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24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24节
他那时涌起过一丝庆幸,想着幸好他没真在十二岁那年死了。
现在呢?这份幸运是不是终于又要被老天爷收回去了?
程言感到了荒谬。他脑子里曾经有个洞,心里也有,后来那洞被一个人填满了。现在老天觉得填错了,又要把那人从他身边抢走。说来人心也是奇怪,以前长着洞的时候他觉得日子还能过,现在一下子又空了的话,他却觉得受不了了。
就像一个终于吃上顿顿白面馒头的人,再没法甘心回去啃窝窝头一样,程言尝到了活着的好,成了个天天心满意足的富人,就没法回去过那从前的穷酸日子。
师弟可能不在了,这念头只要一想起来,就跟在他心眼上崩了枪似的,留下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程言笃定自己没法再找到第二个人能把这洞补上。与其要和以前那样死了似的活着,要不然他就真去死了算了。
就在程言茫然地在雨里到处乱窜,脑子里大不了一头淹死在这雨水里的决心愈发坚定的时候,他兜里的手机响了。
出乎他的意料,来电话的人是高朗。
“程言啊,你快过来网球馆看看,你师弟好像在这呢。”男人挺着急地说。
程言连句话都没回,捏着手机就往体育馆狂奔而去。
这会快九点了,体育馆按理说已经关门,里头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大门口有束光。高朗打着手电撑着伞站在墙边上,一见程言就说:“你赶紧来看看,这是冬行吧?我怎么叫他都不醒,刚打了120了。”
程言一眼就看见墙下有个人影。那人是侧躺着的,双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墙面,身上全湿透了,一头黑发全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只露出了苍白至极的小半张脸。
他的心跳回来了,就是蹦得有点找不到位置,抖得七上八下跟晕了车似的。
程言贴墙蹲下,伸出也颤得不停的胳膊,把蜷在地上的人捞起来。他紧紧揽着李冬行肩膀,让那颗湿漉漉的脑袋靠在他肩上,没管高朗还在一旁看着,嘴唇就这么贴上了李冬行盖在刘海下的额头。
“没事了啊,没事了。”他跟哄孩子似的不住地说,“冬行……冬行,我来了,你别怕,不用怕,这会不打雷了。”
他嗓子早就叫哑了,这会说话说得颠三倒四,连高朗都看不下去了。
“兄弟,你还好吧?”男人关切地问,“冬行好像晕过去了,你也撑着点……”
李冬行的眼睛是紧闭着的,眉头本来也皱着,在躺到程言怀里之后,眉头才渐渐松了。
程言捧着李冬行的脸颊,只觉得又冰又烫,不知是不是发起了烧,更加心疼,只恨自己也在雨里泡得冷冰冰的,没法让师弟舒服些。他只能将人抱得更紧,肩膀向外,争取不让更多雨水打到李冬行身上。
他真是个傻子。刚刚实在太急,明明知道雷雨天小未说不定会受到惊吓,他不在身边没法安抚,阿东就会跟着出来。阿东没有常人的认知能力,受惊之后肯定会乱跑,不回家也没回小红楼的话,只有可能会来这平时来最多的地方。
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格跑到这里,发现网球馆跟外面一样黑,也找不到程言的时候,是怀着什么心情绝望地在墙边躺下?
程言心口紧得喘不过气。
几分钟后救护车过来,他亲自抱着李冬行上了车,刚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接到了穆木的电话。
“程言,冬行找到了吗?”穆木在那头也急得声音变了调。
程言这会能正常开口说话了:“恩,找到了,人晕着呢,我陪他去医院。”
穆木像是稍稍松了口气,但语气里总还有点忧虑:“他人还没法说话是吧?”
程言一拧眉:“都说了还晕着。”
穆木犹豫着说:“程言,我跟你说个事,你现在先别……别急。那个薛湛,他是在生物楼天台上被发现的,他不知道为啥从那楼梯上摔了下来,后脑勺着的地。后来有保洁员去顶楼关窗,发现通往天台的门开着,那时候薛湛人已经没了。”
程言静静听着,问:“是意外?”
穆木小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薛湛没有门卡,怎么上得去生物楼?保安说就没见他在生物楼底楼上去。”
程言吐出三个字:“小红楼。”
穆木:“对……问题是,谁刷开的门?”
田瑾出事以后,小红楼通往生物楼的走廊门一直是锁死的,那门禁只有精神健康中心的职工才能刷开。
换句话说,穆木的问题就是,薛湛死的时候,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在现场?
程言抓着手机的五指还在抖着,可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警察觉得呢?”
穆木:“我问过王沙沙了……他一开始不肯告诉我,他也挺崩溃的……后来我,我听他同事说,他们在现场找到了薛湛的手机,当时就压在他身下,那里面……里面有发给冬行的短信。然后,冬行的伞……伞在办公室,他们认为,冬行真的……来过小红楼。”
程言的呼吸窒了窒。
过了会,他抬头看了眼病房,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地说:“什么事都等冬行醒了再说。”
☆、无辜者(三)
可是李冬行一直没有醒。
医生早就检查过了,他全身一点器质性损伤都没有,就是淋了点雨有些发烧。到第二天清早的时候,连烧都退了,但人就是仍然无知无觉。
获知病人有严重的精神病史,医生只能给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李冬行是大脑受了刺激,主观上不愿意醒来。
程言一连在病房里守了三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连挪都没肯挪一下,一天多下来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到后来是穆木硬把他拽了起来:“你看看你,都像什么样了?再不回去换衣服,冬行就该被熏得睁不开眼了。”
程言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黑眼圈和胡子拉碴都算轻的,他前天淋了一身雨,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这身馊味能飘出十里,就快赶上上回董南西从垃圾桶里出来时候的杀伤力。他这会身上哪里还有那个洁癖大学研究员的影子,放到大街上,估计得被警察当流浪汉带走,连徐墨文回来见了他,都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可他看了眼床上的人,还是不想动弹。
穆木红着眼睛骂他:“这不是演苦情戏的时候好吗?你就非得让他一睁眼就看到你为他没了人样?”
