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23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23节
☆、戏里人生(十一)
董南西的病,其实不比多重人格轻多少。
连程言这个非专业人士都能多多少少瞧出来,这些往事于他而言已成为很深的心理创伤,经过年复一年的发酵,最终让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同时与许多女孩交往,在常人眼里是人生赢家,于董南西而言却接近自我惩罚。就好像有人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污秽,于是一遍遍重复洗手,可是无论洗了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干净一样;董南西不停扮演别人交往不同的女生,可能也是一种相近的强迫行为。他下意识地通过这种方式去减轻心底的罪恶感,可重复再多次,他都没法真的洗去手上的鲜血,他的良心永远得不到解脱。
听完董南西的叙述,李冬行仍然只说了三个字:“会好的。”他叮嘱董南西之后接着来精神健康中心接受诊疗,他会重新评估一次男生的精神状态,为他推荐更适合的主治医生。
董南西从崩溃中慢慢恢复,处理了下手上的伤口,说要去见见白露,向她坦承自己做的错事。程言和李冬行陪着他上了五楼,发现白露当时正在睡觉。董南西在病房外站了足足五分钟,而后他哭了,一叠声地说了许多“对不起。”
这对不起不仅是对白露说的,程言明白,他大概也想对谢灵韵、还有那些其他被他伤害过的人说这句话。
精神障碍并不会使他变得更无辜。十几年前做错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他从来不该拖更多人下水。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是他自己,这些责任仍需要他来背。
董南西与李冬行说好,之后他会配合治疗,然后在中心老师认为恰当的时机再来看看白露,对她坦白,并助她恢复。
李冬行同意了。
望着男生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比最初认识的时候颓然沉重了那么多,程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这是真正的董南西么?那个会妙语连珠安慰田竹君,看起来心无阴霾的男生,是不是根本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兴许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仿佛这样做,就能遮掩各自心里不足为外人道的或轻或重的伤。
董南西走后,李冬行接着去找医生更新资料,准备同辅导小组商量下,好处理白露的事。
程言先回办公室,一路上心事重重,到了小红楼楼下恰好撞见薛湛,笑着打了个招呼:“怎么,又来帮王沙沙跑腿?”
薛湛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不知是不是最近又丢了饭碗,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了件工装背心,深蓝色布料上沾满油腻。他一只手插在背心兜里,手指收得紧紧的,把袋子顶出了一团,像是用力攥着什么东西。他听见程言叫他,抬起头,先匆匆摇了摇脑袋,左右张望了下,小声说:“我找李冬行。”
程言有些奇怪,他知道薛湛和师弟是同学,但两人向来不大对付,一般见了面招呼都未必会打一个,没事肯定不会来串门。他端详着薛湛脸色,说:“冬行在校医院还有事,你要不然先跟我回楼里坐坐?”
薛湛飞快地回头瞥了眼小红楼,不知为何稍稍紧了紧肩膀,仿佛有些瑟缩,而后看向程言,插在兜里的手轻轻一动。
程言以为薛湛有东西要给他,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然而薛湛只是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大声擤了把鼻涕,眼神躲闪了下,对程言咧了咧稍稍歪斜的厚嘴唇,嘟哝了句“等下次吧”,就驼着背小跑着走了。
程言估摸着又是因为王沙沙的指示,叫薛湛必须传话给师弟,所以薛湛不敢不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他没大在意,接着上楼,回到办公室里。
在桌边坐了一会,他没看几行文献,忽然意识到,董南西的事差不多已经了结。
程言的脑子从来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各个念头都井井有条,按照重要性一二三四地排着序。当他集中注意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其他事都能暂时闪边,不会影响到他的决策。而一旦优先事项结束,之前被暂时遗忘的事就会跐溜溜地自动往外冒,叫他再忽视不得。
比如他和李冬行的事。
要是李冬行对他没感觉,他肯定早就断了念想,这辈子都不会说上一个字。但现在呢?酒后的那些举动,桌球馆外巷子里的那个亲吻,程言不聋也不瞎,迟钝也有个限度,他还真不信李冬行对他就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程言在桌前坐了十五分钟,又站了十五分钟,做了几十次深呼吸,确定自己的大脑与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理智而清醒,他没嗑药,没生病,没热血上头自信心过剩,这感觉不会是他自作多情。
五分钟后,他喝干了一杯浓茶,大步冲出小办公室,往正埋头工作的穆木面前一坐。
“王沙沙跟你表白了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穆木见他表情严肃,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刚打点起精神来准备仔细听着,结果就等来这一句,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嚷嚷说:“哎你怎么还管我这事儿呢?”
“哦,我就问问。”程言的口气跟随口问下时间似的,“表白时候需要做什么准备工作么?”
穆木愣了五秒。
随后她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没掀翻张桌子,两只手重重落在程言肩上,使劲儿晃了几下,兴奋地大叫:“太好了!”
