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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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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22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22节

    李冬行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师兄不该那么逗梨梨。她脸皮很薄,估计有一阵不敢和师兄说话了。”

    程言努力分辨着,仍是不知李冬行有没有生气。李冬行在隐藏心思方面算是一把好手,程言又没那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只觉得师弟好像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还……有些高兴?

    程言瞧着李冬行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只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他笑起来都称得上有星星飞进眼里,那师弟笑起来,可是整个夜空都亮了。

    他的心兀自飘着,忽然听见前头有人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程言抬起头,见那是个靠在墙角处乘凉的青年。那人穿了件有些女气的露脐小背心,底下的低腰牛仔长裤紧得快要绷开,看见程言在瞧他的时候,故意弯了弯腰,翘起露了一半的屁股,手里拿着的桌球杆伸进嘴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程言心里一阵恶寒,等低头的时候才发现李冬行还没松开梨梨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两人这么搂着走过来,人家不把他们当同性恋情侣才怪。

    不过好歹,看见那桌球杆,至少说面那间桌球馆是快到了。

    地上是一间已经倒闭的舞厅,桌球馆建在舞厅下面。通往地下的楼梯就是水泥做的,连个扶手都没有,统共就一米宽左右,凹凸不平的表面粘满了各色小广告,都快看不见灰色的本来面目。程言和李冬行一前一后下了楼梯,留心着脚下才没有在地上那堆到处乱洒的酒液和不明液体之间打滑。

    和地面上的冷清相比,底下是另一幅光景,一眼望去,一百来平的空间里挤满了人,除了那些围在台球桌边的,地上能落脚的地方也都被人占满,一群不足三十岁的男男女女或蹲或站,喝酒打牌聊天的什么人都有。他们大多头发颜色不止一种,身上衣服少于两件。程言和李冬行站在人堆里,感觉就像回到了蒋尚贤那间屋子里,烟味缭绕,头晕目眩,周围是一群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好在他们各自都有在忙活的事,没一个多看了程言他们一眼。程言和李冬行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着,避开两个看起来满脸陶醉正在抽并不普通的烟的年轻女人,注意着没踩到一个光膀子吹啤酒的黑胖子,在距离门口第三张台球桌边上,看见了他们的目标。

    董南西的模样翻天覆地,真的一点都不像他们在酒吧认识的那个董南西了。

    他穿了件带着破洞的白色无袖衫,还有同样破烂的牛仔裤,头发被定过型,变成硬邦邦的好几十缕,往不同的方向支棱着,眼圈黑了一块,都不能确定是站了灰,还是画了烟熏妆。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此刻不并不在打桌球,而是大喇喇地坐在台球桌上,腿上还坐着个穿着黑色背心短裙的女人。他一手拿着桌球杆支着地,另一只手在女人裸了大半的背上胡乱摸着,两眼半眯,上身和女人紧紧贴在一起,舌头更是在女人抹着浓烈口红的嘴里奋勇地进出。

    这场面尴尬至极,程言有点看不下去,手握成拳放在嘴边,用力清了清嗓子。

    在他清到第四次的时候,董南西总算在嘈杂的环境音中辨别出了这一丝讯号,把脑袋从女人脸上移开,半眯了下眼睛盯住程言,舌头顶了顶上颚,动了下腮帮子,完成了一套小流氓不拿正眼看人的标准动作,说:“你谁啊你,没看见小爷我正忙?”

    ☆、戏里人生(八)

    最初他们认识的董南西身上只是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而眼前这人全身都透着股邪魅狂狷的坏小子样。

    比起变了个人,更明显不对劲的一点是,从董南西的表现来看,他好像全然不认识程言。江城师大校园里一口一个“程哥”的男生,不可能隔了几天就把程言的脸给忘了个干净,毫不客气地冲程言嚷嚷说“你谁”。

    如此看来,董南西也患有人格分裂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了。

    可真有这么巧么?

    程言没法确定。他正打算再和眼前的“董南西”攀谈几句,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从后头挤上前来,还推了程言一把,动作十足不客气,似乎也是冲着董南西而来。

    “你就是那姓董的小子吧?”说话的人是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出头点,看着挺干瘦的,其貌不扬,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不知是不是烟抽多了的缘故,他嗓子像是有点熏坏了,说话声音粗哑又轻,就如同从纱窗里向外挤豆腐。饶是这样,他一说话,就跟按了个静音键一样,原本闹哄哄跟菜市场似的桌球馆霎时就安静得可怕。

    李冬行第一时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体内的梨梨肯定又感到了害怕,让他刷地抬起手抓住了程言的胳膊。可与此同时,他非但没有后退,还站到了程言跟前,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意不善的男人。

    “别瞎动。”程言动了动嘴皮子,用耳语的音量对李冬行说,同时把人往后头扯了扯,“先看看情况再说。”

    他在男人露着的左胳膊上看见了一条疤。那疤颜色不新鲜了,增生却很厉害,除了砍刀那种利器,很难弄出这种皮肉翻卷程度的创口。而刀具无疑是国内黑帮火拼时候最爱使的家伙。

    男人后面还站了两个人,两个都是铁塔似的壮汉,其中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在旁人纷纷后退让场子的现在,这两人紧紧跟着男人,大约就是他带来的手下。他们俩此刻都盯着董南西,一个转了转脖子,另一个动了动手腕,摆明了是在预热。

    董南西也坐不住了。他推开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小声催促她赶紧离开,然后从台球桌上跳了下来。

    “胜哥也来了,今天是想找我打一局么?”他露出了个轻佻的笑,手指熟稔地捻了捻球杆的尖端。

    “打个屁!”一米九的男人啐了口,揪住了打算从人群里溜走的女人,一把把她推到站在中间的男人面前,“你这臭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连我们胜哥的马子都敢泡?”

