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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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正文 第11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1节

    在最接近江面的地方,她看着对岸上那闪烁零星光点的高塔,笑起来,笑得很开心,被刺骨的寒风稀释了鲜红的嘴唇,笑得很用力,一刻也不能合上。体内那喜悦兴奋的神经,被那朵朵凭空而降的洁白雪花挑染到了最高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恰似空中那稀稀落落的雪花轻盈。飘到最上空,把整个将会素裹银装的彩色城市俯瞰,目光是那般的爱怜,像是欣赏自己心爱的造物。

    祁安仰望着,感觉到自己已经流出泪来,又听见雪飘降在自己冰凉的脸上轻轻贴上肌肤时的摩挲声。眼前那一朵朵光芒跳跃到咫尺的睫毛之上,她哭得情不能自已,恍若置身于一席光影迷蒙的幻境。

    她,望着对岸之上,那由一点一滴建成的华彩,褪去之后的黯然,笑着哭泣。她,像个孩童一样地不停笑着,又像个老人一样地哽咽暗泣。

    他们日日辛勤工作的地方,又成为他们夜夜观赏的最美景致。而它们的美,永远都那么需要他们的认同和赞叹。然而纵使时代没落,那美也不会因此湮灭。它的美与商业无关,只因它们曾在他们的内心里深入过。日后,即使那条江再怎么浑浊不堪,它也依然是一些人内心中最圣洁而难以取代的海洋。它曾将不洁的河流容纳,又将污浊的人心涤荡。它属于所有人,他们一来就想将它看望,只因它一直在这里,而所有新鲜奇异都缘着它麇集。

    一刻钟后,她退离至身后最接近海关大楼上大钟的地方,倾斜起手掌用指尖拂开木板上的一层洁白薄雪,就着一片窄小的领地将身子轻轻俯降下来,坐在大衣外套的底部边沿上。

    像是退居幕后,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坐在最边缘将江边观景大道上往来的稀疏行人观望。即使嬉皮笑脸,那颗陪伴,那颗观赏的心,也依然行走得虔诚。她是多么的有幸,能够将他们望见。

    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震动,她伸手拿出手机,屏幕尚且亮着,是一条简讯,来自陌生的国际号码,是第一次在她手机上出现过的。祁安看着,回想着,惊觉它有一眼之熟。

    “ann,下雪的夜晚快乐,期待我们天亮之后合作愉快,我们会联系你的,晚安!”意大利语字词。

    屏幕还未暗掉,又有一条短信进来。

    “可爱的ann,你若还在房子外面赏雪,希望你愿意在完全冻僵之前打车回来东边的四季酒店,这是我们送你的第一个下雪之夜的礼物哦。”长长的意大利文,毫不吝啬地穿□□可以看见神情语态的形容词。

    她看着简讯中长长的文字,觉得它像极了朋友sg的风格。

    仍有两封较久之前的未读信息,全程不附有任何标点符号。

    “能告诉我你的德语几级吗”

    “我们这里居然开始下雪了你睡了吗冷不冷”

    阅罢所有的简讯,没有回复任何一则。她重新塞上耳机,再次随机播放专辑《ghost stories》,她自行唯一移除了一首《a sky full of stars》的一张收藏专辑,继续上一回停播的《os》。望向远方如墨流光,脑海中闪过高中生男孩的样子。

    她从即将熄灯的东方明珠塔里出来,踱步去陆家嘴站挤进过江的地铁,两只手分别提着两个袋子,仅仅后背倚在能够支撑身体的扶手钢柱上。最边缘座位上的男孩子站起来,叫她坐下。他说,她那么多东西,就让她坐吧。她对他微笑,摇摇头无言拒绝。

    她见他即将重新坐下之时,他那打算让出去的座位却已经被一个男人一转脚尖插入抢占了去,那人再像剪刀一样岔开两条大腿。她看着男孩子只是无言地瘪瘪嘴,低头用一只手不断地滑移手机屏幕,冷色调的亮光照出他努力隐藏起了情绪的脸,另一只手向上伸长着抓紧把手。背上的大书包倾压在微驼的脊背上。

    在心里感觉着时间,估计着下一站快要到站之际,她改为用一只手提着两个袋子,再从电脑包中掏出七彩棒棒糖,蹭蹭站在旁边的男孩子的手臂,想要把棒棒糖转送给他。

    他转过脸,默然着神情,经一瞬的犹豫,微微扬起嘴角摇摇头以将她的棒棒糖拒绝后,望一眼被车厢墙壁阻隔着而无法直接抵达的远方,重回到他一只手中又举起的手机屏幕上。也许,他将一路站到属于他的终点。

    她从南京东路站走出车厢,把歌单切换至专辑。沿着河南中路往北走,转而缘着苏州河顺至黄浦江边,视线离开外白渡桥上来去踱步的值班夜警继而向南走。她的脸颊滴落上第一颗雪粒时,她按停《os》,摘下耳机,正是在福州路前的黄浦江畔上。那时,两岸上夺目的光彩,不约而同地熄灭了,江水也开始沉潜进高楼的落寞和孤寂里。

    两个袋子套进一只手肘里,一只手掌紧紧地包覆着另一只手背,并用手心使劲地揉搓着,两只手反复转换,以剧烈的摩擦给曝露在风雪中的双手制造温暖。然而,五脏六腑越是自发自觉地猛烈打起颤来,她却越发地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越来越虚脱无力。她只能静静地坐着,现在的她,甚至连一个五厘米的脚步都是那么可以预见的困难。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向着身体躯干缩拢着四肢,静待越发厚重的积雪将她全身埋没。

    她坐在明亮光线所不及的黯淡之地,轻薄的小雪尚不足以反射来路灯在她身上打出淡光。黑色大衣呢外套上,白色的湿点斑驳参差,她已没有去挥手掸落的心思和意愿。她想由着它们在自己的身上渗透深入,任着风雪凭自然力盖出一个雪人。她坐在远离行人的地方,在暗地里从背后将他们观望。她知道,了解一个城市,除了要在其中走着消费,还要学会偷听她在黑夜里进行的呼吸。

    夜深时分,逐渐苏醒过来的见不得自然天光的欲望,在黑色幕布之下早已禁不住兴奋地颤抖着喧腾出声。她自己也成为制造这场盛况的参与者,一个沉默而隐忍的旁观者,自诩洞悉这在一定轨道上按着某种次序进行的不可反转的世事。

    曾几何时,一些明亮的彩灯霓虹被灭掉了,而从诞生之际起就被世人寄予厚望的建筑,却需要将自己的光芒发射到天亮,如此夜复一夜。

    这个城市并不建满虚空的浮华,她只是包容了过于厚重而纷杂的人的气息。他们的唇枪舌战将她光华背后的心酸苦楚歼灭,他们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她持续升高扩展的欲望宏图,又使他们在她面前自觉显得如此渺小而可以忽略不计。高高在上的他们,享受底下的他们崇拜的仰望,他们怯懦的望洋兴叹。他们把太多的注意力倾注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越发分不清,激起情感和打开心扉分明的心理界线。于是,爱,越发地容易被他们所有人误认,爱的定义在他们的感官里持续地繁衍出错误的幻觉,并且甚至夜复一夜地在睡梦中将它们执守。他们说着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爱的同时,转瞬又翻脸将爱訾笑……

    唉,上海,你的夜,究竟蕴含了多少温柔,我永远无法触摸得到?

    轻盈的白色花瓣贴上她的深色大衣外套。那是它被温热彻底融解之前的素洁的绚烂,与人亲密接触的生前短暂的体贴,飘零而至,迫不及待,携着灼人的冰凉。

    寒雪越下越大,行人越走越稀,身后的大钟刚过凌晨一点一刻,温度已长久居于零下,两岸身负使命的仅剩高楼夜灯依然为如墨的江面缀着点点琳琅光彩。

    那一栋栋建筑,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避风的遮寒之所,它们是她眼里不会消逝的巍峨风景,她只想着远远地将它们隔着飘雪观赏,她与它们各自独立于这同一片天地。她只想像身后曾经通体明亮的海关大楼一般,在这片半睡半醒的土地上默然静立,随着时间的流逝忘怀着时间本身和自己,只保留着身在这片天地之中的意识,却也从未过分期待破晓之后隆升的太阳。江洋之上的建筑,在夜色中更显敦实厚重而不虚浮。在冬夜里慢走的行人,夜色是他们沉重的包袱,也是他们深邃的底蕴。

    缩成一团的躯体,被风雪封冻,积雪早已经在她身上凿开了道道长驱直入的裂痕。裹挟着厚雪的大风怒号而至,在她面颊上肆虐扫荡,把她从此处轰走仿佛成了它的坚定意志。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坐一小会儿……

