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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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蛊手记 作者:微笑的猫

    正文 第11节

    猫蛊手记 作者:微笑的猫

    第11节

    林少湖说:“我们走了。”

    他把狐皮帽子扣在夏明若头上:“缴获物资,给你留个纪念,过两天回了北京,请你们全家吃饭。”

    夏明若追出帐篷:“少湖叔!当心点儿!”

    “放心!我是谁呀?”林少湖跨上骆驼,挺直着高大的脊背微笑,“我是林少湖啊!”

    他是有胆量,有担当,军人的儿子林少湖。

    这也许是最奇怪的事了,程静钧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娶了个同样腼腆、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姑娘,生了两个温柔和善的好孩子,甚至回了南方开始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了无数学生,户口却始终挂在北京南城的一间小院子里。

    户主的名字叫做林少湖。

    ※※※

    赤奢城曾用惊心动魄的方式来欢迎科考队,接着,又给了他们一个不眠之夜。

    先说赤奢城东西两角有高塔,东面那个的是敌楼,相当于了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屡有战争。队里便有人断定说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问他为什么,他说:“你问向导,保证有。”

    结果跑去一问,果真不错,就在赤奢水对岸数里,还剩一米来高的土墩。

    西塔的稍矮一些,是佛塔。佛教进入西域的时间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迹。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还没塌就是个奇迹,大概是因为它是由夯土建成,几乎是实心的,土坯中又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草木纤维。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此城废弃已久,避免了人为破坏。比如吐鲁番附近的一些古迹,壁画人物的眼睛早年间就被抠掉了,因为当地居民相信异教徒的眼睛会带来灾难。

    佛塔外方内圆,四周还看得见原先回廊的墙基,莲花底,覆砵顶,属典型的火袄教与佛教建筑结合体;塔上部有小门可以进入,但进去后空间局促,只能一个人蹲着。塔内四壁的彩绘大部分都已经剥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块,细看带着点儿犍陀罗风格,人物眼睛画得有些像猫,瞪得很大,看起来精神奕奕;正中央设有神龛,有彩塑释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余尊,风化不太严重。

    右手边还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着煤油灯看了半晌,探出头来说是毗沙门天。

    众人围在塔下,齐刷刷地仰着脑袋:“确定吗?”

    “确定,”楚海洋说,“他脚底下踏着恶鬼呢。总体来说,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豹子悄悄问:“毗沙门天是谁?”

    夏明若摆个造型说:“佛教的北方护法神,在咱们那边就是托塔李天王。”

    “明若别乱动,掌好灯,”钱大胡子正在绘制塔内简图,便喊,“毗沙门天什么样?描述一下!”

    楚海洋便回答:“还是印度神模样,穿及膝铠甲,脖颈手臂有饰物。”

    “脑袋呢?”钱大胡子问。

    楚海洋便把神像脑袋举出来,扬了扬。

    “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它脑袋与身体间的断裂口还很新鲜,然后,”他又伸另一只手,“我在地上捡到了这枚弹壳。”

    钱大胡子愣住,楚海洋满脸苦笑地爬下塔,把弹壳放在他手上。钱大胡子立刻扔了笔,抱头号叫起来。

    楚海洋叹气:“人生真是充满了冲突与巧合。”

    夏明若接口:“就像那个郁热逼人的雷雨天。”

    楚海洋看看他:“四凤。”

    夏明若说:“萍。”

    楚海洋问:“我们怎么办?”

    夏明若捅捅大叔:“朴园,我们怎么办?”

    大叔说:“还能咋办,回去睡觉!”

    众人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胡子踉跄几步,仆街。楚海洋和夏明若只能回转,架起师尊,曳地而走。

    队员们搭起四面透风简易棚,点燃枯柴垛,架起大锅烧洗澡水,一时间火光熊熊,群魔乱舞。大胡子缩在阴暗处呜呜嗷嗷地哭,楚海洋安慰他:“没事儿,坏了再粘嘛,咱们不就是干这行的嘛!”

    大胡子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就记在武警边防部队身上,此仇不报,我非——”

    “要报您去报,和我没关系。”夏明若说。

    大胡子说他:“破孩子!一点儿正义感都没有!”

    “行啦,明天再说,”楚海洋把胡子扔进帐篷,推着夏明若狂跑,“洗澡去!”

