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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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正文 第13节

    踏雪寻尔 作者:施蒂安

    第13节

    “……”

    ☆、殊胜因缘

    等到终于不是很忙碌的一天,只换下了西服,合身的白色衬衫里面还有一件贴身棉绒内衫,戴着蓝色贝雷帽,换上自己的夹棉帆布鞋,披着金色长发,只在大衣外套口袋里塞了一张市交通卡和绿色与玫瑰色双卡,提着放了三瓶酱瓜和三盒酱菜以及两个装着蚕丝手帕的精致小礼盒的纸袋子。纸袋子里还有《无比芜杂的心绪》、《远方的鼓声》和《tehe night》三本书。拿着手机耳机,祁安独自一人前往火车站行李寄存处。

    寄存处的管理员就像记得她,她只是向他简单说明,无需多言,他便了解了来龙去脉,好像一直挂念着还有这么一号寄存行李的主人,往来的交易也便是高效完成,顺利取回有效余额。离开时,他问她是不是找到了工作,她不答只是微笑。

    她提着行李箱,下到火车站底下宣传着两折促销的服装卖场。人不多,多半看起来生意萧条,门庭冷落,偶尔三三两两地走来过去时髦的都市年轻男女,他们多往返于嵌在服装卖场之间的美食餐饮店。她拉着行李箱逛在各个服装店铺之间,在店门外的长椅上歇脚长坐,打开行李箱,把在西湖买来的工艺品以及坏了的耳机拿出,一起放进纸袋子里。观看偶尔来往的人,最后在一件打折后的毛呢短外套要价三千多人民币之下离开卖场。与她交谈的销售员是一个周末前来兼职的女学生。

    去快递处,拿出书本、酱瓜酱菜,和一个小礼盒,放在一起以备打包寄送。赶在包裹快要被封死之前,她取出小礼盒来检查,确定了没有拿错后才放回去。她借着一晚的半晌空闲时间,在一条蚕丝裸帕的一角绣上了一个符号和三个字,“爱·朋友”。其实礼盒外的包装已经区分开了,又怎么会搞错呢?她笑自己。收件地址是祁连山下的小镇,寄件人的信息处只填上了自己的中英文姓名和手机号码,寄件费从找回的余额里拨出。

    去数码维修店,将头戴式耳机交付检查。维修小伙看着耳机笑说修一个那副耳机的费用也够她买一副其他牌子的还不错的新耳机了,她只是拜托他尽力把它修复完好。然而,当他戴上耳机试听之后,却告知她她的耳机并没有坏,看着她的脸,嘴角露出谐谑的笑。祁安惊讶,自己戴上一听,又加大着音量,那耳机果然是完好无损的,音质也是一如往常,没有漏音现象。她急忙向他道歉,有那么半秒,整个人仿佛都处于痴呆失魂的精神状态之中。

    去自助银行,给两张卡都查询了一下余额。绿卡中新增了一万元整,这虽是应得的,她却并没有想到那一晚上的翻译费竟有这么高。想着,也许是把之后一个星期的薪资都预付在内了呢。他们似乎以为她是心知肚明的,而什么都没有细说,她更是不曾去期待过。然而,玫瑰色中行卡中竟突然增加了一百万元。这是她万万不可能预料到的。从发行长篇伊始,她几乎都是处于与出版商甚至读者完全失联的状态的,而与那一领域专业人士的唯一联系就是那北京杂志社的编辑。先从绿卡中转移六百五十元至玫瑰色中行卡里,那是她归还曾经赊下的帐,只取整数而不去计较零头。

    “我卡里的一百万块是怎么回事啊?你是把我卖给谁了吗?”她在手机里调出联系人,输入繁体字,然后点击发送。时间是晚上八点一刻。

    看着手机,祁安突然想起,自己并未记下他的任何联络方式。

    瞥见左手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她蓦然感到些微不自在。伸右手再三尝试,圈环却依然卡在指关节内,挪不出半毫。

    手机发出的短信没有回应。

    经后脑勺罩上头戴式耳机,打开音乐软件,点开一个命名为“the ss”的最新歌单,播放《the stist》,加大音量。一手扶着耳机,一手提着纸袋子扶着行李箱拉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了一整首,也湿了眼眶。循着那乐声,她好似觉察到了他在自己耳畔轻声细语之时的气息,缓缓吐出,缭绕着无尽的磁性温柔。随机播放进入下一首时,她放下耳边扶着的左手,稍微调小音量,任着耳机在贝雷帽下往后耷拉着,边细分着词曲,边注意着前后左右,边拉着二轮行李箱往火车站的地铁站快走。她不知道,他喜欢的那首歌里,是否包含着它隐藏的音轨《the escapist》。

    她由于对耳机中的歌曲过于投入,又紧闭着双唇,而显得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难以接近的严肃。火车站前的甬道上,被路灯和高楼大厦的光照得橙黄通亮,多个穿着羽绒服的中年男女向拉着行李箱往来的旅客劝售着自己手中的票,或有一些男子骑着摩托车兀立于风中以望能够拉到客人。然而至她前来,他们却是都往一旁退开的。也许,是她戴着的耳机,以及她脸上映在灯光里的没有表情的表情早已将他们统统谢绝在外。她笔直地朝前踏着步子,两旁的余光却早已将他们明白在心里。

    远远地看见刷卡通道口处一个女孩向执勤的女人询问着,祁安暂停音乐拿下耳机挂在脖颈上。挎着双肩背包的青涩女孩小声而礼貌地向执勤女人询问刷卡及过通道的方法,高挑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向女孩快速比划完而后双臂抱胸地继续同旁边站着的一执勤男人聊起天来。女孩将软质单程票多次放在刷卡机上旋转,而她的身体却在腿边的障碍物前踟蹰不前,也许她是觉得腿前的障碍物会在刷卡之后自动退开的。她后退着,重新再去问那高挑的执勤女人。

    “你要往前走啊,刷了三次了都,这张卡已经失效了。都已经教你怎么用了的啊!”女人向她轻喝出声,语气里却难掩不耐烦的嫌恶。

    祁安搬起行李箱,让它先过安检,手提着礼品袋,脖颈上戴着耳机。却在注意着她们。

    “啊?它刚刚就是不打开啊……”女孩已经无措得再说不出其它的话,脸瞬间刷地通红。

    又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关注她呢,旁边多是面无表情的,戴着耳机快速走过的都市青年。她真是完全没有必要自责或害羞的。

    “嘿,女孩,你可以先刷我的卡,记着带走你自己的票,出地铁站的时候会用到的。”

    经过女孩的身边,祁安看着她的眼睛快速对她说着,而女孩的眼睛也跟着她转起来,渐而透露着惶惑,可她并未看见。

    女孩站在原地未动,好像她相信着那个女人能够帮她想出一个可以不破费的通过方法。然而祁安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就已经从她面前走过。

    祁安站在刷卡机外,拿出紫卡在上面刷,却不见女孩过来通过。她转头,却看到她正要往反方向走去。她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刚刚对她说出的话,终于明白沟通不畅的症结所在,脸上闪过歉意的懊恼。

    “哎,那个同学!”她朝正迈开腿的女孩喊。

    所幸,女孩转头了。女孩转过头来,看向她。祁安仍然伸着一只手拿着交通卡按在刷卡机上,等她。这个刷卡机被她霸占着,旁边有人排着小队通过。

    “同学,我说我帮你刷卡了啦,你不要再去买一张了!”她面对着女孩说着,同时也有意无意地听着自己说出的话。

    “啊!”她跑过来。

    “你可以过了,那个腿要用点力挤过去的呢。”祁安对她说。

    女孩终于过了检票口,站在另一头等她。

    祁安再次刷卡,将自己通过,望向女孩一笑,然后快速去取自己的那只霸占了有限公共地盘许久的行李箱。

    “谢谢你了,我还你现金吧!”女孩走上前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四块零钱向她递过来。

    “不用了啦,你都已经浪费掉四块钱了。”祁安整理着手中的东西,将行李箱调整到让身体感到最舒适的距离位置上。

    “哎呀,不行的啦,很谢谢你,可是得还你的呀!”