    双手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挤压着指骨,使劲得密无缝隙。两边的胳膊肘将自己的肋部狠狠夹紧,以抵御风的暴虐。倏尔,她将自己身上紧绷的一切,全然放开,五脏六腑不再揪着打颤,不得禁锢的牙齿却没有规律地砸上舌头和嘴唇。她前倾俯身低头,将前胸贴上大腿膝盖。肩上一直悬着的电脑包重重滑落;头上的棒球帽也被风从侧边上掀翻在地,碎落一地的积雪;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翻腾飞舞起来。送入双耳里的的声音,清越,圣洁,空旷,辽远,而又意味深长,在这样的雪夜里漫展出毅然扎入天地的生命力。

    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她重新直起上半身,彻底卸下电脑包和两个袋子,交叉起十指呈反弹状地往上空舒展身体。一大截肌肤开始敞在冷气里,她感觉到右手腕上的银镯子和左手上的海蓝宝手链重重地朝身体沉降,又紧紧箍住双臂,不知是雪花还是雪米,也趁机顺着手臂快速深入,带出几绺冰凉。双手顶到极限,而后分散至两侧像外物在身旁坠落,在两边木板的尚薄积雪上砸出脆响。

    她多么想要在这里在这时看一看书啊,不论英文,意文,中文,还是其他……

    将电脑包的两个袋子护在大腿下,祁安收拢双手拥紧双腿,重又俯身侧着脸靠在双腿双臂上,阖上双眼,也许去幻见一个真正幽暗的视界。想要就此入睡,在这片飘着白雪的冰寒里。脸颊感受到发丝的寒凉,又觉有密匝匝的雪片汹涌而至,悠悠想起忘了将掉落在地上的棒球帽拾起……

    形式静默的极寒中,大脑和身体的双重混沌,使她恍若刚刚走过了历时一个世纪之久的梦境。铺展在眼前的曾经彩色的空间里,笼上了层层白色的迷蒙纱影,浓妆淡抹的纷繁被白色的轻柔调和,那束束亮光已被这千丝万缕的白色弧线削弱,至天明,这里将是一个纯然白色的天地,除却那依然幽幽的黄色江水。

    她抬起头,身上厚重的积雪由于引力而自然滑落。斜向仰望泛白又微微泛红的黑色夜空,仿佛自己已经沉陷在茫茫雪山间的幽深峡谷里,而闭眼前和睁眼后的音乐却都是刚刚开始的同一曲子。

    双手十指向后张开,按进身体两侧木板上的积雪里,她靠双臂支撑着,闭着眼睛仰着下巴使脸与雪自由落体而来的路径相垂直。双颊感受到,那雪片开始一片一片又一层一层地聚积。她一动不动的最后,它们也许会将她毫不费力地压垮在地。

    “啊……啊……啊……”她听到右前方传来的雀跃的欢呼声,连绵成起伏有致的声波线条。

    将自己从幻象中抽离,祁安收起双臂用双手掸去头发上围巾上和大衣外套上层积的白雪,边往欢呼声的来源之处眺望。

    他一个人,奋力躲开这旁的一束束似柳絮飘降的雪花,却又向另一旁的似乎一把把朝下倾洒的粗盐迎头撞去。他一个人在这深夜里的风雪中,全程快跑着,时不时尖叫出声欢呼着,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着跑鞋的双脚在白色雪地上高频次地交替起落着,头上反戴黑色棒球帽,衣着贴身而单薄,长至手腕的袖口已经捋到了胳膊肘。脱下的短款外套被一把擒在手里,随着双臂的摆动,而前后飘荡着,挥扫着随风飘扬的白雪。他在快速行动中,独自玩得不亦乐乎。

    “新年好啊!下雪快乐!”

    他沿着观景大道的中心线跑来,在她的正前方侧过头来对着她强调式地大声喊着。而后继续往他的前方奔跑,似流星消逝。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雪风深入街道的浓浓夜色中,总是有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仍在行走着,不具危险性,他们以各自极致的和善与亲和力,温柔暖和着这些冷夜的气息。

    她侧身望着脚边地面上的积雪,深度已经漫过平底夹棉帆布鞋的鞋跟,凝结着高贵的气质,质地均匀而细腻的冰凉穿过布料透进双脚又往小腿蔓延。微微笑开来,恰如其分地落下两滴眼泪,清澈而透明,她看见了它们坠进白雪里的直线路径,是那么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缓缓升高耳机线上的音量,她慢慢站起来,轻轻挥手推落身前身后颇显沉重的积雪,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摇去雪片轻扣在头上,又隔着内侧羊绒围巾轻轻按压脸颊。往左肩挎上电脑包背带,右手提起那两个袋子,缘着无形的弧线,朝着方才那人跑来的方向慢慢行走。

    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往下更要去往何处?她突然不知道了,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它正在越发地浩大。她尚且做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真正被它掩埋,抑或任它将自己的血液凝固。再怎么瑟缩,她也只能顺着一开始行走的方向继续往前。然而,这雪挥洒得太过纤密,眼前苍苍茫茫一幕幕的白,几乎快要完全隔断了她朝前迈进的去路。那黑夜之中齐刷刷而下的白,迷蒙了她的视线,又快要模糊她的双眼。

    她整个人深陷在由细密雪迹编织成的纱网里,又被它笼罩着。雪,困住她的脚步,以它自身密集的脚步阻遏她向前疯狂奔突的逃路。她在原地站立,熹微路灯在一侧的沙软雪地上打下她臃肿矮小的深灰色影子,又在另一个方位上因过度地远离同一光源而拉出狭长,以及还有更多的或远或近的忽隐忽现。

    她边伸手将头上的帽檐拉低,边转头往后方的雪白地面望去。那正是朝她打招呼的那个人继续大幅度快跑过的雪地,白雪早已填埋了他的足迹。

    低头看着自己陷进积雪里的帆布鞋,双脚十趾早已失去了对它们的感知。视线离开它,仰面向着往脸庞垂落细密黑白织线的天空,随着缓慢的脚步前移而长久凝望,尽头处无垠的黑暗里,闻得鸟鸣却遍寻不见翅膀飞翔过的行迹,她的双眼汩汩流出泪来,漫湿整张脸。随着那声“aybe one day ifly with you”的完结,随着那声声“fly on”的淡去,恍惚间已然置身阒无人声的世界尽头,既没有可以继续前进着逃离的出口,也没有往后回转的退路,她只能木然在原地停驻或被雪拍打得在一片相同的雪面上团团打转,然而她脚下的每一小步却既是前进又是后退。

    沙,沙,沙,祁安听到了清明的声音,衔接着人声和器乐的消逝,在那段空白里缓缓蔓延开来。积雪往更低处收缩聚拢,沙,沙,沙,沙,来自不远的后方。断开半晌的独立音之间,依赖难消的余韵来缀连,入耳的音律便是那般细腻而温柔。

    她的身体正深陷静默,那断然不是她自己的双脚在雪上踩出的声音,即使有着相同的起落频率。这有着均衡节奏的旋律似乎势必永远地如此持续下去,或近或远,也永远地以此种不变的音色距离作为背景守候下去,不近不远,永远地在她能够听清又不觉嘈杂的距离之处。

    她慢慢停下向前挪进的步伐,抬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落在一侧的雪面上,没有挤压出声响。她塞了耳机的听觉是那么地向后专注而贴近。她的棒球帽下的双眼缓缓掠过被风吹奏出波纹的黄浦江面,正面身体逆着时针跟着徐徐转换方向,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带着邂逅最绮丽的空幻的姿态,向身后那风雪之中最宁静祥和的韵律转身,身体形式和心绪都是如此的风平浪静而不闻风雪怒号。

    稳重的心理远离年轻而好奇的躯体,她的身体才与正前方的黄浦江平行,她的视线已经笔直地射入身侧的纵向路面而后直抵那已然屏息消声的均衡音律之源。忘了此刻的自己正被随风漫天汹涌的飞雪倾压,忘了自己已经休止了身体的换向挪动,她甚至已经忘了去感知自己双颊上翻滚而下的滂沱泪珠。倏然,她却就着自己转头侧望的姿势,像个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

    她望着那个方向,用力一吸鼻子,伸左手食指扫去眼泪。视线解冻了凝固的时间,两分三十秒的空白被那真实的空幻填满,与初始承接而上的乐音,无限拓展着寒风飘雪之下的被限制了能见度的夜空,看见心灵深处最绚烂的色彩。

    她的棒球帽帽檐之外的雪帘,在她视线正前方的视界里,斜起层层丝绸般的屏风,那人就凝立在层层屏风之后的画布之中。他的黑色的衣裳和身体轮廓融进大范围的夜色里,左手中高持着的红色雨伞在路灯下被飞舞的白雪衬得艳丽而明亮。他停伫在离她十小步之外的地方。

    他和她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正与江岸平行。他站在直线段的另一端,将前方悄然凝望,正如她穿透层层屏风将最外层屏风之中的他凝望。

    “远山映水入帘空,箇人凝立画屏中。你如此悄然凝立,会否因往事而惆怅?”