程言摸了摸脸,摸出一手泥,思考了下这一天路过的护士看他的眼神,内心有点动摇。
穆木说得对,这还没到他这么自暴自弃的时候。
他一句话没说,动了动僵硬的腿,先打车回家换了身衣服,刮了胡子,给自己煮了半锅粥,慢悠悠地喝完,然后去了趟学校。
他本来是打算拿几本书去医院,打起精神接着陪师弟,谁知道刚走到生物楼下,就听到路上有好几个学生正在窃窃私语。
一个男生说:“哎你听说了吗?这儿前几天又死了人。”
女生问:“和之前那个老太太一样?是自杀?”
男生:“据说不是,应该也不是意外。那天晚上来了好多警察,这几天警察还老去小红楼。”
女生诧异地问:“死的又是精神健康中心的病人?”
男生神神秘秘地摇摇头,凑近了点,说:“不,不是病人。可我听别的同学说啊,这回嫌疑犯是中心的老师。”
女生瞪大眼:“什么?”
男生说:“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人说那个嫌犯本身就有精神病,死的人是他以前同学,两人估计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那人就发疯了把人推下了楼梯。你说说看,这中心还能好吗?有病人自杀就算了,现在又出了职工杀人的事,就算新闻压得住,外头的流言蜚语能压住?学校都不管管。我看以后是没什么人肯过来看病了,其他中心的学生也是真惨。只要一想啊,给我治病给我上课的本来就是疯子,我这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听到这里,程言心一沉,再没法置之不理,上前一步就问:“谁说的?谁说这里有嫌犯?”
他声音不大,但脸色估计很可怕,那俩学生一下就给吓噤声了。说话的那个男生可能是生物系的学生,还认识程言,纠结老半天,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我,我也就是道听途说。同学都在讲这个,有人昨天看见警察找了中心的好几个老师,其中一个说是嫌……呃,死者同学的主治医师,他们说了好些话,都是关于那个人的,有同学听见了,消息就越传越广。”
是韩征?他和警察说了师弟多重人格的事?
程言听得眉毛越锁越紧,表情愈发阴沉,没再管那两学生,径直就往小红楼里走。
这几天他是好像看到过警察老在病房外晃,但当时没大留意,只当他们是想找师弟问句话,谁料一天一夜下来,在外人眼里,师弟已成了被盖章的杀人嫌犯。
韩征刚下课回来,手里夹着一堆讲义,正往办公室走,恰好在楼梯口被程言堵了个正着。
“程言?”韩征微微惊讶,立马问,“冬行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程言没回答,一把扯着他胳膊拐到人少些的角落,压低声音问:“你对警察说了冬行的病情?”
韩征叹了口气,脸色煞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我说了。警察特意找到中心来要冬行的资料,里面有他来找我诊疗的记录,那些警察就直接找了我。”
程言直直盯着他,语速极快地问:“你身为精神科医生的职业道德呢?冬行是你的病人,他很信任你,你怎么能随便把他的隐私透漏给别人?”
韩征为难地说:“此事我也很难办。这涉及到一条人命,还涉及到精神健康中心的声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我自己的职业道德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里也透露着浓浓的挣扎和痛苦。程言瞧得出来,韩征也很憔悴,瘦了许多,往日合身的西装马甲都稍显空落,看着可能比上回来给老范送行时候还要萎靡那么一点。他们俩就挨着窗户站着,从倒影来看,还真是难兄难弟,都是几天没睡觉也没拾掇自己的德行。
韩征大约真的是不得已。但这丝毫没能让程言的态度软化,他听着这些公事公办的话,甚至觉得更加生气:“然后你就对那些人说,我师弟是个有暴力倾向,会杀人的疯子?”
韩征愣了愣,一脸恳切地说:“没,我从来没说冬行有暴力倾向,更不认为他是个疯子。但是……程言,你自己也清楚,那个暴力人格失控的话,能造成多大的危害……”
程言手掌下的铝合金窗框发出“咔啦”一声响。
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你觉得,真的是冬行杀了薛湛。”
“不是冬行……是冬行的某个人格。”韩征的声音更小了,听着有几分含糊的内疚,他一只手抓紧了胳膊夹着的讲义,垂着眼皮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是么?死者是冬行的同学,而且他们关系不好,你可能比我还有数。那个暴力人格一出来就是六亲不认,你别忘了,他对你对我都动过手。”
他说着摸了把自己的脖子。
程言记得有一回,阿东的确爆发了,在诊疗室里掐过韩征。但那是他们刚刚接触时候的事情了。后来他努力地教导那个人格,一步一步地让那个充满兽性的人格略略通了人情。他能确信,阿东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会对每一个人亮爪子龇牙的野兽了。和其他人格一样,阿东也很依赖程言,会在玩耍时候对他笑,会蹭着他脖子撒娇,会在疲惫的时候蜷在他腿边打呼噜。阿东是李冬行的一部分,是他家里的一份子,程言如今根本没法简单地用“那个暴力人格”去称呼阿东,更不用说去猜测阿东可能杀人。
“他现在好多了,温顺多了。”程言对韩征说,“你明明知道的。”
他努力在韩征眼里寻找一丝认同,可是失败了。
韩征双手按上程言肩膀,像反过来劝他一样,说:“凡事都可能有例外,假如那个薛湛先刺激了他呢?先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让那个人格再度失去了控制?你难道就一丁点都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性?”