    两人冲到临时澡堂前问:“轮到谁了?”

    大叔热气腾腾,心满意足地歪在帐篷里抽烟:“没轮到谁,冰块数量有限,所以基本靠抢。”

    楚海洋闻言赶忙脱了大衣:“那就算赤了膊也要抢到啊!别信!一起上!”

    夏明若欢叫,紧跑几步一脚蹬飞了古力姆。

    大叔抽烟,摇头,与老黄闲聊:“啧,他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下午还差点儿冻死呢。”

    老黄思索一番,喵喵数声。

    大叔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

    ※※※

    这里与北京有近两小时的时差,生活也应该晚两小时开始。但取冰的队员天不亮就冒着严寒与满天星星出发了:昨晚得意忘形,冰块告罄,为了生存只能再去一次湖边。

    夏明若也醒得很早,笑容满面地走在最后一个,紧跟着豹子。豹子对他和老黄充满戒心:“你想做什么?”

    夏明若说:“想去看看烽火台。”

    豹子问:“海洋呢?”

    “还在睡,”夏明若说,“不带他。”

    豹子一惊,拔腿便跑,夏明若问:“干吗?”

    豹子说:“我害怕!见不到海洋我心慌气短,得让向导大爷救救我!”

    真正的向导大爷买买提·买哈提是土生土长的维吾尔族人,身体硬朗,年龄七十有二,白发苍苍胡子老长,但十分与国际接轨,能说维、汉、俄、法、英、德等多种语言,原因很简单:他几乎从十岁起就开始为各国探险队和冒险家服务了。

    老头儿健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亲昵地大声吆喝骆驼:“嘿——嘿嘿嘿——快一点儿,亲兄弟!”

    夏明若溜过去与他闲扯:“天亮之前我能从烽火台回来吗?”

    老头儿说:“不能,会迷路,除非我带你去。”

    夏明若说:“那您带我去呗。”

    “那可不行,”老头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如果知道冰块用完了,你们的大胡子会发怒的。”

    夏明若满脸失望。

    “噢,”老头儿很不忍心,想了想突然凑到夏明若耳边,神神秘秘说,“我给你看另一样东西,天亮前你保证能回来。”

    “嗯?”夏明若来劲了。

    “走进去,第一条沟,”老头儿指着赤奢冰湖对面雅丹高崖说,“就在那儿。”

    那儿的确很有看头,比古烽火台还有看头多了,那儿是个垮塌了一半的古墓。这就是考古者梦寐以求的狗屎运,当年斯文·海定在楼兰时,白捡了一个被风吹开的,夏明若果然不输于他。

    感谢买买提大爷,上次凿冰时他发现了这个地方。

    夏明若手提煤油灯垂入墓坑口,自己趴在地面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跑回冰湖。凿冰队员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夏明若抓住那个喊得最起劲的:“豹子!跟我来!”

    豹子被他拉得险些滑倒,连忙稳住身子:“又干吗?”

    夏明若说:“来嘛!来嘛!”

    豹子说:“干吗呀,干吗呀?”夏明若不由分说要拉他走,豹子挣扎,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顺势滑了出去,几乎从冰湖这头一直滑到那头。

    夏明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碎冰碴儿,说:“正好,跟我来。”

    “唉!”豹子叹气认命,把镐头往沙滩上一插,“去就去吧,难不成你还能整出个死人来?”

    “咦?你怎么知道?”夏明若走了一阵,停下脚步指着黑洞洞的墓口说,“麻烦你和我一起把这个死人坑重新掩埋。”

    “啊?!”豹子喊,“墓……墓葬啊?!”

    夏明若笑着说:“得了吧豹兄,跟着舅舅这么久了,胆子也该练出点儿来了吧。”

    “那是,那是,”豹子心有余悸地往洞口看,“我是怕老黄在里面。”

    夏明若闻言,静默地凝望了豹子一会儿,缓缓说:“老黄,出来吧,被识破了。”

    老黄探出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沙,然后跳回夏明若肩上。

    豹子旋走。

    夏明若两手比枪状抵住他的后背:“不许动!”

    豹子说:“哼!杀了我一个,还有——”

    夏明若说:“乓乓!”

    “啊——”豹子以手捂胸,“好狠的心哪,兄弟也下手,要我干吗?盖坟?”

