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八生门 第一卷完结 作者:君子姝阳
正文 第17节
八生门 第一卷完结 作者:君子姝阳
第17节
江华怒喊一声,踩在密林枝叶上飞速赶往前方拦截那男人的去路。
陆忘川则是在后方堵截,两人一前一后把那个男人围在小小的密林之中,只剩瓮中捉鳖了。
林中不见人影,看来那男人躲了起来,陆忘川极有耐心的一寸寸地毯式搜过向前找过去。
江华在林子对面大声抽打枝叶骂道:“妈的,出来!脓包耸蛋你敢找死不敢送死吗?!”
陆忘川心说这人可不脓包,隔着十里八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浓重的煞气。
“你注意点”陆忘川说:“这是个修旁门左道的”
江华自顾自的咆哮:“我宰了你!——”
待宰的这位忽然说话了,还挺彬彬有礼。
“在下只是无意中路过此地,请两位英雄行个方便放我出去,咱们也好相安无事”
陆忘川听完眼睛一眯,默不作声的压轻步子朝密林中一点走了过去。
“谁要和你相安无事,我要宰了你!”
那人冷笑一声:“阁下怎知我不敌你,还是早早让路,以免做我剑下亡魂!”
陆忘川心道你口气不小,这年头炼这些歪门邪道的怎么都如此厚颜无耻自命不凡。
“阁下想斩了谁?”
陆忘川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他身后,看着那一袭紫袍扬声道:“江华,亥时!”
那男人口气依然狂妄:“我不与小辈为敌手,你休要自讨苦吃”
陆忘川三两下除去黑布,提着封尘朝他走过去,笑说:“阁下这装大尾巴狼的样子真是让我好生亲切啊”
与此同时江华刷啦一声落在那男人身前,堵死了他的去路。
紫衣男人握着剑转身想另寻出路,冷不防和陆忘川打了个照面……
陆忘川立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眉心抽了又抽,唇角不停的耸动,暗暗磨着牙,手里紧紧握着剑,一副恨不得冲上去把他大卸八块的凶狠模样。
他刚才就想到了,这色厉内茬自命不凡的语气,这死到临头还装大尾巴狼的欠揍德性,还有这一身穿紫戴红的把自己打扮的跟一个即将登基的太子一样的穿着……除了楚华年还有谁。
楚华年见了他,方才的狂妄已经不见了,不甚自在的别开脸避开他的眼神。
小师弟自己都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眼神尤其的阴郁骇人,简直跟看杀他全家的仇人没什么两样。
陆忘川再次压着步子提着剑朝他走过去。
楚华年用拳抵着嘴唇轻咳了一声:“咳……你”
话没说完,陆忘川抬腿踹在他肚子上!
楚华年险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倒,酿跄了几步还没缓过神儿来就又被他踹了一脚。
陆忘川在他身上乱踹,咬着牙说:“活着啊你,好久不见啊师兄!”
楚华年在他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样没有章法的拳打脚踢下狼狈的抱头鼠窜,一拳接一拳,一脚接一脚,他都没有张嘴说话的机会。
“你他娘的活的真潇洒!”
“你还想斩了我做你剑下亡魂?”
“咱俩比一比怎么样?”
“我要跟你比剑!”
楚华年灰头土脸的护着头,艾艾说了几句服软的话。
陆忘川又是一脚踢到他小腿上:“去死吧!”
齐膝的鹿皮长靴被他一脚踹断了帮子,楚华年抱着小腿跳了几下。
目睹这闹剧般一幕的江华和江红菱面面相觑,起先大敌当前的杀气陡然就显得分外滑稽。
楚华年拍着身上的土长长的叹了口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消气吧”
陆忘川笑了一声:“我消哪门子气,你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恭喜你啊师兄,炼魔道了,啧啧,了不起”
楚华年脸色一变,板着脸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默默无言的看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微微苦笑道:“被山魔侵体,不入魔,我就真要死了”
“……什么?”