程言被晃得有点晕,拂开她的手,冷淡地说:“瞎叫唤什么,我问你事呢,这不还没成么。”
“哎呦我的程大少啊,你都打算主动出击了,这跟成了有啥区别?”穆木满面红光,“你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如果不是有把握到觉得只差临门一脚,你压根就不会出己方禁区一步。”
程言发觉自己没法反驳。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扭头看了会窗边风景,说:“你说这事对么。”
穆木没大明白:“什么对不对?”
程言低头说:“我和冬行这事。”
穆木:“你这人事怎么这么多?谈恋爱只有想不想,哪来什么对不对?”
程言抬起眼,很认真地说:“你知道的,冬行一直过得很不容易。”他抬起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嘴角带着笑,眉头却轻轻皱起来,“喜欢却很容易。一个念头,一点冲动,多巴胺,肾上腺素。我不想……不想因为这个,去给他再增加任何负担。”
穆木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就打算睡他?”
程言吓了一跳,说:“当然不。”
……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想法。
穆木:“那不就结了。你这人我还不了解?你又不是董南西那渣男,见一个爱一个。我想想啊,我本科时候还跟我室友打了个赌呢,我说你别看程言是校草,就那臭性格,以后说不定要孤独终老。”
程言无言以对。
穆木笃定地瞧着他:“总之,你明明是很不容易地对一个人上了心,少把锅推给激素。”
程言沉默了会,难得地没打算跟穆木抬杠。也许有些话憋久了,他的确想找一个人说上一说:“你说得对,我这辈子,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可能因为他是我师弟,又确实很特别又很惨;也可能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有点喜欢这个人。说真的,我真的希望他能好过一些。我曾经发过誓,我会竭尽全力帮他,哪怕只能让他将来的人生平顺一点点。而我现在准备做的,却在某种意义上,像是在把他拉上新的歧途。他也许本来有机会……还有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真的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表情出离平静,抓着扶手的指尖却在颤抖。
“程言。”穆木喊了他一声,同样敛去了一切玩笑的成分,“你知道吧,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真心觉得你是个变态。”
程言:“多谢夸奖。”
穆木:“你对任何人事都漠不关心。”
程言:“恩。”
穆木:“你连自己怎样都不大在乎。”
程言:“恩。”
穆木:“而且你还有严重的述情障碍,就算真的关心了在乎了,也打死不认。”
程言:“……”
“所以这样一个讨厌鬼,突然变成了大情圣,在我面前掏心窝子说了一大堆跟别人告白的话,我可真是……”穆木夸张地吸了口气,半真不假地抽了张纸巾拍了拍脸,“快要喜极而泣。”
程言瞥她一眼,脸上写满了得了吧别演了。
穆木抬起头,一双眼睛却真的有点红了。她抓住程言的小臂,握紧了,说:“程言,我也跟你说真的。你自己想想,认识冬行以后,你变了多少?冬行又变了多少?你回国之前,我就没见过他对人那么放心地说话,那么真心地笑。你们以前都活得太累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你说这条路不好走,可如果不走走看,你怎么知道那是坎坷歧途还是阳关大道?”
程言盯着她看了好久,半晌说:“不愧是金牌心理咨询师,叫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得得得,我不就是说了你想好的?”穆木一甩手,“老师不在,我替他准了,你赶紧糟蹋师弟去吧,我会当没听见没看见的。”
程言:“……”
说什么糟蹋,真当他是变态么?
他站起来就打算往外面走。
穆木在后头喊:“对了,我这有家花店电话,你要不要啊?”
程言止住了脚步。
“还有香薰啊蜡烛啊气球……”穆木激动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江城最适合表白餐厅10,你都快来看看……对了对了,还有黄道吉日!要不要挑个黄道吉日!”
程言额上青筋一突,打心底里对跟他这靠谱不到一秒的师姐说这些感到了后悔。
☆、戏里人生(十二)
程言晃荡回家的时候,屋里灯已经开了。
他循着动静走到厨房里,看见炉子上架着砂锅,李冬行又穿着那条绿围裙,正站在砧板面前发呆。
程言不自觉地傻笑了下,倚在门边上看了老半天,轻轻叫了声:“冬行。”
李冬行好像压根没听见程言进来,略微惊了惊,手一动,灶上的砧板和搁在一边的刀啊勺都乒呤乓啷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含混地说了句,赶紧蹲下去捡东西,脑袋始终低着,都没抬起来看一眼程言。
程言皱皱眉,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师弟又不是田竹君,从来不会毛手毛脚,这会明摆着心情不好,就差把魂不守舍写在了脸上。
他跟着弯下腰,一边帮忙收拾那洒了一地的勺子和筷子,一边随口问:“白露的事不顺利?”
李冬行很快回了句:“没,挺好的。”
程言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上午时候瞧着还好好的,怎么下午送走董南西,这人就闹起情绪来了?
