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南川少年史 完结+番外 作者:烟自
正文 第12节
南川少年史 完结+番外 作者:烟自
第12节
在他情况比较好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早点反抗,他说他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做出这种事。确实,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把亲生儿子严密地监视了五年,将他逼成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的父亲。我听说他父亲是做煤矿产业起家的,这让我不由对陆先生产生了怀疑,毕竟很多做自然资源发家的人都是些衣冠楚楚的暴发户。
据说,他曾经反抗多次,甚至偷偷逃出去过,还曾找过一次警察,但那群家伙听完他的话却觉得不过是家务事而已,还说要派人送他回去,和他爸爸调解。他只好又从警察局逃出来,但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没有钱没有朋友,他很快就被抓回去,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他终于绝望放弃。
其实他完全可以假意向‘医生们’妥协,我相信那群庸医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撒谎,可他还是决定抗争,他父亲将他带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人能帮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了五年,我无法相信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他在我家待了三天,伤口都没有愈合,神通广大的陆先生就找上门来。
我将他身上的伤痕展示给陆先生看,并且谎称那些为他治疗的医生还给他服用了副作用非常大的药剂,使他精神方面的问题迟迟得不到缓解,从而达到了骗取钱财的目的。
“并且,他似乎非常信任我,也对我抱有好感,甚至可以判定为是隐藏的爱慕之情,陆先生,你不觉得,我若是好好利用这一点,比那些没有获得行医证明的人更有把握治好他性向方面的疾病吗?”
这么可笑的理由,是我和他事先约定好的。
我心怀忐忑,害怕无法蒙混过关,可陆先生居然同意了,我就这么成了他的家庭医生。
虽然在我的争取下,他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比如说能在家自学经济管理的课程,周末到附近的公园散心,但也仅此而已。我本来希望他能借此机会和别人交流建立联系,可是他日渐恶化的病情已经使他不愿意和别人沟通了。
直到今天,他的情况已经非常令人担忧了。
除去开头提到的三种病症,他食欲也开始减退,吃得非常少,有时还会吐出来,无故出汗,心慌,他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不过一个月已是瘦骨嶙峋。
我不得不对他使用一些抗抑郁药物,如氮克平,但效果不大,因为我发现那些药物最多只能帮助他入睡,可他在睡梦中却还是无法得到安稳。
有一段时间,因为他病情反复,我住到了他隔壁,半夜听见他不停叫着“嘉嘉”这个名字,等我慌慌张张推开他的房门,他已经大吼大叫地醒了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嘉嘉不要怕,不要怕”
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有焦距,涣散而空洞。
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抑郁症已经转化成重度,开始出现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嗯,解释前面的一些~~~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里面的e国是有原型的,未免河蟹我就不说哪国了,现在还有很多国家是仇视同性恋的,有个叫乌什么的国家还会公然吊死同性恋,所以不要觉得我写的夸张,就前几年,我同学跟我说她有个邻居是gay,被他爸关在地下室,没有窗户,只给水喝,他爸想治好儿子,后来他儿子当着他的面从楼上跳下来。
被禁锢是很可怕的,抑郁症会极度悲观,他们的想法会变得很极端,所以你们会觉得陆栩变得很那个,就知道逃避,是这个原因,他那时没办法控制情绪。
我不是听见你们说对他失望所以故意找个办法替他说话,结局我是最早写的~~~
☆、【结局中】
第二天醒来,他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这让他更为痛不欲生,情绪暴躁,为了一点小事就能发很大脾气,甚至有想杀人的冲动,我立即停止了用药。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月,长期的失眠使得他记忆力下降,精神紧张,每当我看到他什么也不吃,只是独坐在窗边,神情漠然地望着外面,或是受到焦虑症的影响,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我就心痛难当。
如果没有一个从不着家的母亲,没有一个控制欲望强烈的父亲,没有严密监控高压的生活环境,没有遭受这一切,他应该会是个幸福的人吧?
那个他在梦中喊出的名字令我在意,我试探着对他说,要不要写信给嘉嘉?
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其他的通讯手段可能无法做到,但夹带一封信出去,我想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他眼睛立即亮了亮:“可以么?”
我点头:“我会偷偷帮你寄出去。”
他那天的情况果然好多了,甚至没有发病。
晚上无法入睡,他就坐在桌旁一整夜一整夜的写,第二天拿给我的时候藏在信封里,摸着厚厚一叠。
那封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并不是被人发现了,而是在我将信装进随身手袋时,他忽然扑了过来,一下就将我的手袋抢了过去,他脸皮微微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神情凶得令人脚底发凉,他突然发病了!我吓呆了,双手用力捂住嘴,站在原处看着他他疯狂地将我手袋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化妆水口红和记事本滚了一地,他将那封信扯了出来,撕了稀巴烂。
白色的纸片飞得满地都是,过了好半天,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看着满地狼藉,他有些无助地蜷缩起来。我小心地往前了一步,在他身前蹲下来,轻声问:“为什么不寄了呢?”