    女人的下巴被掐住,嘴里发出一声绝望而模糊的惨叫,没敢再看董南西,向着穿黑衬衫的男人,嘴里不停低声告饶。

    程言望了李冬行一眼,叹为观止地扯扯嘴角。他算是明白谢灵韵叫帮帮董南西是什么意思了。董南西这小子,泡妞也不挑挑人,这回真是作了把大的,快把自己玩死了。

    那胜哥大概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老大哥,对付董南西这样的小喽啰和碾死一只蚂蚁无异,他都没打算和董南西废话,直接抬了抬右手,简明扼要地说了句:“打。”

    老大一开口,那俩打手立马都往前跨了一步,去抓董南西。

    以董南西的身板,对上这俩就跟撞上铁板的羊羔,没多久就会被打成肉泥。

    一边的李冬行眉头一皱,就有上前打算,却被程言拉住。

    既然受人所托,程言也没法当真眼睁睁看着董南西被打。可要真上前帮董南西,他和李冬行这俩大学教职工,放在古代可都是文弱书生,和这些黑社会混混对上,又能有多少胜算?

    硬的来不了,只能试试其他路子。

    于是,在那俩打手快要抓住董南西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影子斜冲了出来,先他们一步,紧紧揪住了董南西衣领。

    “好你个董南西!”程言抓着一脸惊讶的男生,放开嗓门激动地大吼,“你他妈欺骗我妹妹的感情,说好的只爱她一个人,结果你却在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亲热?你满口谎话,害她茶饭不思,差点为你自杀,你他妈还是不是人?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不配做我妹妹的大哥!”

    他说完手上动作也不含糊,抡起胳膊就朝董南西脸上来了一拳头,打得那个叫结实,董南西立刻就被打得后跌,脑门在台球桌边上磕了下,发出明显的咚一声响。

    这场面突如其来,所有人都被震了一瞬,连那被抢了猎物的打手都愣住了,手停在半空,看了看怒发冲冠的程言,还有嘴角淌血的董南西,回头望向老大。

    胜哥也在打量程言,眼神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从衣着和鼻梁上的眼镜来看,程言没一丁点像他们这样的人。打完那一拳头,程言还甩了甩胳膊,像是有点嫌手疼。对这不明底细的闯入者,他没法和对董南西一样,说打就打。

    他选择先开了口:“这位兄弟,哪条道上的?”

    程言揪着董南西领子,把人从地上拖起来,一边抹了把脸上的汗,回头愣头青一样地回了句:“啊?”过了会似有所悟,皱了下眉,用一种很较真的语气说:“你叫胜哥对不对?是这样的,胜哥,这个人,他骗了我妹妹,我实在气不过,一定要打他一顿出出气。你也想打他,这我知道,但凡是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咱们打个商量,你能不能等我打完我的,再接着修理他?到时候我保证绝不打扰。”

    听他说着,周围看着的人发出一阵哄笑。他们都没见过这样天真地打算跟黑帮老大摆事实讲道理的人。

    胜哥似乎也觉得程言十分有趣,拇指蹭了吧鼻子,往边上让了让,算是默许程言先动手。

    程言没再客气,一抬手把董南西推了个趔趄。董南西嘴角和鼻子都在流血,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程言走过去,俯身拍他脸颊,一边嘴里骂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是不整天沾花惹草,会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田地吗?”

    他说这句话可是抱着一百个真心,胜哥他们都跟看戏一样,对程言的说辞更信了几分。

    董南西咳嗽了声,脑袋轻轻摇晃着,嘴里跟着服了软:“不……我错了……别打,别打了。”

    “哟,你错了?你还知道错?”程言阴阳怪气地说着,猛然间拔高了声音,“你他妈跟我道歉有什么用?你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妹妹!走,跟我走!去见我妹!”

    他说着,本来就抓着董南西的手一使劲,拉人站起来,转身就快步往外走去。

    眼看程言拖着董南西走出了三四米,胜哥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发现情况不对,抬手指着程言的背影,喊了声:“嘿,不准走!”

    程言哪里会听他的,肩膀顶开前头看热闹的路人,卯足了劲向着楼梯口狂奔起来。

    胜哥带着两个打手在后头追,快追到楼梯口的时候,墙边摆着的一排台球杆哗啦啦地全倒了,在地上滚成一片,逼得那个大高个双脚离地跳了跳,险些撞倒了自己的伙伴,气得胜哥破口大骂。

    程言回头瞥了眼跟上来的李冬行,忍不住笑了下。

    看看什么叫默契。

    三人一口气爬上楼梯,后头的叫骂声和脚步声还是紧紧跟着,没有罢休的打算。程言知道那几根台球杆最多阻得了胜哥一时,这条街是他们的主场,他们离逃出生天尚有漫漫路途,加上还带着个一看就不经打的董南西,能跑多远很成问题。