    “至少弄得和周围环境一样。胡子刚刚宣布的纪律,我们科考队供给有限,最迟明天就得继续上路,所以这次只能粗线条梳理下赤奢城地面遗物而不发掘,发掘耽误了时间,就等于拿生命开玩笑。所以如果遇见古墓便保持原状,回去报告。这个墓已经开了口,不掩盖就会被风沙继续破坏。”夏明若说,“你先弄着,我去抱点儿枯枝来。”

    豹子问:“要不要弄点儿记号?给你们那个什么什么新疆所?”

    “千万别,”夏明若摆手,“记号都是替盗墓贼——很大概率是替你师父——弄的,绝大部分情况我们都迟他一步。”

    “啧,还真麻烦。”豹子挠挠头,半蹲着小心翼翼向墓口挪去,接近了刚想伸脖子,结果古墓又塌了一块。

    豹子怪叫一声随着掉下去,夏明若闻声猛然回头,大喊:“不能踩!!”

    尘灰飞腾中,豹子条件反射地蜷起腿,双手急速乱抓,碰到硬物后赶忙扒在上面,牙关紧咬,面孔上青筋直暴。

    “可恶!忘记了你比我重!”夏明若冲过来,“豹子!”

    豹子被沙眯了眼睛,表情十分狰狞:“我……我没踩!快救我!!!”

    “来了来了!”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扣住豹子的手腕,“抓紧了,不能踩棺木!”

    “不踩!”豹子上吊缩腿撅屁股,姿势十分痛苦,身下仅五厘米,就是绝对不能踩的千年古棺。

    “坚持!”夏明若也呛得不好受,“我拉你上来!”

    “哎哟,快点儿吧,小哥哎!”豹子号,“小哥哎——!我的哥哎——!”

    “我拉不动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湖面上喊人!”夏明若亟亟说,“千万别踩啊!万一踩坏了是要枪毙的!”

    豹子哭说:“哎哟,还不如趁早枪毙了我呢,等你把人喊来我早就踩下去了,算了吧,小哥你让开点儿。”

    夏明若往后三步。

    豹子深吸一口气,大喝:“哥们儿好歹练过!”两臂骤然发力,猛地就——猛地就没能出来,倒把棺板踢飞了。

    “……”夏明若垂手直立,站在坑边看他。

    豹子也仰头看他:“我有遗言。”

    夏明若说:“我枪毙你。”

    “别!别!拉我一把!”豹子求饶,又忍不住偷偷往下看。此时天色已经微亮,视线一触到棺材,豹子号叫起来,“死人!死人!”

    “废话!”夏明若重新伸出手,吼道,“快给我上来!”

    “我的妈啊!”豹子声嘶力竭,攀着地面奋力扭动,“死人在笑!他妈的他在笑啊!啊嗷嗷!”

    “别怕!那是面具!”夏明若喊,“抓牢我!绝对不能再破坏墓葬内部!”

    豹子又惊又惧,竟然借力蠕动了上来,可使劲中却把右脚的鞋挣脱了。

    足有两斤重的大头军皮鞋准确地砸在死人脸上,腾起一蓬细灰。

    “啊!”豹子瘫倒在地,脸色惨白。

    “没有关系!”夏明若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红柳枯枝,伸下墓坑,“不要急,鞋子嘛,够出来不就行了,包他神不知鬼不觉,看我的,看……看……啊呀!”

    他扔掉木棍,捂着脸长叹。

    豹子惊慌道:“咋啦?咋啦?没够着啊?”

    “我也有遗言,”夏明若轻轻叹口气,“我把古尸的面具给挑掉了。”

    ※※※

    “同志们——!让我们感谢夏明若与宇文豹两位同志!”熊熊的篝火前,大胡子高举着搪瓷茶缸,充满喜悦地号召,“感谢他们让我们离败血症又近了一步!干!”

    众队员同举杯:“干!”

    大胡子酒劲上来,跑去拉夏明若的手:“感谢你啊感谢你!”

    夏明若埋首在古力姆的身后,紧紧地攀着人家的背。

    楚海洋笑着说:“躲什么呀英雄?你看豹子多放得开,边跳舞还边脱衣服。”

    “就是!”钱大胡子接茬儿,“别误会啊我的学生,老师是真高兴!同志们也是真高兴!这次野外考察的批文本来就限得太死,如今终于有东西可挖,我们很幸福啊!偷偷地挖开,新疆所的人不知道,挖完了看一看,大不了再填回去,哇哈哈——!当然,夏明若同志,写检查你是逃不掉的。”

    “考古考古,就是挖土!”他喷着酒气站起来大喊,“同志们!为了表彰夏明若同志,让我们来庆祝一下!”