韩征的声音低低的,极具磁性,程言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韩征是在试图催眠他,让他承认一个他的确想到过、但坚决不愿意进一步思考的可能性。
程言张着嘴,一股气流在他胸腔里积聚,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是对韩征的愤怒,还是对他自己的不满?他和韩征,两个可能是这世上最了解李冬行、最受李冬行信任的人,居然在李冬行还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这一刻,在背后讨论这些?
这是一种背叛。
程言的胸膛起伏着,眼里充了血,他像一头困兽一般瞪着韩征,哑声说:“你该信任他的,你怎么能不信任他?”
韩征不知是不是被他吓到了,脚后跟稍稍往后挪了挪,又堪堪顿住了,挺起胸皱着眉,更大声地说:“程言,我们都是学者,你懂我不能忽略掉任何一种潜在可能,尤其是真相与无辜者的性命相关。我们……不能被个人感情蒙蔽。再说就算真是冬行的那个人格干的,我告诉警方这些,也可以让他减轻罪责……”
“住口!”程言再难遏制住胸中的怒意。
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缺乏睡眠加上对李冬行的担心,他的大脑早已被搅成了一团乱麻,他想,韩征不是想说他感情用事包庇师弟么?那成,他就让韩征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感情用事。
他冷冷地抬起眼,目光跟刚开刃的刀锋一样,带着股不加任何遮掩的锐意,所到之处,刮得人皮肤生疼。
韩征也条件反射式的瑟缩了下,但还不够快。
因为程言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脸上。
韩征往后跌了一小步,脊背撞到窗户,一整块玻璃都震了几震。大厅里往来的师生都顿住了脚步,其中一些可能刚才就在注意他们的交谈,另一些纯粹是被程言动手打了韩征这件事惊呆了。韩征弯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慢慢捡起散落了一地的讲义,抬起头对程言说:“你这几天也很累,还是得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脸颊正飞快地肿起来,眼神已经被调整回了往日里平静的样子,看着程言的时候还带着股理解和同情。他在当着所有旁观者的面,告诉程言,你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你可能也会成为下一个疯子,但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甚至还想拯救你。
去他妈的原谅。
程言连看都没看韩征一眼,随手解了两粒衬衫扣子,转身就往小红楼外面走。
在一旁围观着的老师学生都自动给他让了道,有一些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传来。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李冬行是个精神病,他的师兄也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程言明白自己这会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模样。如果在医院的时候他像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他现在就像个不识好人心、随时可能抽出把砍刀发泄一番的,不讲道理的混账流氓。
他们也许会问,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温和有礼的程老师上哪里去了?
程言冷笑了下。
他没法再演下去了,到这一刻,他完全失却了耐心。他撕了脸上那张照着徐墨文画出来的面皮,由着从小到大积累下来的戾气往外噗嗤直冒。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而那个他这辈子认识的最好的人,这会还躺在医院里,口不能言,对着一大盆想当然泼上来的脏水,却没法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无辜者(四)
程言回到医院里,推开病房门,见穆木正守在李冬行床前。
听见程言进来,穆木飞快地抹了把眼睛,然后站起来,强笑了下说:“你不多休息休息?”
程言走过去,直接在床上坐下,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了摸师弟的额头,说:“在这里我才能休息。”
穆木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问:“你还好吧?”
程言没抬头,继续温柔地注视着床上的人,说:“挺好的。”
穆木又有点哽咽:“医生说冬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
程言平静地说:“我知道。”
身上没肉眼可见的伤,自然也就没有确切能痊愈的那天。凌晨的时候,程言坐在病房里,已经听见了医生和穆木在外面的交谈。
医生说,李冬行的情况和某些植物人差不多。
对现代医学来说,大脑和意识仍然是黑匣子一般的存在,李冬行毫无缘由地深度昏迷,他们也束手无策。
结论是李冬行随时都可能醒过来。
换句话说,他同样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几个小时前,程言只允许自己听见前一句话。他坚信着师弟下一秒就会睁开眼来,因此不愿意让自己的视线移开一点点。而刚才在小红楼爆发过后,那些杂七杂八的恐惧和担忧都被那一瞬喷发的岩浆冲击得灰飞烟灭,他的脑子反倒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不再拧巴成一团,慢慢恢复了平时的思考能力。
他想,就算真的暂时睡着也没什么。师弟累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能休息休息。他倒是希望李冬行能不闻不见外头那些巨浪滔天,在梦里头安安逸逸无忧无虑。
但他得醒着。因为外头那些风雨,还需要他这个醒着的人来扛。
穆木盯着他看了几分钟,迟疑着说:“你刚打了韩征?”
程言反问:“别的老师告诉你的?”
穆木摸了摸手机,点了点头。
程言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他们是不是想提醒你小心点?”