楚华年抬手搭在他肩上,想了想,短暂的抱了他一下。
“我知道你没有被打入阴火域,一个盲眼姑娘托梦告诉我的,一年前你遭天劫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欸欸欸这幅表情干什么?当时你真是太惨了,浑身上下没好地儿简直太脏了,我就只好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陆忘川低下头,看到了他束在腰上的腰带,白瑖青锦,柳叶合心。
“……雨棠哥死了”
这么久,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终于有人容他倾诉。
楚华年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背,微微笑说:“我知道”
“穆师兄,或许也不在了”
“……或许吧”
“我去找你了,但是去的晚了”
“……是不赶早”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还没”
陆忘川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给你守了三年的寡”
楚华年眉头一抬,囧了一下,说:“呃?”
江华终于看不下去了,抱着胳膊走过去,轻飘飘道:“你是想说你守孝守了三年吗?不是给你娘守的?呵,真能扯,守寡,你也能守的来?”
雄孔雀和白老鼠见了面,对视一眼,两人均嫌弃的别开脸,那牙酸的表情真是多看一眼都要被膈应死。
凡夫俗子。
楚华年暗道。
支流末节。
江华心说。
陆忘川拉住楚华年的手腕往树林外走:“师兄,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楚华年被他拉着走,路过江红菱时出于自幼良好的教养,对她点了点头。
江华暗道:“还挺亲热,那可是个魔道,没准三里庄这事儿他就是主谋”
“……你忘了他吗?”
江红菱说:“你们幼时见过几次,他就是被流放的晋王府小王爷,楚华年”
江华双眉一拧,忽然想起进赫连家之前,他的兄长,也就是上将军江铖曾有几次带着他赴晋王府宴会时有过几面之交的小王爷。
我说是谁,原来是这个打小就道貌岸然不讨人喜欢的伪君子!
一瞬间,关于当年被赞誉为天才的楚华年小王爷给他带来的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一股脑的全都想起来了。
五岁能默千字文,六岁会背弟子规,七岁时秦汉赋张口就来,八|九岁已能下笔有神出口成章,于是不学无术的江家小少爷又多了一个对比的对象。
你看看小王爷呦,和你一般大啊!
☆、风又起【三】
把王家的尸体安置在村里的祠堂中,陆忘川一行人擅自在死者家中留宿了。
“亡魂安息,莫怪”
江红菱站在院中朝着正南大门的方向抱了抱拳,以此表示对死者的敬重。
江华则是打了一盆清水倒了半包石灰粉,侍花浇水一样洒满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住在死人的房子里,而且尸体躺在这里这么多天,他是要被恶心死的。
撒了一圈石灰水,江华抬头朝屋顶上看了一眼,楚华年正坐在屋梁上仰头看夜空。
不单单是幼时看不惯此人的道貌岸然装模做样,只因为光屁|股的时候被家长拿去和人家攀比而至今怀恨在心,未免低幼,虽然江华性格中无可避免的沾染了几分这种低幼,但不是全部,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不待见楚华年。
小时候就罢了,只当他是个专会讨大人欢心的王室后裔,而现在,他已然变成丧家之犬苟且偷生,还成了人人不耻的魔修之辈。
看不惯刀光血影生杀无常,他可以弃自己的安危不顾,配一把木剑不与杀生,也算洁身自好,明哲保身,但是此时那个魔修正坐在他的头顶,堂而皇之的和他共处一室,简直可恶!
江华心有怒气,把还剩有半盆水的木盆用力往地上一掼,呼咚一声木盆摔地水花四溅。
陆忘川正好抱着两坛子酒从后院回来,刚一露面就见一只木盆摔破在他脚边。
“……水和你吵起来了,还是盆子跟你动手了?”
陆忘川笑问。
“哼!”
江华瞪他一眼,一甩袖子进屋了。
“冲谁的这是?”