他沉默不言,不许别人靠近帮忙,一个人慢慢地将信纸的碎片捡了起来。
从此,他再没有提过寄信的事情。
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他的病情却慢慢好了起来。
他重新开始读那些晦涩的经济大部头,也开始吃东西了,我要求他每天早上起来锻炼身体,他也照办,在院子里慢跑半小时,没有一天落下。
他有时会画一些画来防止自己忘记什么事情,大多是个男孩微笑着的人像,五官他都画得很模糊,只有笑起来左边的酒窝很清晰。每次画完,他的心情都会低落一会儿,望着画上的人能呆呆地坐一下午,大概是因为,他下笔时犹豫了,这让他感到痛苦,因为那可能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遗忘的人。
这也让我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好起来。
就这样过了两年,虽然他还是不自主地回避社交,但几乎已回到我初见他时的情形,不多话,目光冷峻,讨厌和别人接触却不至于自我封闭,处理事情有条有理,能力出众。几乎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曾受精神疾病困扰九年的人,只会以为他只是有着严重洁癖,性格比较冷漠的那种人罢了。
甚至他在经营管理方面颇具天赋,陆先生非常高兴,给了我一大个红包,我推辞了,他却还是想方设法打进了我的银行卡里。
令我开心不已的是,陆先生开始将一部分公司里的事务交给他处理,并且带着他出席各种场合和公司例会,为了确保万一,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但他几乎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他冷静,思维缜密得令人咋舌。
有一次年会,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几百人面前演讲,闪耀的灯光聚集在他身上,将他俊朗的轮廓描绘到极致,低而清晰的嗓音像浮冰初融的河水淌过每个人的耳朵,我站在台下,如其他所有人一般仰望着他,他也本该是被人仰望着的。
不久之后,他提出要回国,但陆先生严厉拒绝了他,其后,陆先生陆陆续续将e国的分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希望他忙到没时间再去想回国的事。
没想到这使得他的病情一下复发。
他拼命地摔东西,挥舞着拳头去击打玻璃窗,直到两只手都鲜血淋漓,家里的窗户全都碎了,他赤着脚,踏在玻璃渣满地的地板上,像头困兽一般大吼大叫,用头去撞墙。
被惊动的保安按住了他,我颤抖着手给他打了一针,他终于喘息着安静下来。
我请佣人送他回了房,稍微平息了一下呼吸,拿了急救箱,上楼去帮他包扎伤口。
他的房门虚掩着,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他背对着我跪倒在地,身体弯曲着,削薄的肩头微微耸动着。
我推开门,慢慢走近他,才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哽咽声。
我从没见过他哭,他算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悍的男人,即使是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
他捧着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冲着镜头顽皮笑着的男孩,不知道是不是时常拿出来看,那照片已经变得斑驳不清。
“嘉嘉我好怕”
我听见他拖着哭腔脆弱不堪的模糊语言:“我好怕,好怕会忘记你”
他将照片紧紧贴着胸口,一滴滴泪水和着血水落在地上,他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已经连你如何笑如何生气,都快记不清了,早知道,早知道怎么都回不去的话,我一定,一定会再省一点看照片的”
我心头难以抑制地涌起酸涩,因为我明白,他究竟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将这唯一的照片偷偷保存下来。
在他重新平静下来后,我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说:“假装和我结婚吧,那样就能回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静静地等他回答。
“你为什么要帮我?”最后他问。
“不知道,你就当我是天生是个好人吧。”我挤了挤眼睛,笑笑。
我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也许,我是爱上他了吧,呵呵。
对陆先生宣布了这件事,他一开始还不肯松口,说e国有熟悉的牧师,找个大点的教堂见证婚礼就好。
幸好我早已准备好说辞:“必须要回国举办婚礼,这是我在国内的父母要求的。”
陆先生终于同意。
期间他一言不发,见到陆先生点头,就转身而去。
他走路很慢,因为脚有些跛,这是初次见面我就注意到的事。
“他的脚是?”我犹豫地问陆先生。
陆先生的眼中滑过一丝令人害怕的阴霾,冷冷地说:“都是那个死同性恋害的!”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从陆先生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他是个非常严苛的完美主义者,而他的儿子无疑被他视为精美的杰作,他这种人是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杰作沾上污点和瑕疵的。于是陆先生把这一切都怪罪于他不同常人的性向,和他的同性伴侣,说不定这正是陆先生如此仇视憎恶同性恋的潜在原因。
在风雪萧萧的冬天,我将e国的诊所交给朋友代理,随着他回到国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吗,写是一件特别寂寞的事情,我不知道最后我能获得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但是幸好,一路上有人相互伴随,谢谢你们,谢谢黑耳安哥拉~~谢谢cp~~谢谢白雪幽~~谢谢小白鸽~~谢谢洛青~~~谢谢喝水的鲨鱼~~谢谢所有潜水看完的筒子们~~
这是我第一本超过十万字的,可能还能嫩,所以更加谢谢你们陪伴我,宽容我,给我留评给我打分,能认识你们真好~~
明天是最后的结局,嗯。
☆、【结局下】
回国不久,我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九年不曾忘记的人。
那时我陪同他参加叶氏集团为他们少东家举办的庆生会,一下车,叶家兄弟就迎上来寒暄,在这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视线,转过头,就看到一男一女并肩立在入口处,年轻男人手中抱着一个粉团般可爱的孩子。我也仅是略略看了他们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虽然那个男人露骨的目光让我觉得很奇怪。
“那么,快请进吧。”叶家人做出了请的姿势,他因此转过头来。
学心理的人总会比别人敏感,他在见到那个年轻男人的一瞬间我就感受到了他的异样,不仅仅是因为他挽着我的手用力过度并颤抖,还因为他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往腰部探去,足有两分钟,他才渐渐恢复了平静。那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只有他极度失控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他腰间的皮带里藏着一条因为长年磨损而断裂的红绳,绳上坠着一枚银色钥匙。
我不知道那枚钥匙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他也从来没说过。
从年轻男人身边经过时,我对他们笑了笑,由此我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他神情透着一丝悲哀,嘴唇因为紧张而抿着,左边脸颊因此显出一个酒窝。看到那个酒窝的一瞬间我终于大彻大悟,原来是他!
