颜的手,“所以我们现在在南禺?”钟浅颜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是,是啊,怎么了吗?”
钟浅落呼了一口气,抓起一旁的外裳就冲了出去。钟浅颜看着姐姐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她冲出了屋子,马上又折了回来,探头问道,“白非溟在哪呢?”
“哦,后山禁地,那……”话还没有说完,钟浅落就不见了踪影。钟浅颜其实想告诉她,那山前不止有柔诗带人守着,还设了结界,极难破除。
一路狂奔,钟浅落气喘吁吁地到了后山,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一层薄雾般的结界前,柔诗带着数十名弟子站在那,目色凛然地看向她,“阁主说了,谁都不让进,哪怕是……”话音未落,九逝的剑芒就袭了上来,众人纷纷拔剑相迎。
不过是数日未见,钟浅落的功力却大增,一股本不属于她却异常强大的力量在她的经脉中游走,这里的人没有几个可以与之抗衡。几番缠斗下来,她始终未下狠手,这些人却一个个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柔诗最终也不敌,撑着剑半跪下去,声音微弱,“钟姑娘,你这一上去,我们这些人便要承受赤瑾的极刑,还望姑娘三思。”
钟浅落身子微颤,沉默片刻,侧头说道,“你们身上的法术一个时辰后会自行解开,不会再有无力之感。我此番入禁地,全部罪责一人承担,与各位无关。”
她一咬牙,不由分说地在右手掌心划开口子,朝着结界触了上去。自从知晓了星石的妙用,遇到结界,她的第一个反应总是放血。
果然,意料之中的事,她得以轻松进去,只是伤口割得深了点,不免痛得紧。
循着小路向上,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挽归阁一轮明月当头,静默地立在山顶。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味道便愈发浓烈,交杂着不合时宜的梨花香和浅淡的酒香。阁楼前的朱雀似是在休息,听到声响睁开眼来,倒也不惊怪。钟浅落上前轻抚它那火红色的羽毛,它温顺地低鸣一声,朝某个方向扬了扬头。
沿着它所指的小径,钟浅落小心翼翼地前行。用强大灵力维持的梨花林,永不凋败,盛放不息。明月依稀梨花染,夜色不惊肆暗香。浮动的月色像是一张虚无的网,交织着纷飞的白色花瓣洒下或深或浅的光影,笼罩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梨花林。
地面一片雪白,尽是柔软的花瓣,她不忍践踏这梦境一般的世界,裙角微微带起一阵风,惹得梨花荡起涟漪一般。
林子深处,一人倚在树下,颓然的模样,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罐,一袭白衣仿佛与周围融为一体,清冷至极。
倘若梦境十分醉人,明月光引人一分,梨花雨夺人一分,清酒香吸人一分,而那个树下独自饮酒的白衣少年,就占得了她心中余下的七分。
何为美景,不过爱人在侧,天地皆白。
未等她走近,一壶酒便飞了过来,她伸右手想接,却吃痛缩回,酒壶便直直砸在了右臂上,清冽的酒顺着胳膊流下来,湿透了半边袖子,浸染了掌心未凝的伤口。钟浅落疼得龇牙咧嘴,强忍着平静下来。
“滚!”他嘶哑着开口,不带一丝温度。从旁又拎起一壶酒,仰头灌了下去。
她没有作声,径直走上前去,在他身旁坐下,也拎起一壶酒来。白非溟侧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双唇微颤,“怎么是你?山外的人没有拦么?”
“打伤他们的是我,破开结界的是我,闯了禁地的还是我。你会罚他们么?”
他饮了一口酒,淡淡说道,“会,无用之人就该受罚。这是赤瑾堂历来的规矩。”
钟浅落一蹙眉,“我一并承担。”
“你?呵……犯了错的人就该为自己的过失负责,不论是谁。你只有一条命,能担得起那么多人的过错?未免高估了自己……”他继续饮酒,眼中是天上那轮皎皎明月。
钟浅落抿了抿嘴,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一边,顿了顿,探过身去,一把夺过白非溟手中的酒,柔声说道,“别喝了……”白非溟不以为意,又提起一罐未开封的陈年佳酿,欲启封痛饮。
钟浅落冷叹一声,一把夺过,朝一边砸去,伴随着清脆的破碎声,白非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额头起了青筋,一手握成了拳,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钟浅落一手扶着树干,慢悠悠站起来,眼中似有蒙蒙薄雾,“这句话,是我问你才对。多少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多少郎中术士死在你手上,他们何罪之有?不过是凡人罢了。”
“那些人的死,我根本不在乎!只要爹娘能回来,我不管代价有多大!”他的怒气牵动了梨花林的法力,刹那间漫天雪白,仿佛能淹没这个世界。
“那么……我呢?”钟浅落的声音弱了下来,好像试探一般,“倘若在鬼玉冢落水之时你不救我,我就会死在那里,以命换魂,一切就可以顺理成章,不会有水鬼制造的幻境,也不会有你父亲的魂飞魄散。”
白非溟喉结动了动,默然移开了视线,良久,哽咽道,“我不知道……”
他看着纷飞的梨花,想起了那一年的故事,记忆都不过是牢笼,唯有水面上悠悠浮动的那一抹洁白温润如初,像极了那个茫茫红尘中咿咿呀呀唱戏的女子。
钟浅落缓缓走了过去,眼角划过一抹清莹的泪。她与他四目相对,清澈的眼眸中只剩下了这个黯然神伤的白衣少年。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肩膀微微颤抖。
凝视片刻,钟浅落嫣然一笑,踮起双脚,双手柔柔环过他的脖颈,小巧的唇就贴上了他的唇瓣。鼻息间是浓烈的酒味,她向来饮不惯酒,然而这次的味道却夹杂着浅淡的梨花香,并不惹人厌,反倒生出几分醉人的清甜来。未等白非溟反应,她就撤了回去,深邃的眼眸中几分柔情,几分怜惜,“云梦大泽昙花开遍,我们相识;乐野皇宫明月之下,我们相遇。红妆花嫁,我是你的娘子;鬼玉冢中,你是我的恩人。白非溟,万劫不复的路是不是很孤独,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起。”
他本以为天地之间除了爹娘,别无依恋,谁料鬼玉冢中,见她落水,竟会有了一种莫名的心疼。她这个人那么聪明又那么笨,明明武艺出众法术高强,却偏偏学不会一个避水术,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也罢,他不知何时开始,打算护她一辈子,这些术法学与不学,又有什么区别呢?
白非溟伸出手去,环过她的腰,低下头来,在她的额头落下浅浅一吻,轻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低沉呢喃道,“别动……”他的手指纠缠着她的发丝,温柔缱眷。她亦埋头在他的颈间,双手轻轻拥着他的背。他缓缓合上眼,眼角似有泪水流出,这些年,自己好像是真的累了……
月色迷蒙,梨花似雨,世间最极致的景莫过于此;良人相拥,心心相许,世间最纯粹的情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