    “哎呀,”祁安学着她的语气说道,“真的不用还了啦,那,下次你如果见到我又还能认出我的话,就请我喝一瓶矿泉水好了,ok吗?”

    “那好吧,真的谢谢你!你之前跟我讲的是西班牙语吗?嘿嘿,讲得好快,一点都没听懂,也不确定你是在跟我说话……”

    “哦,天哪,最近一直在狂练外语,简直走火入魔了,超级变态。那个障碍物也设置得超级变态的是不是?”

    “对啊,还要人挤过去,我还以为它是一刷就自动打开的呢!”

    “所以啊,哈哈,上海就是要与众不同啊!”

    “其实也挺好的!”

    “对了,你自己买的票不要弄丢了,等下到了出口还得检票,到时就说在入口处次数刷多了就好。”

    “嗯……”

    “你赶紧去搭你的地铁吧。”

    “嗯,谢谢你了!再见!”

    祁安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快速地消失在行进的人群里。拉动行李箱要离开时,她望了一眼检票口的方向,重新戴上耳机。人群在神情自若地刷卡进来,一张张脸看似似曾相识却又谁也不认识,高挑执勤女人看了她一眼即将头转开。

    像周围的人一样,祁安跨步往前走着,昂首挺胸,快速行进的脚步是眼神的最好向导。搭上二号线,侧靠在钢柱上,袋子放在行李箱上,双手扶着拉杆,头戴着耳机,开着中等音量,蓝色贝雷帽下有着良好的视野,双眼直视着拐过人群的车厢远处,站着等终点到达。在南京东路站,挤着上下的人群出车门,出地铁站,向着西边行走。在精品店买下一条蓝色布料长腰带,解开了大衣外套上的所有扣子,使衣襟更加紧裹身体,再在外套上紧紧系上腰带,在侧边扎成一个蝴蝶结。

    穿着熟悉的巷弄,拉着接触着地面硁硁作响的行李箱,再次来到那个转角处的高楼之下。她双手一起提着行李箱和纸袋,帆布鞋一步一步地慢慢踏上通往二层的木制楼梯,声音细微得如同猫的软垫重重踩在大理石地板上。

    在楼梯口处,她从头上拿下耳机放进行李箱里,关掉随机已久的音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帽子、头发和上下的衣着,再提着礼品袋拉着行李箱,径直往书店中庭处的咖啡吧走去。出乎她的意料,吧内很少的人,复古座椅也大半闲置着,消费区之外的地方倒是有不少人蹲着坐着站着或靠着书架在看书。吧里响着轻音乐,灯光也一如往常,吧台内镇守着两个人,然而已经找不出她熟悉的那个人……

    “他说走就走,去欧洲冬游了……”

    “他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想去欧洲吹吹冷风,然后第三天就真飞走了,也就是昨天……”

    “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看起来是开心的吗?”

    “嗯,好像心情还蛮不错的。你不用担心他的啦,他好像是有一个同游的小伙伴的,简直潇洒得是可以甩开这里一辈子的样子,也带走了满满的,基情……”

    “本少爷明天起终于可以不上班了!开始享受爱的人生!就是这副模样!”另一人附和。

    “哇,那你可以完完全全地当家做主一手包办了,也是值得庆祝是不是?”

    “什么呀,他们这些人吼,感觉钱赚够了,就自由得任性上天了,我们这可是一天给他打两份工呢……”

    “哈哈,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对啊,享乐最重要了嘛……”

    “能拜托你,嗯,先帮他保存一下这些东西吗?其实算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啊,这样啊,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了亲自送给他呢?不过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能不能回得来也说不定。”又是另一人说。

    “对啊,最亲密的合作伙伴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啊,我还不知道他从这里消失了呢!天天来蹲点也是不可能的对吧!”

    “那简直要命,好吧,我就代他先把你送他的保存着,等他回来了,我帮你转交给他!”

    “哇,那就太谢谢你了!”

    “对了,一直跟你聊啊聊的,都差点忘掉了。他也有给你留了一个礼物,也暂存在我这儿了,就放在这里。你们两个人送礼物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的。你等一下,我给你拿来……”

    盒子外包裹着素雅的礼品纸,扎了玫瑰红色的蝴蝶结。祁安在靠墙的藤椅上坐下来,在咖啡桌上沿着包装的痕迹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物的包装盒子。两木罐包装的法兰西玫瑰花茶;一本书,《玫瑰的名字》,透明封纸包裹,意大利文原版;一套实体专辑,《a head full of dreas》。在盒子里,还有一张五寸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男子,背后亮着彩色灯火的夜景被虚化,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两双明亮的眼睛向着镜头聚焦,一人洋溢着笑意地抿唇,一人露齿微笑。与照片放在一起的是一张硬质薄卡片,上面的繁体汉字字迹娟秀工整而又不乏力度。

    “‘昔日之玫瑰以其名留其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親愛的ann,感謝依然能夠聽聞妳善良美好的樣子。

    專輯呢,是我在三年前去倫敦參觀書店時順帶搶來的,作為那次的驚喜還來不及給妳妳就消失了;原著呢,是我一年前托一個書商朋友在羅馬一家一家找來的,妳總是能流暢閱讀;玫瑰花茶呢,是我剛在上海的公園裡‘自製’的,還望不要嫌棄。

    喜歡單獨瞎逛的我,這次變成了兩個人一起走,第一站將去往德國,法國會是返國前的最後一站,但不知是在何時。妳說,我們會不會在芬蘭的某條鵝卵石小徑上遇見妳呢?願妳的每一天都是我定義的「aazg day」!”