穆木咬了下嘴唇:“程言……”
“放心,我真没事。”程言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转回头去,握紧了李冬行的手,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会再像刚才从这里走出去时那样,东倒西歪,像个茫然无措的醉汉。打了韩征那一拳以后,他仿佛向全天下宣了战。
众口铄金,范明帆被逼走的时候,他没能帮上忙;现在风口浪尖上的人成了师弟,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师弟走上老范的路,背负起莫须有的骂名。
李冬行没法为自己辩解,旁人也未必肯听这辩解;不过没关系,他会成为师弟的嘴和手脚,他会尽自己一切所能,去找到这件事的真相,告诉韩征和其他那些忙着盖棺定论的人,他们都错了。
穆木瞧出了他眼里的斗志,似乎稍稍放心了些,从床头柜上拿起两个苹果,说:“我去削水果。”
她匆匆地走出病房,在门口撞见了王沙沙。
王沙沙抬起手落在穆木肩上,穆木靠过去,王沙沙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穆木的头发。两人短促地拥抱了下,穆木回头看了眼病房,不知说了什么话,转身接着往水房里走。王沙沙站在门口,有半分钟没有动弹。
他身上穿着警服,头发失去了往日的油光水滑,还有着被帽子压过的痕迹。他的眼睛也充着血,配上那张血色尽褪的小白脸,当真像一只跑了好几百里路的兔子。
程言坐在屋里,看了他一眼。
王沙沙的腿挪了挪,还是就站在门口,没肯进来。
他直勾勾盯着床上的李冬行,眼神复杂,过了会问:“还没醒?”
程言:“王警官是想来问话?”
王沙沙轻轻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他。”他绞了绞手,长出一口气,突然说:“程哥,甭管你信不信,薛湛真是我这十几年来最好的兄弟。”
程言眉头一动,拿不准王沙沙是不是有寻仇的意思,差点本能地想侧身挡住李冬行。
王沙沙倒是没冲过来的打算。
“我吧,以前老爱胡作非为,装模作样的,以为身边带了一大堆小弟,自己就真的成了老大。”他勾了勾嘴角,自顾自回忆起来,“那堆狐朋狗友,都一口一个王哥的,但其实有几个人待我是真心?我对他们一点都不好,呼来喝去的,也就是中学时候看起来有点钱,他们才叫我声哥。后来我被老头子提溜进了警校,一连几年被关着,身上没几个生活费,那群人就都散了个干净。”
他靠在门框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右手抬起来,两根指头捻了捻,像是在幻想着自己手里夹了根烟。
程言想起来,以往见到他和薛湛,好几次都是薛湛在颠颠地给他点烟。
“薛湛是真听你话。”程言说。
“因为就他特别傻。”王沙沙嘴上在骂,眼睛却红了,“傻到看不出我就是在欺压他。他这人认死理,老觉得小时候叫了我一声哥,这一辈子就要跟着我混。我他妈能混得出啥?我说我要罩他,他就真信了,结果呢?别说让他过上好日子,我他妈居然让他的命给丢了!”
他说着喘了好几口气,喉咙里呼噜呼噜的,不知是不是快要哭了。
程言站了起来。
他一半想走过去安慰下王沙沙,一半却仍在担心,王沙沙会不会陡然发难。
王沙沙似是看出了他的戒备。他难看地弯了弯嘴角,说:“程哥,我就是想告诉你,薛湛死了,我心里真的……我得跟你承认,在查出来他死前是来见李冬行时候……我那一瞬间差点发疯。我们关系是一直不好,而且薛湛那个死脑筋,他脑子转不大过来,到后来对李冬行也不见得客气。有那么一会,我都在想,真要是为了我们过去的那点恩怨,死的怎么不是我?”他说着抹了把鼻子,“再过了会,我的同事来问我以前的事,我想着想着,猛然就想通了。这怎么会是李冬行呢?他要是真记恨,我中学时代那么混蛋,他那会就该至少打我一顿了。说真的,这么些年,我嘴上还老把李冬行当对头,心底里早就明白了。我就是还犟着,不肯承认,是我犯浑,是我瞎招惹他。当警察这么些年,杀人犯我也见过好几个了,要说李冬行会杀人?我还真没法信。他太能忍了,心肠又是真的好,说什么一时冲动,什么精神病?不管是啥,我真不信有什么能让他跨过那条线。”
程言愣住了。
他没想到,王沙沙跑来说这么一大通话,居然不是为了责问李冬行,而是想说,自己相信薛湛的死不是李冬行干的。
当了十几年对头,王沙沙对李冬行的了解,说不定比某些朋友还要深些。连韩征都在怀疑李冬行,到头来,居然是王沙沙这个曾经的敌人站在了他们这边。
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程言甚至有点为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他当真想对王沙沙刮目相看了。这小子看着浑,谁知道还有这点义气。他瞅着王沙沙,挺郑重地说了句“谢谢”。
“所以,我真希望他早点醒。”王沙沙握了握拳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害死了薛湛,要真让我找着了他,我他妈一定把人千刀万剐……剐不成也至少要亲手铐他进大狱。”
他眼睛比刚刚还红,这会不是难过的,而是被怒火烧出来的。
程言想到什么,问:“薛湛的死因肯定是谋杀?”
王沙沙正连贯地骂着人,这会怔了下,说:“我不知道。”他暴躁地抓了把头发,“那天晚上雨下那么大,有什么证据都被冲没了。算了,程哥,按道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我想你也挺想知道的……反正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条短信,现在局里的人最多在怀疑冬行,但真要说这个,其实也找不到更多证据……”
大雨。程言脑子里像是“叮”一声响,浮起了一些被忽略的事情。
“我当时摸过薛湛的衣服。他的袖子……”他抬起手肘,指了指自己衬衫袖子的半面,“他的袖子一半比另一半湿。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应该是面部朝上躺在台阶下面的吧?”
王沙沙茫然地点头:“是的。”
程言眼神一亮,语速加快:“生物楼天台的那个台阶是露天的,台阶下面最容易积水,那天雨那么大,不消五分钟,那里就该积起水洼。假如薛湛摔下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他一半身体泡在水里,另一半被雨淋着,肯定都是一样全湿的。除非……除非他摔下去的时候还没在下雨。你们不是说薛湛的手机被他压在身下,还能用么?假设那是在他摔下去的时候无意中被压在他身下,若是已经有积水,一般手机肯定被泡得不能用了吧?”