从那一天开始,陆栩又出现了令人担忧的状况,他的情绪大起大落,睡眠变成奢侈。
我知道那个叫薛思嘉的年轻人时常来找他,我并不想阻止,因为我认为他的病是因为薛思嘉而起,那么也有可能因为薛思嘉而终结。我抱着这样乐观的想法,却忘了陆栩是个怎样骄傲的人,他怎么允许这样难堪的自己出现在深爱的人面前。
“我以为我能保护他,可我却什么也没做到,到最后,还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一次发病后,他对我说。
我终于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忍耐和推拒,我终于理解了他矛盾的想法。
那么多年来,薛思嘉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从现实背面照入,唯一穿透层层阴霾的光,他无比渴望靠近他,可内心又时刻感到耻辱和煎熬。他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复发,不知道有没有治愈的机会,这种事,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薛思嘉知道。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但我知道,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和陆先生争吵。
“你还敢和那个男人来往?你不要脸我还要脸!”陆先生一巴掌将他头打偏,“就知道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真是丢尽我们陆家的脸面!”
“你如果再这样,我马上送你回e国。”陆先生说。
“这里是中国不是e国。”陆栩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你那一套不管用了。”
“那你就试试看我那一套管不管用。”陆先生毫不示弱。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点温情也没有了。
陆栩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好久才说:“爸,你别逼我。”
他在这样的矛盾中迷失自我,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长期失眠让他越来越焦躁,各种毛病一齐迸发出来,我知道他快要撑不久了。可我没料到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在他自杀前,他发病的频率已经大大减小了,他偶尔会和薛思嘉见面,我没有再搀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因为有一次从公司出来,薛思嘉正在楼下等他,我们三人一起去吃了饭,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吃不大下东西,可是只要是薛思嘉夹给他的菜,一个劲叮嘱他多吃点,他就会勉强自己把一碗冒尖的饭都吃完。因为他喝了一点酒,于是换我来开车,开到一处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往后看,他靠在薛思嘉的肩头沉沉睡去。
那在爱人肩头,三十二分钟的睡眠,是将近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安宁的表情。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可以给他疲累的心停靠,对他而言足够了。
我甚至觉得如果有薛思嘉在身边的话,他说不定会好起来。
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走到那一步。
送往医院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丧失了生命体征,经过了将近七个小时的抢救,才将他从鬼门关中抢回来,因为中毒过深,他很快出现了脑水肿和肺水肿的情况,经过60分钟的高压氧舱治疗,却只有轻微缓解,医生又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书,开始用药物降低他身体的代谢、体温、血压,使他的身体保持着动物冬眠般的状态,防止身体过度的应激反应加剧水肿情况。
将近一个月后,他的情况终于稳定,医生渐渐降低用药,嘱咐我们用温水袋帮助他恢复体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陆栩的病房中忽然传来脸盆打翻的声音,热水哗啦啦洒了一地,赶忙推开门,就看到薛思嘉失控地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不止,而躺在床上的他已经睁开眼睛。
“我做梦了。”
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梦见我变成了你家门前的一棵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声音哑而轻,“这样我很高兴。”
“这样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这么说。
薛思嘉大哭着抱住了他,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却是我十一年来,看过的,他笑得最放松的一次。
我掩住门离开,在走廊里碰见了沉默地抽着烟的陆先生。
陆先生一再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我没想过他会这么狠,我没想过,我只是盼他好啊,我只是盼他好啊。”
我回答不了他,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答案,在生命面前,其实很多事都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天我带了一束百合花去看陆栩。
病房里只有薛思嘉姐姐一个人,她帮我找了个可乐瓶把花插在床头的柜子上。
“他们呢?”