    他们出了舞厅,拐了个角,在墙边停了一瞬。程言一眼看见墙根处有团黑漆漆的东西,大半个人高,心生一计,朝李冬行使了个眼色。

    董南西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两人一个提胳膊一个拎腿,简单粗暴地塞进了垃圾桶。

    程言合上塑料盖,将董南西的一声轻哼彻底闷进了垃圾堆里,转头看了眼李冬行。

    董南西这个大麻烦是解决了,他和李冬行却无处可藏。

    垃圾桶虽说不小,可最多也就塞进个董南西。他和李冬行既跑不掉,又躲不了,刚刚和胜哥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真要碰上了,免不了一场硬仗。

    耳畔脚步声越来越近,胜哥骂骂咧咧的烟熏嗓转眼就到了舞厅门口。

    “嘿,冬行,你听我说……”程言背贴着墙,看了眼那随时都会往外蹦出敌人的门,没抱多少指望地打算劝李冬行先跑。

    他希望能让李冬行明白,这回和他故意激怒蒋尚贤的时候不一样。他现在已经知道有人记挂他,他不会再动不动把自己折腾得血淋淋的。

    然而李冬行没让他说完接下来那几个字。

    青年忽地扯掉了身上的t恤,团了团扔到垃圾桶后面,向前一步,手撑着墙壁,二话不说压到了程言身上。

    脚步声在一米之外响起来的时候,程言感到唇上一热,居然被吻住了。

    “师兄,闭眼。”李冬行的声音响起来,他摘掉了程言的眼镜握在掌心,嘴唇紧紧贴着程言的,说话时候滚烫的气息从唇齿间溢出来,淌遍了程言全身。

    程言的衣服没法换,若是让胜哥他们看见,还是得拆穿。李冬行只好努力整个人覆住了程言,腿贴着腿,胸膛抵着胸膛,靠外那只手将程言的上衣卷起了一点点,恰好遮住了所有容易暴露的特征。

    为了让演出效果更为逼真,他嘴唇和身体还在不停变换着角度在程言身上磨蹭,同时嘴里发出一些急促而高昂的喘息,活像饥渴难耐难以把持,眼看就要当场干柴烈火一番。

    程言被挤在师弟和墙之间,觉得自己原地焚成了一缕烟,根本就不存在了,更别提注意本来追着他们的那些脚步的远近。

    直到耳边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哇哦。”原来老爱站在这墙角的紧身裤男站在两人几米之外,嘴一张手一抖,指间夹着的刚买来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李冬行适时地做出一副被人发现的慌乱神态,连忙从程言身上起来,也不知是否要把戏做足,还背过身去理了理裤子。

    程言有那么十几秒还是没能动弹。

    他好像成了被封在碳凝棺材里的汉索罗,手脚维持着被李冬行压在墙上那一刻时候的姿势,并且还能再保持上一个世纪那么久。

    这看在紧身裤男眼里,分明就是被蹭得全身发软一时没法起身的模样。

    “够激烈的啊。”他吹了声口哨,打量起了刚刚没放在眼里的李冬行,似是抱着些搭讪的企图,“小哥,怎么称呼啊?”

    李冬行不好意思地对男人笑了笑,轻声说句抱歉,走到程言跟前,一边凑过来在程言唇上若有似无地又啄了口,一边揽住他肩膀,小声说:“我们回去接着做好不好?”

    这句话声音微哑,语气温柔至极,包含了浓浓的宠溺,还有一丝丝欲求不满。

    紧身裤男作为个中老手,怎能瞧不出李冬行是在嫌他煞风景。他对李冬行尚有些留得青山在的想法,不愿打扰人行乐,便很是识趣地嘻嘻笑着让出地盘,捡起落在地上的香烟,扭着腰走往别处去了,临了还不忘再同李冬行抛个媚眼。

    最后一个外人一走,李冬行赶紧松开了程言的肩膀,低低说:“师兄,不好意思……”

    他眉眼微垂,似是不敢看程言,哪里还有一分刚刚说压就压说亲的气势,就好像一秒内被梨梨附体,成了个说起心上人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害羞少年。

    程言挥了挥手,很想做出几分不以为意,可手还是僵的,这挥都挥得有些有气无力,他只好顺势蹭了蹭下巴,说:“你这戏还挺会演啊。”

    李冬行:“比不上师兄刚才。”

    程言挑挑眉,发觉自己都快没法判断师弟是真心夸他还是在讽刺,这眼瞅着连嘴上都快占不到上风,他心里愈发悲催起来。

    李冬行看他沉默,有些着急,接着说:“我是见刚刚那个男人总站在这里,心想胜哥他们应该都清楚,平时就会有些……呃,对那方面有兴趣的人,在这堵墙下边……所以才……”

    这越说越尴尬,程言是真快无力了:“别再说了。”

    先是借酒装疯,再是被逼演戏,这一次两次的,怎么好像都是他被占便宜?程言越想越不对,脸色严峻起来,下定决心,这事没法再拖了,等董南西的事情了结,他一定得再好好试探试探李冬行,看看那小子一脸正直又无辜的表情背后到底懂了几成。

    这会有一个被忘得差不多的人憋不住了。

    “咳咳。”董南西发出一连串的咳嗽,顶着塑料桶盖抬起身子来,双手扒着垃圾桶沿,左顾右盼了番,黏着点黄色可疑液体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茫然,“我这是在哪儿啊?咦,程哥,你怎么在这?还有冬行哥……咳,你怎么都没穿衣服?”