    在卡片的右下方,两行落款,为“爱·朋友,sg ;寫於妳上回離開我之後的第三天”,简体的“爱”字。

    看完卡片上的字,祁安早已酸了鼻尖,泪湿了双颊。重新拿起那张照片来看。她所熟悉的那张年轻的脸庞,闭着双唇,抿出了一弯悠长的弧度,笑眼间涌露着慈祥善意,含蓄的笑颜里融合着穿越时空距离的亲和力。挨肩的年轻男子,戴着黑框眼镜,双眼闪亮着早熟的气质,却依然洋溢着青春活力。她一点一点一帧一帧地看着照片,湿着眼睛无声地笑得像个失语的傻子。

    重新包装好礼品盒子,放进空了的纸袋子中,再收拾进行李箱里,她并没有随即离开。去旁边的外文译本板块的书架上寻找尼采的翻译著作,却竟然找不到一本,只是工整地斜放着叔本华的巨著。从书架带回一本《芬兰旅行笔记》,在吧台点来一杯牛奶,再回到藤椅上坐下来,边喝着牛奶,边将书翻阅。

    前方隔桌原本安静地坐着看书,或时不时地扒扒头发的男生,侧边靠着墙壁,用手机大声说着电话。男生对着手机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甚至旁若无人到拿起书本砸起咖啡桌桌面来。正为学业期末备考的男生,挣扎于父母对于其恋爱自由的强制性管束与自我对于自由生活的向往,爆发出羽翼尚未丰满的无奈愤懑与万万不堪妥协于接受既定安排的执拗。他把他的痛苦不耐甚至充满激情的幻想,在电话里对着那头的人,在这个时空中如破坏性山洪一并倾泻而出。原本由纯音乐织出安静的咖啡吧,长时间地填进了他时不时充满情感的抑扬顿挫,直到咖啡吧服务员终于前来提醒他小声说话,而男生只得将他的慷慨陈词转移进书局内的洗手间里继续进行……

    发觉自己已经花了好长一截时间在后边感受着男生的情绪,祁安喝掉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牛奶,一望远处,若有所惊觉地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合上已经看了一半有余的书本,从座位上站起,跟朋友的合伙人打招呼告别,拉着行李箱,拿着书本去书局的收银处买书付款。年轻收银员神情疲累,付款之间没有额外的话语,双方默默进行着交易。

    排除掉直接打计程车回酒店的想法,祁安单手拉着变重的行李箱,再次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回到南京东路站地铁,再次搭上二号线站进车厢里。

    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随机播放起歌单“the ss”。这一趟,她的心里竟是那么地希望着这趟地铁能够快速到站,所有车窗外忽闪而过的黑暗都似江的沉重压迫而来,而她只有在他的面前才能放宽心怀轻松呼吸。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好长时间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

    耳机中刚播放音乐没多久,就插入了一小段无声的空白,而后继续响起。祁安拿出手机来看,是北京杂志社编辑发来的简讯,如她所料。

    “‘终生’授权而已,把你卖掉,你才值一百万啊?那吾等小可可真是要低廉进尘埃里了!还只是部分版权预付金啊,下一阶段的出版老板怕你创作生活太过拮据,提前预支的。他们的国际团队将会在你这一合同期满后,致力于为你塑造国际形象,目前呢估计已经开始版权输出洽谈的筹备工作了,所有事宜会在合同一生效时即刻执行。可能还会与你的准前出版老板有一个判要谈。对这类乖孩子狠狠心也是好的,也是必要的,否则它不会知道自己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埋没了孩子不如不生孩子……”

    看着简讯的内容,祁安笑起来,却隐隐觉得哀从中来。删除所有的简讯,拿着手机的左手重新放进大衣外套的口袋里,看着车厢中坐着的人们,抬头看一眼路线图,看着车门口,盼着东昌路站……

    从跟着他回四季的那个夜晚起,祁安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

    白天,他们出双入对,形影相随,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她为他把中文翻译成意大利文或英文或反向流畅传达,两人除了是未签合同的工作伙伴关系,不曾外现丝毫暧昧的端倪,只是他们会经常时不时地默契相视微微一笑。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关系和谐的令人羡慕的雇员和雇主。年轻女孩为幻想中或听闻中的外国男子的优雅绅士魅力所倾倒,他也难免成为中国女孩们频频回头或驻足探望的对象。

    然而,不管去到哪里,他的右身侧一直紧邻着一个一头金色长发而身着西服工作装,或是在西服之外穿着毛呢大衣外套的中国女子。

    白天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不参与其他任何性质的交际应酬,她放下了电脑包,他放下了相机,他们像一般情侣一样握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在上海的各个区里,嘉定、普陀、奉贤、宝山、长宁、松江、黄埔。偶尔迷糊在她都没有走过的清寂小弄中,有时候相视着说很多的话,有时候只是相握着手而静默不语,有时候两人间又隔开着相当的距离。

    他们共同走进书店里,她拿起一本书默默地翻看,他辗转在各个中文书架之前,一同走出时,他们将自己看到的以自己的方式讲给对方听,因此也能就此衍生出很多的话,或将温柔藏进共通的只言片语里。

    在四季外的小餐馆里用正餐,她承揽双额付款;在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她用人民币零钱为他买来单份零食,挽着他的胳膊继续上路,拒绝他向她唇边递来的小食物。她在一旁笑看着他吞咽着食物而赞不绝口的样子,为他送上纸巾或手帕。有时候,她看他吃小东西吃得满足至感恩,她就此故怀恶意地向他埋怨起英国的简单传统食物,劝他使劲吃。他却向她郑重坦白自己的家乡是奥地利,而她的戏谑伤不了他。他微妙地转移着话题,夸起意大利或法国的美食,并坦言自己对于中餐划分之细腻油然而生的敬意。她知道,他热爱美食,并有着算得上精湛的厨艺。

    他们一起参观博物馆艺术馆,她退出他的私人翻译之位,在一旁看着他用有限的汉语或标准口音的英语为两人买票。一起在公园里看上一两个小时的鸽群,两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与它们交流。一起去动物园水族馆,他像一个博物通似的为她拓展起各种动物的事迹来,偶尔遭遇来自她的反驳。一起在暮色四合的江边背着大风逆向强行行进,过于专注于前方而不甚小心地撞上后面仰望高楼的行人……

    她在天空底下,插着入耳式耳机坐在石凳上。看着从围墙上倾泻而下的狭长小瀑布,看着水流,偶有狂风吹过,便见着倾斜的水流向着稍高的空中斜向飞起,完全不受制于重力与地心。

    看着馆前小广场上嬉戏的男女老少,看着灰中掺杂着粉蓝的天空,看着在旗帜的带领下离开的中年大队伍,看着大手小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块向着台阶小跑的外国爸爸和小女儿,看着洁净地面,看见飞机在云上滑过的痕迹,翻看随身携带在帆布袋里的《寒冬夜行人》。

    她戴着蓝色贝雷帽,静静地在冷风中吹拂,静静地单曲循环着《aazg day》,静静地沉入自己的万物皆属宁静祥和的知觉世界里,于恍惚间成了永恒……

    也不知过了多久,阅完最后的一个段落,她从合上的书页抬头望向里面。那个来自异邦的挺拔男子,正从巨大的地球模型旁边走出来,步履清奇,好像是穿越着历史降临自另一个世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的侧影移动。

    他是多么地无可描述啊,叫人去描写好大自然该有多难啊,因为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她只会失语,而发不出一声赞叹,心语都凝了声。

    风从他的右侧刮起,卷起他喷了发胶的右侧亚麻金色短发,头上原本整齐的微微倾斜着经左往后梳的发型便微微凌乱起来,但也不改它齐整的和谐秩序本质的。他顺着风势,微微□□着头,笑起来,她远远地也看到了他下排的牙齿。戗驳领的黛蓝西服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没有扣上领口纽扣的海蓝色衬衫。

    蓝和他之间该有着怎样的默契啊!如此的他的整个人,阔步迈着矫健的挺直双腿,专注地向着她走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她而未有流转,始终笑着将她凝望。她和他的前世究竟经历过几回的相互错过而又将彼此深切地牵挂着,才得以在今生相会彼此啊?她可以将他的这副身姿在心中珍藏一辈子了……