薛小姐往窗子外一努嘴。
两个人蹲在医院楼下的空地上喂猫。
杂毛小猫在两人之间转悠,走到陆栩面前叫了一声“喵”,陆栩也:“喵。”
脸上还挂着五个泥巴手印,恶作剧得逞的薛思嘉在一旁捶地大笑。
原来他应该是这样的。
原来他的笑容这样温柔。
半年后,我回到e国,我听说陆栩恢复得很好,出院后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了他哥哥,他和薛思嘉一起搬到了横崎,两个人开了一家咖啡漫画书店。
陆先生默许了。
之后,那就不再是,我同他的故事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天,我偶然见到了曾在他家中工作的一个佣人,那个慈祥的老人交给我一个袋子,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信笺。
那个佣人这么告诉我,在我们回国之后,那栋住房里的佣人都被遣散了,她最后一次帮他整理房间,将被单枕套都拆下来洗,把枕套打开却发现,他的两个枕头枕芯里的棉花都不见了,里头塞满了一封封未寄出的信。
其中有一封,更是被人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用胶带粘起来的。
我在家中对着它们发了好几天的呆,一封封叠好,一共有九百七十三封。九百七十三封,这说明,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日日都在写,也许有时一晚还会写好几封。
没有窥视他的隐私,因为我觉得我并不用知道信中的内容。
就算没有看内容,我也能明白,他那份心意有多么的沉重,因为,他要写出这么一封信,不知道要花掉多少时间。
白天,他处在许多双眼睛的监视下,他要想办法偷一根墨水笔藏在袖子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拉住窗帘,再用最暗最不易察觉的光线来写信,否则台灯的光会从门底下的缝隙漏出去,会被巡夜的保安发现。
九百七十三封信,就是九百七十三个无眠的夜晚。
明知道永远不会寄出去,收信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却仍旧在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写下不为人知的情意。
每次想到这里,眼前就会浮现出他摊着信纸,伏在桌上一字一字费心编造谎言来麻痹自己的孤单身影。
在这九百多封信中,还夹着十几张素描画。
画中都是一样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男孩子,五官仍旧模糊无法辨清,只有那干净的笑靥和左边的酒窝栩栩如生。
望着那一幅幅相同的画,就会禁不住去想,爱一个人,究竟可以爱到怎样的程度呢?
是不是会像他那样?
即使身陷囹圄,即使性情大变,即使时隔经年,即使渐渐失去自我。
却连他笑起来酒窝在哪一边,都记得很仔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哇呀!
后面还有两个番外,还有还有,新文的话也请多多支持哦~~~
☆、番外苏苏老师和齐圣
十二月了,在南川是将要落雪的天气。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苏韵白和高三的年级长李风华准时堵在一中建造得极为气派的校门口。
高三的课业紧张起来,早读课的时间从七点被提早到六点三十,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迟到甚至旷课的人也越来越多,年级长李风华对此深痛恶绝,每天都掐着时间来抓学生,风雨无阻。
李风华在一中恶名远播,自从网络上某位“9岁起博览群书,20岁达到顶峰,智商前300年后300年无人能及”的女士出名之后,她就被学生恶意取了“凤姐”的绰号。其实李风华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称为面容精致的美女,可惜脸总是板得好比棺材板,又以严苛出名,只要是不慎落在她手上的学生,她都能骂到你想再钻进妈妈肚子里重新投一次胎。她从教六年,从未给过学生好脸色看,几乎所有学生都恨她,有她出现的地方,一秒内就会变得“千山鸟飞绝”,堪称一中三大奇景之一。
李风华本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心底有种扭曲的骄傲,虽然也有很多同事劝她对学生不要那么严酷,甚至心理室的阮老师说她的做法是一种精神体罚,但她认定暗地里咒骂她的人越多,就越是对她工作态度和能力的一种肯定。
对这种劝告,她只会回以一声冷笑,那些对学生违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才是学生堕落的侩子手。她一直是敬业的,尽职的,她没有错。
李风华屡次号召班主任提早来学校监督学生早读却几乎没有人响应,在这种关键时期,班主任已是任务繁重,谁也不愿每天蹲在校门口守株待兔,作为高三尖子班的班主任,苏韵白一开始也毫无反应,却在有一天的清晨突然出现,日日陪她站在寒风中。
李风华心中疑问重重,一直不敢去想那个粉色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理由,毕竟她比苏韵白大四岁,而苏韵白除此之外也再无令人遐想的行为,后来只有归结为苏韵白是个如她一般勤恳尽职的好园丁。从此对苏韵白的好感更盛。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男人身材高而挺拔,西服外罩了一件藏青色大衣,衬得其人更为修长落拓。有不少大胆的女学生红着脸和他打招呼,他微笑点头,态度有礼而疏离,而后垂下眼帘,翻动着手里的点名册。
李风华觉得他低头时侧脸的弧度特别好看,让人心悸到,几乎移不开视线。
天将明未明,正是风冷的时候,苏韵白拢了拢大衣,他没有注意到年级长黏在他身上越发火热的目光,因为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直落在前方半掩着晨雾的街道上。
一望而去,黑沉沉的天压在一排排屋脊上,街上行人寂寥,卖煎饼和台湾饭团的小贩沿街支起摊子,简陋的塑料棚下低瓦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微微照亮了两边横七竖八的自行车棚。
上课铃快响了,那辆车轮五颜六色的“死飞”自行车却还不知在哪里。
苏韵白微微皱起了眉。
这次再迟到的话,就算有他在旁边说好话,估计也挡不住年级长忍耐已久的怒火了。
苏韵白还记得有次他起早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男孩顶着书包半蹲在校门口,也不知道被罚了多久,嘴唇都冻青了,看见他过来,立即像见了救星一样,哆嗦着大呼:“老老老师,救救救我!”