陆忘川朝江红菱眨眨眼,佯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江红菱向他赔了不是,随即也回了房,院子里只剩下他和楚华年二人。
陆忘川跳上屋顶,刚在楚华年坐下就听到他说。
“冲我来的”
楚华年道:“你看不出吗?江家三少爷瞧不起我这号人物”
说着自己也笑了一声:“也不怪人家不把你当个人看,本来就不是什么人物”
陆忘川抱着两坛子酒沉默了半晌,忽然就想起三年前初上山时第一次在鹰扬场后的树林中看到楚华年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楚华年虽圆滑虚伪,却不失真心实意和善良,甚至可以说他对所有人,对整个世间,都怀有一份善心,愿以自己最亲和的一面待人接物,哪怕是表里不一,虚有其表,无可厚非的是此人性本善,要不然,洛雨棠怎会看上他。
挑了一剑落花哄得小师妹们拍手叫好,在空中翻上翻下活脱脱一只臭美骄傲的雄孔雀,花蝴蝶,当时的楚华年若是能够不经历九微派诛杀孽徒之乱,洛雨棠受辱自缢之死,或许他能够当一辈子那个胸无大志但也善良可爱,只向着心上人开屏的雄孔雀。
但是,一卦难以算尽人生事,怨只怨天道无常,更怨一个人——陆忘川。
貌似所有人的悲伤都由他而起,由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起,怪他吗?
陆忘川认为,他是罪魁祸首,但不是主谋,他同样是受害者。
楚华年失去了洛雨棠,穆家庄害死了穆有才,他就落了一个和和美美欢欢喜喜的结局吗?
他不是也……刺了段重殊一剑,把他遗留在了大普提树下。
世间有什么事是比‘违心’二字更让人痛苦,没有,这简直太痛苦了。
埋着的头忽然扬起,陆忘川双目沉沉,眼神烁烁。
对,没错,他不是凶手,他也是受害者。
三里庄里并非是没有酒了,这家的后院就埋了好几坛,此时正好借用以来为久别重逢的师兄接风洗尘,回来就好。
楚华年看着他颇为熟练的咬开酒坛盖子,凑在酒坛口闻了闻,说:“香,这可是望雀台”
“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楚华年把一坛酒接过去,问:“以前你可没这毛病,酒烈伤人”
陆忘川一抽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下肚,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在怀里摸索着道:“我还有松子糖呢,我找找”
楚华年张了张嘴,无语道:“小孩子吃的东西,你都在哪养的这些臭毛病?”
眼看他在衣襟里掏了半晌也没掏出个所以然来,楚华年很嫌弃的瞄了一眼他身上半旧不新的黑袍子,也不知是什么劣等料子裁的,又秃噜毛又掉色儿的,酸菜叶子一样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还能吃?他宁愿舔一舔屋梁上的瓦片。
索性陆忘川没逼的师兄添瓦片,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一粒,于是不假思索的丢进了自己嘴里,拍拍手说:“喝酒吧,没了”
俩人干了小半坛子酒,楚华年家教严谨,再加上此人一向自律其身,小半坛酒下肚已经有了醉意,但陆忘川却是向喝水一样还能再战百八十坛,这几年住在禁酒的赫连家,他没少偷偷下山买酒喝,江华也一向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看准他没救了,放任其自甘堕落,所以他早已练成了千杯不倒万杯不醉,要是哪一天谁能把他喝醉了,那一准儿是这位爷懒得伺候,装的。
陆忘川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于是问出了当年晋王府变故。
楚华年本就没打算对他隐瞒,这时被灌醉了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小王爷散漫惯了,至今他只知道晋王府被奸人以意图起兵谋反这一诛九族的罪名栽赃陷害,而不知谁是幕后主使,至于流放柔水途中遭遇的杀机,楚华年说——
“野兽?你听人说是野兽袭人?哧——野兽疯了吗?我告诉你吧,不是什么老虎豹子狮子狗,是凶尸,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凶尸……”
楚华年脸色凝滞了许多,眼中迷离的笑意也褪了一个干干净净,极不愿意回想起三年前凶尸索命的那天晚上。
“……数量很多,起码有几百只吧,人都死了,那些凶尸好像是冲我来的,我爹虽说是老武将,杀一两只凶尸没问题,多了他就应付不来了,我也是,挡了一回就挡不住了……那时候我就想,挡什么?死了吧,活着真是太他娘的没意思了,你们都不在了,我还留在人间喘气儿吗?可我——就是不甘心啊!你说我要是就那样死了,雨棠见到我时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回答他?说,我没用,被几具尸体杀了?……他可能还会嫌我没用,轮回路都不和我一起走,我是很没用,但我再没用,也不愿平白无故的丧命……我就想逃了吧,正好,我爹也让我走,忘川,你不在场,没看到当时的情景——我留下一点用都没有,只能送死,我不想死,就逃走了,没逃多远,逃的过凶尸逃不过山魔,我身上这点灵力是他们想要的,就拿我入舍侵体,呵……我更不愿了,你见过天魔吗?比玉昆山上吃人的山魔不知高出多少个等级,我在南海时见过一次,很骇人丑陋的东西,我就要被那样的东西吃了,你说我能甘心吗?到了黄泉路见到雨棠的时候说,我太没用,被天魔分食了,还不如死在凶尸手上光彩,起码还落一个全尸,于是……”
楚华年摊开手,笑了笑:“我就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了,歪门邪道,魔道中人”
陆忘川听完默了好大一会儿,抬起坛子又是半坛酒下肚,长输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修魔就修魔,有什么?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想过入魔道……没入成”
“别胡说八道”
楚华年当他在胡侃,就像以前一样信口胡说不着边际。
陆忘川沉沉的笑了声,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苍凉:“真的呢,你们怎么……不信呢?”