    队员们一听,呼啦啦向夏明若围拢来,抬腿的抬腿,抬手臂的抬手臂,将他架到空旷处,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往上抛:“乌拉——!乌拉——!”

    夏明若尖叫求饶:“我怕高!我怕高!”

    大叔端着酒笑骂:“小心点儿,别摔着那小子。”

    夏明若终于被放了下来,头晕眼花地爬回楚海洋边上,那帮人瘾头没过够,竟然又跑去扔豹子。豹子可没这么好运,扔两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黄也颇感乐趣,喵呜喵呜地随着豹子腾跃。

    钱大胡子乐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滚,四仰八叉躺着。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撞撞地回来,也这么就地一躺。

    他们和队员们忙活了一天,终于将赤奢城的地面情况基本摸清。这个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还有耕作痕迹。所以当年城里除了有佛塔敌楼,有兵营,有衙门府第,还应该有一条热闹的街道,上百间民房,有茶铺、酒肆,有客店、车马驿……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来。

    守门的士兵会在晨曦中放进第一支商队,领主整装要去欢迎大唐远道而来的使者;城外的农夫开始在河流哺育的绿洲上劳作,摊主夫妇捧出热腾腾的金黄的烤饼,铁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抡着锤子,美丽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吆喝“来哟来哟”;年轻的僧侣告别了师父,牵着骆驼,踏上了去往远方的征途。

    赤奢水,母亲河。

    当她终于失去了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怜悯,改道流淌向他方,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便也与西域无数的废墟一样,成为瓦砾与残垣断壁。诗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硕大无比的扶箕沙盘。”

    “我的朋友,”钱大胡子咂了咂嘴,长叹说,“考古啊,它的诱人之处在于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去还原早已逝去的历史,或悲或喜,历历在目。”

    大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外人哪里懂得!”

    钱大胡子嘿嘿笑,突然爬起来跳上身边的半截儿土墙,喊道:“今天,我们肤浅地还原了一个城市的历史;明天,让我们去还原一个人的历史。明早七点,起床挖坟!”

    “胡子,好!”大叔不失时机地起哄,“弟兄们,再欢呼一次!”

    半醉的科考队员们又将豹子抛起来:“乌拉——!”

    ※※※

    一个人的历史,或者准确地说是少女的一生。

    她十六岁,墓室壁画上写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于汉文化广泛西传的年代,中原强大的王朝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经营也是警惕着许多芥子般的小国。看得出赤奢城受影响极深,壁画上除了有一小段佉卢文题记外,其余均是汉字,而这段佉卢文题记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很可能只是壁画作者的签名。

    墓室的主人处在画面的右下端,圆圆脸蛋,高个子,头发卷曲贴在面颊上,眉毛很浓,眼睛又黑又大,鼻梁挺直。她长身玉立,双手合十,遥望着西方,千年来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姑娘,拜佛哪?”大叔爬下墓室,轻轻地问她。

    “不,”钱大胡子解读着壁画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乡,鄯善。”

    “噢噢!楼兰姑娘!”夏明若一伙趴在墓口上兴奋不已。

    “没轻没重!”大胡子抬头吼道,“脑袋都给我缩回去,向后齐步——走!再把墓压塌了壁画就没了!还有那个捣蛋的,你检查写没写好啊?”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翻个身坐在地上写检讨书,楚海洋环着手观摩:“错了。”

    夏明若仰头:“啊?”

    楚海洋说:“夏白字先生。”

    夏明若举起纸:“哪个呀?”

    楚海洋用手点点:“这个字。”

    夏明若问:“到底哪个呀?”

    “这个!”楚海洋不耐烦,一把抢过纸笔教学说,“这个字应该这么写!你读过书没?你怎么考上大学的?语句不通……”等他再抬起头,夏明若不见了,老黄同情地望着他。

    楚海洋说:“啊!”