    五十一米的越来越近,望着他,摘下耳机,她似在他的蔚蓝双眼里看尽了他们曾经灰白的相恋年代,也都在他向她开口的这一刻,变得异乎寻常地绚烂起来。

    “你就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过来把她戴着帽子的头搂进自己的胸怀里,语气里没有自责却是对她的心疼。

    “我懒啊,不想到处走啦,就当作是你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就在这里做着自己的事情,也顺便等等我的爱人逛完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啊!”她仍坐在石凳上,眼望着他在冷风中瞬间泛红的手掌。她为他拢紧衣襟,一侧脸颊靠在他隔了多层衣服的肚子上,语音中带着调皮的娇俏。

    他用力搂着她,听她慢吞吞地把一长段的意大利语讲完,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他们一同来科技馆,他进入馆中,她在门口止步,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然后又一同离开,去近旁的东方艺术中心,拿着由他预订的前排门票,并肩聆赏一场来自柏林的交响乐团对民族浪漫的现代化古典演绎。

    谢幕散场后,他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右手,一只手持着一束鲜花,拉着她去到乐团幕后。

    一个年轻小提琴手是他献花访问的对象,她看着他们见面时重重地握手再热情拍背拥抱,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德语亲切地短暂交谈。小提琴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如她的工作,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白金戒指。她明白,她不仅仅会小提琴而已,她那修长的十指会在百分之百顺从弹奏家意图的钢琴上演奏出优雅的旋律来。他把她介绍给小提琴手,又转用着英语为她介绍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看着她,双眼微露惊讶,却友好地微笑。

    他还和乐团的其他一些人打招呼。她知道的,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是异常活跃跳脱的一个人,身体站得笔挺,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儒雅而高贵的气质;说话之间,双手灵活地打着手势,为他的语言那么无可挑剔地佐入感染力;表情丰富,寻思时微微皱眉,又能即刻舒展笑颜,微笑着讲话时,他总是让听众无法移开双眼。他,就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离开时,年轻小提琴手前来向她左右贴面施礼。

    两人十指紧扣着走出蝴蝶形艺术中心,或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或流连远方处于动态之中的灯火,或看着脚下沉潜的水泥地,也许时刻感觉着对方的呼吸,只是默默走路,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十字路口,悠悠走在行道树下,他紧握着她的手,停下来脚步,向她转身。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后相互亲吻。闪过的耀眼车灯在两人身上打出走过的其他人的投影,使他们共同处于忽明忽暗的境地里。

    “我是多么地不懂知足啊?”她望着自己的手背似在喃喃自语。

    “嗯?什么?”他在她耳畔低语。

    “能有幸聆听这样的精彩演奏,我竟然还在痴想着维也纳爱乐乐团,听他们的首席指挥。”

    专有的名词她用德语本身说出,而他似乎未有所觉。

    “我们可以一起,任何时间,也许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

    “好不明智的,外交政策!”

    “不是外交!不是承诺,是可以进行的我们自己的约会……”

    “还想追一场ldpy的现场。”

    “我都陪你……”

    “……”

    次日晚上,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他独自去酒店内的健身房健身,并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回到他们的房间来进行冲澡。祁安独自坐在休闲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寻》中继续添加着文字,音响中播放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整个意识在倾泻着文思的同时,沉浮在音乐的洪流里。将音乐停下,她删掉了所有新打出的文字,望着桌面流泪,转而又回到《寻》里写字,却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一些文字在心里冒着冒着就消失了,仿佛不需要落于纸上,痛苦便得自愈,经历便得自我完善,她笑起来,关掉电脑……

    有时,待他洗完澡歇下,他坐到她的边上,看一眼她在屏幕里打出的繁体字,而后自动退到一旁,拿起国际版的杂志翻看。夜深之际,当她终于在完稿之后意识到他就无事坐在自己的身旁时,她会合上电脑,去将音响关闭。而他已经看完了整本杂志,或已经打起了盹。门铃响,侍者送进来简单清淡却是经过精心配制的餐点,作为他剧烈运动后以及她长时间写作后的能量补给品。她惊讶,他们的时间总是掐得那样准。

    简单的餐后,他重新去打开音响,他们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他带领着她随着动感之声一起摇摆,或跟着他的一脚一步旋转出浪漫古典之下的优美蹁跹。随着音乐的告一段落,他们停下来脚步,看着对方身上穿着的睡袍,毫不遮掩地发出哈哒笑声。

    每次进入卧室前,祁安都要循着脑子里出现的音乐织体,在钢琴上弹奏出《the stist》和《o》。他问她为什么每次都是弹那两曲,而她回答说,因为应景。他抱起她,将她的头往下倾,长发末梢垂至地面,威胁着她要她更换曲目,她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不语,不惧威胁,直到两人故作凌厉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她从他的怀抱中站起,与他唇舌交缠着又近乎嬉戏打闹着转进卧室……

    再次只身一人甚至没带手机地来到福州路,却是径直进入上海书城。《善恶的彼岸》、《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利意志》,祁安选定三本中文简体版尼采译著,拿去收银台结账。借来记号笔,用粗头一端在每一本书的封底内页上都写上一个繁体字,“愛”。三个同样的字,呈现为三种不同的字迹,笔触的着力点也是各不相同,就像是出自于不同的三个人的手笔。由一个字,根本无从窥见一个人的内心,而从三个字又只能诱使人幻想得过多。

    手里拿着三本书,去到礼品部,买来礼品包装纸,婉拒了店里小姑娘的帮忙,她自己坐在桌前椅子上用礼品纸将叠放在一起的三本书包装起来。在最后一页素雅的纸页折上之前,祁安从自己的短款黛蓝呢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来三样东西。三张相片,一张名片,和一枚黄金戒指。三张相片规格一致,齐整地相叠在一起。

    她将三样东西分别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隔离好,一一细看一眼最表层,再一起放入一个她已经折叠好的扁平小纸盒里密封封上。最后她把小纸盒放在书本的上面,至此折上最后一页礼品包装纸,再用胶水黏住。硬质油亮的礼品包装纸上落上几颗晶莹透明的重大泪珠,只经半秒的逗留,便被衣袖擦除。

    祁安看着桌子上已经完成的包装,再取来一根蓝色丝带系出一个蝴蝶结,不由得一股酸疼重新直抵泪腺。

    “那份粉红让我再次找到你,而你的那份独有的蓝却叫我着迷。对不起,我能够给你的,或说我想要给你的,实在太少太少,除了一颗已经因泛滥而质地越来越轻薄的心。可它随处飘忽,不由我控制。我怀着怜悯与疼惜凝望你的双眼时,从你深邃而澄澈的蔚蓝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自大和对自大的鄙夷。我依然爱你,纯然由心地爱,然而,这份爱,又让我深觉自己应该离开你。

    呵,骨子里的我,竟依然是这么地自私自卑啊,而你温暖美好的微笑,却依然无法拯救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花费时间只做我的稻草呢?施蒂安,我的爱人,摘下你左手上的伪装,带着你的戒指去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爱人吧。

    我不收藏下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用纸笔记下你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我会在心里首先把你找到,看清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在形式,然后祝福你。我不会再将你忘记,或许,在现实的某个点上,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我们会再遇见……”