楚华年很熟练的点了点他的太阳穴:“我看你真是喝多了,这就我一个人,哪来的我们”
陆忘川嘿嘿笑,不语,又喝酒。
“你不问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找唐鹤呗,你还能是为查案来的吗?”
楚华年点点头:“尽管他也许不是主谋,但三年前东风里乱葬岗招唤凶尸的是他,也正是他指示那些死物杀了我爹,至少我要找到他问清楚,是谁指使他干的,穆家庄也是拜他所赐才被灭门,无论他是不是主谋,都罪无可恕”
看来他还不知道穆家庄试图用自己人献祭炼鬼兵,才被穆有才逆转血咒,反被灭门,陆忘川也不想向他说明真相了,因为真相有时往往比流言来的更让人难以接受。
提起穆有才,他感觉到喝下去的那些酒终于开始在脑子里发酵了,昏沉疼痛。
“人死不能复生”陆忘川道:“别说他了”
楚华年看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三里庄这几家命案波及不小,兴许过两天三方玄门都到了,只有一位最该到场也最该避嫌的大人物不会来”
陆忘川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感觉脑袋更晕了,抱着脑袋说:“你也看出是有人作计针对佛道禅宗了?”
“你直接说针对段重殊不就好了”
楚华年道:“是不是一出计不好说,这桩桩命案指向段重殊确是毋庸置疑”
只是因为不敬佛就遭受如此劫难,这背后的深意真是阴险,辛辣,若此案成立,只怕段重殊难以在四大玄宗中立足,虽说他不是佛教禅宗,但他是佛教禅宗的徒弟,三生老祖位列诸神帮首,保管山河契书,没有谁能取代他的位置,然而以他为首的佛宗却占据四大玄宗半壁江山,这怎能让下位圈的修士们,不嫉恨,不眼红,所以说,大法师这个称号,既然能从柳思追身上转到段重殊身上,自然也能由他人继承,或再续佛宗,或换以道宗,或转以人皇,这同样是一场循环与轮回,或者说,一个死循环,换来换去都是那么几个大家,永远不会轮到别人身上。
也就是,专政,独权。
楚华年道:“相传菩提子和天魔子由他的禅心和魔心所生,如今他刺死菩提子,三生老祖却饶了他,也是怪事”
“忘川,你说他为何要刺死菩提子引起大菩提树破封,这不是白白的自讨苦吃吗?还落人口舌与人把柄,真是想不通——”
陆忘川掐了掐眉心,说:“不知道”
“听说六个月前他被三生老祖放出来了,我在白鹭涯一带见过他”
陆忘川抬头看着他:“你见到了……怎么样?”
楚华年纳闷的瞥他一眼:“什么怎么样,你也见过的,祭祖那天,你忘了?”
陆忘川摆摆手,不想多说了。
楚华年叹了口气:“他现在身边只剩天魔子,三年前,菩提子还救过我的命”
这人喝多了就伤春悲秋,陆忘川拽着他跳下屋顶,拉到一间屋子前:“进去睡觉吧,好好待着,再敢跑了我就不认你了”
楚华年推开门,回头问:“你跟我一起睡?”
陆忘川眉头抽了抽,抬脚把他踹了进去,呼通一声把门关上了:“鬼才跟你睡,我还恼着你没消气,别招我”
里面楚华年一声长叹——
陆忘川踩着月色走出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是这两天把剩下的十几万字放出来呢?