他想了想,又柔声说:“是怨我没提前告诉你怀疑董南西的事儿?那……那是我的问题。”
当然是他的问题。穆木以前就常教训他,说他老把自己当独行侠,有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没把握的时候坚决不肯泄露一星半点。往好听了说,这叫沉得住气,但有时候看在别人眼中,这就叫不信任别人,总喜欢卖关子。
程言现在看着李冬行,总觉得胸腔里头跟塞满了棉花糖似的,够软,够甜,哪里还有半分以前的臭脾气。他想,要是师弟不喜欢,他这些坏毛病都得好好改改。他会让穆木知道,她当年打的那个说他会孤独终老的赌,将来一定是个笑话。
“以后有什么想法,我都会先跟你说,不把你蒙在鼓里。”他微笑着说下去,“哦,还有,我保证再也不会瞎整那些危险的事,像上回在蒋尚贤家里的情况,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废话,他现在好不容易心里有了人,还怕自己活得不够久,没法和这人多处点时光,以后惜命还来不及。
李冬行呆呆看着他,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甚至都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依旧恍恍惚惚的,挡了下程言捡筷子的手,说:“师兄,你别忙了,先到外面去等会儿吧,我一会……一会就好。”
程言一听,直觉问题不是一般的大,哪里肯乖乖出去,心里一急就伸手去拉李冬行,问:“到底怎么了?”
李冬行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他手里还拿着刚捡起来的菜刀,程言握他的手腕没握住,手指一打滑,掌心刚刚好在刀刃上蹭了下。
鲜血立马冒了出来,在程言掌心凝成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咣当”一声,菜刀直接落地,李冬行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程言掌心的伤口,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嘴里发出一声低哑的惊呼,坐在地上飞快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碗柜的木门。
“冬行?”程言都没顾得上疼,跟着往前挪了几步,“你没事吧?”
李冬行背靠碗柜蜷了起来,双手捂着脑袋,不住地摇晃,嘴里说着:“我……都是我的错……”
程言看了眼自己的手,这道蹭出来的口子也就看着有点吓人,其实浅得很,根本碍不着什么事,怎么能把李冬行刺激成这样?
他心里奇怪,嘴上安慰着:“没啥大不了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待会找个创口贴贴一下就好了。”
李冬行却置若罔闻,似乎都没在看他,两眼圆睁,跟喘不上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言哥哥……是我,是我害人……”
程言惊了惊:“小未?”
小男孩好久没出来了。
以前小未只要一见到他就眉开眼笑,现在却没理他,眉蹙得紧紧的,眼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滑下来。他不住地低喃:“言哥哥,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程言想摸摸他的脑袋,又想起自己手上都是血,只好用手腕压着小未的肩,说:“我不会死,小未,你看,言哥哥好好的。”
“言哥哥好好的吗?不,不,言哥哥已经死了。小未亲眼看见的,好多血……我亲眼看见的。是我干的,都是我。”小未哭得一抽一抽的,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而后忽然地,他的表情变了,从恐惧变得茫然,两只眼睛里光芒不再,像是被塞进去了两团灰,“总是我们不是么?我们是害人精。那女人说得没错,我害死了我爸妈,还要害舅舅,害每一个对我好的人。田老太太,范老师……谁跟我走得近些,谁就要倒霉。师兄……师兄,师兄……”
他一声声喊着,嗓音越来越哑,脸上的泪水都跟一道道鲜血似的,无声无息又撕心裂肺。
程言就在他跟前,可他看不见。
李冬行的手不断抖着,眉头紧蹙,语气完全成了郑和平,垂着脑袋絮絮叨叨说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冬行犯了错,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看看董南西,他有多难受?冬行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太痛苦了……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活下去的人是我们?死吧,只有去死,死了就不会再害人了。”
隐隐约约地,程言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曾在一本精神分析的书上看过一句话。这世上那么多的精神障碍,背后各有各的故事,可又有相当一部分因死亡而开始。
董南西的表演型人格障碍,正是源自他内心因害死同学而来的负罪感。那冬行呢?
他以前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思考李冬行患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原因。每一次他与小未交谈的时候,都想象着这样一个八岁孩子,是因为什么事件突然分裂出了其他人?他原以为可能是李冬行舅妈的虐待,导致那孩子分裂出别的人格,来试图保护自己。然而从今天李冬行的异常表现来看,真相恐怕不仅仅这么简单。
是因为……是因为八岁的李冬行,也曾经因为一件事,而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么?