他几乎耗费了一年的说话量才把人从铁面年级长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自己也很有元气大伤的感觉,从此只好把闹钟调早一个钟头,以防那个脱线的家伙哪一天睡过头,他不在,又不幸壮烈牺牲。
幸好不靠谱的人也会靠谱一次,轮胎和路面激烈摩擦的声音传入苏韵白的耳朵,一辆自行车撕破黯淡的光线,以常人不敢尝试的速度用拐角处飞驰而来,被驮在车上的男孩像踩着风火轮,快到校门的时候还表演了一个短暂的定杆。
“老师,老师,你看到刚刚那个没,我很厉害吧。”
苏韵白看着少年身上穿着的羽绒服被吹得鼓起来,以至于他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跟他炫耀车技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木签串起来的章鱼丸子。刚刚看到少年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而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对着少年刺刺的寸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心中恼怒,却没发觉自己的口气已经软和下来:“齐圣,想死的话你还可以更厉害一点。”
“老师别怕,我技术很好的。”被敲的人满不在乎,反而一把抓过自己老师冷得像块生铁的手,呵着气帮他揉搓,“老师你又不乖,不戴手套。”
苏韵白僵了一下,像触电般倏然抽回,齐圣抬头对他弯弯眼睛笑了一下,嘴边还有吃的鸡蛋饼没擦干的印子:“不过没关系,我冒死把我们家铁饼王的神器偷来了。”
“铁饼王”是齐圣给他妹妹齐千元取的绰号,因为有一年校运动会,齐千元随手丢出了50米,这个威猛的记录至今无人超越,包括男生。
掌心突然一暖,苏韵白低头去看,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南瓜形热水袋正躺在他手心传递着热量,那种令人无法挣脱的温暖一点点软化了他被冻得僵硬的手指,好像沿着血管一路回流到了心脏。
“齐圣!”李风华大声呵斥,这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一股让她莫名感到不安的气氛,使得她的脸比平常更早就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别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警告你,再敢违反校规一次,不管苏老师怎么帮你求情,我都有办法让你滚出尖子班!”
齐圣被女人尖利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像突然才发觉旁边站着一个人,再一看,还是一只喷火的霸王龙,立刻立正稍息接见首长一样对李风华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年段长早上好!”
如果是别的老师早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齐圣成绩好嘴又甜,一向是老师心坎上的宝贝,可是李风华从不走寻常路,她只欣赏那种顶着蚊香圈眼镜上课正襟危坐走路上大厕都要拿一本英语词典来背的超刻苦书呆,最讨厌的就是齐圣这种仗着脑袋瓜好使作业不做上课睡觉玩手机传纸条看漫画的学生。
“快进去吧!”发现年级长快到黑化的临界点了,苏韵白也催促道。
苏韵白的话就是圣旨,齐圣把书包甩在背上,刚才没能多摸几下老师滑得像豆腐的手让他很是恋恋不舍,撇着嘴,一步三回头地爬上楼梯。
齐圣高高瘦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苏韵白缓缓收回目光,又低头去看手上的点名册,齐圣的名字挂在中间,配在一旁的一寸照是高一刚入学时照的,一如既往刺刺的寸头,嘴角贴着一块创可贴,一脸痞子相地冲着镜头,眼神却冰冷到令人心惊。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高一的齐圣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不,可以说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学生。
他的一日三餐分别是打架生事、通宵上网、聚众赌博,反正就没有一样和学校有什么联系,他混迹在云市大大小小的游戏厅和网吧,经常大半个学期都不来学校,苏韵白从没带过那么糟糕的学生,曾打电话给他做电器生意的爸爸,得到的回复是:“不要紧,没吸毒j□j杀人就随他去。”
就算这样他的成绩也不坏,期末突击一下还能考到年段三十名,想管却找不到人,苏韵白也没办法了。反正有什么事齐爸爸就会来捐教学楼建游泳池,连一中那气派的大门也是齐爸爸的手笔。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是在外面玩累了,想就近找个地方睡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圣来学校了,趴在他那张被别人用来堆放杂物的课桌上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苏韵白也说不清。他那时并不在场,学校组织开教师例会,他转着圆珠笔坐在那,眼神放空,对校长冗长的陈词滥调左耳进右耳出,忽然会议室的门突然就被拉开了,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仓皇失措得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苏老师,你们班的学生捅死人了!”
他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跑过走廊时,就看见救护车和警车已经停在了操场上,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抬着一具担架从教学楼里跑出来,只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无法分辨是他班上哪个孩子。
心中不由一紧,赶到教室,就听见一个倔强的声音:“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他推开门,教室里人堵得满满当当,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反扣着不断挣扎的少年,另一个正举着寒光凛凛的铁铐要按在他手上。
“你们不能抓他!”