王沙沙思忖着说:“哎对啊。那就是说,他摔下来的时候,应该真的还没下雨?”
“冬行离家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下雨。”程言感到了一丝希望,“即便我的话算不得数,我们小区里也有监控录像,能证明他是什么时候赶去学校的。从我们小区到生物楼,就算跑步,也要花十分钟才能到。冬行还去了趟小红楼,一定来不及在天台积水前赶到事发地点。对了,关键还是在那手机上!手机……如果手机是和薛湛一起摔下来,早就有很大的概率摔坏了。假如它没坏,这说明,极有可能是有人拿着它,故意放到了薛湛身下。”
王沙沙看着有点被绕晕了,喃喃地跟着说:“为,为什么……”
程言冷笑了声,说:“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手上现在那条唯一的证据!”
“有人要陷害李冬行?”王沙沙一拍大腿叫起来,“那短信……哎,要是真这么说,甚至连短信都可能不是薛湛自己发的!有一个人,他先杀了薛湛,然后为了找个替罪羊,故意拿着薛湛的手机,给李冬行发了条短信,把人约到天台,给我们造出了一个证据。靠,这也太阴险了!”
程言眯着眼说:“不仅阴险。他还很细心……细心到记得把手机放在死去的薛湛身下。为什么不就放手边呢?他要确保手机是被第一个翻动薛湛身体的人发现的。会动尸体的只有警察。这完美避免了手机被发现者随手顺走,或者被冬行拿走的可能。”
王沙沙脸色都变了,苍白的双颊涌起大量血色,吼了句:“我赶紧去让他们查查手机上的指纹!”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必抱太大希望。那人如此心思缜密,不会留下这种低级破绽。”程言靠在病床上,握着李冬行的手,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但还请再仔细查查薛湛身上其他的线索……拜托了。”
☆、无辜者(五)
大约半个小时后,程言意外地接到了傅霖的电话。
“程言哥,你还好吧?”女孩很紧张地问了句,“冬行哥有没有事?”
程言没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李冬行出事的消息。那天晚上警车和救护车齐齐出现在江城大学,就算有校方按着没登新闻,想必这附近一带的人都多多少少晓得有大事发生。
穆木留在病房里陪李冬行,程言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温和地说:“冬行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他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没说假话,只不过忽略了医生说的最坏的可能性。在这节骨眼上,没必要让更多朋友担心了。
傅霖好似松了口气,紧跟着说:“程言哥,我是想跟你说个事。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王警官,他跟我说死的人是他兄弟。我对那个人还有点印象,以前王警官来酒吧找穆木姐的时候,他也老跟着。我……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好像在酒吧里看见他了。”
程言一下醒了醒神,转了个身,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你是说你见到薛湛了?”
傅霖犹豫了下,小声说:“程言哥,你知道我的……我挺确定那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又高又驼背,但是……”
程言明白了,傅霖对年轻男人的面孔失认症还没治好,她只能从体态特征来判断那是薛湛,到底不敢确认。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先告诉程言,而不是直接把这消息通知王沙沙。
程言不是警察,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消息。他急切地问傅霖:“阿霖,你别担心,我信你的感觉没错。你再仔细想想,那天薛湛都干了什么?”
傅霖顿了顿,说:“他……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在低着头玩手机。对了,有件事我还觉得挺怪的,他那天似乎是跟着另一个人来的,在我们酒吧的时候还看了人家好几次。我还以为他找人有事呢,结果等别人走了,他都没上去说话,过了会就跟着走了。”
程言立马问:“谁?”
傅霖“哎”了声,说:“你们都认识呀,就那个田竹君。”
程言愣了。
自从薛湛死了以后,程言成天都在琢磨,到底是哪个人和这小混混保安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让他死。而且好巧不巧,杀人地点还是在生物楼。这特殊的案发地排除了一大堆可能性,诸如薛湛是死于他年轻那会混社会惹上的纠葛。要是凶手是胜哥那种黑道上的,想整死个薛湛可以有百十来种方法,大部分都能让他从人间蒸发。把薛湛推下生物楼天台上的那截楼梯,让这看起来像是争执导致的意外,还顺道发了那样的短信……真凶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陷害李冬行?
但以师弟的为人,要让人恨到刻意拿杀人罪名栽赃他头上,更是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薛湛有很大几率是从小红楼走到生物楼的。如果不是有中心的职工粗心忘了关门,那就说明凶手本人对小红楼非常熟悉。对常来小红楼的人来说,要偷一张中心教职工或者学生的校园卡并不难。认识薛湛、认识李冬行,还要经常出入精神中心,这人会是谁?
程言还真一点没考虑过田竹君。
诚然,田竹君符合上述一切特征。可要程言想象田竹君会杀人,哪怕就是去思考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跟想象徐墨文跳脱衣舞,或者哪天醒来被告知地球是方的太阳从西边升起似的,发自本能地抗拒。
田竹君那小子软糯成这样,就差走上唐三藏踩死个蚂蚁都要忏悔的道路,要是他都能杀人,程言这种反社会的性子早就当连环杀手去了。
那会不会是意外?
程言拧着眉踱了会步,还是不大乐意怀疑田竹君。他忍不住想,莫非还是傅霖搞错了,那天盯着田竹君的人不是薛湛。
这想法立刻让他舒服多了,他难得地让直觉打败了理性,不去想不该打草惊蛇的事,决心先去学校找田竹君问一问,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纠葛。
田竹君正上着课,程言在教室外头等了十来分钟,第一时间逮到了人,拉到人少些的地方,直接问:“你认不认识薛湛?”