郑和平的自责与自伤倾向,也许并非是李冬行舅妈的不断辱骂带来的影响。
程言正想着,一直不停说话的郑和平忽地两眼发直,嘴里低吼一声,甩开他往一旁扑去。
那边地上还躺着刚刚落地的菜刀。
程言急了,他看得出来,郑和平是真的失去了理智,或者是李冬行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眼前这人可能真的会拿起菜刀,给自己脖子上划拉那么一下。
他不敢耽搁,跟着扑过去,一把从后背揽住李冬行的腰,另一只手按住李冬行握上刀柄的手腕。
“放手,你他妈给我放手!”他都搞不清楚现在那人是谁,是不是变成了阿东。发疯的李冬行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全身力气压在那人背上,简直跟试图驯服一匹野马似的,好几次差点就被甩到地上。他花了足足五分钟和那人拔河,才总算把菜刀抢了下来,第一时间远远甩出了厨房,也没看有没有伤到别的家具。
李冬行还在挣扎,程言压在他身上,恨不得抽了皮带把人手捆住。
“冬行,冬行!”程言大声喊着师弟的名字,一手扭着他胳膊,另一只手捏着他下巴,“你看看我,我叫你看我!”
再浅的伤口都经不住这一通角力,这番搏斗下来,程言手上已全是血,湿哒哒黏糊糊地糊了李冬行一脸,和还没干的泪痕搅和在一块,左一道右一道,看着分外狰狞。
不知是不是被这浓郁的血腥气以毒攻毒了下,李冬行渐渐安静了些许,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程言。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半晌,他哑着嗓子慢慢说。
要不是觉得师弟哭得眼睫毛湿漉漉的看着十分脆弱可怜,程言恨不得甩一巴掌到他脸上。
谁他妈死了?
“你自己看,看清楚点。”程言低下头去,生怕李冬行看不清似的,凑得极近,就差贴人家脸上去了,“我这像是死了么?”
李冬行的眼珠慢慢动着,目光在程言脸上溜了一圈,没舍得错过任何一寸。看完他的眉心微微皱了皱,沾着水汽的睫毛直颤,程言还以为他又要哭了,没想到他嘴角一弯,小声说了三个字:“太好了。”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程言的心就跟被高压水枪冲了下似的,突然之间,火气和杂尘都不剩下了。
“是啊,太好了。活着太好了。”他轻轻说着,被一股不知从何冒头、有兴许早就在那里的冲动驱使着,脑袋压得更低了些,“我不会随随便便去死,你也别,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呢。”
他说完就做了早就该做的事,凑上去含住了底下那人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
这个吻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太好,李冬行的嘴唇很冷,夹杂着眼泪的咸味和血液的腥味,尝起来像海底的沙土。可那又是一个真正的吻,不像桌球馆外头巷子里的浅尝辄止。
程言以前老不明白,人类为何要用亲吻来表达爱意呢?
大概在他低头吻上李冬行的一瞬间,他想通了。
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亲近的渴望。他爱一个人,就会想无休止地延长与那人在一起的时间,同时也想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们品尝着彼此的唇舌,就如同共享着呼吸,而共享着呼吸,就宛如连通了生命。
程言亲了会,气喘吁吁地抬起了点脑袋。
在他下方,李冬行正瞧着他,目光安定,却带着丝丝热切。这是师弟惯有的眼神,就像夏日午夜的海面,深远,温热,湿润,静谧,又随时能掀起风暴,吞噬掉属于程言的一切。
被程言抱着啃了半天,李冬行真的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程言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要完了,他琢磨着的那些蜡烛啊鲜花通通用不上了。他努力组织了下语言,挣扎着打算开口补救:“冬行,我……”
李冬行还是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平平静静地打断了他:“师兄,我爱你。”
他的语气就像“师兄,这个实验结果很好”,或者“师兄,出来吃饭”一样,可还是让程言脑子里轰一声响。
程言怔了大约三秒,心想,好吧,这是真的完了。
表白的话没轮得到他说,他像破罐子破摔一般,索性抱着李冬行继续亲了起来。
这回李冬行没由着他单方面啃,很快,程言后颈上多了一只手,腰上也多了一只。五分钟后,程言滚到了地上,两人交换了上下位置。
程言身上和脑子里都越来越热,被亲得哆哆嗦嗦七荤八素的时候,分了会神,想了两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第一个是,他这师弟不愧是个全方位多角度的学霸,这一套动作实施起来根本不像个新手。
而另一个是,这发展流程怎么好像跟他设想的不大一样?
说好的……是他心怀不轨打算糟蹋师弟呢?
李冬行居然真一点没跟他客气。
“啊!”程言也没想到师弟会跟他直切主题,在地上滚了几圈,他已经衣衫不整全身发软只有瞎叫唤的份了,他不得不承认按照这形势被糟蹋的估计是他。
思想斗争大约只持续了半秒,程言的身体就先于意志先服了软。
谁他妈也跟他一样憋个十来年试试?
程言两眼一闭,心里已经认了命。说到底,他都能放开了去好好爱一个人了,换个姿势来爱又有什么难的?
谁料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悲壮,李冬行居然停了。
明明也是剑拔弩张的状态,那家伙居然说不动就不动,不仅罢了手,连表情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十分正经地问:“言哥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哭了?”