那声音喊出来,苏韵白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这么冲口而出。
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最先刺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滩暗沉沉的血泊。这样的冲击实在是强烈,有一瞬间他不知如何反应,蓦一抬头,却又对上男孩沉默而倔强的眼睛。
男孩身后是一长排窗子,夏日浓郁的阳光从泼洒下来,有几点穿过树影落在了他身上,那双眼睛因此染上了阳光的颜色,清澈,明亮的不可思议,却偏偏透着一股绝望至深的寒冷。
这并不像一个行凶者的目光。
苏韵白挡在了男孩身前,口气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强硬:“你们不能抓他。”
“我的学生只有十五岁,他还是未成年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故意伤人之前,你们都无权将他拘留,更无权用暴力手段强行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是他的老师,在学校里,我有义务和责任保护我的学生。这是《未成年人保护法》里面明确规定的,你们是警察不是吗?还用得着我来提醒你们不要犯法吗?”苏韵白抬头与那几个警察对视,试图从他们的眼中找出一丝动摇,可他们的表情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就在这时,人群中穿来一个女孩低不可闻的声音:“是杨大伟先打齐夜的,刀也是杨大伟拿出来的”
“是啊,是啊,我们也看见了。”刚刚闭紧嘴巴,生怕连累到自己的学生中间,渐渐响起了小声的,稀稀落落的附和。
这时,苏韵白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那个他教了一年,却没见过一面的学生。
后来满头大汗的校长领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苏韵白本以为是齐圣的父亲,没想到,那男人与警察自我介绍时却说:“您好,警官,我是齐圣监护人的秘书,敝姓沈,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己的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父亲的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怪不是孩子会变得顽劣。
事情了结得异常简单,沈秘书打了几个电话,为首的警察接了几个电话,就带着下属走了。而伤了腹部的杨大伟也苏醒了过来,那位沈秘书拿了张金额巨大的银行卡送去医院,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课自然没法上了,提前放了学,所有人都作鸟兽散。
教室里满地狼藉,苏韵白看向一只手撑着课桌的齐圣,混乱中,无人发觉这个男孩其实已经遍体鳞伤,他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能靠着课桌。可他没有喊痛,只是静静地站在走光了人的教室,好像要等所有人都离开。
“我带你去医务室。”苏韵白走过去,背对着他蹲下来。
蹲得腿都快麻了,齐圣才缓缓趴上他的背。
对十五岁的男孩来说,齐圣的身量已经算高,没想到背起来却只有那么一点重,削薄的肩膀和胸膛随着脚步不时撞在他的背上,他几乎能感觉到后背薄薄的布料下,突出来的骨头。
明明是富裕人家的小孩,却瘦骨嶙峋。
医务室在操场的另一边,穿过了操场,还有一段路要走。苏韵白背着他,不时瞥见他肿起的脚踝和淤青的膝盖,还能听见耳边他刻意压抑的抽气声。
“很痛?”
身后没有回答,苏韵白护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问:“很痛吗?”
“很痛。”好似累极了似的,齐圣将头缓缓伏在了他颈间,“老师,我很痛”
不再故作坚强,拖着哭音的声音让人心酸非常。
剩下的工作苏韵白做得心不在焉,李风华正好逮到好几个嘴上还叼着包子的男生,骂人骂得酣畅淋漓,几乎达到忘我境界。早读已经快结束了,苏韵白走上楼,寻到自己的班级,齐夜的位置在靠近走廊的窗口,他一眼就看见那小子把腿大喇喇地搁在课桌上,椅子只靠两腿支撑,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锻炼平衡。
四周书声琅琅,只有他手里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还时不时看得捶桌大笑。
“齐圣。”苏韵白冷下脸,抬手敲了敲窗。
“谁啊!”一脸不耐烦地转过来,在看到苏韵白的那一霎,立刻笑得春暖花开,“老师哎!”
“你在干什么?”
教室里架着腿的那位堂而皇之的把书拿起来给他看,理直气壮:“我在背单词!”
苏韵白盯着那本一看就有问题的《牛津大辞典》一秒,挑了挑眉:“你以为把英语字典的皮剥下来包在漫画书上我就看不出来了?”
“老师”特别可怜的口气。
“放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
苏韵白瞪了他一眼,因为他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是高兴过了头。
苏韵白一走,齐圣就把脚撤下桌,手里的漫画书往后一丢:“非洲,书还你!”
那本漫画书他连封面都没看过,只是从反射的窗子看见苏韵白从楼道口走过来,硬从后座非洲手里抢来装样子的。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非洲万分不解地看着趴在桌上开始背课文的齐圣,“苏苏老师来了你就故意捣蛋,苏苏老师走了倒在那装乖。”
“放学的时候他肯定会罚我背书的啦,我只是提前准备。”
“那你不要故意惹他,他怎么会罚你!”非洲觉得齐圣脑袋有问题。
“要你管,我就喜欢招惹他!”齐圣不再理会他,开始哇啦哇啦地背起书来。
一下课,他就飞速冲去办公室找骂。
非洲看着好友蹦蹦跳跳的背影,觉得齐圣可能不止脑袋有问题,心理也很成问题。
十二月了,在南川是将要落雪的天气。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苏韵白和高三的年级长李风华准时堵在一中建造得极为气派的校门口。
高三的课业紧张起来,早读课的时间从七点被提早到六点三十,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迟到甚至旷课的人也越来越多,年级长李风华对此深痛恶绝,每天都掐着时间来抓学生,风雨无阻。
李风华在一中恶名远播,自从网络上某位“9岁起博览群书,20岁达到顶峰,智商前300年后300年无人能及”的女士出名之后,她就被学生恶意取了“凤姐”的绰号。其实李风华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称为面容精致的美女,可惜脸总是板得好比棺材板,又以严苛出名,只要是不慎落在她手上的学生,她都能骂到你想再钻进妈妈肚子里重新投一次胎。她从教六年,从未给过学生好脸色看,几乎所有学生都恨她,有她出现的地方,一秒内就会变得“千山鸟飞绝”,堪称一中三大奇景之一。
李风华本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心底有种扭曲的骄傲,虽然也有很多同事劝她对学生不要那么严酷,甚至心理室的阮老师说她的做法是一种精神体罚,但她认定暗地里咒骂她的人越多,就越是对她工作态度和能力的一种肯定。
对这种劝告,她只会回以一声冷笑,那些对学生违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才是学生堕落的侩子手。她一直是敬业的,尽职的,她没有错。