    她缓缓穿越着风雪,一步一步循着主曲与随机相连的重奏中的“do”,向前方那抹画中的人影踱近,而没有被左边那海关大楼上的警钟惊扰了步履。

    “我如此向你走去,若你等待我抵达你的面前,若你心知,若你看着我走向你,我们定不会将这飞雪的绮丽错过。”

    风呼过脸侧,将她的长发往后扬起,她悄悄将颤颤巍巍的棒球帽揭下执于右手之中,按停了转往《another’s ars》的音乐,轻轻拉下耳机放进右口袋里。朵朵飘雪在她的面上翻滚打转,摩挲出点点激动神经的冰凉。她凝视着他所静立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着由景而生的怆然。

    “大抵好物难长久,彩云易散玻璃脆。”

    她靠频繁地眨眼使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落离,视线不曾改变径直的走向。曾几何时铭刻在心的身影已经清晰浮现在她的双眼前,再厚的飘雪也已似有若无,劲风送来属于他的气息。

    她缓慢逐渐地上升着视线,好将他的脸认真至虔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却是从始至终都于不经意之间错开着她的如炬目光。原来,是将他自己的远方凝望。他立于观景大道中间的两盏路灯中间,他的身体与外界调和,制造出本身所需的所有的明媚和暗影,近乎完美。

    她不知道他穿了什么,不知道他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定睛于何处,他正似她于此地初见时的画布中的一个影像。她无法将他连着这副画带走,亦不可能去触摸他于风雪之中的体温,她只能够在越过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将这副画满心欢喜地凝视欣赏,而后悄然路过,也许收藏进心中的博物馆,即使存在一个难以称为公开展览区的特别地方。

    然而,不是他的紧闭双唇,亦非他的傲鼻,她早已因他专注凝视着远方的眉下双眼而心醉神迷。他的双眼使她的灵魂颤抖,使她失却了对于此刻的自己正在向着他贴近的行走状态的觉知。视野中的他的双眼不因她的起伏步伐而如水纹波动,在她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她静默着向他平稳漂移。在红色雨伞的黑色涂面内侧下,她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也不清楚他的视界里有着怎样的形状和重量的颜色。他近乎漠然的双眼,却将她的炽热视线如磁吸引,令她一步一步一步地失去了自觉地向着他缓缓走近,仿佛再于幻境之中将曾经的梦中人亲近。

    他已近在咫尺,似一尊雕像。倏然,心跳剧烈地奔蹿起来,快要从她的胸腔突破重围。她惊觉到自己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凌乱而迅捷的心跳已然将她扯进喧嚣的阵阵洪涛里,霎时无主的六神使她的寂静欢喜瞬间灰飞烟灭。飘雪在地面被挤压着破碎的脆响,江上的灵动水涛声,近处远处车轮缓慢滚动的沉闷,甚至路灯的光亮蹦射出的水银相撞……它们全都随着夹雪大风如海边的浪潮一般涌来,意欲冲毁那画那人,将她的视界浸烂。

    她的心跳剧烈地击打出惊惶,身旁的一切喧嚣都似在逼迫她的身体朝向某个空旷的雪地倾倒。她的脚尖开始小小的一步一步逐渐偏离向他正向行进的直线型轨道,她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视线逐渐离开他的双眼而顺着他的侧脸飘移,掠过他的耳轮,向他身后远方亮着蒸汽般的光影的车灯看去,眼神和那车灯不谋而合地一同虚浮了焦点。不知道是远方的车灯闪烁着缤纷,还是飘落在睫毛的雪花融化成了水滴汇进眼里,她眼前的一切都放大着模糊而梦幻的美丽,她失焦视野里边缘处的他的侧脸在她的右眼余光中若隐若现地跳跃着光芒,轻轻摇曳起来。

    心跳仍是那样迅速而剧烈,惊惶依然那般不依不挠地层层占据她的视野。她只是一个需要并将会从他的身边经过而后向他的相反方向走去的,一个在下雪的深夜里无悲无喜的独善之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上海在这黄浦江畔再次见到,这个她刚在杭州遍寻了一整个西湖的西方男子。

    而这,竟突然让她感到胆怯。即将站到他的正对面时,她的眼睛,就这样倏忽失去了隔着较长距离时直视着他的双眼的勇气,在他面前穿越而来的灿烂历史,也瞬间变成了黑白。此刻,她竟想着要赶紧穿出这仍有两小步之距的灰色地带。

    一步,大步而吃力,左脚沉降在离他最近的他的右边。脚后跟竟变得如此具有黏力地沉重,以至于她的整个身体重心都挪至脊背而又往后倾靠,即使她此时正是朝着雪地低俯着下巴。右手中拿着布料单薄的棒球帽,五指隔着黑色布料捏成拳头,紧了又紧。他很高,他的左手中的伞又撑得很高,她刚好处在他的伞檐之下。

    两步,她抵抗着重力,不疾不徐地轻轻抬起落在后面的右脚。在以右旁的他的身体为界的灰色地带内,只要在前方踏下这最后一步,她将完成这一厢出走的退避。

    突然间,所有一切都静默了。耳畔的风声消了音,她也听不到积雪破碎的脆响,好像是于抬脚的一瞬之间失了聪,甚至心脏都静了息。

    一泉似乎酝酿已久的眼泪,从眼窝中满溢而出,又因漫溢而数不成滴数。她抬在空中的向前伸出的右脚将要落下,微微向后扬出的执着棒球帽的右手也将要收回。

    两步。她在心里无声地默想着。

    猛然间,一只手被向外拉去,又瞬间被掌心包覆住。在未及她的右脚落地之际。她的捏着棒球帽布料握成拳的右手,手背传来来自他处的温暖宽大之感,而她的那只手却是将要经过身侧往前方微扬而去的。

    她收回身前即将触到地面的右脚,往右朝他旋转过身,近乎机械地。而他却是早已把她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右手里,他拉着她的手向她走近一小步,又更进一步地将她拉向自己的身体。他又突然放开她的右手,快速拿下自己头上的蓝色贝雷帽戴在她的头上,又转为用右手拿着雨伞,而伸出自己的左手绕到她的身后揽上她的腰把她拥向自己。

    从他拉住她的右手,把她拉向自己,到为她戴上自己的帽子,又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没有留给她搞清状况的分秒过渡时间,便是如此一气呵成。

    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再次响起。

    祁安的世界却是越发地寂静无声,连心跳都突然沉静得令人无可觉察。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他向她下俯的肩脖间,蹭着他的肩膀擦去自己面颊上的湿痕,阖上双眼,清清深深地吸取他身体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叫人贪恋的温暖,如此的陌生又熟悉。她拿着棒球帽的右手,轻缓地顺着他的脊背攀缘而上,像他搂住自己一样地搂住他。

    她左肩上悬挂着电脑包,左臂垂直向下用小指和无名指勾着两个袋子,右手拿着自己的棒球帽屈着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脊背上,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向上微扬着下巴,裹了两圈羊绒围巾的喉咙紧贴着他的脖颈,不时地挠动着脑袋以使脸颊贴上他的肌肤,逐渐回温的嘴唇偶尔地蹭过,他的微卷发梢在她阖上的眼皮上时不时地抚弄着。他的右手向两人右上方的空中微微倾斜地高举着雨伞,左臂圈住她的整个腰身以使她更加紧密地贴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向下弯曲着脊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或是向着自身收拢以使自己的额头能够贴上她的脸颊,又或是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再向下落到她的后脖沉浸在她的长发和羊绒围巾里。两个情丝承载者便是如此纠缠着。

    他圈住她腰身的左手,时而上行没入她的长发,在她的脊背上甚或后脑勺上来来去去抚摸着,同时又轻微施力将她压向自己,引起她一阵又一阵的悸动,而这又使她更加出于本能地主动向他贴紧了身体。倾斜着摇晃的伞下的他们的拥抱,是那般的热烈,好似久别重逢的爱人,想要与彼此融为一体。又是那拉锯战般的不时交换着重心的颤颤巍巍,好像谁都在害怕,对方会使劲地推开自己然后逃离。

    他揽在她背上的左手上下抚摸着,她因心悸而不时扭动着被他紧揽的身体,埋在他肩脖间的双唇使劲地紧抿起来。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神经,是那么的敏感,即使相隔层层衣服,他稍微的一个轻轻的触及,就能引起她层层战栗。仿佛她全身到处布满了的笑穴,经他的每一下触碰,而全然打开。她向自己的后背抬起勾着两个袋子的左手,想去制止他在自己的身上实不安分的左手。

    她的手碰上了他的指尖,以闪电的速度,她瞬即抽回一些,感觉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瞬间爆红起来。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停止了游移,她恢复了镇静。她再次伸手去碰他正贴在她侧边腰上的手背,再慢慢抓上他的小指,接着是无名指。