    骤停伤怀,擦掉眼泪,祁安将完成的包装放进单一棕色的硬纸盒里,用记号笔在纸盒的上面注上标记,“to sebastian spiel”。再在纸盒的开口处,压住字迹封上透明胶带纸,疑似要去封住一段发生过的事实。然而,就像人们带着过往去经历未来,她亦清醒在往昔记忆的延伸里。她清楚纸盒内的一切,那些让人观念体系溃散又叫人重组的,那些诱使人持有执念又劝人放下的……

    每一张相片的空白背面,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着一段简体中文小字。那是她独自一人时,于那个在《寻》里始终打不出任何文字的深夜,跪坐在地上于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流泻而出的。

    “你在阳光下深深皱眉的样子使我难受。欣慰也心疼你是那样的思想者。凝神的终点可否不要只有沧桑,思考可否不要皱紧眉。辛劳的年轻躯体需要好好休息,那还未变善的一切仍需你的冷静与智慧,谁都难预测它们的演变趋势和最后期限。在这般年轻的年龄里遇见你,我又难过。希望在现实中初见你时,已是你老去的样子,你的年轻犹如繁花盛开,而我更愿意守护你将萎时的枯败。循着故事前进,等你老了,若有幸还能再遇见你,我依然因你而心生感动,是与看见你和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开心谈笑、忽见夜雪绽放一样的心情……”

    她将这张照片调成了黑白。他在侧面阳光的照耀下,于眉宇间蹙起高峰,双目直视着前方,好像因此看到了千万英里之外的千百年之后。往后梳的短发在发亮,看不清他笼在阴影中的正面眉眼。

    “夜会深,我会睡不着,我知道自己不该梦见你,独享安逸的我怎能将你依然奔忙的灵魂打搅。白天太辛苦了,黑夜是恩赐,祈望灯并不会延长你的辛劳,而是助你将宁静沉稳照拂。所以,我会在清晨对你说晚安,而你苏醒之际还会有远方于午间的问候。生命以它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远的物种都有着某种连通,人之间又怎该持刃相向?只盼终有一日拆下那心中高墙,也不惊扰于语言,在人间既得天堂……”

    正面的影像中,他蹲立在草垛旁,伸着双手抚摸着一条由一人牵着的黑色导盲犬。他微笑着,密长睫毛下的双眼向下凝视,狗狗仰着头接收着由它独自望得的蔚蓝温柔。她庆幸自己恰好用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将这样的瞬间捕获了。

    “庆幸你是这般灵巧的可爱。已难寻微十年之久的记忆幻境里,第一眼见到你时的讶异。你内向收起洞悉尘世的了然,全心全意赋予生命最善良的祝愿和最美好的宽容,经你最不具表演性质的话语和姿态,向你的人们分享那有着青天白云的蓝图。有些精神是该得以延续的,在年轻身体的灵魂里,在坚韧的意志里,在共同向往的心愿里,更在脚踏实地的执行里。我开始想写一种了,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却又能给人以最深的慰藉,你会是那个主角,我会最先将你阅读。目前还未能做到,只因我尚且是一个取暖者……”

    这张图像是她从外文网站上下载的,上传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彩色画面中的他与西装革履的众人站立在蓝色世界标志前,向中间微微侧着身子抿唇微笑,露出的左手呈微微握拳状。这是他的一种习惯,直面镜头时,自然而然一个不倨不傲的姿势。

    她只拍了他三张照片,在彻底删除它们之前,第一张取景自西湖的朦胧影像独自存留在手机相册里,另两张是她躲出群像之外用数码相机对着他偷偷拍摄录取的,取景于由他驱车由她导航的外省小镇。车的后座上及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是她用玫瑰卡从超级市场购来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自己从青少年儿童专区拣选的玩具和从书店遴选的图书。

    三张相片,都是她于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古典乐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去用酒店内的设备彩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三本书,是她根据自己的心思主观选择的,即使亦是他所爱的。

    一张名片,是他的妈妈颇有深意地匆匆补上的。说是名片,经她细看而来,不仅是区域通行证,还似他的一份年代久远的尽是重点的袖珍版简历。曾经的不经意,也都因那细致的内容露出了朦胧的行迹。

    她在脸书上用英文给他写下祝福鼓励的长段文字,正是他的事业往高峰跃进之际,也正是哥哥祁荣坠楼自杀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开始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她称呼他为亲爱的哥哥,她让他知道千万英里之外的中国始终有那么一个陌生人为他默默祈祷。

    那是她第一次用脸书,也是最后一次,注册名字为中文名,空白头像。只因她在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里,看见了一群南上的孩子将他热情簇拥,而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们所有人拥抱的样子,一张大脸被许许多多的小脸拥挤着。画面虽是令人动容,他却也正处于左右两难的风口浪尖。一些时刻,世界上仿佛根本难得中庸之道。

    她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一抹源于生命的感动,故此她在他的德文网站上为他留言,并附上一副自己画就的标注为“the thker”的他的肖像。

    在休闲室里整理电脑包,她暗自对着那张名片啜泣,想起初看那张名片时骤升的遥远的熟悉感,想要去深究为何会有这般的轨道安排。

    她比他小七岁,她的玫瑰卡密码中的后四位数字竟也是他的生日。8月27日,它本该就是一个于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日子啊!

    可是,在“遇上”他的更早之前,自己的外文名怎么会恰好取上他的姓呢?那姓于尚未开始写作的她而言不是非要不可的。她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于那银镯内壁上刻下不作任何具体指向的“ss”,而又才惊觉呢?

    她曾经不自觉地完全忘怀他的样子长达多少时间啊?他不在她最开始的预期中,而是后来逐渐出现的,可他还是成了她生命的主角之一。

    她想,怎么会是他呢,怎么缘分在那么一早就开始了,而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呢?然而,轨道不会就此显明,它依然在看不见延伸路线地往前扎进,或许突然断裂。

    那枚黄金戒指,始于她远远看见他靠着门框在手里把玩着什么,然后在他拥着她亲吻时失神掉落在办公桌面上,最后又于长久的静默之后穿进了她的手指,并且不能轻易拔出。进来书城之前,她去金店寻求帮助。

    退下去爱莫能助的两三个人之后,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研究罢她手上的戒指,看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不动声色。

    “真的要摘下来吗?”

    “嗯。很难吗?”

    “难倒是不难,只是要耗点时间。因为它的设计很奸诈。你不知道?”

    “难道不是一圈单纯的光面闭合黄金吗?”她笑。

    “啊,那你还不是不来找专业人士帮忙,就拿不下来了嘛!”

    “请您帮我把它拿下来吧。”

    “可根据手指的粗细轻松进行环形调节不算什么,让人肉眼找不到接口看起来完全光滑的也只能说确实是挺细致。但是,它奸诈就奸诈在,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小小戒指里面,竟然还能装进去预警和定位智能,还同时符合前面两项!”

    “……预警和定位智能?”

    “你真不知道?”

    “……”

    “这可有点难整啊!”