    夏明若从墓坑里探出脑袋,笑眯眯地冲他拱了拱爪子,却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边。

    “别信,别碍手碍脚!”大叔毛着腰移动,要和钱大胡子一起将棺板重新盖上。

    夏明若连忙说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经被细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棺中。古尸面部按照当时的葬俗蒙着白绫,必须等到实验室才能揭,如果贸然去动,很可能会把脸一起扯下来。

    大叔看着面具,赞叹说:“多漂亮。”

    大胡子深以为然,他跳出墓室吆喝,外面的队员便开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铲,手法是蚕食。他们正在掏一个较规则的出入口,并且严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豹子是非专业人士,负责搬运掏出来的细沙,他笑着说:“嘿嘿嘿,考古队集体盗墓……”

    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远,又赶过去蹬了两脚。

    钱大胡子自知理亏,便故意沉下脸说:“干吗?我自己家的姑娘,看两眼都不行啦?再说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个考古小队常驻楼兰,大不了我通知他们就是了……”

    “问题是让他们挖还不如让我挖!”他又理直气壮。

    “行了行了,师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们的,明白。”

    大胡子很感动:“还是你贴心。”

    夏明若受到鼓舞,埋头挖土,挖了一阵想起来说:“难不成又是一个从楼兰嫁过来的?”

    “哎哟,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说,“楼兰穷山恶水,偏偏美人倾国倾城,据说西域王公皆以楼兰公主为妻,这位姑娘看样子地位也不低。”

    被打飞的豹子又爬回来,心生向往:“美人儿呀,那到底该长什么样啊?”

    “噢!那个嘛,”钱大胡子扔掉铲子,叉着腰站起来,抬头挺胸说,“楼兰人其实是亚欧混血人种;我这个民族呢,属于大月氏的后裔,基本上和楼兰人是同一个祖先。所以楼兰美女的模样,可以参照我英俊的侧脸自行想象。”

    众人凝视了他一会儿,最后大叔开口:“胡子,在我们那边,长成你这样的一般不称为少女,而叫鲁智深。”

    “……”胡子招呼,“干活!干活!”

    沙漠的干燥对古墓来说是件好事,在水汽丰沛的地区,能很好保存下来的墓葬外围往往填压了几十、上百吨的白膏泥,令后来的考古者们叫苦连天。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撑架又派上用场,当他忙上忙下的时候,楚海洋开始给壁画刷上保护泥。当年洋人在西域偷窃壁画运回欧洲,用的也是这种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馆里的艺术瑰宝,却大部分毁于二战,想来叫人欷歔不已。

    因为材料不够,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个呼哨,与人换班。钱大胡子等人协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毡,并用粗麻绳固定。

    今天几乎没有风,天气晴朗而严寒;墓坑上下众人各忙各的,静悄悄一片。突然队中的助手兼电报员小于大呼小叫地冲来:“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大胡子问:“什么好消息?”

    小于气喘吁吁:“老……老师!好消息!我刚才收到新疆所楼兰队的信息,他们在楼兰发现太阳墓葬啦!”

    其余人问:“什么叫太阳墓葬?”

    “哦!”小于说,“这是他们起的名字,据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墓坑,除了棺椁外,坑里还层层叠叠垒放着粗圆木,首尾顺序一致,从上面看呈光线放射状,所以叫太阳墓葬。老师,他们高兴极了,这个发现会震惊世界的!真是个好——”

    “好个屁啊!!!”众人齐声吼他。

    小于被吓退了一步。

    楚海洋说:“同一个部队一连和二连还有竞争呢,好你个小于,吃里爬外。”

    大胡子大怒:“同志们,咱们也挖!挖了直接带回北京去,就不告诉他们!谁让他们有好处独吞!”

    “啊?……不告诉?”小于怯生生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们发现了赤奢城,还发现了古墓,他们正在派人来……”

    ※※※

    新疆所人马未到,电报先到。钱大胡子看了满脸不以为然:“哼!”又连连催促:“快挖,快挖,挖完了就跑。”

    众人问:“带着棺材跑?”

    大胡子赌气说:“就带着跑!怎么着?还敢抢咱们家姑娘?对了,干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他说着就要去开棺,有人扑上去拦着说:“老师,纪律!”

    大胡子挖着耳朵说:“嗯?啥?”

    那人说:“纪……纪……您也让我看一眼行不行?”

    大胡子吼:“有谁不想看的?”