    金属的质感,上面有他炙热的温度,圈在他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之内。

    她的心略一震动,安放在他肩膀深处的下巴愕然想要离开,却是因他向她紧紧追踪般的倾靠而又重新紧触在一起。同时,他的左手迅猛出击,抓住了她忽然碰上了烫手山芋般刹那间想要闪避的左手。他的左手将她的左手紧紧抓住,四根手指头沿着她的小指和无名指,将她手中的两个袋子轻轻渡到自己的手中,提着袋子的左手重又将她的拇指之外的四指紧紧握在在自己的手中,拇指不时安抚般的摩挲着她的手背。

    祁安的手指清晰地感知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指环,他手掌中延伸自灵魂的高温。仰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上,滑过两行泪痕,她闭起双眼,处于被牵制的疲软状态中的左手渐渐去回握他的左手。

    雪继续下着,越来越密。他们的世界里,持续无声,直到边上海关大楼的钟声又一次广播着声响。

    他们像是于无声的拥抱间达成了共识,钟声响起时,他们互相放开对方。祁安向后退开一小步,抬头微扬下巴,再去凝望这个端正地伫立在自己跟前的男人。

    他右手中高擎着红黑两色雨伞的木柄,向前伸着。握着伞柄的手空悬在自己视线的侧边,填充进不容忽视的余光里。

    祁安望着他,笑起来,发出笑声,犹似银铃,仰面望着他的脸大笑起来,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场深入灵魂的喜剧表演。他看着她,也跟着默默地笑起来,露出皓洁的牙齿,紧追着她近似嬉笑的双眼。

    “你是真的吗?”她用英语小心翼翼地发问。

    祁安渐渐褪去了笑靥,迎上他的双眼,伸出右手拍上他的左臂,像是盲目,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手掌在他的胳膊上由上往下轻轻扫过,边说着疑问,声音低似问自己。他的左手上提着她的两个稍有重量的袋子。

    “和你一样。”他凝望着她的双眼回答她。

    脑海里漾起他轻柔而磁性的声音,祁安一怔,呆望着呆呆站立着,脸上宁静如海底深处,不闻一丝波纹。

    然而,她的心底早已喟然出声,从她的后脑勺开始,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她不稳定地漂浮在这个没有规律地旋转着的世界里,经过一番上下颠倒,再悄悄回到原来的方位。

    “嗯……”

    祁安紧闭着双唇,闪动着眼珠将他的整张脸巨细靡遗地凝望,双手握紧,脑袋几乎机械地朝一向微微偏一下,情难自禁地轻嗯出声。那声音似痛苦的吟哦,离开了她的身体之后,在她前方的空气里颤抖,却又带着万般温柔,如海水轻轻漫及岸边的礁石,已将自己全身轻笼。

    眼中蓄含已久的泪水快要滑落之际,她从他的脸上转移视线,缓缓地进一步靠前,抬手抓住他的一边衣领,低下额头抵靠在他的前胸上。

    “抱歉,我有紧张性贫血,请让我靠一下,谢谢。”

    她自顾自地低头低声说着,闭着眼睛,放纵着自己的眼泪融进他的衣领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只手揽过她的后背又搭上她的另一侧肩膀,再次把她圈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不带逼迫。

    十五秒之后,手掌松开他的衣领来轻拭自己的双眼,她从他胸前抬头,往后退到朝他靠近前的位置之后,隔着这半步之多的距离,从下往上将他观看。

    黑色及踝的系带皮鞋,深灰的纯色西裤,长至大腿中部的西装版式的黑色棉大衣,扣上了衣襟中部仅有的三颗纽扣而未拉内置的拉链,大衣领口内是极简戴法的黑边浅灰围巾,围巾上方微露出一抹衬衫的白,她猜测他大衣的内侧仍穿着与西裤配套的西服。他的蓝色贝雷帽尚且戴在她的头上。这是一身得体的公务装扮。

    他的白皙脖子正中间的那颗黑色的小痣,鲜明地跳跃进她的双眼里。鲜红得似抹了口红的莹润嘴唇,轻抿着正在微笑着,鼻翼至嘴角画出两弧好看而对称的浅淡笑纹。她看着,也像他一样柔柔地微笑起来。他见她微笑起来,嘴角的笑纹便深刻起来,露出来连着虎牙而齐整的皓洁牙齿。营出温厚的两撇人中线引出的高挺鼻梁,被笔直地雕刻在整张脸庞中段的三分之一处上。

    双层眼皮长睫毛之下的浑圆瞳孔,闪亮明朗,蔚蓝而又深邃,与左右两旁的亮白相映成趣。下方因微笑而浮现的浅浅卧蚕似试图冲淡蓝色虹膜之中那点黑色莫测,亦使他双眼的笑意更显柔和。稍上的深棕眉毛,是未经修剪的近乎平直地由内眼角之上延伸开去,又在外眼角斜上方缓缓向下聚出柔和尖锋,似由毛笔着墨小心翼翼地平行刷出再缓缓下落,浓淡谐宜,粗细有致,于平直之中又觅柔润棱线。在他此刻最平静和煦的笑脸上,那两抹秀眉,更使他浑身洋溢出温暖亲切的气息,而即使身处黯淡之境,也早已不见早期年少时那个人会意中的嘲讽或阴柔。

    她神情欣然,怎么会有男人的眉毛,生长得如此隽逸精致,单凭眉毛而不望其双眼便已能令人凝思受阻继而身心沦陷。看着看着,竟觉得如此眉眼组合,已然使他的双眼向她投来的光芒中净是慈爱或慈祥。祁安这样想着,望着他的眉眼笑起来,不能自已,于是又低下头来笑着,继而转头向外笑着,双脚一步一步地退后着,逸出来轻笑声,而又不仅仅是笑着,溢进自己的耳朵里竟似轻泣。

    听闻他的笑声,她转回头去仰望他。他已往旁边扔下木柄雨伞,整个颀长的身躯正笑弯在密集降落的大雪里,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她直起身子,停息了笑声。不再退后,主动向他走近,站到他的跟前。祁安抬头仰望他,紧锁他的双眼。他停伫在她的面前,也像她一样聚精会神地将她观看。谁也不说话,谁的脸上也都不再有一丝笑意,他们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眸。直到看得出神而迷离了双眼,祁安的视线才开始缓缓转移。

    他宽额上的头发,从稚嫩的金黄至而今的亚麻金,似乎从来不曾生长过,一直都是这般长度的短发,也始终如此一种发型,往上偏向于左侧又各向一双大耳后梳着,内里潜有微量发胶的痕迹,发线整洁而似根根分明,略微蓬松地弯曲出一些优雅弧度,从耳轮后落下。她见到的,便是他这般毫无掩藏的脸颊五官。所有曾经的不甚明晰,梦里或梦外,故园或他乡,历史或臆想,圣坛或人间,都在此刻的眼前明朗而澄清。

    她再望向他的眼睛,抿唇微笑,内心深处灼热喷涌,隐忍的泪水想要溢出双眸。一次又一次地再遇见他,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有幸。

    “你怎么还不睡呢?”她询问他的蓝眸。

    “寻你。你呢?”他回答她的双眼。

    “等你,找到我。”看着他的眼睛,她流出泪来。

    “谢谢你,没有躲开我。”他伸右手擦去她的眼泪,她笑起来。

    她笑着的余光中,他的双肩上,他的头发上,此刻正有一串串倾斜着迅猛而来的白色飘雪往上堆积。

    她一个激灵,旋即揭下自己头上的贝雷帽,同时帽檐朝后地往头顶披上手中的自己的棒球帽,而后仰着头伸长手臂微踮起脚尖,扬手在他的短发上小心翼翼地挥掸开,完毕后,她一把将他的蓝色贝雷帽端正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笨蛋!”她对着他向她微微下俯的脸说。

    “我也不想有人比你更笨了,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他俯视着她,眼神中竟充满着爱怜的柔光,随着说话而微扬的唇角满是疼惜的味道。他的普通话中带着浓重而难辨的异国口音。

    “呵呵呵,”祁安见他这样说,依然仰视着他的双眼,呵呵笑起来。“不能听你说汉语,sebastian先生,你的汉语还不能让我清楚理解你的本意,你可以说你可爱的英语吗?你说你的英语,我讲我的汉语,这样好吗?”

    “其实如果你想听意大利语,我想我也是很乐意努力地配合你的。”他用英语说着,其中又融有他国口音,而并非纯正的英音。他伸出右手,来握上她的右手。一种以示合作愉快的交握。

    “呵呵呵,那么,这位先生,”她被握住的右手从他的右手中抽回,“请问你之前在杭州为什么要偷拍我呢?”