    ☆、戏里人生(九)

    此地不宜久留,见那小子回了魂,程言和李冬行搭了把手,帮董南西从垃圾桶里爬出来,打算趁胜哥他们没回头,赶紧离开这条街。

    李冬行那件衣服仓促之间被扔在了垃圾桶后面,沾了不少秽物,再捡起来的时候见程言皱了皱眉,没好意思接着穿。可要他光着上身就这么一路走回学校,也不大好意思。于是三人穿了一条街,往江一酉的酒吧里拐了拐。

    李冬行问江一酉借了件围裙披在身上,另一边傅霖拿了点酒过来,用纸巾蘸着,给董南西擦脸上伤口。

    他比李冬行惨得多,在垃圾桶里待了十分钟,不仅全身散发着一股恶臭,被程言揍的地方也不忍直视,鼻子底下和嘴角都有脏兮兮的血痂,上唇还肿了一大块,高高翘着,差点没法和下唇合拢。

    为了效果逼真,程言打人的时候丝毫没收力。当然,他不会承认,如今看见董南西这等惨状,他心里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舒爽,像是出了口被穆木嘲笑的恶气。

    董南西弄干净了脸,出门洗了洗手,回来的时候头发已恢复了平顺,脸上的烟熏妆也没了,手上的戒指手镯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红绳手链,除了那身没法换的破洞衣服,看起来又是他们头一天在这间酒吧里遇见的那个普通大学生了。

    他重新坐了下来,脸上的迷糊劲已散得差不多,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略显局促地说:“不好意思啊程哥,冬行哥,是我连累你们了。”

    那股垃圾桶的味道没这么容易洗掉,现在的董南西闻起来还是跟放馊了一年半载的咸鱼差不多,隔了张桌子都威力不减,程言远远坐着,颇有些嫌弃地蹭了蹭鼻子,忍不住想挪得离李冬行更近些,眼角余光又见师弟还衣衫不整,想起刚刚那幕来,挪过去的半边屁股又落回了原处。

    他凝起神,一清嗓子,以一种老师训学生常用的语气,对董南西说:“说说吧。”

    程言没问任何问题,因为问题实在太多。

    这三个字还是挺有威慑力的,董南西肩膀抖了抖,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

    这时候酒吧门给推开了。

    “程老师!”田竹君拉着余小鱼站在门外头,脸颊通红往外冒着汗,“你要的衣服我给送来了。”

    他们刚到酒吧落脚,程言就给田竹君发了条短信。田瑾去世后,田竹君每天都住在学校里,宿舍离酒吧街挺近,跑一趟送件衣服过来最方便。

    程言倒是没想到,余小鱼跟他在一块。

    “没搅和你俩约会吧?”程言半开玩笑说,一边接过田竹君手里的塑料包,拿出里头的干净汗衫给李冬行。

    “没没没,小鱼要期中考试了,家里看书不大方便,我让她来我们系的图书馆看书……”田竹君的脸皮依然嫩得很,还是一说就脸红,说完一抬头看见董南西,眼珠子都瞪圆了,“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边说边抓紧了余小鱼的手,把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仿佛忘了自己刚刚还辩解着两人不是在正儿八经的约会。

    这动作跟防狼似的,以董南西的眼神自是瞧得出来,生生说回了刚准备打招呼的手,就叫了声“嗨”。

    田竹君皱了下眉,盯着桌面大声说:“上次你安慰我,又送我演出票,我要谢谢你。”

    董南西一笑。

    田竹君又接着说:“但是,我们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董南西笑不动了。

    田竹君吸口气,抬起眼来看着董南西,说:“白露是我同学,她为了你变成这样子,现在还在医院重症病房里躺着。你是个男人,男人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尤其那还是个真心喜欢你的女孩子呢?我奶奶教过我,不与小人为友。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堂堂正正的君子,这点道理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再见了。”

    他生硬地说完,和程言李冬行打了个招呼,拉起余小鱼,低着脑袋匆匆离去。

    董南西想跟着站起来,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僵了半天又坐了回去,看起来比刚被打的时候还要颓丧。半晌,他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问程言:“竹君这是和我绝交了吧?”

    程言始终看着他,平静地说:“你觉得自己冤枉么?”

    田竹君的性格程言很清楚,男生看着软糯,其实做事特有原则,尤其看不惯有人欺负弱小。他会对董南西说这些话,全在程言意料之中。

    董南西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蹭着另一只,慢吞吞地说:“如果我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叫白露的女生,你们会信么?”

    程言没说话,依旧紧盯着董南西。

    李冬行眉头一动,很温和地开口:“南西同学,你也知道,我们都是精神治疗中心的,有很多旁人没法理解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用有顾忌,都可以和我们说一说。”

    董南西重重呼了口气。他看着李冬行,鼻孔翕动着,像是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会,他点点头,很轻很轻地说:“很多时候,我好像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程言手上一痛,低头看去,发现是李冬行抓住了他。

    这个答案多少被猜测过,可真听见了,李冬行的声音还是止不住有点发抖:“就像在桌球馆里,那个人其实不是你?”

    程言能感觉到师弟情绪的变化。这么多年,董南西可能是他在生活中遇见的第二个可能患有分离型身份识别障碍的人。李冬行看着董南西的时候,仿佛带着一点期待,也带着比旁人看他们时候更深的怜悯。

    董南西看了看天花板,说:“对。”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想,“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过去的。上一秒我好像还在练舞房,回过神来的时候,呃,我已经在垃圾桶里了。”

    程言:“你是说你没有那段记忆。”

    董南西点点头。

    程言:“还记得是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董南西摇摇头。

    程言:“哦,那就好。”

    董南西一脸困惑,李冬行没忍住,嘴角露了点笑意。

    程言跟没事人一样,接着问:“你们有几个?”