    队员们面面相觑,最后都贼兮兮地笑出来。

    刚裹好的毛毡又被打开,众人将棺盖放在古墓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然后墓上墓下围了两圈,看着棺木大气不敢出。

    棺是彩棺,底纹为云气纹,云气之中绘有宴饮、奔马、骆驼图案,还有奇形怪状地长角动物(有些像鹿)。除了这些,棺木两端还分别绘有日月图案,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蟾蜍。

    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姑娘的面具,无言地问揭还是不揭?

    大胡子也望着那面具。面具由上好木料雕成,过了这么多年开裂都不甚严重;正面用白漆打了底,画了眼睛鼻子嘴巴,黑是黑,红是红,十分好看。

    大胡子清清嗓子,像是里头噎了什么东西,好半天才叹气说:“别揭啦,大伙儿好好儿看看吧。楼兰组那些人离我们近,又有大卡车,说不定明天就能赶到。往后咱们再想见她,那就得去博物馆了。”

    众人沉默,楚海洋突然戴上手套去揭古尸的衣襟。

    夏明若说:“干吗?”

    楚海洋却只是略微碰了碰,感觉出衣物纤维已经脆化,便收了手,指着古尸的领口笑着说:“看。”

    夏明若说:“哎呀,是蜻蜓眼!”

    “隋侯之珠,”楚海洋说,“这位姑娘一身披挂的都是宝贝呀。”

    “真的!”队员们也兴奋起来,“你看她耳朵上,也是蜻蜓眼!”

    蜻蜓眼就是一种玻璃珠,原产于波斯,因为花纹独特就像蜻蜓的大眼睛,所以得名。曾侯乙墓中就出土过蜻蜓眼珠串,为浅蓝、淡绿基色白花纹。当时有学者认为这就是六国之宝之一的“隋侯之珠”,但目前持类似意见的人不多。

    又有人说《陌上桑》中,罗敷的“耳中明月珠”也是蜻蜓眼,可惜同样没有过硬的证据。

    “这种还比较常见,学名叫‘肉红蚀花石髓珠’,它的制作方法夏鼐先生曾经研究过,”大胡子又叹气,“大伙儿多看看,上了北京就看不着了。”

    夏明若又发现了新大陆,说着便去拿:“这是什么?”

    “是玉,”大叔拍掉他的手,“千万别动。”

    “为什么?”夏明若笑道,“又长白毛了?”

    大叔说:“你不懂,西域采玉有风俗。玉有灵性,如果河流里产玉,就必须有女人赤身裸体下水才能取到,否则玉就跑了,因为女人属阴,玉也属阴,同属阴才能相和。这儿古墓里的玉尤其带煞,男人更不能乱拿,得让个女人先破一下。”

    钱大胡子说:“你这是迷信吧?”

    “谁说的?”大叔说,“这是行为准则。”

    夏明若却一脸当真说:“怎么办呢?我们这儿除了没女的呀,楼兰组也没女的呀。”

    “那就不能拿了,”大叔问,“老黄呢?”

    夏明若说:“老黄是公的。”

    正巧老黄蹲在墓坑口看热闹,闻言想逃,被夏明若一把揪下来。这哥们儿一边奸笑一边抓着猫爪子去碰玉,老黄喵呜惨叫。楚海洋说:“住手,太残忍了。”

    他打开笔记本刷刷写了个“母”字,撕下纸往老黄头上一贴:“去吧。”

    老黄双目含泪,奈何被禁锢了自由,只能奋力挣扎,钱大胡子终于看明白了:“你们这是在玩儿吧?”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钱大胡子抡起巨灵掌狠狠在他脑后拍了一下,然后把老黄放了出去。

    “盖棺,”他说,“海洋留一下,咱们把壁画处理好再走。其余的人先回去,打好包裹准备明天起程。”

    队员们点头,收拾一番便离开。夏明若和老黄硬赖着;至于大叔,墓穴就是他的家。

    过了一阵子,夏明若满身沙土地从墓坑里跳出来:“老师!”