李风华屡次号召班主任提早来学校监督学生早读却几乎没有人响应,在这种关键时期,班主任已是任务繁重,谁也不愿每天蹲在校门口守株待兔,作为高三尖子班的班主任,苏韵白一开始也毫无反应,却在有一天的清晨突然出现,日日陪她站在寒风中。
李风华心中疑问重重,一直不敢去想那个粉色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理由,毕竟她比苏韵白大四岁,而苏韵白除此之外也再无令人遐想的行为,后来只有归结为苏韵白是个如她一般勤恳尽职的好园丁。从此对苏韵白的好感更盛。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男人身材高而挺拔,西服外罩了一件藏青色大衣,衬得其人更为修长落拓。有不少大胆的女学生红着脸和他打招呼,他微笑点头,态度有礼而疏离,而后垂下眼帘,翻动着手里的点名册。
李风华觉得他低头时侧脸的弧度特别好看,让人心悸到,几乎移不开视线。
天将明未明,正是风冷的时候,苏韵白拢了拢大衣,他没有注意到年级长黏在他身上越发火热的目光,因为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直落在前方半掩着晨雾的街道上。
一望而去,黑沉沉的天压在一排排屋脊上,街上行人寂寥,卖煎饼和台湾饭团的小贩沿街支起摊子,简陋的塑料棚下低瓦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微微照亮了两边横七竖八的自行车棚。
上课铃快响了,那辆车轮五颜六色的“死飞”自行车却还不知在哪里。
苏韵白微微皱起了眉。
这次再迟到的话,就算有他在旁边说好话,估计也挡不住年级长忍耐已久的怒火了。
苏韵白还记得有次他起早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男孩顶着书包半蹲在校门口,也不知道被罚了多久,嘴唇都冻青了,看见他过来,立即像见了救星一样,哆嗦着大呼:“老老老师,救救救我!”
他几乎耗费了一年的说话量才把人从铁面年级长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自己也很有元气大伤的感觉,从此只好把闹钟调早一个钟头,以防那个脱线的家伙哪一天睡过头,他不在,又不幸壮烈牺牲。
幸好不靠谱的人也会靠谱一次,轮胎和路面激烈摩擦的声音传入苏韵白的耳朵,一辆自行车撕破黯淡的光线,以常人不敢尝试的速度用拐角处飞驰而来,被驮在车上的男孩像踩着风火轮,快到校门的时候还表演了一个短暂的定杆。
“老师,老师,你看到刚刚那个没,我很厉害吧。”
苏韵白看着少年身上穿着的羽绒服被吹得鼓起来,以至于他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跟他炫耀车技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木签串起来的章鱼丸子。刚刚看到少年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而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对着少年刺刺的寸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心中恼怒,却没发觉自己的口气已经软和下来:“齐圣,想死的话你还可以更厉害一点。”
“老师别怕,我技术很好的。”被敲的人满不在乎,反而一把抓过自己老师冷得像块生铁的手,呵着气帮他揉搓,“老师你又不乖,不戴手套。”
苏韵白僵了一下,像触电般倏然抽回,齐圣抬头对他弯弯眼睛笑了一下,嘴边还有吃的鸡蛋饼没擦干的印子:“不过没关系,我冒死把我们家铁饼王的神器偷来了。”
“铁饼王”是齐圣给他妹妹齐千元取的绰号,因为有一年校运动会,齐千元随手丢出了50米,这个威猛的记录至今无人超越,包括男生。
掌心突然一暖,苏韵白低头去看,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南瓜形热水袋正躺在他手心传递着热量,那种令人无法挣脱的温暖一点点软化了他被冻得僵硬的手指,好像沿着血管一路回流到了心脏。
“齐圣!”李风华大声呵斥,这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一股让她莫名感到不安的气氛,使得她的脸比平常更早就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别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警告你,再敢违反校规一次,不管苏老师怎么帮你求情,我都有办法让你滚出尖子班!”
齐圣被女人尖利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像突然才发觉旁边站着一个人,再一看,还是一只喷火的霸王龙,立刻立正稍息接见首长一样对李风华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年段长早上好!”
如果是别的老师早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齐圣成绩好嘴又甜,一向是老师心坎上的宝贝,可是李风华从不走寻常路,她只欣赏那种顶着蚊香圈眼镜上课正襟危坐走路上大厕都要拿一本英语词典来背的超刻苦书呆,最讨厌的就是齐圣这种仗着脑袋瓜好使作业不做上课睡觉玩手机传纸条看漫画的学生。
“快进去吧!”发现年级长快到黑化的临界点了,苏韵白也催促道。
苏韵白的话就是圣旨,齐圣把书包甩在背上,刚才没能多摸几下老师滑得像豆腐的手让他很是恋恋不舍,撇着嘴,一步三回头地爬上楼梯。
齐圣高高瘦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苏韵白缓缓收回目光,又低头去看手上的点名册,齐圣的名字挂在中间,配在一旁的一寸照是高一刚入学时照的,一如既往刺刺的寸头,嘴角贴着一块创可贴,一脸痞子相地冲着镜头,眼神却冰冷到令人心惊。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高一的齐圣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不,可以说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学生。
他的一日三餐分别是打架生事、通宵上网、聚众赌博,反正就没有一样和学校有什么联系,他混迹在云市大大小小的游戏厅和网吧,经常大半个学期都不来学校,苏韵白从没带过那么糟糕的学生,曾打电话给他做电器生意的爸爸,得到的回复是:“不要紧,没吸毒j□j杀人就随他去。”
就算这样他的成绩也不坏,期末突击一下还能考到年段三十名,想管却找不到人,苏韵白也没办法了。反正有什么事齐爸爸就会来捐教学楼建游泳池,连一中那气派的大门也是齐爸爸的手笔。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是在外面玩累了,想就近找个地方睡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圣来学校了,趴在他那张被别人用来堆放杂物的课桌上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苏韵白也说不清。他那时并不在场,学校组织开教师例会,他转着圆珠笔坐在那,眼神放空,对校长冗长的陈词滥调左耳进右耳出,忽然会议室的门突然就被拉开了,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仓皇失措得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苏老师,你们班的学生捅死人了!”