    “……”

    她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舍得去忘记,自己坐在旋转椅上对着框出雪景的落地窗看书,然后突然向后转头,视线从下缓缓上移时,看到的他倚靠在门框边上迎着她微笑,而后一步步向着她走来的他的样子……

    祁安手提着装了厚重纸盒的纸袋子,走出书城。沿着南京东路行至外滩,再沿着中山东一路往南行走,一直走到复兴东路,调头踏上台阶,沿着江岸一直往北走,在海关大楼前静坐约三首曲子的时间后,回到中山东一路,搭上去往对岸的公交车。

    走入满眼的辉煌典雅,大堂正在播放莫扎特的钢琴曲。她把纸袋子交给酒店的大堂经理,拜托他在她离开酒店后将它转交给塞巴斯蒂安·施皮尔先生。人情练达精通察言观色的人自是没有多问便欣然应允。

    祁安一人站在电梯前,望着紧闭的电梯门,迟迟没有刷下房卡。站着的时间越长,她的心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一只手反复不间断地用力揉捏掰弄起另一只手。在大堂经理见状正要前来问询之时,她迈步疾走出了旋转大门。然而,在她消失在门口不到三秒钟时,另一台下行的电梯门恰好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男子。他顺利从大堂经理处取走了一个装了纸盒的纸袋子。

    她出了酒店大门,顺着世纪大道往前骤步,再次进入东方书城,去翻看各种杂志,国际性政治杂志,与政治直接相关的财经杂志。二十多分钟后她往回走,步履紧急得再现了在杭州西湖追赶他时的速率。快速刷下电梯直上三十多层,站在房门外时,她仍微微喘着息。

    从衣服口袋里再拿出来房卡,低着头凝立六七分钟的时间,深深地一次吸气呼气,她才终于将那卡刷下。

    ☆、大观世音

    房内的黑暗里,交杂着外界缤纷色的光。酒气扑鼻而来,密匝匝地掺和在冰凉空气分子的间隙里。

    祁安脱下帆布鞋,放到鞋架上,脱掉外套,所有的动作,都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她隐约可以听清某处带着躁郁气息的呼吸声。踏着地毯,轻轻地挪步到一处墙边,用遥控调出淡蓝色的灯光,调高空调的温度。

    借着微蓝的光,她发现他侧着身子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背对着休闲室的门,近手旁倒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红酒瓶子和一只高脚杯,一本大而厚的册子,此外再无其他什么。

    她知道他醒着,也知道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进门。他的手掌微微动着,他的脸逐渐向着自己的心脏靠拢。祁安不了解他此刻的烦恼为何,不清楚他又为何忧愁。然而,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

    经他身后方,她轻轻踱步走向休闲室里的钢琴,打开旁边散发温暖光芒的小台灯。钢琴的键盘盖上翻着。

    走去洗手间,在无光中,用洗手液清洗双手,轻轻扑水冲脸,擦干,鬼魅一般,再回到钢琴旁,在琴凳上坐下来。

    呆望着琴键好一会儿,无意识间双手在琴键上自然按下,发出一连串噪音,她惊醒般的赶紧收手,看一眼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人的后背。

    重新凝聚回心神,紧闭双唇,看着黑白琴键,伸出左手,开始奏响第一支只作写意主体走向曲线的旋律,而并不是严格照着它本身的曲谱来。

    &!”

    他的声音自远方从门框径直攻入,裹挟着未经克制的控诉。才刚触下的音符戛然失声,她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

    &ian,but,you are,the thker!”

    经过漫长的无语凝咽,她才转头朝着他,凝视着他在淡蓝里的脊背,慢慢地轻声说出。不去期待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说完,她就将头转回。

    看着键盘,她再次伸出双手,却不再继续《the stist》。这次是《o》,她第二次正面迎着他走去时的音乐,原曲本就有贯穿而清晰的钢琴声部。她会严格地按照乐谱来。

    “换一首。”

    她依然才弹出半个乐句,就又听到了他在远处发出的拒绝,只是音色较第一次稍显柔和。

    也许,他是真的不喜欢她每晚进卧房前弹奏的那两曲吧。抱歉,请你原谅我……

    《iage》。然而,祁安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弹奏起这首曲子的。左右两手分别形成一条旋律线,奏出的所有乐音都不在原版的声调上,可是从一开始,就是完全能够由此听出原曲来的。

    她想,他是不会知道她是根据bandari的纯音乐版本来的。他也不会知道,最初的原版,她是不敢去贸然尝试的。似乎远在天边不可触及,而那些没有填充进任何语言的旋律却又似一直在自己的内心里存在着。奏响的每一个音符都源自心底,而非可以明确地追根溯源的外界某处。

    弹完,她抽来放在钢琴上的纸巾,用衣襟包住自己的脸,使五官掩藏进短暂的幽闭空间里,借机用力地擤鼻子,然后放养呼吸。再转头一看他的长影,他仍然侧躺着,一动未动。

    再三往黑白键伸出双手,从落下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弹奏《aazg day》。然而在弹至歌曲三分之一处的末尾时,她的手指骤然无法使钢琴发声了。不是她按不下琴键,是她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怕泪水滴落到琴键上,她的身体难受地向后退缩着,她的手指凭着感觉地压在了白键外的空白。可是很快地,她就又使旋律和节奏都接上了。她几度控制着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让一首曲子断断续续地走向完结。

    像是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弯着背长久瘫坐在琴凳上,等待着心绪的宁静降临。

    “想听你再弹一次第二乐章……”遥远的声音柔声说来不卑不亢的恳求,是再标准不过的中文吐字发音。

    想听……再弹一次……哦,你可知,我原是多么地羞愧,不想再背着你弹第二遍……

    许久的沉默无声予以回应,两分钟后,她的手指随着无形的静河漂流前行,除去两厢离异时的苦苦追寻,略过在一起时的繁华热烈。指尖所浸润濡染的,多是凝望,默然,拥抱,温柔亲吻,淡然微笑,无言的温存,安然沉浸在各自的独立小宇宙中……

    没有去顺应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高调潜伏,她在连贯的弱奏和弦中停下了双手。她弹奏的乐曲在真正结束前就告一段落,没有为下一乐章埋下明显的伏笔或趋势,只是终于顺入地势平坦处的河流,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好像已经汇入了大海,延续出曲已尽而意无穷的留白……

    她关掉了钢琴旁的小台灯,所处的位置重为微蓝的光漫及,长时间的宁静无声,好像所有人都已在清醒的意识中沉睡而去,不带烦恼。

    祁安从琴凳上站起,轻轻地踱着小步,拿来遥控熄掉房内的灯光,让大房子沉默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在哪里。她看着地面,向着记忆中的他仍躺着的方向挪步。从落地窗斜射上来的几束光线迷惑她的突陷黑暗的视野,她慢等逐渐适应了黑暗区间的眼睛再将他的轮廓辨清。即使天底下再亮堂,也总会有一些障碍物遮去本该直接照上他的亮光的。他依然侧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然死去。

    她走到他的身边,慢慢地在他的身后躺下,像他一样侧着身子,伸出在上面的左手去触碰他的身体。他单薄的衣服因晾在冰凉的空气里太久而仍然泛着寒意,经她的触碰,他的敏感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手臂沿着他的腰伸至他的身前,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上他的后背,这个动作,就像是将他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只是,她早已双眼泪迹涟涟。她的脸掩埋在他白色衬衫的衣领里,他喷过发胶的头发无知地将她的皮肤逗弄,她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脖颈。