    “啊?”胡子听信了某盗墓贼的花言巧语,正在与他分享古墓发掘经验。

    夏明若说:“你来看,这墓室的北墙斜度不对劲。”

    大胡子闻言下墓,楚海洋正蹲在那堵墙前,笑着说:“我都不敢动。”

    大胡子一看,十分惊讶:“咦?这堵墙的颜色是怎么回事?壁画底色吗?”他举着煤油灯凑近细看,又叹息说:“这幅壁画很难挽救,颜料层全部霉变了。你们等等,我去换个亮点儿的光源。”

    他说着出去了,夏明若说着抓起一捧土说:“怎么别的不霉单就霉这一面?这面不靠水呀。奇怪……”

    楚海洋问:“奇怪什么?”

    夏明若扔掉土说:“这墙后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心里毛毛的。”

    “得了吧你!”楚海洋拍他的脑袋,“装神弄鬼。”

    夏明若扑到他怀里娇羞地说:“奴家怕鬼呀!”

    楚海洋一脚把他蹬出老远,钱大胡子进来:“干吗干吗?这么狭窄的地方不许打架!”

    楚海洋意犹未尽地收起拳头,脸一转,正经八百没话找话地对大胡子说:“老师,壁画修复敦煌所是专家,可以问问他们。”

    “别忙,我先看看,这种情况可能敦煌所都束手无策,”大胡子纳闷说,“到底为什么会霉成这样呢?”

    他戴上手套在墓室壁上轻轻一触,壁画碎片与沙土便哗啦啦掉了下来,他把碎渣放在手里小心地搓着,突然拿手去试推。

    大叔正巧进墓室,见状大喊:“等等!”

    但已经晚了,墙壁竟然被大胡子推出了一个洞,他愣了愣,又很惊讶地探头往洞里看,结果此时半边墓室轰然垮塌,将他结结实实埋在下面。

    其余三人站得靠后,只是被沙土浇了一身一脸摔倒在地,头昏脑涨、耳边嗡嗡作响,又突然一阵怪响,墓室壁后的东西倾泻而出。不是别的,正是死人,而且是较为完整的软组织尚在的干尸,堆成那样高,足有上千具。

    墓室里的火把瞬间被扑灭了,而后是更大的崩塌与闷响。

    夏明若被撂倒在地动弹不得,手边还摸到半颗毛发俱存的脑袋,忍不住凄惨地喊起来:“救命——!”

    楚海洋没回答,大叔倒号叫:“哎哟妈呀!死人身上有刀!”

    夏明若喊:“你们在哪里?”

    “我动不了啦!”大叔说,“死人的刀尖抵着我老人家的喉咙!”

    楚海洋喊:“都不要动!墓室顶塌了!你们受伤没?身上痛不痛?”

    “我好好的,”大叔问,“别信呢?”

    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说:“我也没事。”

    “老师!”楚海洋用更大的声音喊,“老师!钱胡子!”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答。

    “糟了,胡子糟了,”大叔说,“我也在墓里被埋过,等挖出去时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六点钟豹子会来喊我吃晚饭,到时候就有人救,只是胡子不知道伤得怎样,怕等不了。”

    “其实这些死尸救了我们,”楚海洋的声音里透出焦急,“可胡子是被沙土直接掩埋的,情况肯定不妙,得尽快联系其他队员。”

    夏明若明知自己身上压满了尸体,但还是努力推拒着那半颗人头:“海洋,我想通那墙是怎么回事了。”

    楚海洋说:“是血,整堵墙都曾被血浸透过不知几次,所以壁画才霉烂得那样厉害。”

    夏明若说:“嗯。”

    “啧啧,血墙,”大叔长叹,“二位外甥看过公案故事没有?死人也会喊冤,今日一塌,怕是死人喊冤了。”

    楚海洋说:“迷……”

    “喏!喏!科学院有什么了不起,解释不了就说迷信,”大叔说,“我早年也遇过,其实我会起卦——当然‘文革’以后就不敢了,这事你们别对外说——有一年有个村子请我,说是刚刚平整出来的一块地不长庄稼,且种什么绝收什么。”

    他一想:妙!

    要知道很多古墓上头都不长庄稼的,撇开用炒熟的土为封土,或墓中的有毒物质渗入土壤等原因不谈,填充墓坑的夯土往往十分硬实,植被很难在其上生长。

    但跑去一看,那土质酥松,根本不是封土,挖开后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万人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活埋地。

    “你说这事怎么解释?只能说怨气冲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胡子!胡子!”大叔又问,“胡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干着急地又过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外界人声嘈杂,豹子扯着喉咙在喊:“师父!海洋!别信!还有队长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么?!还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惊讶:“难道已经六点了?”