还是一天一章慢慢更呢
☆、风又起【四】
三里庄的夜晚只是假象,抑或说是一个结界比较准确,夜晚覆盖之前,陆忘川还不得其解这里的人为何中咒,然而此时的夜晚给了他答案——这是要收网了。
白天的酒香消失在入夜之后,由此他得出一个大胆的推论,有人将三里庄做蛊,蛊中祭物就是这里的人们,做蛊为取生魂,然而是谁?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取一些性本纯,心为善,没有丝毫戾气凶气的生魂?
到底作何用处……
他想不到答案,于是独自赶往庄子里的祠堂想再找一些线索,然而他一出大门,被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之时已预感到大事不好。
没人点灯,家家户户漆黑一片,这些拖着肉体还在饲养自己生魂的活死人没有点灯。
陆忘川翻过一家的院墙一探究竟,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尸体,没人,根本没人,一个人都没有,这座庄子已经空了——
满面阴沉的走出屋子,陆忘川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无言沉思,不多时忽闻一阵脆玲声。
抬头一看,屋檐下坠着一串银质的铃铛,晚风拂来吹动铃铛,清凌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某种古老而悦耳的乐器……
陆忘川抬手把那串银铃拽下来,忽然想起在王家屋檐下似乎也挂着似这般的一串银铃,他依稀记得这银铃的含义,用来祭酒神的,三里庄以酒酿闻名天下,除了酿酒,这里一不躬耕,二不渔猎,只以酿酒为生,所以他们或许的确不怎么敬佛,但酒神却是每家每户必须敬拜的,或确有神明,或凭空杜撰,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们形成了自己的祭拜酒神的文化,并且一代代完整的传承了下来,那就是在屋檐下挂一串银铃,对他们的神明迎来送往都以妙音相接迎。
很简单很淳朴,却被传承了百年,属于三里庄人们独特的信仰。
躺在他掌心的银铃还在持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玲心不住的晃动。
“你拿错了”
江红菱忽然从暗影中走出,无声无息陆忘川竟没有察觉到。
江红菱从他手里把银铃拿走,掉了个方向以铃口朝上,放在陆忘川的耳边:“这样听”
陆忘川凝神听了听:“箫声?”
江红菱把银铃放在他手里,道:“嗯,白天的箫声”
看来的确不是唐鹤。
陆忘川心中如此道,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出门找线索,就是为了避免江华感情用事假公济私。
想了想,他把银铃又递给江红菱:“先拿着,或许有用”
江红菱抬眸看他一眼,依言把银铃接过去系在腰带上,手指轻轻拨过铃铛,一阵悦耳的清吟飘转而出。
她抿唇笑了笑:“可比佩一只香囊好看的多”
陆忘川紧了紧背在背后的剑,带路走出院门:“那就当香囊佩着吧”
两人往祠堂走去,临近祠堂朱漆大红门时,陆忘川忽然握住她的胳膊闪到墙后,将虚掩的门缝轻轻推开,他看到祠堂院中站着一袭白衣身影,身量修长,白衣如雪。
江红菱见他眼神骤然一暗,沉阔的像两团涨潮的海水,似乎是极不愿意看到里面那人,不由得低声问道:“谁?”
谁?
陆忘川下颚紧绷了绷,默默抽出背上的剑,推开大门踏进门槛。
管他是谁。
“别动”
陆忘川扬剑直指那人的颈后,目光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地面。
一个时辰前,他们把三户人家的尸体安置在这里,此时竟全部消失了。
“你把尸体弄到哪儿了……别动!”
白衣人稍有动作,刚想转身正面相对他时,陆忘川的剑锋又向前逼近了一分,冷声道:“就这么待着,别转过来”
白衣人顿了顿,置若罔闻的慢慢转过身,冷的像两道冰泉似的眼直视他的脸:“陆公子”
陆忘川着实愣了一愣,满脸的杀气还未收回,就定格成一个凝滞的样子,真是傻透了。
“……天魔子”
也是,只要他方才稍微看的清楚些,就能看出这人分明是一幅少年人的背影。
天魔子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口鼻观心道:“公子何时下的青龙山,来此为何?”