    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我以为我已经看穿了一切,而我究竟又是这样地渺小,真的不想要做什么超人,也无意于普渡自己或众生的苦难。我连自己和你都爱得这么胆战心惊,又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谈什么对他人的疼惜或怜悯。在你的眼里,我的一切悲戚都被怜惜,而由此衍伸的他人的不可饶恕都被原谅。我究竟在等着什么,又在盲目追寻着什么,我多么想能够就这样停下来脚步。我已经不想再独自去走了,只想跟你呆在一起,守在你的身边,等着你将工作完成,陪你再经你曾经走过的忘了去欣赏的路啊……

    情不能自已,祁安在他的脖颈后哭出声来,紧贴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在他身上的左手臂勒紧他的身体,她使劲地让自己的身体贴着他向下移,为湿到头发里的眼泪寻找着可以淹及的新腹地。她的脸贴着他仅着衬衫的背,毫无顾忌地擦着不断汹涌而出的泪。她像是倚靠着一堵没有人性情感的墙发泄,对着这样的一堵墙嚎啕痛哭,从来不必顾及自尊颜面,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大哭过了。而他,便是那个开启了水库的闸门,任水倾泻而出的人。

    面对她的嚎啕大哭,他的僵持不动的身体姿势,好像是在向她承认着自己就是那样的仅仅供人发泄而不懂得去抚慰的一堵墙,他不会去将伤心的她拥入怀里痛哭。然而,在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后脖的那一刻起,他摊在酒瓶旁边的大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他把她的手抓至胸前,紧紧地禁锢在心口上,低下头来,亲吻自己紧抓住的手。她的左手,那上面感染的潮湿亦如铿锵临盆。

    约五分钟后,她消减了嚎哭的激情,用力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左手,紧贴的身体离开他,看着天花板仰躺着,让眼泪静静地从两侧滑落,可以很长时间不去眨眼。

    没有了她的哭声,两人的房内再次回归只有呼吸声的寂静,其他任何声音都羞耻得不再吭声。

    在两人都处于最安静的时刻,他翻过身来,刚好贴上她的身体。他的左手臂伸到她的脖子下,右手揽到她的后背,使她向自己侧着身,把她整个人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她的脸紧靠在他的胸前,他的侧脸贴在她的额上。让自己像一个失明的人,她伸出左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掩,她用自己的手指去轻拭他潮湿的眼睛,他的嘴唇来吻她的手。她伸回手,抱上他的背。

    两个人躺在地毯上,紧紧地相互拥抱着,仿似原本就是一体而不可分离。

    “我有话和你说……”他呢喃在长久凝成的静寂里。

    “什么?”

    “我已经把你银镯上的密文全部解密……”

    “密文!呵,那请你告诉我它们解码后的样子!”她在他怀中仰起头来,脸颊擦过他的下巴。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来,侧脸贴上她的侧脸。

    “你不要告诉我它们的译文,你任意说出一个可以代表它们的例子好了,这样才能证明你真的清楚了!”

    “好。《逍遥游》;《tehe night》;《johaian bach:g variations》,1981;《byrths》;《caille cudel》;《al; y head》……”

    她的左手手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颊,好像在施着力使他的脸重重压在自己的脸上。

    “‘ss’,可以是……”

    “足够了,看在你这么费心地给我惊喜又这么准确应用中文的份上,勉强算你解密成功啦!”她不等他说完,手掌就捂上了他的唇,不让他继续出声。

    她的手离开他的唇,从后沿着他的发线攀援而上,再经头顶轻抚他的额头,将他的持续失声兜拢在自己的臂弯里,好长时间才放开,回到他的脸颊。她的一切动作,都使他将她搂得更紧。

    “那么,作为奖励,你是否可以答应我的一个请求?”他在她的脸上发出声音,终于松开手臂,再让她的背靠着地毯,自己撑着手臂挺在她的上方,凝视她的眼睛。

    祁安直视他炯炯发亮的双眸,侧过身,不再看他。见此,他重在她侧边相对而卧,视线与她的齐平。

    “施蒂安。”半晌的停顿。“你应该回到你的西方世界去了,不论你休多少年,他们不会忘了你。你怎又可能放任自己挂着职务之名,而不行职务之实呢?不要任性出走得太久了,别让他们认为你在那些事务上是一个不够严肃的人,即使没人愿意接手,他们也不会等你太久。当你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们做事,他们会感知并将你爱戴……”她盯着他的眼睛,抬左手去轻轻揉擦。由于流过太多的泪,他的双眼已现微微浮肿的样子。

    “我们不谈论这些,不要让它们困扰你。”在听她说出一长段后,他还是用右手拇指制止了她说话的唇,然后轻抚起来。

    “你在这里的任务早已完成,你也已经陪我放荡了近一个星期。”她移开他的右手。

    “没关系的,我还在我的假期里。”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与她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两人之间。

    “嗨,男孩,你怎么像个女孩?”

    “不是男孩,是男人。甜言蜜语不足以表现我的真心,那我只有对着你哭泣……”

    “你可知,真诚的情话,温柔的情意,早已在心里酝酿成熟,只是在等待着最恰当的时机,计划着向你说出……”她的眼泪再次涌出。

    “可你在拒绝我,你还在劝着我离开你……”他炽热的目光盯着她,冷言控诉她。

    “你爱我吗,塞巴斯蒂安?”

    “我爱你,祁安!如果有一个人在遥远的东方为我默默祈祷,那个人必定是你!”他的唇,吻去她的泪。

    “我也爱你,塞巴斯蒂安。东方和西方同时各自存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我们的相爱,不该是把我们一直捆绑在一起在这里的,这不是有意义的融合。你是思想者,而我不是科学家……”

    “安,你有一种追寻着深刻脱俗的快乐的本能,却又害怕着去享受那些快乐的习惯,你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在那些快乐里深入。”他的左手臂伸在她的颈下,他的手掌轻抚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闻着他略带酒精的气息,她的另一侧眼泪,滚落进他的臂弯里。

    “嘿,然而这样的我,还是学会了快乐的意大利语……”

    “你有着辩识快乐的天赋,快乐也想要被你吸引……”

    “我的本质是悲观而宿命的,所有睁眼时的欢乐,都躲不过闭上双眼时来自于自我的叩问,所有曾经铭刻的快乐变得微渺,也都逃不过把我自己带进黑暗里独处时的对于复杂性质的胡思乱想……”祁安静静地诉说着,情绪却活跃起来,从他的胳膊上下来,将脸扑进他的胸膛里,与他交叉的左手紧紧握住他的五指。

    他收拢左手臂,将她在胸前抱紧。

    “不,宝贝,我想你的本质是快乐的。请你别哭……”

    “嘿,我跟你说过,我哭并不总是因为伤心呀,这一切,都太温柔,都太美好,那么叫人留恋……”她依然在他胸前流泪不止。

    “宝贝,请你感觉一下,到目前为止,你是幸福和快乐的吗?”