    董南西低下头,语气很是难过地说:“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我……我一直有点弄不清楚。”

    程言:“你不认识白露。你认识黄雅婷么?”

    董南西点头:“认识。她是我在街舞社的朋友。”

    程言:“也是你女朋友。”

    董南西蓦地睁大了眼,说:“没有的事!我只是上次拜托她陪我演戏给灵韵看……”

    程言:“她自己说的。你们交往有一年了,没比你和谢灵韵时间短多少。”

    董南西还想辩驳,忽地想起了些什么,眼球迅速地左右来回移动着,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是另一个我干的?我背着灵韵……还有一个女朋友?”

    “一个?”程言讥诮地笑了下,摇摇手指,“不不不,你有黄雅婷,白露,那个胜哥的女人,光谢灵韵给我们看的照片上,少说也有十五六个女朋友吧。”

    董南西面上表情从吃惊转为骇然,颤声问:“灵韵……灵韵知道了?”

    程言:“对,她都知道了,而且手里还有你和她们每一个人的照片。”

    李冬行不算赞同地看了看程言:“师兄……”

    这些事本来没必要告诉董南西。

    董南西果然受到刺激不轻,额头抵在桌上,嘴里说:“她一定恨死我了……觉得我说得全是谎话,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片刻后,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轻笑,“不过这样也好,她伤心过后,肯定会更坚定地离开我。我这么一个有病的烂人,活该跟个垃圾似的一个人烂死,以后再不会拖累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敲桌面,而且越来越用力,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声响。

    李冬行伸手拉住他,问:“你从没告诉过谢灵韵同学,你有多重人格?”

    董南西不撞了。他虚弱地说:“反正我有病,我配不上她。你们不该救我的,就让那个人用着我的身体,被人打死算了。他活该……是的,我活该。”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自我厌恶,上半身趴在桌上,真的就如一滩毫无生气的烂泥。

    李冬行轻轻拍着他肩膀,哑声说:“南西,这是一种病,它不可耻,生病的你更不可耻。你如果愿意治疗,精神健康中心一定能帮到你。”

    程言心中一动,看了眼李冬行。

    他在师弟眼里看见了一晃而过的水光,多少年积压的疼痛都在一瞬间浮上了表面,而后又和往常一样,硬被压得没了一点波澜。

    李冬行看着董南西的时候,是不是觉得看见了自己?

    程言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董南西似乎也受到了触动,稍稍抬起脑袋,看着李冬行说:“真的?我真的……还能好?”

    李冬行搭在他肩上的手握紧了:“恩,只要你肯信任我们,说说你身上发生过的事。”

    董南西缓缓坐了起来,目光略微空茫地投远。

    “那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慢慢陷入回忆,“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普通,笨笨的,而且很胖,胖得每次发校服我都穿不下,都要我妈另外扯料子重新做。我看起来就像个球,走路摇来晃去的,同学们都笑话我。最难过的是上体育课,因为我跑不动步,每次和我一起跑的同学到了终点,我都才跑了三分之一。到那时候,全班同学都会一起看着我,发出哄堂大笑,说我是猪。冬行哥,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从小到大,没人喜欢我,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像异类。”

    李冬行静静听着,说:“我明白。”

    董南西冲他咧咧嘴,接着说下去:“那时候我始终一个人,不敢去上体育课,不敢参加集体活动,上课坐在最后一排,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注意到我。但我的身体那么庞大,我再怎么装作不存在,都总会被人看见。小孩子都是很天真的,可有时候这种天真最为残忍。那时候我们班上有几个男生,表面上很优秀的那种,私底下最爱欺负我。他们上课时候朝我身上扔纸团,被老师发现的话,就说是我体积太大,那些纸团都是被我吸过去的。老师居然没骂他们,反而也跟着笑。课后就更变本加厉,他们把我堵在教室后面,拽我头发,踢我,甚至拿着足球一下下地砸我头,还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躲,见我不说话,就装作我的声音回答,哦,因为我太笨,我躲不开。他们每天都要这么表演一次,仿佛我是舞台上的小丑,他们理应拿我取乐。”

    李冬行皱着眉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班转学来了个女生。她……很特别。”董南西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是刚刚那种勉强的敷衍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成绩很好,斯斯文文的,看起来高傲,其实很好说话。而且,她一点没有看不起我,来我们学校第一天,就主动和我说了话。”

    程言问:“谢灵韵那样的?”

    董南西一愣,说:“是,她和灵韵很像。”说完垂了垂眼,自嘲道,“可能我一直很容易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

    程言:“你喜欢上了这女孩儿?”

    董南西扯扯嘴角:“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很想吸引她的注意,想让她对我多笑几下。”

    程言:“你和她表白了吗?”

    董南西脸色一下子黯了下去:“班上别的男生替我起哄说了。”

    程言:“她怎么回答?”