田竹君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要这真是演戏,那这小子准能拿十座小金人。程言心里残留的一丝怀疑又淡了一半,转而按照计划掏出手机,找出张照片给田竹君看:“这个人呢?”
他来的路上特意问王沙沙要了张薛湛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还年轻,大概是高中刚毕业那会照的,竹竿似的少年一脸傻笑地被另一个矮半个头满脸油光的少年勾着肩,干瘦的背显得比平时更驼了。
王沙沙说没其他照片了,说得时候还很有几分落寞。程言只好拿着这陈年旧照凑数用,好在薛湛十年都没大变过,放现在依然是那副缩脖子含胸永远都跟惊弓之鸟般的颓样。
田竹君凑近了盯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似的回想着,而后一拍后脑勺,说:“程老师,我见过他!”
程言皱了下眉:“真的?在哪里见过?”
是和傅霖说的那样,在酒吧么?
田竹君抓了抓书包带子,说:“很多地方。”他先四下张望了下,跟不想让谁听见似的,身体前倾,小声对程言说:“比如我下课的时候,有时候会在楼梯拐角看见他。他就站在那里,跟别的学生都不大一样。我一开始没注意,还是有一次小鱼提醒了我,她比较敏感,她说那个人很奇怪,一直在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她又胡思乱想,可后来自己也稍微注意了下,发现好像还真是。我在路上走着,他的视线就老跟着;有时候我回头去看他,他又会马上别开脑袋,去看别的地方。”
薛湛居然跟踪过田竹君?
程言心里一惊,继续问:“还有其他地方么?”
田竹君:“主要就是在学校。程老师,你知道的,我奶奶出事以后,我就不大回家了。只有一回,我回去拿点东西,看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就在我们家楼下。不过那次天色挺暗了,我不是特别确定。”
程言问:“他就跟着你?有没有试图说过话?”
田竹君“嘶”地吸了口气,面有愧色地说:“我……我不确定。好像有那么几回,他步子很快地向我走过来,我赶紧跑开了,因为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变态。”
这并不能怪田竹君胆小,正常人发现被跟踪,也准会怕得不行。况且薛湛这人是有跟踪狂前科的,他之前就跟踪过武晓菁。
可是薛湛跟着武晓菁,是因为他喜欢那姑娘。吃过上回的教训,现在又重操旧业,盯上的还是田竹君——他总不能突然对男人产生兴趣了吧?
除非薛湛找田竹君是有事要说。可惜田竹君没跟薛湛有过交流,并不知道薛湛到底是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找到他,却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话。
程言忽地想起来,半个月前,他也在小红楼下面撞见薛湛一次。当时薛湛同样是一个人,畏畏缩缩的,欲言又止。他拿了一样东西,说要交给李冬行。那会是什么东西?和他要与田竹君说的事有关么?
程言心里头一阵打鼓,问田竹君:“你还记得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的?”
田竹君皱着脸想了老半天,不甚确定地说:“我头一次发现他跟着我,好像是在大半个月前。我那时候心里还有点恍惚,整天想着奶奶的事,好几天没来学校。之后回来第一天,我拎着东西回宿舍,似乎就在墙角看见过一个人。当时我没仔细看,这会想想,可能真的就是同一个人。”
大半个月前。
四月初,田瑾死了;而薛湛几乎就是在同时找上了田竹君。
程言眼前仿佛有一个又一个的点在飘,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一定有一条线在暗地里把这些点都串了起来。
田瑾是自杀的,薛湛很可能是被谋杀;而这两人的死亡地点离得非常近,都是在生物楼顶楼的天台。原本除了那些迷信的人,没人会把这一前一后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听了田竹君的话,程言不得不去想,田瑾和薛湛的死是否存在某些关联。
他拼命回忆起他见薛湛最后一面时薛湛的模样。紧张,瑟缩,和平时差不多。程言当时瞧出了薛湛有心事,可他那会刚解决完董南西的事情,整颗心又都系在师弟身上,并没有深究。他不禁想,要是他当初再多警醒一点,问问薛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强留下薛湛,直到师弟回来,事情是否就不再是今天这个结果?
“程老师,你还好吗?程老师?”田竹君在他耳边喊了几声。
程言甩了甩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对田竹君说:“我没事。”
田竹君不大放心,问了句:“程老师,是不是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薛湛已经死了。
程言思忖片刻,没打算告诉田竹君前几天死的人就是薛湛。以田竹君的性格,知道一个曾经好几次来找他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觉得内疚,后悔那时没听听对方到底想说什么话。即便这里真要有什么人为没能挽救薛湛的性命而负点责任,那人也不该是田竹君。
程言拍拍田竹君的胳膊,说了声没事,就自己往生物楼走。
他得再好好去那地方想想,薛湛和田瑾的死到底是怎么牵扯上的。
半道上的时候,王沙沙给他打了个电话。
“程哥,我回局里以后和同事一块研究了下法医给的报告。”他说,“薛湛确实是摔死的,没错,颅骨破裂,估计掉下来时候磕到了后脑勺。”他说着抽噎了下,像是擦了把鼻涕,接着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挺怪的事情。他的后脑勺,有一小块地方有个印子,很小,大概就一根手指的长度,像道弧。我觉得就跟地上有个什么东西,然后薛湛刚刚好磕上去了似的。可同事都说,当天地上除了薛湛的手机,没找着什么别的。他们说当天雨那么大,又是晚上,什么石头之类的被冲到旁边没被我们发现也是正常的。但我就是觉得……唉,不大对劲。头儿叫我别乱想,我还是忍不住,想跟程哥你说一说,就是没把握这到底算不算个发现。”
程言赶紧问:“有照片么?”