    “ann,”他望着她轻呼出一声叫唤,侧身拾起右后侧的雨伞,摇落上面的积雪,走近她,贴向她,将伞撑在两人之间。

    “ann,那时的你,在我眼里是不应该随意接近的美丽风景,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隔着距离借着相机把你亲近。你独自一人默默思想的样子,那样迷人,我不敢打扰,我甚至害怕过跟你面对面地相遇到一起,你会将我谴责。”他启用他的意大利语,没有手势,语速不紧不慢,吐字清晰,似在照顾她的接收心理。

    “但是,我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你的身影,我用我最大的耐力,借着相机去偷窥你,想要把你的样子永远地珍藏,借着片面影像了解你,就自己一个人观赏,看见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直美好着的样子。我觉得就是永远不被你知道也是没有关系的。”

    “ann,你能原谅我的不够绅士吗?”他盯着她的眼睛,蓝眸急切,仿佛将要黏上来。他右手中的伞转至提着袋子的左手,去握上她的左手,近乎不安地紧紧抓住。

    她凝望着他的双眼,左手去回握他,又拉起他的右手至胸前,俯下脸去用面颊贴他的手背。

    “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哪种发色是真正自然的,我就原谅你的不够幽默!”她用意大利语说,语调淘气。

    “我现在的这个样子,也还是真正自然的,真的!”

    他的目光诚挚。望着他的脸,祁安觉得那深夜袭来的倦意早已溢及他的双眼,他却是依然紧盯着自己不放。她抬起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向着她低俯的一侧脸颊。

    “我也曾经紧紧地追着你走,那时我只是想着只要能看见你的背影就好,可是我又多么地想要看到你的眼睛啊。但是当我追着你,你却像是在拼命逃离呢。”

    “ann,刚才我愿意被时间惩罚,甘愿再花十五分钟,让我从后面去追上你,可又害怕会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并且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你。”

    “有时候,只让我一个人去找到你的希望是多么微渺啊。有时候,我走不了那么远,也许就朝着一个方向离你越来越远。有时候,只能侥幸遇见你,而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正向着我走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呢,没有差别,都是我们想多了呢……”

    她望着他,觉得他的蓝眸越发地漆黑起来,好像也会像他的发色一样,迟早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然而,天亮之后将要发生什么,在她和他的身上还会有怎样的际遇,又能够如何推算呢?那一切的发生都是那般不可预测地自然而然。

    她看着他顺着她的手掌,将自己的侧脸深深埋进她的手掌里,凝视她。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去害怕那个自己所渴望的呢?让我们一起穿过那条街吧,亲爱的!”

    “ann。”他轻唤她。

    “嗯。”她轻声回应他。

    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周边的空气被冻结,非冷,而是万物无声的静谧。

    他朝脚边轻轻放下雨伞,把手中的两只袋子放在伞面上。他的左手贴上她贴在他脸颊上的手背,又侧过脸温柔亲吻她的手心。将她肩膀上的电脑包背带转移至自己的肩膀上。他轻轻柔柔地拥抱她,双手轻捧她的脸颊。她的金色发丝,她的额头,她的双眼,鼻子,双颊,下巴,他都温柔亲吻。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她用力地去回吻他,他才终于开始攻城掠地般的侵夺她的呼吸,又似与她玩着捉迷藏般的游戏。

    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再三长鸣出声。他们终于放过彼此,相视一笑,又相拥着依靠在一起。

    “i love you”

    “ti ao”

    “永远的,可以是每一个在一起的现在。”她像是做着补充说明。

    “ann,今天晚上,也是你的主场。”

    “不是下午吗?”

    “我们可以庆祝一下你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呵……”她贴着他的胸膛,浅笑起来。“所有特权,都是在伟大人物手里吗?”

    “也许,还有能够使人物成为伟大人物的人。”

    “那么,就是,谁也都伟大,谁也都可以行使特权喽……”

    “那就没有伟人,也没有特权喽……”

    “风更大了,雪好调皮,真的好冷啊……”

    “还好没有雨……”

    “都是水!”

    “不要冻坏了我的ann……”

    ☆、茎茎相望

    看不清十米之外的高低地势起伏,没有经过前后发酵承接的历史,耳畔呼呼作响的风暗示她正身处高脊。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在她此刻只有动作的机械意识之外。场景的发生似乎生来如此,形不成历史的纬度,只在瞬息之间,又犹似已经如此反复了整整一个世纪。她不能使它停止,亦无法将它发生。她究竟是被谁惩了罚,遗失了记忆,机械而不知疲劳地对这块处女地不离不弃?

    她向外伸展着四肢,侧着脸颊,身体趴着且极尽可能地平贴在峭壁之上,朝着前上方小心翼翼地挪移着身体。

    忽然,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轮廓。那人正站立在前上方的不到十米之外,并且,她竟然顿悟般的意识到,那人正意欲往自己这方走来,高大挺拔的身形折射出他不肯轻易屈服及退让的心理意志。

    好像酣睡了一整个世纪的所有记忆都在某个瞬间苏醒过来了,她此刻所贴着的峭壁悬崖,陡峻高耸,寸草不生,深灰石面的冰凉深深地砭入肌骨。被巨大劈刀一切到底的壁崖斜面却起伏参差,崖面上的那一条条棱,从尖锐的顶端及陡峻的两旁侧面一直笔直地伸进百米之下震耳欲聋的翻滚波涛里。她看不见那山涧里的大江,却料想着这个悬崖峭壁之所以如比沉浸在迷雾里,皆是因那江的关系。

    那怒江升腾起的清新热气,却如毒雾迷蒙了整片森林。她此刻所贴着的壁崖,只不过恰好因高耸,而得以于顶端脱离那似乎已经达到了高度上限的毒雾的侵虐。然而,那由远及近不倦呼啸的风,似乎正在将它的气焰助长。她必须要做的,正是尽可能快速地逃离此地。然而,她又必须万分小心地在这个崖面上慢慢地挪移。稍不留神,她就会被崖面上锋利的参差棱线划开皮肉,一直贴着那锋利削割着,直到坠进那眉飞色舞的江底。

    她已经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像一根贴着壁岩往上生长的藤蔓,她紧贴着崖面,收紧了打颤的呼吸。那崖是她的深渊,那崖壁却也是她唯一能够依凭的庇护。然而,她发现,前上方崖面边界之外的那人好像根本不了解这崖及周边环境的危险所在,而且,这崖承受不起两个人同时在上面挪行。若那人毫无顾虑地继续前来,那她必须得紧紧地贴着这崖一动不动,她甚至不能动一动自己的头去看那人一眼,直至那人从她身旁挪过又在这崖上消失。她知道,一切潜在的危险都可能由一个小小的动作而并联迸发。

    可是,那人并没有进一步行进的动作,只是站在那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像是正在看着她,身形一动不动。

    “先让你过来,还是让我先过去?”

    巨响的涛声依旧,她只能尽力扯着嗓子对着那人的方向喊。每喊出一个字眼,都是一次冒险,由力气带出的身体颤动都在将她置于坠落的危险境地。

    她听见自己的在山涧间来回传输的回声,层层扩送,越来越微弱地飘荡着。直至完全地消失,都不曾掺进别样的人声回响。

    不知是于什么时候低下了头。听见风又在耳畔呼啸,缱绻缠绵的魔幻,刮过永无止境的傲气。她贴着崖面小心仰起头来,意去一望那人的究竟。

    仿佛这才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睁开眼睛,她一眼看往前上方,骤然惊愕得内心掀起万丈波澜,心跳似乎就在喉咙口处骤增着狂奔速度。他没有按照她心里规划出的保险行进方式来渡这块危险之地,而是竟然一个抬腿上跃,踏上这面近乎九十度倾斜的嶙峋悬崖,如履平地。下一个瞬间,一张小男孩子的脸放大呈现在咫尺的她面前,又大又圆的双眼皮眼睛。

    他盯着她瞧。那是一张稚嫩的脸庞,眼神却是深邃。他弯下身子来,近乎匍匐在地地凑近她的双眼,沉默不语,好像明白她的一切顾虑所在,并且深深地不以为然。她不知道他是谁,这个来自异国的小男孩。她甚至还没看清他的全部,而只瞥见他眼里那蔚蓝色的虹膜。她顿觉羞赧,为避开男孩子逼人的直视,竟条件反射般的快速闭紧了双眼,想要把那份不安隔离在视野之外。然而,狡猾地溜进黑暗又被禁闭在黑暗之中的不安,更加肆无忌惮地喧腾起来。难以忍受。她顿生赴死的勇气,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仰着头,睁开来眼睛……