程言一秒懵了,等确认了眼前人没打算跟他玩情趣而是来真的,下一秒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滚了几米边提裤子边站了起来。
“小未?小未,咳咳咳咳你,你先把头转过去。”程言找了半天衬衫,脸上身上比刚刚还要红,要是眼前有地缝,他保证自己立马就能钻到南半球去。
这可比被亲儿子撞破还要尴尬,因为他这个当爹的正在努力搞的,还他妈不是别人。
小未一脸困惑地坐在地上,衬衫扣子也解了大半,他低头看了看,突然说了句:“言哥哥,小未不大舒服。”
“恩,是,啊,不是,过一会就好。”程言快要哭了,他自己也不舒服啊好不好?他没办法,不得不低下头给男孩穿衣服,而且还得控制着目光,尽量不往他刚还摸了好几把的地方瞧。
小未的脑袋依偎了过来,脸颊蹭着程言的小臂,嘟嘟囔囔地说:“言哥哥,好热。”
热,他也热。热就别蹭了成不?
程言由内而外地煎熬,还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搂着男孩跟着坐下来,一边想着大脑解剖图给自己降火,一边拍着男孩的胳膊等他自然冷却。
男孩到底习惯了程言的亲近,大约也是闹腾得累了,不一会就靠在程言肩上睡着了。
程言听着轻轻的鼾声,转过头,看着那张令他热血沸腾的脸,苦笑着凑过去亲了亲那人的眉心,低低自言:“算了,谁让我自找的呢。”
他这个最怕麻烦的人,居然给自己这辈子找了件最麻烦的事。
好在时日尚多,即便路途还远,大概都没什么要紧的。
☆、无辜者(一)
程言在凌晨五点的时候醒了,嘴里干得像吞了几把沙子,火烧火燎的。他的脑子还保持着前一晚上的兴奋,到这会一点睡意都没了,便没打算接着睡,爬起来就踱到外面,准备去泡杯茶喝。
结果他这一出去,就在阳台边上见着了另一个人。
李冬行正背对着他,赤脚盘腿坐在大敞着的窗户边上,身上是平时睡觉时候穿的那件老头背心。程言怀疑过,那背心少说穿了该有个七八年了,倒是没有一般男生衣物上常见的汗渍,该是白的还是白的,只不过被洗得布料薄了许多,好几处都只剩下几根纤维,半透不透,松垮垮地贴在李冬行身上。
太阳还没露脸,五月初的夜风还挺凉,青年两条胳膊赤条条地搭着膝盖,背心并没能遮住他肩背上轮廓分明的结实线条。他人是瘦,所以除了该有的肌肉一点没有多余的分量,加上肩宽腿长,其实没那么像程言最初心里想的营养不良小白菜,而有几分像顶着雨水长起来的俊挺青竹。
这会他微微垂着脑袋,看起来跟在冥想似的,可突然嘴里念念有词起来,把程言吓了一跳。
“今天的事并不怪你,和平。师兄的伤是我自己不小心,之后把话说出来的也是我。”李冬行听起来是在和郑和平说话,“是我没控制好,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郑和平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顿了顿又说:“我好像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我本来想的是,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能告诉师兄我对他的感觉。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如果他不喜欢我就好了,我可以把这秘密永远藏在心里。但我从没想过……师兄他居然会主动亲了我。”
“我的自制力崩溃了。那一刻我忘了之前的种种担忧,我太开心了,只想紧紧抱住他,做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我其实很虚伪,对不对?我冠冕堂皇地欺骗自己,自以为这份爱是可以不求回报的。我错了,错的离谱。哪怕不敢说出来,我还是心存渴望。我纵容自己留下来,用各种借口亲近他,比如在桌球馆外面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更小心些的。今天也是。但我实在是……我听到师兄说‘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瞬间空了,以前的决心都土崩瓦解。”
他说着说着头埋得更低了些,整个人都跟面壁思过一样。
程言扯扯嘴角,心道这小子怎么嘴上说着开心,看起来却一点不开心,大早上的不睡觉,在这里独自叽里呱啦一大堆是做什么?
莫不是又想干了不认账?
程言听不下去了,站在李冬行背后打断说:“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李冬行回头看见程言,面露惊讶,小声喊了句“师兄”。
程言走过去,在他边上站住,在李冬行膝上看见了一本本子,问:“日记?”
李冬行:“恩。”
程言有点想明白了,问:“你这自言自语的,是在吾日三省吾身呢?”
李冬行低着头说:“也不是每天……就睡不着的时候。”
程言也不嫌地方脏了,挨着李冬行盘腿坐下。那本摊开的本子上的字迹一下子清晰起来,注意到他的目光,李冬行手动了动,似乎想把本子合上,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得尴尬地顿在原处。
程言算是瞧清楚了,摊开那一页上,写满了自己的名字。
他登时明白了,难怪那天见到白露写了那么多董南西的名字的时候,郑和平会说李冬行也写过好多。他当时还困惑过师弟是写了啥,现在才发现,这白纸黑字的,写的都是自己。
他心里霎时有点泛酸,问:“你这每天罚自己静坐思过,都还非要对着我吶?”