他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跑过走廊时,就看见救护车和警车已经停在了操场上,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地抬着一具担架从教学楼里跑出来,只是匆匆一瞥,他根本无法分辨是他班上哪个孩子。
心中不由一紧,赶到教室,就听见一个倔强的声音:“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他推开门,教室里人堵得满满当当,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反扣着不断挣扎的少年,另一个正举着寒光凛凛的铁铐要按在他手上。
“你们不能抓他!”
那声音喊出来,苏韵白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这么冲口而出。
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最先刺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滩暗沉沉的血泊。这样的冲击实在是强烈,有一瞬间他不知如何反应,蓦一抬头,却又对上男孩沉默而倔强的眼睛。
男孩身后是一长排窗子,夏日浓郁的阳光从泼洒下来,有几点穿过树影落在了他身上,那双眼睛因此染上了阳光的颜色,清澈,明亮的不可思议,却偏偏透着一股绝望至深的寒冷。
这并不像一个行凶者的目光。
苏韵白挡在了男孩身前,口气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强硬:“你们不能抓他。”
“我的学生只有十五岁,他还是未成年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故意伤人之前,你们都无权将他拘留,更无权用暴力手段强行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是他的老师,在学校里,我有义务和责任保护我的学生。这是《未成年人保护法》里面明确规定的,你们是警察不是吗?还用得着我来提醒你们不要犯法吗?”苏韵白抬头与那几个警察对视,试图从他们的眼中找出一丝动摇,可他们的表情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就在这时,人群中穿来一个女孩低不可闻的声音:“是杨大伟先打齐夜的,刀也是杨大伟拿出来的”
“是啊,是啊,我们也看见了。”刚刚闭紧嘴巴,生怕连累到自己的学生中间,渐渐响起了小声的,稀稀落落的附和。
这时,苏韵白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那个他教了一年,却没见过一面的学生。
后来满头大汗的校长领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苏韵白本以为是齐圣的父亲,没想到,那男人与警察自我介绍时却说:“您好,警官,我是齐圣监护人的秘书,敝姓沈,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己的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父亲的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怪不是孩子会变得顽劣。
事情了结得异常简单,沈秘书打了几个电话,为首的警察接了几个电话,就带着下属走了。而伤了腹部的杨大伟也苏醒了过来,那位沈秘书拿了张金额巨大的银行卡送去医院,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课自然没法上了,提前放了学,所有人都作鸟兽散。
教室里满地狼藉,苏韵白看向一只手撑着课桌的齐圣,混乱中,无人发觉这个男孩其实已经遍体鳞伤,他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能靠着课桌。可他没有喊痛,只是静静地站在走光了人的教室,好像要等所有人都离开。
“我带你去医务室。”苏韵白走过去,背对着他蹲下来。
蹲得腿都快麻了,齐圣才缓缓趴上他的背。
对十五岁的男孩来说,齐圣的身量已经算高,没想到背起来却只有那么一点重,削薄的肩膀和胸膛随着脚步不时撞在他的背上,他几乎能感觉到后背薄薄的布料下,突出来的骨头。
明明是富裕人家的小孩,却瘦骨嶙峋。
医务室在操场的另一边,穿过了操场,还有一段路要走。苏韵白背着他,不时瞥见他肿起的脚踝和淤青的膝盖,还能听见耳边他刻意压抑的抽气声。
“很痛?”
身后没有回答,苏韵白护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问:“很痛吗?”
“很痛。”好似累极了似的,齐圣将头缓缓伏在了他颈间,“老师,我很痛”
不再故作坚强,拖着哭音的声音让人心酸非常。
剩下的工作苏韵白做得心不在焉,李风华正好逮到好几个嘴上还叼着包子的男生,骂人骂得酣畅淋漓,几乎达到忘我境界。早读已经快结束了,苏韵白走上楼,寻到自己的班级,齐夜的位置在靠近走廊的窗口,他一眼就看见那小子把腿大喇喇地搁在课桌上,椅子只靠两腿支撑,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锻炼平衡。
四周书声琅琅,只有他手里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还时不时看得捶桌大笑。
“齐圣。”苏韵白冷下脸,抬手敲了敲窗。
“谁啊!”一脸不耐烦地转过来,在看到苏韵白的那一霎,立刻笑得春暖花开,“老师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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