    董南西:“她没直接回答什么,就说,她不喜欢没有勇气的男生。我后来明白,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主动去找她说话。但我那时候不明白。旁边有男生起哄,就是欺负我最起劲的那一个,说她是要让我证明给她看,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学校那时候在乡下,学校旁边就是农田,路上老有空的拖拉机停着,一般都是发动的。平时班上男生放学以后,有一些胆子大的,会去偷开别人的拖拉机。那天那个男生就在我耳边吹嘘,说真正的男人都会开拖拉机,他叫我有胆就去试试。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真的去了。”

    李冬行担心地说:“可是你没完全不会开拖拉机。”

    “是,我完全不会。我好不容易让它发动了,然后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董南西两眼直愣愣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为了我的事,我妈大病一场,差点哭瞎了眼睛。一个家就被我……差点被我毁了。”

    李冬行问:“就是那时候,你开始犯病?”

    董南西垂着眼说:“好像是吧。那阵子我精神很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对不住……对不住我妈,对不住很多人。”

    程言转着脑袋打量着他,说:“你恨那女生吗?”

    董南西一愣:“她?”

    程言比划着,说:“你恨那女生,恨她差点害死你,还连累你母亲,所以你开始疯狂地报复她,或者说报复所有年轻女性,伤害她们的感情?”

    李冬行一扯他胳膊,严肃地喊:“师兄!”

    程言瞥见师弟紧皱着的眉,说:“哦,那就换种说法。你分裂了很多人格出来,替你做这件事。这让你感到愉快吗?”

    董南西的手臂微微绷紧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言还想开口,李冬行先站起来,说:“南西,今天很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如果你有空的话,明天来一趟我们学校的精神健康中心,好不好?”

    董南西点点头。

    程言被拉着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头,注视着董南西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恨那个欺负你的男生么?”

    董南西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下,第一次,他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到了街上,李冬行看了眼程言,说:“师兄,南西是个病人,你那么逼他,不大合适。”

    他说得很委婉,程言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想说程言不懂精神分析还要瞎捣乱。

    “生气了?”程言拉了拉李冬行的手,“你就这么关心董南西那小子?”

    李冬行低头飞快地瞥了眼程言抓着他的手指,略微无奈地说:“师兄,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些在意。”

    程言一见师弟耳朵根又红了,登时反应过来,在想象中拍了记脑门,心道他听起来就这么像在喝醋?

    他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晚上乌龙太多,他暂时懒得解释,只牢牢扣住了李冬行的手,望着那双不笑的时候就很冷清的黑眼睛,郑重地说:“冬行,我希望你明白,你和董南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李冬行望着他,仿佛不大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微微笑了下。

    ☆、戏里人生(十)

    第二天下午,董南西真的来了精神健康中心。人是李冬行叫来的,李冬行负责接待了他,按照流程让他填完一系列问卷和表格,又安慰了他几句,说之后会给他推荐一位最合适的主治医生。董南西热情地感谢了李冬行,说他一会还有些其他的事,就起身告了辞。

    李冬行下楼接待董南西的时候,程言也跟了下去,他们俩在大厅里填问卷,程言就坐在一旁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发短信。等董南西离开小红楼,他立马跳起来,一把抓住李冬行,说:“走,跟着去瞧瞧。”

    李冬行一头雾水地被程言拽到楼外,问:“师兄,我们去哪里?”

    程言一指三十米外的背影,说:“他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李冬行满心疑窦,问:“跟踪南西?师兄担心他出事么?”

    程言摇摇头。

    李冬行若有所悟,说:“师兄还是不太信任他。”

    程言抬起右手,食指指节擦了擦鼻尖,承认了说:“做我们这行的,大多都是怀疑论者。这是个实验,我们且看看结果如何。”

    和程言料定的一样,走出精神健康中心之后,董南西没有直接出校门回江城师大,而是接着往北边走。

    “他要去校医院看白露?”李冬行瞧出点端倪,扬了扬眉说,“这也挺正常的。他现在知道了其他人格做的事,对被伤害的白露心怀愧疚,所以打算去看看她吧。”

    程言伸长脖颈盯着董南西,嘴上应声说:“是啊,只要还是个人,听说了曾经的女朋友为了自己命在旦夕,总该有点良心难安。”

    他说法比较含混,只把白露叫做董南西曾经的女朋友,没说这始乱终弃的事是董南西的另一个人格干的。若是别人,分不清主人格和另一个人,将这些事都算在董南西头上,这还挺可能的;但程言与李冬行相处了大半年,一早就对师弟每个人格都分得门儿清,按理说连口误都不会犯。

    程言不信董南西。

    看着程言昨天的表现,李冬行就猜到了大概,如今更是确定。他无疑对程言的理由很是好奇,可他了解程言,知道师兄不喜欢将任何未加验证的猜想宣之于口。所以他也没问,就默默跟着程言,一块干这在自家校园里跟踪隔壁学校学生的事。

    到了校医院,董南西径直穿过大厅,在指示牌附近停留片刻,先进了电梯。程言和李冬行在大厅里的问询台后面等了会,见那电梯停在了四楼。

    李冬行很是困惑,扭头问程言:“他不是打算来看白露么?”