这句话本意是开个玩笑,谁料李冬行还真点了点头。
“我有个习惯,从小时候开始,每天睡觉前都会把一天下来做得不够好的事再想一遍,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再犯错误。最早那会,想的差不多都是舅妈不许我吃饭,我没忍住偷偷吃了;或者同学又在说了我什么坏话,我对他们皱了皱眉。可能因为我总是害怕自己会一天天控制不住地变坏,我总要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得比旁人更能忍一点。”大概是觉得已经被程言发现了,最初的震惊过后,李冬行一下子老实得过分,“而这半年……这半年我每一天,想的事都和师兄有关。”
这算什么?就因为喜欢他,所以每天都要跟自虐似的骂自己一遍?
程言先是觉得有几分好笑,笑着笑着,心里就跟划了道口子似的,一阵阵发疼。
至于么?
至于要为了他这么个人,把自己逼得这般辛苦?
程言垂着眼,轻轻问了句:“我有什么好?”
他这人,脾气臭,又自私,除了张还可以的脸皮,真没啥拿得出手的。在知道李冬行喜欢他,还喜欢了这么久这么痛苦之后,他都快替师弟觉得不值得。
李冬行抬起头,近乎执拗地盯着程言,说:“师兄哪里都好。”
程言差点没笑出声。
换做别人嘴里说出来,这话听着要么是敷衍人,要么是哄人,可李冬行是程言见过的天底下最实诚的人,李冬行这么说,就意味着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你还真傻。”程言张嘴就来了句。
今天李冬行胆子是长了几倍,竟然回了句:“师兄就不傻吗?”
程言:“……”
李冬行笑笑,接着说:“师兄要是不傻,最早就不会让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人住进家里。在知道那人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的时候,更不会花费那么多力气让他留下。那人自己有这么大的毛病就算了,他还很爱管闲事,师兄嘴上说着不耐烦,却一次次地帮他管这些闲事。就这样,那人偏偏还不知足,有这么好的师兄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师兄不仅没把他打出去,还由着他,宠着他,让他肆意妄为,以下犯上。”
程言无法反驳,一拍膝盖,干脆地说:“得,我傻。”说完别具深意地瞅瞅李冬行,“傻一块去了,也算天生一对。”
李冬行嘴角的笑意却凝了凝,犹犹豫豫地说:“师兄……”
程言没好气地说:“我都认了自己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
李冬行紧紧盯着他,说:“我害怕。”
程言大致懂得他在怕什么,大大方方张开双臂,让李冬行看了眼自己手掌上的创口贴,说:“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正常人小打小闹都难免磕磕碰碰,我身上最多再来几条疤。怎么,有了疤你就不喜欢了不成?”
李冬行被他逗得眼睛弯了弯,过了会才很认真地说:“师兄,我怕我自己是不完整的,没法用完整的心来爱你。我……我总希望有一天,我能清清醒醒地站在你面前,用我自己的胳膊搂住你,用我自己的嘴巴说‘我爱你’,再不用担心下一秒自己就会……消失。”
程言看着他,觉得自己头疼好了,心口疼的病又犯了。
这小子真是个人才,总能把好好的告白的话说得跟插刀子似的。
他缓缓出了口气,问:“现在郑和平在吗?”
李冬行摇摇头。
程言:“梨梨呢?小未呢?”
李冬行:“都在休息。”
程言心想阿东就不必问了,这人格没啥刺激不会突然蹦出来,他耐着性子等李冬行说完,利落地扭头,搂着人脖子就狠狠亲了上去。
亲完他舔舔嘴,说:“我现在亲的人是李冬行,从头到脚都是李冬行,没什么完整不完整的。还有什么问题没?”