    “不知道……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的,也许我的潜意识也渴望着痛苦的经历,像是分离,是的,也许我的感觉依然是幸福,为分离得到的痛苦而幸福……”

    “在我眼里,宝贝,你是一个快乐的人。你的快乐让人想要与你亲近,可你对自己去享受快乐的克制让人想着与你保持距离。可你是我的糖果……”

    “我的男孩,今晚只是我的日子吗?”他的眼泪蔓延到她的脸上唇边,咸而温热。

    “你会是让我快乐的主角……”

    “我没有确切的目的和方向,我只是想在蓝色天空下在棕色地面上漫步……”

    “祁安,我会等你!如果你怀疑自己不快乐,请让我能够找到你而不必盲目!”

    “你可知道,我不会为明天许诺?”

    “不,宝贝,不需要你许诺,只是要你记住你可以从我这里提取来变现,任何时候!”

    “……”她看着他说话的眼睛,沉默不语。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仍旧与她十指紧扣,带着她起身,坐在地毯上。两人的头曝露在从落地窗射进来的亮光里,然而,祁安的眼前却于刹那间蒙上了一片瓢泼的漆黑,刚想要说出口的话,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消了音。两人尚未坐定,她的上半身就侧着倒进了他的胸膛,而他恰好及时将她抱紧。

    “对不起,这次是哀伤性贫血。”好一会儿她终于能够开口出声,仍然半身倚着他。

    “你可以一直倚靠着我!”

    “呵……”

    “这一次,祁安,请你不要拒绝!”

    他在她头顶上的话音刚落,两人交叉着的十指分离,改为拥揽着她的身体的左手执起她的左手,下一瞬,她两个星期以来首次空荡了一个夜晚的左手无名指再次被什么从指尖开始套入。

    她惊愕。直起腰身,顾不得撞上他的下巴,伸右手想要去阻止。她的左手却被他的双手牢牢禁锢住。听到他传来吃痛的清音,她忙抬右手仰头去将他的下颔轻揉。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可否,不要再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当作是你给我的奖励以及你对我的致歉,嗯?”

    “施蒂安……”她看着他,眼睛变得雾气氤氲,她撩过他的衬衣来使劲地擦。

    “……”

    “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不要变得那么复杂的。”

    “宝贝,这样依然可以保持着你想要的简单的。”

    “你这是想要害我嫁不了人吗?”

    “你的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并且爱的人嘛!”

    “若它会使我遭遇危险的境地……”

    “那请你把我带在你身边!”

    “哈,那你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守着我啊。”

    “安,继续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不会去打扰你,可请你让我能够感知到你找到你。它不会使你危险,它可以是你的一个护身符,就像你右手上闪耀着白金光芒的银镯,请你对它持有信心,它也会让你感到快乐和幸福。十年前你给我鼓励祝福,这次换我……”

    “……”

    “请给你随处漫游的心,一个可以随意期待的家,好吗宝贝?”他对她说着,目光深含疼惜。

    “施蒂安!”她柔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

    “al; y head,你是祁安,你叫我亲爱的哥哥,你说我是思想者。十年前我就偶尔学习汉字,我明白你写给我的所有中文字。”

    “可你……那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它们的?”

    “在你今晚上来的半个多小时之前。”

    “你是否在我出门前就知道,我要去摘下它?”

    “是的,这两天,我经常看见你对它使劲的样子。”

    “所以你不开心,也部分因为我这样吗?”

    “我不是不喜欢你每晚弹奏的那两首曲子,只是害怕它们让我预见与你分离的样子……”

    “请你不要对我执有美好的期待,我只怕会辜负你的爱,施蒂安……”

    “还记得最初说过的话吗?如果我们分开,再遇见时也能没有被时间分隔开的距离?”他捧着她的泪脸,拇指不停地抚着她的两颊。

    “我亲爱的,你安心去世界上任何想要自己一个人到达的地方漫游吧,请你对前方的美好与安全怀有信心,我也会为它努力。在你依然还爱着我的时间里,我会等你,我会等你……”

    “亲爱的哥哥……”她只是在他手心里望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惟任两泪滂沱。

    “宝贝,谢谢你送给我礼物,其实我更想你亲自交给我。不知在我彻底明了三本中文书时,是否已经等到了你。但是,请你不要把那张卡片退回,也不要随意给其他任何人,它可以使你在需要我的时候找到我。还有,谢谢你给我拍的照片,看着它们,仿佛都能见到在一旁望着我的你的样子。最后,谢谢你仍然记得多年前的我。”

    “塞巴斯蒂安·施皮尔,我爱你,其实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明了,宝贝!”

    “施蒂安,感谢我的爱罗斯……”

    “祁安,没有爱神,你也是我爱着的女人……”

    “我的男人……”祁安仰望着他,微笑,不再说话。

    他俯身来吻她的脖颈。她伸出双手来将他推开。

    “不要,我身上都是汗,还没洗澡,很脏。”

    “不是的,”他吻上她的耳垂。“你的汗散发着清新迷人的玫瑰醇香!”

    “嗯……”她轻吟出声,抬起双手来圈上他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亲吻。

    “安……”他唤她,流露出一种强行忍耐着的隐痛之音。

    她的双手游移至他的脊背,施力将他拉向自己的身体。她微仰起头,双眼将泪水阻遏,唇舌细腻地勾勒他的脸部轮廓,深吻他向自己俯下来的下巴、鼻子、眼睛。

    空调下的房内原本就是温室,互相亲吻爱抚的相爱两人的情潮迅猛高涨,对于情感温度的感知犹处火炉,幽暗中的他们毫无遮掩地站在了对方的面前。空气里,裸裎肌体的气息,交叉情意的味道,互相对对方所属温热的渴望,都早已烧至沸点,在两人所处的空间里热烈地沸腾起来。

    密无隙缝的两人间,某种无以名状的情愫,正时刻以感官计划着最佳时间以在畅通无阻的旷野上驰骋千里。在风起云涌前,她恍然于远方又见了提香的那幅画作。

    然而,究竟何为神圣,又何为世俗?

    天亮后的下午三点多,在他开着车出门亲自去浦东机场接他的两个她未知的异国朋友的时候,祁安戴着棒球帽挎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在经理的礼貌送别下离开了四季。

    步行去到最近的地铁站,搭上二号线,本想在人民广场站换乘一号线至上海南站。她坐在座位上,戴着头戴式耳机,听着音乐,闭着眼睛,神志从恍惚中苏醒时,却是已经到了静安寺站。于是又倒乘回去。

    进火车站,临时排队买票,当日的车票还不至于一票难求。只是再多的选择,也就是各个不同时段的列车。买到仅剩的最后一张的傍晚六点钟至温州的普通火车票,硬卧代硬座,她就将自己坐进了候车室里。表情似毫无感情的机器,身体却是难以言明的疲惫。

    在为时尚早的时间里,她不看书,不观察人群,亦不听音乐,只是抱着双臂身心俱疲般的靠在坐椅上等着时间过去,偶有喧闹的人群经过,她便敏感地开阖着双眼。等待的漫长时间恍惚不成梦,脑子里机械地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同样的几句话,半秒容不下其它的思考或问题。

    “再多待一天在我的身边吧,就再一天,我有两个朋友让你见一见……”,这是他今天凌晨入睡前在她的耳边说出的话。天亮之前,她一宿未睡,甚至不曾合眼打盹。身体向着他侧卧着,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在黑暗中,清醒着,看他的轮廓,听他的呼吸,感受他的温度,为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双眉。凝望着他的脸,她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开车。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到心里去。出房门前,她在钢琴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自动铅笔书写着德文。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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