虽说菩提子和天魔子是由段重殊的禅心和魔心幻化而成,是他的护持式神,由段重殊自取两根肋骨灌以精血锻造而成,但是这几百年过去,双子式神早已修炼出自我的思想,躯体,和魂魄,与有血有肉的‘人’无二。
此时乍然再遇天魔子,陆忘川想起了三年前不周境中大普提树下,段重殊刺死菩提子时,这位少年眼中的无奈,悲伤,和愤怒,细细一想,与他初闻楚华年遇难时无二样。
是他害死了他的朋友,陆忘川如是想。
而现在,他正用封印了菩提子魂魄的封尘剑,指着他。
欠下的这些债,貌似他无论如何,此生都难偿了。
陆忘川把剑垂下,没回他的话,又问:“你怎么在这儿?尸体在那里”
“三里庄命案事关佛门,师尊派我前来查探,方才我到时,这里没有尸体”
陆忘川沉默片刻,似话有深意:“你只为了追查命案?”
对他,天魔子有问必答,毫不避讳道:“大菩提树破封,虽有师尊一缕魂支撑不周镜,不使其坍塌,但不周境已经震荡难守,鬼谷中噬心魔修炼的魔物伺机作乱,欲逃出不周境”
萧君子说过,不周境鬼谷通往地下三万六千丈的阴火域,被打入阴火域的厉鬼自相残杀历经拨皮抽筋之苦,才可爬出地狱,爬出地狱也是换了个地方流放,被阴火域折磨摧残后的厉鬼失去本心和神智,变成了只知杀戮和噬魂的魔物,爬到鬼谷后为了寻自己的心,会残食心魔,试图用他人走火入魔的执念填补自己的躯壳。
这样的魔物是及其可笑的,修士们不耻的称其为‘老槐’。
老树久枯秃,俯临清路尘。
曾无席地阴,庇暍及斯民。
枭巢与狐穴,凶怪相凭亲。
嗥啸属阴黑,惊摇旁近人——
呸!魔无心,道无状,什么东西!
魔道也有三千六百路,‘老槐’是其中修士最不愿走的一条路,一个头脑僵化,神智丢失,灵魂被食,连自己是谁,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过去都不知道的人,还有何意义存在于世,那是比下九流更下九流的路子,入了此道,与埋葬在东风里中的凶尸无异。
别说是个人了,千辛万苦从地下阴火域爬出来,到头来连孤魂野鬼都不如。
天魔子道:“奉师尊之命,我来此不止追查命案,也为除魔而来”
陆忘川问:“谁?哪个魔?
天魔子道:“所有魔”
陆忘川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对他说:“那……你努力”
江红菱正打量这名不知是何来头的少年,坠在腰间的银铃忽然开始晃动,她拿起听了听,放在陆忘川耳边:“你听,箫声?”
“……不只有箫声”陆忘川面无表情道:“还有木鱼声”
说着笑了笑,对天魔子道:“大法师避嫌是对的,莫不是佛门出了叛徒?修烦了禅道改修魔道?”
他这番话说的无理,天魔子看他一眼,音调更冷了:“若此孽真是佛门中人,我有权先斩后奏”
陆忘川含糊着点点头,心说你们都是些权势滔天的人物,杀一个魔道犹如宰鸡杀猴,斩就斩了,有什么好奏的,邀功吗?
木鱼……
陆忘川想起来进入三里庄之前途径与此地毗邻的一座荒山时,有一处被遗落多年,年久失修的佛窟,因为那佛窟中的佛像高大威严,所以他多看了几眼,佛像由泥土所塑,手中的木鱼确实实打实的千年老胡杨所打造,此时看来,这木鱼声,只能是从佛窟中传来的了。
他指了指东面,对天魔子懒懒笑说:“窝里反了”
随后和江红菱跃上屋顶,向东方佛窟飞奔而去。
天魔子的速度和他一样快,转眼追到他前面,先他一步到了荒山。
佛窟位于半山腰,陆忘川看得出天魔子存心避着他,躲着他,于是和江红菱抄了一条小路直奔半山腰,越逼近佛窟,尸臭味便越发明显,扑在面上的晚风糊了一层厚重的腐臭味,像是压抑了许多天后的爆发,简直是恶臭十里,由此也可见三里庄的人全都被剥了魂,不怪他们来的晚,而是做咒的人太阴狠。
“这里的人崇敬酒神,有人正用这银铃招魂”
江红菱道:“银铃中的箫声还未停,做法也就还未成,不算太迟”
话刚说完,他们已到了半山腰佛窟,高达十丈的佛窟此时犹如一个化尸池,尸臭味冲出拱形石窟,足足弥漫了十万八千里,闻上一闻简直就要被熏死了。
果然,消失的尸体都在这里,并且不止三户人家,而是全庄的人。
杀平民,这厮可比他混蛋多了,陆忘川提着剑在暗夜的掩护中朝佛窟里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走过去。
他还未走近,只见一颗佛珠在他身侧呼啸而过,直冲石窟中的人。
那人也非池中物,飞身一躲,呼咚一声巨响,佛珠打碎了佛像一只左臂,佛像的手臂掉在地上变成了一摊土渣。
“谁?!”