    程言看着那电梯上显示的数字,轻哼了声,嘴角微撇。

    其实到这里,实验差不多已经做完了。

    不过他沉得住气,一定会去亲眼确认下事情的进展。他拉上李冬行进了另一间电梯,同样往四楼去。

    四楼东边的一片都是重症病房,然而校医院毕竟规模不大,除了一些突发情况还没来得及转院的,大部分真被确诊为重症的患者都会被及时送往附近更大些的医院。因此这半层楼都是空的,走廊上都没见到护士来回走动。

    董南西的人已经不在走廊上,而出了电梯右拐的第二间病房里,传来了依稀人声。

    李冬行眼中疑云愈浓,却见程言已放轻脚步走到那病房门外,只好跟了上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董南西进去的时候门没关紧,留了一条缝,外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说话声。

    “露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话语气又跟变了个人似的,既温柔又显得有些木讷,此刻还带了点深深的心疼,“我没及时接你电话,都是我不好,最近我正忙毕业的事情,学校里好忙好忙。你如果觉得生气,骂我几句,甚至打我几句,都么关系。为什么要伤害你自己呢?我……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从门缝里可以看见,病床上的确卧着个女孩,身上穿着病号服,脸孔朝着窗户,长发在枕上披散开,大半身体埋在被子里,只留给了董南西一个清瘦的背影。她看上去一动不动,可放在被面上的右手却紧紧揪着被子,把那蓝色的布料抓住了很深的褶子,人应当并没有睡着。

    董南西凑上前了些,半边屁股坐上了病床,叹着气说:“露露,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不理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答应我,好好对自己好不好?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我心疼得快要死掉了。”

    这哄小女孩的劣质情话恶心过了头,外头偷听的程言没忍住,用左手捏了捏右手背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宝贝,对我说句话好不好?”董南西声音低了下去,声音里带着担忧,俯下身去,伸出手,似是想摸一摸床上女孩的头发。

    他的手还没落下去,床上的人先动了,抬起胳膊抓住了他。

    本该重伤虚弱的女孩一下子坐起来,转过身,叫了声“南西”。

    董南西瞬间愣了。

    事情太出乎意料,连他都没法立即换上一副正确的表情来应对。他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低低唤出了面前女孩的名字:“小韵……你怎么在这?”

    谢灵韵松开他,拔掉粘在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站起来。她看着董南西,神情带着一股诡异的平静,就跟被大雨冲刷过后的田野,一切都被抹平了。几秒后她转向门口,朗声说:“程老师,你也来了吧?”

    程言没法再接着看戏,咳嗽一声,推开病房门。

    董南西看见门口的程言和李冬行,脸色刷地白了,嘴唇抖动更加剧烈。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步挪动了一小下,像是本能生出了一丝夺路而逃的冲动。

    程言走进病房,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董南西,悠悠开口:“董南西,你现在是谁?”

    伶牙俐齿的男生跟突然喝了哑药似的,说不出一个字。

    只因为如果他是深爱谢灵韵的董南西,那他就不该对白露情意绵绵;而如果今天来这里的是白露的前男友,他就不该一眼认出谢灵韵。

    “你说不出来,当然。”程言走到董南西跟前,靠坐在病床上,看着他说,“因为从头到尾,你根本就只是董南西。”

    董南西还是没说话。

    谢灵韵直勾勾望着他,说:“你的多重人格,都是装出来的。你一直在演戏。”

    董南西勾了下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有多重人格。全是他说的。”

    他瞥了眼李冬行。

    李冬行站在门口没动,眉头微微皱着,几乎没有表情。

    “你那点伎俩,也就暂时蒙蔽下真心想帮你的我那好师弟。”程言冷笑了声,目光更利了些,“多重人格?你还真会见坡下驴的。你以为人格是什么,像个蛋糕,你说切成十六块,就是大小一样的十六块?你的人格还有够谦让的,轮流出来,好让你和不同的姑娘谈无数场恋爱。董南西,人格分裂可是病,是很严重的病,没谁真得了这病还能和你这么轻松自在,我跟你说,你别以为你自己演得真,你根本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破绽。”

    他一口气说完,还觉得不够,只恨昨天打人时候手下得还不够狠,居然只让那小子嘴唇上破了点皮。他那会要是知道董南西不仅对女孩儿渣,还敢打着多重人格的幌子骗师弟,他就该打完转身,接下来的账自有胜哥替他算。

    “破绽?真的?”董南西摸了摸脸,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有很多破绽?”

    程言骂完那一通,又冷静下来。

    他刚刚就是图口舌之利,说实在话,董南西的演技真是炉火纯青。不说在每个姑娘面前换一个人,就说在桌球馆那会装作不认识他们,从垃圾桶里醒来一脸无辜,那还真是相当逼真,一点瞧不出是装出来的。

    若非如此,董南西也不至于叫谢灵韵白露等一票聪明姑娘都入了套,更不会让李冬行都毫无怀疑地信了多重人格这套说辞。

    程言得承认,如若不是因为他一开始轻信董南西后发现另有文章,以至于多了个心眼,他也未必会发现董南西是在装人格分裂。

    只因为董南西的全套表演只有一个破绽。

    “你的手链。”程言抬手一指董南西的手腕,“那条红手链。我在看谢灵韵拿来的照片的时候,就发现了。你在和不同女生交往的时候,是故意穿了不同衣服、换了不同发型,举止神态都很不一样。可只要角度到位,每一张拍到你左手腕的照片上,你都戴了这条红绳手链。就连昨天,你去桌球馆的时候,都还戴着它。你昨天那身衣服,和这链子可一点都不搭。你要是真有十七八个人格,而且每个人格连喜欢的姑娘都不一样,又怎么会全都对同一条手链情有独钟?”