    祁安睁开来眼睛,一眼便看见身旁的男人仰卧着又微微偏向她的侧脸。他和她共同枕在一个枕头上。

    梦里不宁的身心,此刻却是四肢乏力的疲倦不已。脑海中放映过梦里男孩稚嫩脸庞上的蔚蓝瞳孔,又渐渐地同此刻身旁正在熟睡的男人对应起来。她侧躺着身子,微仰着下巴,感觉是与趴在悬崖峭壁上的梦里同样的姿势,就像是从那梦中直接跳进了在梦境边缘徘徊的此刻现实里。

    拉上的一层落地窗窗帘,使卧室内失去了明亮光线,而似乎仍处于破晓前的朦胧混沌之中,却已无碍于她将眼前的他看得仔细。

    她凝视他的侧脸,看着他阖拢着的眼睛,发亮的眼睑,密密覆盖而卷翘的长睫毛,使他的睡颜尽显柔和的深棕色秀丽眉毛。这是一张让人甚至无从猜测大概年龄的容颜。仿佛他就是如此存在着的,从始至终以如此样貌存立于这片天地之间,没有历经年岁的沉积,不曾拥有灿烂或黑白的历史,没有过去的回忆,亦没有关于未来的奢想,却让所见之人不自觉地觉得亲近。

    她知道,他的双眼,如绿色乡村的天空一样蔚蓝澄澈,却也似大洋的海底一般深邃莫测。她看到的不过是一小面甚至不泛涟漪的湖,可她却又能够因此而将它热爱。一小泊静湖已能满足她对一汪大海的渴盼。隔着他高挺的山根鼻梁,她看不清他另一侧脸颊上的眼睛,然而,那边纤长的睫毛却又明示了那端该有一个怎样温柔的存在。看着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越发温柔着,微笑起来,眼窝又不禁湿润开来。睡梦中的他,眉头微微地皱着,似是自然而然的。眉头处的眉毛,微嫌朝向杂乱地生长着。

    究竟是有多大的忧愁缠绕着你的心,而让你始终无法自如放开呢?

    我们相遇,然后在一起,或许仅仅一天,或许一年,又或许是一辈子,却只为相互渡过我们彼此,我们永远谁也不可能会成为谁的终点。我们共同身在生命河流的那艘泛舟上,各自途经着一个个千奇百怪的码头,看到不同的人物景色,也许我不会问你要在哪个渡口下船,也不会祝你旅途一帆风顺,但愿你在你的船上船下都能有所经历,你的每一种经历都在使你成为你自己,即使我有多么地爱恋你展现在我眼前的此刻的你自己……

    眼泪已经默默无声地淌进发根里,她开始担心着自己吸鼻子发出的声音会将他吵醒。

    看见他的两只手臂露在棉被之外,她刚想伸手帮他藏进被窝里,可又旋即舍弃了这个想法。祁安伸出自己的胳膊,像他一样晾到被窝之外,感觉也并不会冷,温度适宜。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温度可控的环境里,又怎么会太冷呢?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被他的腿压着的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起身,光着双脚踩在地毯上,又转身轻轻地将他的被子掖好。她的发丝垂落着拂过他的脸颊,他仍然以她睁眼时所见到的姿势,熟睡着,一动未动,好像从此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一般,只是均匀的呼吸声仍证知着宁静之中生命的律动。

    她俯身用一只手掌撑着床,伸手凑近他的脸庞,轻按上他的太阳穴,用拇指去轻轻抚摩他微蹙的眉宇,又用无名指将他的眉头至眉尾依着眉毛的生长轻轻拂拭……

    祁安身上穿着男式白色睡袍,到外间梳洗完毕走去客厅,未拉上窗帘的客厅里是一派亮堂。落地窗外的陆家嘴周边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看见不远处的明珠塔正瘦小在一片满是点缀的洁白中。尚未被占领的,仅是那幢幢高楼的垂直面。雪花依然在飘着,稀稀疏疏地,从窗边飞过。上海的雪,下得冷静,又充满特立独行的高傲之气,却也不失尊贵高洁,或许正是因为相对于整体人数而少有人特意为它驻足将它欣赏。她面对着窗站立,双眼望得很遥远,看见远方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直到眼前的玻璃蒙上一小片水雾,又觉丝丝寒凉,仿佛自己犹在梦里。

    转身,是宽敞的大厅,静无旁人,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像是空降于此,那样的不现实,可又那样的真确。她发现不知何时,有人已经将她换下的所有衣物清洗烘干,包括干洗的羊绒围巾和呢大衣外套,并且送回整齐叠放在沙发上。沙发前边的桌子上,摆放有六只同一品牌的纸盒,桌子上另有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条。

    “新的一天好,可爱的安小姐,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期待今天看见你漂亮地穿上所有色彩,搭配请随意。听说一整夜你们都很开心呢!”龙飞凤舞的意大利字母,没有书写人落款。

    她放下纸条,去查看那些包装纸盒,从左至右,分别装着孔雀蓝色细纹丝巾和别有银质品牌标志的蓝色贝雷帽,两件相同的纯白色尖领打底衬衫,纯黑西服样式的戗驳领长款和短款修身外套,黛蓝色的西服高腰花样折叠包裙和同色西服长裤,银色高跟单鞋,以及肉色加厚连裤袜和全套佩带型同色吊袜。是为工作装。祁安猜想,那些信息应该是他提供给他们的,或是由他们自己目测得出。不必多虑,她径直取来自己的衣物去房内洗手间里完完整整地快速换上,连带着简单的护肤程序。

    一切停当后,再次回到客厅里,欲去取自己的电脑包,却又发现电脑包旁边放着一个标记着自己名字的粉红色文件夹。里面是他们今晚的主要意文发言稿,15倍的行距,分别占据了三页品牌识别系统衍生的a4白纸。另有会场的具体流程细节指示,所有涉及了她的内容,都加了红色下划线以示重点标出,并作了可能出现的场景问题的预测及应对策略。以及与会者重要角色的简洁展示。她手中的文件不成其为策划案,却已足够让她预见整个会场的始末。既然已经答应于人,那她就有责任尽力去将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

    为避免由于自己的疏忽而错过了他们为她提供的其它一些什么公务信息,即使明知应该已经没有了,祁安还是开始在房内一些醒目的摆放位置上一一查看起来。

    在音响装置旁小圆桌上的收纳盒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盒唱碟。她趿着棉拖跪在地毯上,一碟一碟地拿起那些专辑来看,一些较新,一些陈旧。一张简单封套包装的单曲,《s 》;同样配置的还有一首att sions的《catch≈release》;glenn gould 1981年版本的,《johaian bach:g variatio von karajan同alexis weissenberg合作的《sergei raoff:piao no2  or》;ldpy的《a rh of blood to the head》、《viva  vida or death and all his friends》;br的单曲《sweet song》……

    大果盘中精致有序地摆满着新鲜干净的水果,香蕉、奇异果、红苹果、草莓、橄榄,以及尚未开封的一袋袋干果,还有两盒金黄锡纸包裹的巧克力。旁边的茶罐子里装着的,是纯粹的玫瑰。

    “正因为你在里面,所有曾经属于理想的疼惜和怜悯也都变得真实起来,是这样子吗?”她是那么容易感动。

    她从未去祈求过什么,而是怀着开放的心一步步地面对眼前到来的一切,然后那一切也自然而然地自主顺到身后。

    祁安手提着自己的电脑包,带上文件夹和放了书的帆布袋,拿走两根香蕉和三颗巧克力,去书房在四方木桌上放下。用马克杯倒来热开水,拿出自己的几颗法兰西玫瑰,泡在里面。

    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连上网络,调出文字软件。翻开文件夹,开始研读意大利语原文,不作笔记,只在心里默念着,并计划着以最妥帖的中文代替着自然说出,又根据流程里所提示的细节猜测可能发生的中意语境情境。英文虽然不作为主要语言,可还是做了第二手准备。在网上搜寻他们的品牌信息,和相关的到场高层和媒体,以及发布会会场中约定俗成的着装打扮和商务礼仪,并在文档里做着相关的简洁记录。据此,将手头所有资料统筹整合,最后一次查看和轻声口头转译文件夹中的信息,并在另一新建的文档上做下最后的重点记录。及至所有与工作相关的细枝末节都结束了,杯底几厘米高的茶水已经微凉,香蕉和巧克力依旧完好无损地静待在桌子上。祁安不知道,她已经无休无止地在电脑前埋首工作了整整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感觉已经完结,她拿出手机,在电脑上连接上数据线,把自己记录下来的重要信息文件转移到手机上,而非直接打印出来。

    鲜少联网的手机上有未读简讯,她打开一看,像是裸体字,未着任何符号标点。

    “又快要到周末了又要开始烦恼了”

    看着这条信息,祁安的第一直觉反应是,又是那个在感情上遭遇瓶颈的陌生广州号码。然而,再一瞥那一串手机号码,才发现这信息竟然是那身在北京杂志社的编辑传来的。简讯的送达时间是今早七点半,而现在已经快要中午十二点了。