佛窟里的人跑出来,站在月光下露出真身,一身精致考究的箭袖紫金袍……还是楚华年。
天魔子手持一串佛珠旋然落地,不由分说的又扯下一颗佛珠朝他射了过去。
灌了法力的佛珠犹如一道拖芒带尾的陨石,势如破竹般穿破层层阻碍冲向楚华年。
如此狠辣的手段,当真是要除尽天下魔了?!
☆、风又起【五】
佛窟里的人跑出来,站在月光下露出真身,一身精致考究的箭袖紫金袍……还是楚华年。
天魔子手持一串佛珠旋然落地,不由分说的又扯下一颗佛珠朝他射了过去。
灌了法力的佛珠犹如一道拖芒带尾的陨石,势如破竹般穿破层层阻碍冲向楚华年。
如此狠辣的手段,当真是要除尽天下魔了?!
陆忘川帮亲不帮理,竖起长剑飞窜去挡,同样凝了三分辛辣剑气的长剑直劈下去,佛珠在他刃下一分为二。
“是不是你?”
陆忘川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质问楚华年:“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竟敢骗我!”
楚华年莫名其妙差点被人要了命,也恼的很:“什么是不是我干的?你不信我还有理了?!这人是谁!”
陆忘川:“少放屁!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
楚华年:“不是!我闻着臭味儿找来的!”
陆忘川一听,松了口气,招招手说:“过来,我信你”
楚华年没这么狠的心,他也没这能耐。
纵然是反噬天魔堕入魔道,他也不求上进,甘心做一个保命足以的小小魔修,在逆境中,他可以做到逆来顺受进而适应逆境,他绝不会想到反抗,可以说他没有野心,不奋进争取,也可以说他,没有那份恶心,有的只是处世的一份善心,从始至终,没变过。
如果人真是他杀的,陆忘川也不可能会大义灭亲,扮作道貌岸然的圣人模样手刃师兄,打一顿踹一顿别再犯了就好,他的师兄他了解,就算楚华年当真一时恶从心头起杀人修道,没有什么是踹一顿解决不了的,只要对方是陆忘川,他都会听。
然而楚华年并不会杀生,他是善良的,一直都是,洛雨棠的死让他心有仇恨,却没有让他的心坚硬,反而变的更柔软。
楚华年气冲冲的走到他身边,哼了一声。
此时陆忘川没心思搭理他,对天魔子道:“你不认得他?晋王府的小王爷,现在他的确入了魔道,但是他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三里庄的命案更不可能是他做的,何必这么快就刀剑相向,你看看他,绣花枕头,他可挡不住你三招两式,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暂且缓一缓查一查真相如何?”
楚华年:……
小师弟这是在帮他说话他听出来了,只是这话听起来……真是不好听啊。
天魔子捻着佛珠问:“不是他是谁?”
“我让你看看是谁”
陆忘川忽然举起剑挥出一道剑气,剑气摧毁了十丈巨佛,土坯如泥狼泄洪般滚滚而下,一尊巨佛就这般轰然倒塌,化成一地的土块。
“……唐鹤!”
佛像倒塌后,葬身于其中的男人失去防护暴露在他们面前,那人一身破旧的青衫,双眼蒙着白带,打禅般坐在蒲团上,腿上横了一把柳琴,正是东风里招魂过后消失了三年了唐鹤。
楚华年提着剑就要冲过去:“找你许久了,把话给我说清楚!”