李冬行愣愣地张了张有点红肿的嘴,喉结滚了滚,说:“没。”
“没就赶紧起来,换衣服上班。”程言拍了下师弟肩膀站起来,“别以为让你出息了泡上了师兄,干活就能偷懒。”
李冬行一点都没可能会偷懒,程言很清楚,实际上之后一阵子,师弟干活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卖力。
话是说开了,问题依然在,程言每次想和师弟亲近亲近的时候,脑子里都不可避免地蹦出那天裤子脱了一半发生的尴尬。
这导致他每次连亲下李冬行都觉得在做贼,不敢腻歪太久,生怕哪个人格又突然跑出来搅局。
好在小未在之后就没怎么出来过,郑和平也很安分,只有梨梨,有天在和穆木聊最新款的裙子的时候,突然瞪了眼在一旁喝茶看风景的程言说:“哎呀,你俩刚刚到底抱一块亲了多久,我这满脸都是程大叔须后水的味道,还怎么穿可爱的裙子。”
程言立马就呛了口茶。
“你说冬行到哪都和另外几个人共享着身体,我要是真娶了他,算不算娶一送四啊?”事后他满面愁容地问了穆木一个在他脑子里纠结已久的问题。
穆木白他一眼:“看你美的,占了便宜还唧歪,真讨嫌。”
就因为梨梨抖出来,她才知道两个师弟的事是真成了。穆木嫌程言不厚道,表白成功也没知会过她这师姐,还整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办公室恋爱,害得自己天天发光指不定哪天热能过剩要爆炸,索性越来越少待在小红楼。
其实程言知道,穆木这阵子是在外头找了份实习,那公司还和武晓菁她们游戏公司有点合作,给她的待遇比精神中心给博士后的待遇高得多。
穆木要转行,程言没问过理由。本来她就没什么非要留下继续做研究的理由不可。程言想,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这理由断了,她为了让自己死心,就此走远些是好事,否则等徐墨文回来了天天对着,就算能忍住尴尬,也肯定回不到从前。用穆木的话说,她这么厉害的人,走到哪里不是海阔天高,所以程言倒是一点不担心这师姐的未来。
但他对穆木自己想扔了他们走人、还非要赖在他们的头上的行为嗤之以鼻,于是转头就送了她一份大礼。
“程言,几百根蜡烛你认真的?”第二天傍晚穆木顶着满头玫瑰花瓣冲回楼里,冲着程言咆哮,“还有这么多花瓣,该有十斤了吧!”
程言万分无辜:“有意见去找给惊喜的人啊。”
穆木一边气愤地揪着鬈发上的花瓣,一边说:“别指望王沙沙替你遮掩,我才吼了半句他就全招了。”
程言笑容可掬地帮她掸了掸花,说:“我订了也没用上,这不是浪费不好么。”
一边的李冬行猜到了点什么,默默打了个寒颤。
到了快夏天的时候,老天又跟漏了个道缝似的,三天两头都往下倒水。天气不好,本来就不喜欢外出的程言更有理由赖在屋里,没实验的时候就拉着李冬行坐沙发上,毫不客气地往人腿上枕,看累了就抬头看看师弟,反正看喜欢的人,永远不会腻味也累不着。
五月底的一天晚上,郑和平刚做完了饭,李冬行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皱着眉说说:“是薛湛,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有急事想见我一面。”
程言从桌边站起来,一边找伞一边说:“走,我陪你去。”
李冬行按住程言的手,说:“不用了师兄,我去去就回来,你先吃吧,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外面的天黑沉沉的,眼看又是一场大雨。程言挺怕雨天,李冬行自然不舍得师兄多走这一趟,解开围裙就打算出门。
“先吃就算了,我也不大饿。”程言随口说了句瞎话,站门口看着李冬行,把伞递过去,“等你回来。”
李冬行笑着应了句“嗯”,伸手接伞的时候故意靠近了些,搂住程言的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知道师弟老喜欢搞这些小动作,像抓紧一切机会跟自己亲近似的,程言也没推开他,就拍了拍他后颈,说了句:“快去快回。”
外头雷云滚滚,李冬行对程言笑笑,拿了伞转过身,走入那一片雾蒙蒙的淡夜里。
程言只是看着李冬行走远,倚在门框上没有动弹。
此时他尚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无数次后悔,在这个大雨将至的傍晚,他为何就没有坚持陪着师弟一起走。
☆、无辜者(二)
李冬行走后不到五分钟,这场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泻而下。在程言记忆中,打从十三岁回到江城开始,他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点重重砸在窗户上,玻璃都仿佛在咣当作响,程言花了不少力气才把客厅里的窗关上,成功时已溅了半身雨水。他在窗前立了会,外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雨下得太用力,等停的时候,地上一定都被冲掉了整整一层,万事万物都得改头换面。过了会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程言不由想起小未最怕打雷,以前每次雷雨天都会冒出来,不得他用九牛二虎之力安慰就不肯安生。眼下师弟还在外面,小未会不会又突然跑出来?程言心里担心得很,一边安慰自己现在李冬行的各个人格稳定了许多,应当没那么容易失控,另一边却还是心神不宁,在沙发上坐了一个小时,连两页书都没看完。
眼看到了八点多,李冬行还是迟迟未归,程言终于坐不住了,拿起手机给师弟打电话。
电话打到第三个,仍然没通。
程言心里那点着急渐渐扩大,他开始后悔先前没多问一句,薛湛是是约李冬行去哪里见面。外头雨一点没停下的意思,依旧雷电交加,家里唯一的伞被李冬行带走了,程言没怎么犹豫就套了件防水的外衣,直接顶着大雨出了门。
他一边先往学校走,一边给王沙沙打电话,打算问问薛湛的联系方式,确定下李冬行是否已经先回来了。
王沙沙的电话始终忙音。
程言正觉得蹊跷,考虑着是不是问下穆木,突然就听见了警笛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程言的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他站在原地,眼镜上早就全是水,脸被大雨打得生疼,心里暗暗希望着那警车只是路过。
然而事与愿违。
两分钟后,警车驶入江城大学,程言隔着一条街站在小区门口,都能透过雨幕看见那一闪一闪、被雨水晕成蓝紫一片的警灯。
他最不想看见的事发生了。
程言什么都不敢想,连红绿灯都忘了看,拔腿就直冲过了马路,耳边刹车声接二连三,还有骑着电动车的人骂他不要命,然而他什么都顾不着了。
不是他不要命,只是他的命根本就在小红楼那边悬着呢。
虽说还下着大雨,小红楼和生物楼之间却挤满了人,好多学生正对着生物楼楼顶指指点点,不知在看什么热闹。警车来了好几辆,有穿着雨衣的警察正不断疏散人群,拿着黄线准备封锁人行道。
这景象无比熟悉,熟悉得差点让程言发疯。
两个月前,田瑾坠楼那天清早,闻讯而来的警车几乎就停在同一个位置。
旁边有不认识的学生被警察驱赶着往回走,嘴里说着:“死人了,又死人了。我都看见了,抬下来时候好多血!”