    董南西怔了怔,摩挲着自己那条手链,似乎有些出神。

    程言接着说:“很多时候,引起怀疑的就只要那么一点点不对劲。昨天从桌球馆出来,我看你的表现,猜到你会搬出不记得白露这说法来撇清责任。因此我给竹君发了短信,让他来试一试你。白露在重症病房,是我故意同他说的。事实上,冬行也知道,白露的伤根本不重,一直待在五楼的普通病房里。”这些话不仅是说给董南西听,程言也想同李冬行解释解释,“我做了个实验。如果真的如你自己所言,你有多重人格,而且人格之间互相不记得各自做过的事,那就算你作为白露前男友的那个人格要来看她,你也不会记得我让竹君给你说的,白露在重症病房。你会来了医院之后再打听一下,然后去五楼找白露。”

    董南西飞快瞥了眼谢灵韵,涩声说:“而你让小韵在四楼等我。”

    “也该让她死死心了。”程言冷声说,“董南西啊董南西,你演得这么小心翼翼,到头来却因为一时偷懒,没想到再找医生确认确认。我也猜到了。像你这样的人,成功骗了那么多姑娘,早就得意忘形了吧?再加上你以为连我和我师弟这两个所谓的专家都给骗了过去。你觉得自己无敌了,松懈了,这才露了马脚。以后不会再有其他人被你骗了。”

    董南西别着脑袋,面色发灰,没有辩驳的意思。

    谢灵韵摇摇头,抹掉从脸颊上滑下来的一颗泪珠,小声说:“南西,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亲眼瞧见了董南西和别的姑娘在一起,都没有马上就走。她对董南西的感情是真的,对他的信任也是真的。

    而这份真心却被董南西一而再再而三地踏碎了。

    “我本来想,哪怕你真的生了什么病,我都可以陪着你,大不了以后陪你好好治。”更多泪水从她眼睛里涌出来,被她平平静静地抹去,“但现在,我不会再犯傻,没有什么以后了。”

    她移开视线,没再看董南西,朝程言点点头,疾步离开病房。

    董南西伸了伸手,无力地喊:“小韵……”

    谢灵韵没回头。

    这次,她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程言看见董南西心碎的表情,毫无同情地说:“活该。”

    出来混总是要还,骗人成性的人早晚众叛亲离,程言还嫌戳穿这一天来得太迟。

    他本以为事情尘埃落定,未料李冬行忽然看着董南西开口:“你昨天说的故事,是不是真有其事?”

    董南西的手倏地握紧了。

    “冬行,他就是个骗子。”程言转头去看李冬行,“他嘴里说的话,哪有一句话可信?”

    李冬行低声说:“但我觉得,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并不一样。”

    是这样么?

    因为这个故事,向来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的师弟,才不假思索地信了董南西的话?

    程言转向董南西。

    他的右手又开始抓左手手腕上那条红绳。红绳颜色早已不那么鲜艳,像是上了年头。

    “冬行哥说得没错。”过了半分钟,董南西抬起头,眼里和脸上都空空的,“那故事,是真的。”

    程言仿佛听见了他面上最后一张面具裂掉的声音。

    “故事是真的,我说的话,却是假的。”他说,“我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

    答案就在那里,程言觉得自己仿佛也曾想到过:“你是那个欺负人的人。”

    董南西有点恍惚地说:“对。我那会……我可能从小就不是个好人。小孩子的残忍,是真的残忍。就是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不合群……我就好像觉得,欺负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他妈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程言回想着那个故事,隐隐意识到真正的结局可能比董南西昨天说的还要悲伤。他喉咙发紧,问:“你那同学去开了拖拉机,他后来怎么了?”

    董南西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弯下腰,按着胃,发出一声声干呕,全身直发抖。

    程言没好气地说:“得,你就别演戏了,该招招了吧。”

    “师兄,他没在演。”李冬行说着,在董南西面前蹲下,从他小腹和膝盖之间拽出了他的左手。

    董南西的左手上全是血,右手手指上也是。

    他从自己的手腕上抠下来大块血肉,新鲜的血液渗到那条紧紧缠在他腕部的红绳上,仿佛一下子把时光拉回了十几年前。

    “他死了。”董南西半闭着眼,虚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上滚下来,“我害死了他。我没办法……拖拉机翻倒了,压在他身上,我跑过去找他,捡到了这条手链……”

    程言略微紧张地问:“那他母亲呢?”

    董南西两眼空空地望着墙壁,说:“他妈妈生了很重的病,几乎就瞎了,脑子也稀里糊涂的。我心里过不去,就偷偷去看她。那天晚上挺冷的,我穿了很厚的棉袄,她看不见东西,摸到我肚子,忽然就笑起来,叫着他的名字,还说‘娃啊,你又偷偷多吃了吧?’我一开始吓呆了,以为他真的来了,来找我索命,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过了会发现,他妈妈是把我当成了她儿子……”

    程言眉头一动,说:“然后你……”

    董南西点点头:“然后我就真的装成了她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真的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妈妈,我太痛苦了,我根本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手腕上淋漓的鲜血全蹭到额头上,滴滴答答的,可他恍若未觉,“直到我办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成了他,我就活了过来……我一次次去见他妈妈,演他演得活灵活现,用他的语气说话,甚至去喜欢他会喜欢的女孩子……对了,他不是喜欢女孩子么?他喜欢的,做不到的,我都要替他做到。我停不下来,我越来越停不下来,我变成一个又一个另外的人,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往事如暗淡的光影般在他空荡荡的眼睛里闪过,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枯掉的水草,而他满面是水,脸色惨白,四肢僵硬,如同一具在深渊里躺了十几年、刚刚才被打捞上来的浮尸。

    “大概我自己,真的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吧。”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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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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