王沙沙压低了声音,跟偷偷摸摸似的说:“有,我拍了法医的报告。程哥,你不会怕吧?”
程言:“我上过三年解剖课。”
王沙沙很快就给了程言照片。
程言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发觉王沙沙很有可能是对的。那道弧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在后脑勺,而是接近顶叶的位置。这世上那会有石头长出规则的椭圆形?不是的,这不会是天然产物。
薛湛的确磕到了某样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程言边看边比划。眼镜腿?大部分不是弧形的。发箍或者发卡?薛湛又不是女孩子。难道是某种工具?
以及,那样东西到底为何会在薛湛摔下来的时候出现在天台上呢?会只是个巧合么?
程言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团簇在一起,挤压着他的颅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每一个都在大声嚷嚷,令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疼痛如长满倒刺的帽子箍住了他的脑门,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不仅是脑袋,还有空过了头的胃。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他主观知觉不到疲惫,身体却已濒临极限。
他刚走进生物楼,不得不伸手撑住了墙,走得越来越慢,甚至气喘吁吁。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沁出,他的头已经很久没这么疼过了,所以一早就没再随身带药。
“程老师?”有人迎面走来,“哟,怎么脸色这么差。”
程言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抬头一看,见是生物系的钱老师。他打了个招呼,站直了些,笑笑说:“这阵子太忙了,马上回去休息。”
也不知钱老师清不清楚李冬行的事,至少她没再多嘴的意思,就晃了晃手里拎的东西,半开玩笑似的说:“程老师要是觉得肌肉酸痛的话,要不要来试试咱们的磁刺激?就当震动按摩了。”
程言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忽地愣住了。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漆的线圈,对称的八字形。
如果说那样磕到薛湛脑袋的东西本身不是弧形的,而是椭圆形,或者包含一部分椭圆形,只是恰好大半贴在薛湛头顶更高的位置,头部着地时轮了空呢?
那会留下一道弧形的印子,恰好和薛湛脑袋上的一模一样。
又如果,那样东西根本不是原来就在地上,以至于薛湛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磕到,而是……早就被人固定在薛湛脑袋上了呢?
☆、无辜者(六)
程言感到自己隐隐逼近了答案。
头疼给他带来一阵阵晕眩,逼得他没法继续思考。他不得不匆匆与钱老师告辞,先回家去找点药吃。他知道要是自己要是这么惨白着脸去医院,被穆木撞见的话,之后几天他就别想守着李冬行了。他还不能倒下,而且需要一个足够清醒的大脑,不仅为了照顾师弟,更为了把眼前的问题抽丝剥茧,找出薛湛死亡的真相。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比往常漫长了许多,程言慢慢走着,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就像顶了一个几吨重的炸药包,在夕阳的照射下滋滋冒着火星。他视线模糊,脚步虚浮,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刚刚得来的线索。
小红楼,线圈,经颅磁刺激。假如薛湛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真的是精神健康中心的人,那也就是那个人给他戴上了线圈。中心一共这么多老师,有哪个会经常接触经颅磁刺激?
程言扶着脑袋,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楼梯,疼得昏天暗地的脑子里蓦地窜起了一簇火花。
师弟不久前也说过自己头疼。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嗖嗖疯长,瞬间就占领了程言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很多想法乍一想很疯狂,但说不定就是对的。程言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家里,打开好几天没用的电脑,把大半年前下下来又扔进垃圾箱的一打论文全部翻了出来。
那时候他只是怀着一颗审视的心,随便看看这个新来的人实力到底有几斤几两,够不够格给师弟治病。所以他照着学术圈的规矩,主要是仔细瞅了瞅韩征这几年的论文发表数量和影响因子。显而易见,韩征优秀得放眼世界都算得上拔尖,程言鸡蛋里挑不出刺,当时就服了气,顺带着还自己跟自己闹了通别扭,好一阵都怀疑自己在嫉妒韩征。他想通之后就觉得得表现得大度些,于是就没再过多关注过韩征的研究内容,连韩征对师弟的治疗都没多过问一句。
直到现在,他又翻出这些文章,沉下心来好好重读了个遍,发现那条连接着好几个点的暗线可能还真就藏在这里。
从五年前开始,韩征发表的十五篇文章里,有九篇与经颅磁刺激技术相关。有一篇关于韩征某个研究的评论文章甚至把韩征称作“将神经干预技术引入传统精神病治疗的先驱”。迄今为止,他的研究多数都得到了主流学界的交口称赞,除了最近的一篇。
那项研究目前还只是摘要,韩征曾在一年前的某次学术会议上就相关内容作过口头报告。题目是关于神经干扰手段和精神干扰手段的结合,大致思路是将经颅磁刺激技术配合催眠等传统疗法应用到一些精神障碍的临床治疗中去。程言现在没法知道当时这个报告的现场反响,只顺藤摸瓜搜到了一篇会后不久某个德高望重的德国老精神病学家在自己博客上写的一篇日志。这篇日志并未直接抨击韩征的研究,却充斥着大量反思,作者认为目前某些人对尚不知详细作用机制的前沿技术存在一种迷信与追捧,而精神病领域的治疗手段没有其他医学领域那么审查严格,只能呼吁所有研究者更加谨慎。这篇文章的出现与打脸无异,隔着屏幕程言都能嗅到无形硝烟的味道。三个月后,韩征就离开德国来到江城,而他那篇研究至今没有正式发表,这想来大约就是这场较量的结果。
磁刺激和电刺激在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治疗上已得到广泛应用,整个中心用到经颅磁刺激的老师肯定也不止韩征一个。可这个名字一旦浮了起来,程言就没法再去思考别人的嫌疑了。
长时间的疲劳与无法忍受的疼痛进一步剥开了他脑子里那层理智,底下尖刺似的偏激慢慢露了形状。