    “你怎么了?”她输入回复栏然后发送。

    没有得到即刻的回信。

    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掉杯底的冷茶,倏尔想起此前与自己缠绵在一起的他并未安全设防,而她又未曾计算过自己的生理期和安全期。然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去做,甚至什么都不想去回避,想着如果可能的话,那就随着它自由发生吧。她用手掌捂着肚子,不由悠悠想起他的双眼看着自己的样子。

    她的右肩挎着电脑包,他的左手提着她的两个袋子,他的右手在中间撑着伞,她的左手挽在他的右边胳膊上,两人向北沿着外滩观景大道走。半晌的相互之间默默无言,他们只是看着前方的路,看着飘下的雪,慢慢地行走着。两人脚步一致,积雪被鞋踏下后齐声吱响,在身后留下两串流线型的深深印记。

    她向左侧方微微仰头,只看到他静默在暗影中的圆润下巴。她紧紧地盯起来。瞬然,他向着肩膀右俯下头,又如一个机器人一般就着一个动作快速朝她转过侧脸来,嘴角处凹出幽暗的深涡,只容人隐约见着不到完整四颗亮着白光的门牙,双唇各自弯曲出俏皮的弧线,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蓝白狡黠。向后微微倾斜佩戴着贝雷帽的他搭上如此动作神态,净是释放出了一脸孩子气的顽皮可爱,就差在胸前交叉起双臂了。仿佛什么奸计得了逞,又或是正好将坏蛋抓了个正着而得意洋洋。

    她盯着这样的他,突然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便转头不去看他,却还是停不下来。他状似惊讶又委屈,将自己的头向她进一步蹭近,她佯装羞恼,从他的胳臂弯抽回自己的左手,扬手去拍打他握着伞柄的右手。不料,他拿着的伞,竟被她拍落在地,两人于瞬间被淋在落雪里。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相视着相对着。一秒间的傻眉楞眼,旋即大笑起来,她笑得毫无顾忌,笑弯了腰,近乎神经质,右肩上的电脑包都颤颤巍巍起来。一对拥着胳膊的年轻不眠男女,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几步之后,突然忍不住了似的爆发出嬉笑,并不时地朝后向他们转过脸来。

    “对不起,只是我没有想到,你高大的身躯竟然这么地,虚弱!”祁安嘲笑他,依然止不住笑声。

    “伟大人物怎么就,手无缚鸡之力了呢!”英文之后,她又加了一句中文。

    “不许笑,你这个坏女孩儿!”

    他在雪地里立正,面对着她交叉起双手环在胸前,佯装恼怒,操着浓浓自个儿乡音的中文嗔怪她。

    祁安转眼一见他的姿势,只能放任自己笑得越发起劲了。为了防止自己放肆到肚子疼的程度,她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白雪,向面前的他砸去。他侧向闪躲,机灵地径直闪到她的身后,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地拥抱在了自己怀里。

    “嗨,宝贝女孩儿!”

    他下压下巴轻轻停靠在她的左耳耳轮上。那声音于她听来,便是那般的清晰可触,实为强烈的有形存在。

    她在他的怀抱圈内,缴械投降一般的缓缓转过身去,面对他,将脸下俯贴在他的胸前。隔着层层衣服,也依然感受得到他的温度。揪着他围巾外的衣领,她安静地任他拥抱着。

    “太晚了,灯都早已熄灭了……”她用意大利语跟他说。

    “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能看见我的脖子上有一颗痣一样,我也能看清你长在耳珠上的小黑点,还有你眉心还没消失的小痘点。”他用英文作答。

    “诶,你真的很不幽默欸!”

    “那,你也跟我见过的其他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样,你知道吗?”

    “因为我不像其他一些的东方女孩一样需要染发?”她仰头从下往上望他的脸颊。

    他俯下脸来,与她额头相贴。

    “因为,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感到自己可以永远地把你铭记在心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理体验。”

    “你知道,‘你’也是有词性的吗?”

    “我知道,我喜欢它所代表的各种不同的形态。”

    “你知道,‘可是思想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行动的表象又是另一回事’吗?”

    “也许我永远不会真正懂得那些哲学,可我是多么地想要抓紧你!”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得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凭着微弱的记忆,念出《圣经》里的词句。

    “可是即使是风,也不会彻底抛弃它的爱和希望啊,我亲爱的女孩儿!”

    “我多么希望是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再遇见你啊,而不是在这里。”

    “这里也曾经偏僻贫穷呀,它的白天曾经就像现在的黑夜一样黯淡静寂。”

    “在更早更早更早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你可知道呢?”

    “什么时候?会比我更早吗?”

    “……也许,是在梦里。”她微笑起来。

    “我也曾见过你,在某座高地上,风向后卷起你的长发,你头也不回地远远离我而去,不是在梦里。”

    “也许,是我的目光在那座高地上追着你,而你甚至不曾看我一眼就攀上了另一座高峰呢!”

    “那我愿意用你要求的所有时间来弥补。”

    “我们都是有各自要前进的方向的,我还没有领悟生命意义的自由,你也仍然在追求,我的追求可以使我通宵不寐,也过于清醒,可我又怎能将你拖累!”

    她早已在他怀里低下头来,像是自言自语,说着似乎只有自己能懂的话语,而不在乎身旁那人是否在听或能否听得懂,即使她讲着英语。

    “ann,亲爱的,我们都像山上的树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极其厉害地弄弯和折磨,可我们都同样地想要触摸头顶上的那面星空,同样渴望与头顶上掠过的闪电亲密相触,我们又怎不能够一起往上成长呢?”

    祁安听出他的认真,揪着他的衣服的双手,不禁伸至他的身后,抱紧他。

    “我很抱歉,我怎么这么变态,总是容易挑起一些让人很累的话题。”她自责着。

    “不,亲爱的,你是一个很棒的女孩儿!”

    又是半晌的两两默默无言,他们拥抱着,互相的温度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于我,好像再没有什么比这刻更真实,更有意义,能够这样拥抱着你。我的另外一半,我曾经失去了你,现在你又出现在我的身边。”她用温州方言说着,好像听见了另外的什么声音,悠然传来,如哀歌叹惋。她默默地流出泪来。

    “宝贝女孩儿,你说什么?”

    她一吸鼻子,“没什么,我在用自己的家乡方言祈祷,我今夜可以就站在这里靠在你的怀里,安安心心地睡到天亮呢,被雪覆盖也不怕,你同意吗?”

    “哈,一千万个不同意,我要把你抱走!”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祁安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了地,被他打横着抱起。她赶紧抓紧右肩上的电脑包带子,却惊觉电脑包已被他提进了手里。感觉整个身子已升至半空,又慌忙伸左手去揽他的脖子,却见他向她投来狡黠一笑。她竟觉得那笑里不乏一丝妩媚并温柔。

    “伞!”他半屈着腿将她等待。

    她一惊,硬是愣了小半拍,才将被她拍落在地的伞柄握住拾起,摇去积雪,撑住两人。

    他抱着她,坚决拒绝她落地,一直抱到北京东路路口处。那里竟然泊着他的车。他放下她,打开后座车门。为她收了伞,连着电脑包和两只袋子,便是整整一摞累在他的右手上。他将她小心翼翼地送进后座,又给她扣上安全带。而后,俯身弯腰往车子底下用视线扫描一遍。

    如此细致的一个男人……

    她坐在后排的正中央,开了暖气的车内并没有开灯,她亦看不清他。为了离他更近一些,她解开安全带,往他驾驶位的正后方挪。

    “系好安全带!”这是他给出的,仅有的妥协性提示。

    本想坐直了身体以靠近他,整个人却是近乎软趴趴地跌进了舒适的靠背里。在此密闭空间中的疲乏是那样突如其来,轻易地将她俘获。窗外,是早已熟悉了质地的白茫茫一片。她闭上双眼,感觉着车子平平缓缓地行进着,开得非常小心,猜测着应是驶得极慢的。还有好些话想要开口跟他说,却失去了翻动舌头的力气。又好似正于半睡半醒的蒙昧之际,挣扎着从这场匪夷所思的梦境中醒来,奈何已经不由自主地懒得去费哪怕半分心力。

    她想,她是注定会将他的心意辜负的,即使他于她是多么地契合多么地完美。

    只要闭上双眼,她就会从这场梦中苏醒过来了,正如她借哲言向他言明的自己,她因追求那份自由而彻夜不寐,眼睛睁得过于清醒。然而现在,她需要睡去,一如已经发出低电量警告的手机找到电源和插头为自己充电,好将那于清醒之际看到的幻象摆脱,以希冀获得真正的自由,即使那也许是另一层真正披着缘分的假象。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正前方有男子的轻呼声,那声音似从远方飘来,充满异域的磁性魔力,却克制。心里在发出请求原谅的低吟,眼皮多么想要睁开,得到了安适就休憩的意识却已被黑暗吞噬……