不知是不是雨下太大,程言眼前一下就黑了,血腥气从胃里泛起来,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会的,不会是真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条腿是麻的,可没让他跌到地上,而是带着他不断地往里面冲。
“先生,这位先生,你不能进去!”有人试图拉他。
程言没管。
模模糊糊地,他看到有几个警察抬着担架从生物楼的方向出来,担架上明显有个人,身上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只有胳膊还搭在外头,毫无生命力地垂着一晃一晃。
那一瞬,程言心跳骤停。
他一把甩开了拉着他的警察,一下扑了过去,用力太猛膝盖又太软,险些跪倒在雨里。
“冬行……冬行……”他喃喃叫着,大量雨水冲进他口中,和血的味道一样既咸又涩,在他快要滑到地上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那人的一片袖子,然后是胳膊。
那皮肤是冰的。
程言不动了。
“程哥,程哥你等等!”有人自身后按住了他肩膀,程言总算听出那声音还有几分熟悉,“这不是李冬行!”
程言回过头,看见了王沙沙,看着对方的嘴唇慢动作似的一开一合,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在慢慢恢复,勉强能分辨出这话里的意思,慢慢松开了刚刚狠命拽着的那只手。
王沙沙穿着便装,没跟别的警察一样穿雨衣,和程言一样满脸满身都是水,而且哆嗦得还要厉害一些。
他双手按着程言的肩膀,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哭腔说:“那……那是薛湛。”
程言木木地回过头。
他现在能看出来了,那无力垂着的胳膊比李冬行的还要瘦长一些,皮肤也要粗糙一些,而且穿的是长袖,不是李冬行出门时候的短袖。
盖在白布下面,再没法呼吸的人,是薛湛。
薛湛死了,死在生物楼。
那本该与他在一起的李冬行呢?
程言心里那根弦最多只松了一秒,而后又紧绷绷地扯住了。
他暂时还没有心力安慰王沙沙,他只能匆忙地抬起冰凉的手,在王沙沙同样毫无温度的手背上拍了拍,转头就冲进了雨里。
师弟……师弟他到底去了哪里?
程言还没能去想之前的两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薛湛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李冬行又在什么地方。他这辈子还没真的尝过大脑功能全部停摆的滋味,往日里他引以为豪的理性分析的能力,在对那一个人如此强烈的担忧之下,压根没法发挥一点作用。
假如他这辈子找不到李冬行,他可能会就这样变成一个只有腿在本能狂奔的疯子。
“冬行!”他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与师弟相似的影子,边跑边喊,“李冬行!”
没有回应。
雨声和雷声遮掩下,他再怎么努力地喊,声音都传不出多远,甚至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程言停不下来,一颗心却和身体一样越来越冷,他摘掉了碍事的眼镜,雨水不受任何阻挡地落入他的双眼口鼻,他全身像灌了铅一样,缓缓在这漫天的雨水里不断不断地下沉。
他看着一片漆黑的天幕,心里甚至滋生出了一点他是在和老天抗争的绝望。
无论是他还是李冬行,他们本来就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在认识李冬行之前,他总以为程言这个人早就死在了十二岁,他只是不小心从那个地方爬回来的一小缕游魂。他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没一丁点属于他的地方。他把自己当成过客,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纸,得得失失的,在他眼里心上都起不了波澜。他本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打发过去了,他会像十二岁那年一样孤零零赤条条地来,随便晃荡个几十年,而后孤零零赤条条地走,不会有遗憾,大概也无所谓圆满。
然后他遇见了李冬行。
在知道他和师弟是两情相悦,他真真切切地把人牵在手里的时候,他曾经有好几次在心里想,妈的,原来活着真好。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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