陆忘川却伸手拦住他,紧皱双眉看着端坐蒲团上,纹丝不动的唐鹤。
他看的出,此时的唐鹤,已经和三年前的唐鹤不一样了……
如果说三年前唐鹤只是一名鬼修,只是召唤死侍追随其身侧,那么现在,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个鬼修那么简单了。
他的面色惨白,浑身的皮肤散发着冰雪般幽冷的气息,看起来,竟连个活人都不算。
天魔子试图接近他时,被他轻轻抬袖一挥,一道罡风逼退他数步。
竟连天罡地煞都操纵自如,陆忘川握着剑没有轻举妄动,现在的唐鹤无疑太强大,也太棘手。
“我去叫江华”
江红菱道:“只有江华能和他一敌”
江红菱说完就准备下山,才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一声琴音,随即从暗夜中走出一个个身着武士袍的男人,这些男人双目赤红,面色惨白,像是从地下棺材中爬出的死人一样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他们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四面八方数不胜数,转眼就将他们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陆忘川扫视一圈这些傀儡般的男人,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三年前穆家庄灭门惨案震惊于世,穆家庄炼鬼兵也因此昭告天下,然而三方玄门和珠仙佛首只顾着截杀穆有才,疏忽了追查残食穆家庄人的那些厉鬼的去向,也同样忽视了穆有才逆转血咒,厉鬼得到献祭,成攻夺舍,也就是说,这鬼兵,练成了……
这些人,正是穆家庄人。
陆忘川一眼认出了,鬼兵群中的两位年轻少年,他们相貌清秀,面相及其相似,正是穆瑾岚带到桃坞山的两个随从。
他本以为唐鹤只是受人驱使,现在他却在操纵鬼兵,也将自己折腾了一个活死人,穆有才的死,楚华年遇袭,必须算在他头上。
忽闻江红菱一声痛呼,陆忘川回头一看,只见几只凶尸将她团团围住,个个探出锋利的鬼爪围攻她。
江红菱胳膊上被抓出一道血痕,一手持剑被他们逼的步步后退。
江红菱本事不小,剑法也高超,但都不过这些鬼兵不死不伤,没有痛感更不会退缩,比东风里的凶尸不知高出了多少个等级。
更奇怪的是,这些鬼兵认得她一样寻仇般凶狠的朝她进攻,浑身的皮肉犹如盔甲,被她刺了多剑也毫发无伤,不依不饶不死不休的一心索她性命。
“保护好她”
陆忘川把楚华年推向江红菱,然后提着剑飞起,踩着鬼兵的头颅冲向唐鹤。
唐鹤似有所察觉,中指向下勾动琴弦,只那一下,遍地的鬼兵似疯了般低吼着跃起拦住他的去路。
脚腕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住,陆忘川回身一剑扫过去,剑刃斜劈而下将一个鬼兵劈成两半,然而诡异的一幕也由此发生。
倒在地上的两半尸体躯壳中没有一滴血,随着一阵似蚕蛹涌动般的咕唧声,被劈成两半的尸体迅速生长手脚,连那被劈开的脑袋都长了出来,转眼又‘人模人样’。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炼鬼兵这一邪术如此受心思不正之人的推崇了,果然厉害啊,不死不伤杀伤力强大,还可以一变二,二变三,三变死,别说杀不死了,就算能杀,也永远杀不完。
楚华年护着受伤的江红菱应付着鬼兵的围追堵截已经很是费力,那边天魔子也被鬼兵困住,杀敌一个,反增一百,他一时被困住手脚只守不攻。
陆忘川看着被自己一道剑气辗碎的尸块迅速变成一个个完整无缺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这些鬼兵不能杀,杀不死还徒增敌手,如何是好……
“忘川!”
楚华年喊道:“顶不住了!”
“带江姑娘下山!”
陆忘川话音刚落,只闻一声笛音穿过星云洋洋洒洒落下天幕。
江华立在一道土涯上,玉笛横在唇上,阖眼吹奏一曲‘镇魂’,唐鹤的曲子。
遍地的鬼兵如闻定身咒,满面凶相变成一脸痴惘,呆呆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