    大叔说:“没到啊?”

    “怎么可能!”楚海洋说,“坍塌前三分钟我还看过表,四点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个人哧哧笑起来。

    大叔问他:“笑啥?”

    夏明若说:“我们真傻,怎么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说:“这儿就咱们四个人,都压着呢,谁去搬的救兵?”

    “谁说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我们家老黄嘛!”

    大胡子被从土坑子里刨了出来,不省人事,大伙儿都很着急。

    外伤不谈,队伍里那半吊子卫生员说他的肋骨是肯定断了,脑子里还可能有什么积水,吓得一干人等捧着他的大脑袋跟捧金元宝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脑子摔碎了。

    新疆所快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开着大卡车拉了大胡子就走。夏明若与楚海洋也跟随,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楼兰大本营,那边的队医也为难地说:“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了,得赶快往库尔勒送,晚了肯定来不及。”

    于是又上路。

    结果到了库尔勒,人家老医生在胡子身上敲打一番后说:“没事,就这脑壳,铁锤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强调说:“他一直没醒呢!”

    “废话!”老医生说,“用木杠子砖头砸你,你不晕啊?”

    然后就挂上了葡萄糖,几小时后大胡子真的醒了,虽然晕晕乎乎,但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库尔勒医疗条件有限,老医生建议回北京重作检查。倒是夏明若在车斗里吹了十几小时的冷风,又加上担惊受怕,一病不起,躺在医院里发高烧说胡话,说:“我不待在这儿,我要回去挖墓,一挖一个,一挖一个……”

    他烧了个把星期都不见好,另外几个人也出现了腹泻症状,再加上钱大胡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组织上便决定暂停这次科学考察,送这些人回北京。

    新疆所老着面皮联系了空军的一个运输队,人家一听钱大胡子的名号就笑了,说:“上回来是救他,这回去也是救他,这种——哟喂!还是副教授——你们科学院干脆别养活了,否则后面必须有个加强排跟着。”

    新疆所赔笑脸说:“是是,您说得对,回去就杀了吃。”

    说归说,解放军就是仗义,隔天就送他们上了飞机。只是开飞机的小战士看见了老黄有些闹情绪,连连喊:“拴厕所里!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烧冲脑,胆子肥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竟然与他叫板:“谁敢拴老黄我毙了谁!”

    小战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枪匣子说:“小白脸你有种!老子喜欢!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谁毙谁!”

    夏明若双眼迷离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嘴里不示弱:“好!哥们儿也喜欢你!有种出去练,这儿不好动手!”

    楚海洋猛然跳上飞机,一个扫堂腿撂倒夏明若,抱拳说:“解放军同志对不住,咱们快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战士深以为然,不依不饶地拴好老黄,驾机飞上了蓝天。

    夏修白一开始没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从医院里扎了针回来了。他当即旷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泪汪汪。

    夏明若晃晃悠悠地说:“爹,人都回来了你哭什么?”

    夏修白抹泪说:“我是高兴啊,哭你很有乃母风范,像个男人,男人就应该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话说着王国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哎呀!看看你俩都瘦成什么样了!快进屋!”

    夏修白问他:“玉环呢?”

    “夏老师,您吉祥,”王国栋缩腰谄笑问过好才说,“炉子上烧着水她走不开。这不,打发我出来买菜呢,咱午饭就在所里吃,给俩孩子弄顿好的。”

    “早该这样了,”夏修白说,“行了你别耽搁,快去,买那个……”

    “鸭脖子,”王国栋说,“知道你们爱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目送他走远,然后拉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里走。

    派出所就在一间四合院里,远远地就看见杨玉环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哑着嗓音喊:“妈……”

    杨玉环嗷呜一声,捡了把笤帚就扑过来:“好啊!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这不孝顺孩子!”

    楚海洋背着夏明若跳跃着躲闪:“阿姨!阿姨饶命!”

    “呸!”杨玉环甩了笤帚,眼眶都红了,“海洋,你这孩子也性野,和我们家明若半斤八两。我说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省得你爸妈担心。不过记得快点儿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

    楚海洋乖乖地说“哦”,把夏明若交给她就夹着尾巴走了。

    夏明若软绵绵黏着她说:“妈哎,妈哎。”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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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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