他恨恨地心想,老子早知道那韩征就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韩征和田瑾、还有薛湛,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弟一定知道什么。
如果这事背后的黑手真是韩征,那师弟之所以会被短信叫到那里,又迄今不醒,一定与韩征脱不了干系。
程言脊背一阵阵发凉,他所猜测的万一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这大半年里,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站在火坑边缘而不自知。或者更可怕,韩征会不会已经对李冬行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怀着一半恐惧一半愤怒,就跟往红布上冲的公牛似的,径直往门外走去。
师弟……他要去见师弟。
焦虑让头疼更加剧烈,程言刚到门口就走不动了,撑住门框喘了好几口气,强忍住干呕的欲望,抬起头,还想往前走。
夜色渐渐降下,眼前的楼梯就像一条看不清尽头的幽暗小径,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压扁拉长。程言甩了甩脑袋,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脚下的台阶。周围一切都在变形,旋转,变成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争先恐后地往他脑子里钻。
他差点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眼前的楼梯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一会变成小红楼里的楼梯,他和李冬行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一会扭曲成生物楼天台上的楼梯,陡峭的台阶,冰冷的水泥地,有人躺在下面,一动不动,身下是一滩逐渐扩散的污血。
那人是薛湛么?
程言眯着眼,很想走近看一看。视角自动拉近,他好像站到了那个人旁边。地上的尸体仿佛又变了模样,变得不那么像薛湛了。那人仰面躺着,脑袋下面全是血,脸颊旁边落着一副变了形的眼镜。
那是程言自己的脸。
他被吓到了。那不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恐惧,而是像从脑子深处爬出来的。程言退后了一步,贴着家门滑坐于地。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摸到自己的后脑。那里并没有滑腻腻的血污,但还是有一点别的。程言的指尖触到头发下面凸起蜿蜒的疤痕,整个人倏地震了一下。
他很少去注意这道疤,因为这道疤连着他脑子里的那个洞。
而现在有一场大火正自那个洞里烧起来,过遍全身,一发不可收。周围一切都陷在火里,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后脑勺贴着的这扇上了年头的门,仿佛他脑子里的这场火,真能烧穿所有,包括时间。
程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疼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从不曾梦见的许多年前,那时候连他都还只是个孩子。
他家那会住的还是一间老房子,位于江城市最老的小区里,是程言外公留下来的。老房子就三层楼高,里头住了十几户人家,外头有个大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高高的老槐树,程言从三楼房间里望出去都没法望见树顶。夏天的时候,树上总是歇着好多知了,整日整夜叫得没完没了。
程言倒是不讨厌那些知了。他有太多时间一个人在家,在家的时候实在无聊。作业早就做完了,他又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电视里放的其他节目也没什么吸引力。每天傍晚,他都会尽可能在学校里再多消磨点时间,直到所有兴趣班都下课了,他才会背着书包回到家,坐在书桌边上,一面听着外头蝉鸣一面翻翻书。
他对自己这间临街的房间挺满意的。吵是吵了些,无论是这些知了,还是清早五六点就出来摆摊的街边粥铺。但这屋子有一个好处。程言坐在桌前看书,总有一分心神系在窗外。这样的话,如果他妈提早回来,他就能第一时间从窗户里瞧见她,早早地去开门迎接。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这几年他爸妈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一个礼拜有一半的时间,他妈都会一早给他点钱,让他去楼下餐馆里打发晚饭。有时候他妈回家早,难得给程言做饭,也会按照程言的要求多做一些,放冰箱里,让他第二天自己热热吃。大部分晚上,程言直到睡觉都是一个人。屋子里好像永远只有他和那些知了。相依为命久了,到了冬天,程言倒颇有些不习惯。
有天傍晚,程言放学回来,照例在楼下磨蹭时间,帮这个大妈遛遛狗,替那个大爷点点烟,拖拖踏踏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那年头大部分人家里饭吃得早,院子里已经挺多人拿着蒲扇坐着乘凉了。院子西边角落里有个水泥池子,算是公用的,有几户人家为了省家里水费,都爱在那里洗菜洗碗。程言家里都难得开伙,更用不着洗碗,他跟往常一样晃荡过去,瞥见这会儿正在洗碗的人,忽然就有点愣住。
那背影瞧着是个小孩,顶多不过七八岁,而且还营养不良,瘦得像根干柴火,就一颗脑袋又大又圆。他好像还没洗碗池高,一直努力地踮着脚,站得摇摇欲坠。刷碗的时候,他得吃力地举着胳膊,小脑袋上沾了好多白乎乎的泡沫,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断地往下掉,弄得一身宽大的衣服湿了半身,看着既滑稽又惹人疼。
程言心里一阵嘀咕,这哪来的孩子?他打小在这院里长大,算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还从来没见过邻居里有这么小的男孩。
“喂。”他怀着好奇打了声招呼,“你是新来的吗?”
小男孩瘦瘦的肩胛骨抖了抖,像是吓了一大跳,差点没碰倒手边的碗。
程言赶紧冲上去帮忙扶住水池边上垒得比男孩还高半个头的碗碟,嘴里说了句“对不起”,顺便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以示安抚。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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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