    有人在动她的身体!像是突然感觉到了危险的动机,祁安猛然睁开来眼睛,同时也已经向前狠狠挥出了一只手臂,打在那人的身上。

    “啊!”他克制的,似痛呼。

    “啊,对不起!”她与他异口同声。

    “我们好像没有走错地方。”他站在车门外,上半身探进车厢里,俯着,向她伸着手臂,像是正打算将她抱出车子。

    “等等,我自己走。”祁安阻止他。

    “本来是不想打扰你睡觉的,却是我被你吓了一跳!”他说。

    一只脚伸出车门,踏在雪地里。外面寒冷,雪依然在飘,风也依然在刮,面前行道树的枝上积雪经风摇晃,打着响声重重地坠落到水泥地面上。路灯亮着,双行街道上,找不见一个行人,难得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白色的雪地上缓慢地行驶着,似遗世独立。这黑白二色的世界,在万人熟睡的深夜里,正柔美得洁净而凄凉。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着飘雪轻轻地贴近白色路面的样子,轻声问旁边的人。又好像不是在问他,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自问自答。

    “我们要住的地方,四季。”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轻柔,纯净,从容。

    她没有接话,视线从共同消失的狗崽儿及小纸盒上移开,转头看他,莞尔一笑,抬手挽上他的胳膊。他揽上她的肩膀,两人一同进旋转门。为他等门的男侍,穿着黑色西装,拿着他们的东西,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为他们打开电梯,为他们打开房门,打开灯,调好空调,将他们的东西放下后,又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声谢谢你,甚至没有看见他的正脸,可她却早已将套房的整个布局可谓熟悉的了然于心。

    “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会比较舒服。”他拉着她的手问她说。

    “嗯,主意不坏。”她看着周遭,神色淡然。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就好!”他看着她说。

    她不语,只是抿唇微笑。

    他为她拿来他自带的睡袍,她接过。又从自己的帆布袋底拿出另用小袋子包装着的贴身内衣裤,进去浴室。四十多分钟后,披着半干的长发,她穿着他的白色中款睡袍,卷着过长的袖子,走去客厅。发现他正交握着双臂,闭着眼睛双脚着地地斜卧在长沙发上。脸庞辉映在蓝紫光吊灯里,眉目清明。沙发前边的矮桌上,盘子里放着一砂锅,盖子掀开着,冒着腾腾的热气,边上是木筷和陶瓷调羹。

    似觉察到她的近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开来,却难掩眼下的困倦。她的心被触动,每走一步都愈加轻缓而小心翼翼。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已经快要越过凌晨的四点。

    他建议她喝掉那砂锅中的粥,而后离开她向浴室的方向走去。粥的温度已经刚好,里面有好些鱼片,却没什么腥味,本想将鱼片挑出,可最后还是将它们一无所剩地送进了肚里。

    她喝完粥,不见他的身影。环顾四周,视线穿过门框……

    钢琴!贝森朵夫!88键的。祁安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触碰过钢琴,甚至仅仅电子琴的键盘了。

    她站起身来,却似乎出于本能地不忘携着电脑包和两个袋子,向着那架钢琴缓缓迈步,脑子里想着该如何用双手在那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弹奏出乐声。她是那么冷静而理智。把电脑包和袋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琴凳上坐下来。感觉琴凳稍低,然而不甚在意。轻轻掀起键盘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指腹去轻轻抚摸那两排黑白琴键。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太长了,虽然不妨碍她在电脑键盘上打字,可对于钢琴琴键却是极为不利的。

    祁安从电脑包的小格子里拿出指甲剪,放眼一找,跑去蹲在垃圾桶边上。摊开手背看着十指,十指并不如春笋细腻,却很长。片刻的犹豫,然后果断拿起指甲剪,一只一只地剪去发亮的长指甲,甚至不留半厘的白边。

    再次坐回到琴凳,没有庄严或优雅的腰板挺直,她只是俯首盯着琴键。没有踩住任一踏板,她缓缓从双腿上升起双手,五指分别随机放在大字组和小字三组的任意白键上,施力于腕部,十指一齐轻缓下压,望着眼前的标志,目光失去了焦距,十指尚未离开,清晰而浑厚与甜美而润泽也仍然齐声和鸣,缭绕于耳。及至余音彻底隐匿,抬起双手搁在中音区的上方,视线聚焦着键盘,像是门外汉进行拙劣的试音一样,依着顺序一个键一个键地,再至持续不断交叉着双手不让连续的乐音中断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将中音区按了个遍,她收回手来,而后又重去将低音区和高音区依序按了个遍。

    双手离开琴键好一半晌,再次抬起双手,想要在这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奏出点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似乎全然失去了对音乐的记忆或感知,什么节奏旋律通通没有。她对着那两排黑白,霎时间茫然无措。钢琴上没有乐谱,她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到一些相关的。她的双手好像被凝固在了咫尺琴键的上空,一动不动,收回和落下都是不可能。

    她终于收回了双手,确切来说应是双手已经失去了继续凝固下去的毅力,手掌坠落,碰着琴键,发出了噪音般的鸣响,两只手腕又同时撞上了琴凳的棱,亮起不同的音色。不觉疼痛,却像是突然发现了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异物一般,她抬起双手,查看手腕。

    左手上夹杂着几颗黑曜石的海蓝宝手链,已经多次帮她挡去几年来的外物直接对于手腕的撞击。右手上的光面开口银镯,已经在她的手腕上十年有余,上面已经撞击出了起伏澎湃的时间印记。

    祁安微微低下头去,亲近银镯,闭上眼睛,轻轻贴上一吻,持续长久,仿佛掩嘴嗅闻自己手背的肌肤。

    双脚伸出棉拖,前脚掌分别轻触在左右踏板上。她又一次抬起双手,停顿在钢琴黑白键的咫尺上空,双眼微微失神地看着琴键。

    一分多钟后,她的十指开始在黑白键上缓缓呼吸出旋律来。流畅自如,琴声一如她脸上的表情,满溢着迷离的深情与温柔,款款的对位,细腻的和弦。不是一鼓作气地连续弹奏不已,有时甚至填进十几秒的寂默无声。然而,在不弹奏的时间里,她的身子是悠悠邈邈地轻轻摇晃着的,双手在琴键上空是如指挥一般地轻轻柔柔舞动着的。她像是灵魂出了窍,身体轻飘飘地升至寂静无人的荒野上空,独自飘荡在缓缓移动的云絮里,看着星光璀璨的一片夜空下向着一个方向独自行走着的另一个自己,而丝毫没有意识到旁边的拥有肉体的他人的存在。

    奏出了最后一个稍稍预示另一阶高昂基调的音符,这一切也戛然而止了,她的灵魂重附肉体,并跟着回到现实里。她望着黑色光亮的琴身,潸然落下泪来。上面映出的另一个人的身影,她是见到了的。

    啪啪啪,啪啪啪……右后方响起来有节奏的嘹亮掌声。她转过头去,忘了擦掉眼泪。

    他站在蓝紫光与白光的交界里,一袭及踝白衣,润红的唇角微扬,三七分着刚刚洗过并已擦干了的亚麻金色头发,似黑的蔚蓝眼睛看着她,摊平的双手不停地鼓着掌。恰如一个少年。

    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痴迷进这副光景里,祁安躲一般地快速转回头,悄悄抬起他的睡袍袖口擦干眼泪。

    “你偷偷在我后面多久了?”她怒问他,佯装着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是很长,就是从头到尾地,听你弹完了这第二乐章,很完美,然后又添了一些想象,也就比一个人刚刚盯着我的样子发着呆的时间多了不少而已!”

    “我可没有看着你发呆!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转而又去观瞻他的身后。

    “呃,暂时没有,”他随着她的视线也去看自己的身后。狡黠一笑,进一步走向她。“不过,我想,对创造力很强的人来说,让这里多出一个人来也绝对不是困难!”

    “哼,想不到,我刚刚看着你,还觉得你是一个纯洁少年,可转眼你就变成了一个引诱女孩的色男人了!”

    “哦,亲爱的,因为你自己刚刚看起来也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呢。你现在看我像一个色男人,那也是因为你已经突然长成了一个色女人。你同意吗?”他捧上她的脸,拇指的指腹在她的内眼角下轻柔地擦拭。

    “你知道我刚刚玩耍的是什么?”她仰望着他,转移着话题。

    “我听过很多版本的,但是偏爱格伦·古尔德的。”

    “你有在听?”

    “我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偷听!”

    “所以你也一直在悄悄地看着我丢脸喽,嗯?”

    “我很抱歉,本来想默默欣赏你一个人独奏的,可还是幻想出了整个乐团。”

    “哈哈哈,原来这个房间里还有更多的人啊!”

    “ann,理性,却感人至深,我喜欢你的演奏!”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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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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