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正文 第5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5节
兄 明惜留
信被攥在裴云惜的手心,揉成一团,虽然裴明惜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已猜出大哥是去求戴洺洲了。临安城中,还有谁的脸面大过霍龄?只有戴朗戴侍郎的独子了。
裴云惜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栈,游魂般飘荡在田野乡间。回城之路漫漫无尽,他想起夏梦桥故作玄虚的模样,夏家如何松口让家中嫡子嫁给一个男人?定是有人出面游说。这么说来……戴洺洲接手了这事,等于薄肃也知晓了这事?!
原来他都知道……
瞬间的难堪击倒了裴云惜,使他腹中的绞痛狠狠加重,痛得他四肢无力,直瘫坐在乡间草地里。头顶明月当空,身边蚊虫撕咬,薄肃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马车里,面对着他,不问任何,仅是送他回府。裴云惜当他无意知晓内情,怎料他无需知晓内情……
真真愚蠢至极呀,裴云惜。
那人怕是在看一场闹剧吧,霍龄要娶裴明惜,未遂,又想娶他,最后却是娶了他的挚友,怕是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故事了。
裴云惜把脸埋在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待胃中绞痛稍稍平息,才慢慢爬起来,木然地走回城。等他走到城门下,天已大亮,他看见贺廉和几个官兵站在一起,说着什么,可他却无心再上前攀谈道谢,一个人避开人群,从僻静的小路走回府。
裴府门口排列着几辆马车,皆是挂着喜绸,缀着喜字结,裴云惜见下人们将一个个红木箱抬出府,装到马车上。
“喂喂,小心着点,别磕着碰着!”裴府内有人边走出边叫嚷着。
裴云惜见来人,惊异道:“梦桥?”
“云惜,你怎站在此处?起得如此早。”夏梦桥还当他是早起,岂知他一夜未眠。
“你这是作何?”他也不解释。
“自然是搬聘礼了,霍龄带来的礼金我分了一半给家里,另一半我自己留着,带着去京城。”夏梦桥盘算好了,“可是霍龄自己说的,任我处置。”
裴云惜怔怔地看着他,夏梦桥又道:“你脸色极差,分明是没歇息好。赶紧进去再睡会儿。”
“可你要走了……”裴云惜不舍地看着他,“你竟要走了。”
“是是是,我是要走了,云惜。但来日方长,总能再见,不是吗?”夏梦桥豁达地安慰他,伸手抱住了他,“霍龄的婚契被我撕了,你就宽心吧。”
裴云惜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动容,然而对上夏梦桥笑意盎然的双眸,却是道不出半句。
“愿下次再见,你已寻到如意郎君,好生令我艳羡一番,如何?”
“梦桥……”
“好了,你赶紧进去再补一觉。”夏梦桥握住他的手,“惜得眼前人,记住,云惜。”
夏梦桥去了,裴云惜却大病了一场。
他起了烧,缠绵病榻数日,久不见好。第四日,烧有所消退,他意识也略微清醒,瞧见了扶他起身喝药的人,虚弱无力地喊道:“大……大哥……”
“哎,云惜。”裴明惜搂住他,将一口口苦涩的汤药喂进他的嘴中,岂料裴云惜不肯配合,汤药全洒在了被褥上。
“云惜……”
裴云惜面色灰白,紧紧地闭起了眼,眼角渗出了透明的水色。
裴明惜轻声哄他,仿佛回到多年前照料幼时的他,“云惜,大哥知晓你在生气,大哥向你赔不是,但这药得喝,等身子好了,大哥任你责罚,如何?……云惜?”
他诱哄着,裴云惜终是默然地张开嘴,将极苦的药水咽下,裴明惜见他松口,如释重负,道:“云惜,让梦桥代嫁,也是下下之策啊……”
裴云惜忽的又睁开了眼,无神地涣散着,嘴中却道:“好一个……下下之策……”
“我……”裴明惜理亏,虽说夏梦桥代嫁是本人自愿,但在裴云惜看来,却是推人入火坑,让他心里难安,自责万分。
喉中毛涩,裴云惜用力过了口口水,吃力道:“你求戴大人……便是、便是如此结果,大哥?”
“这事和戴大人无——”裴明惜猛地顿住,好似想到了某事,转而道,“此事你不可怪罪戴大人,霍龄断然不肯空手而归,就此罢休,梦桥代嫁,则是……则是……”
裴云惜见他语塞,便知他大哥也是一阵心虚,冷笑道:“梦桥不过是我裴家的、咳,替罪羊……呵、呵……”
裴明惜黯淡道:“云惜,大哥知你心中难受,但、但大哥亦不能见你嫁给霍龄啊!梦桥他道是自愿,因而、因而便想顺水推舟……”
“大哥,”裴云惜心寒之极,“莫要再辩……今后,云惜不会再同戴府的人有所来往,实属道不同……不相为谋,咳咳……”
裴云惜病愈,裴家仿佛历过大劫,恰逢明日裴文惜乡试,裴何氏难得招呼厨娘烧了一桌好菜,说是去去晦气,迎点喜气。
裴何氏遭了霍龄这么一闹腾,算是彻底消了对裴云惜性癖的成见,随他去了。
“明日文惜便要乡试,文惜可要多吃些。”裴何氏难得和气,替裴文惜夹了一碗的菜。
裴文惜厌烦道:“不必总提乡试,坏我心绪。”
裴明惜道:“文惜今夜好生休息,不必熬夜读书。”
裴老爷道:“好了好了,由他去吧,倒是云惜,大病初愈,多吃些鸡肉鱼肉,补补身子。”
坐在一旁闷声不吭的裴云惜抬起头,朝裴老爷微微颔首,道:“多谢爹爹关心。”
裴老爷道:“明日文惜去贡院,云惜也同去吧,权当是外出走动几步,散散心。”
裴何氏道:“也是,云惜病了数日,人都瘦了,为娘心疼啊,来,多吃些肉。”说着,她又给裴云惜夹了一碗的菜。
而裴云惜默然不语,裴明惜在一旁看着,莫名心疼。
翌日,裴云惜送裴文惜去贡院,裴何氏要阿眉马车送二人,裴文惜不愿,说是会颠散他的才思。裴云惜便陪他走路过去。
同路的大多数都是考生,有些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有些执卷摇头,猛抱佛脚,裴文惜走着走着,忽的问道:“二哥,你何为不愿考取功名?有道是读书人应心怀天下,为国为民……”
裴云惜轻轻笑了,这是多日来,他展露的第一个笑颜,“文惜,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今日才想起问我这个?”
裴文惜讷讷地看着他。
裴云惜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因我从未心怀天下,从未想为国为民,仅此罢了。”
“这……”裴文惜呆愣住了。
裴云惜拍拍他的肩,真的像个长兄般,叮嘱道:“人各有志,文惜你既有心为官,便努力为之,何必疑心自己。”
裴文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着人流走进了贡院,裴云惜朝他挥手,冲他一笑。
送了裴文惜,裴云惜便依凭着记忆,寻到了贺廉的陋室。
他敲响那扇破败的小木门,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是何人?”
裴云惜道:“贺大哥,是在下,裴云惜。”
闻声,木门开了,贺廉穿着寻常布衣,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在下曾道要特意登门拜谢贺大哥的相助之恩,故冒昧前来。”裴云惜温和地笑了笑,满面春风。
贺廉一怔,被他温柔的态度煞到,“裴公子你……似乎消瘦了不少……”
裴云惜道:“不瞒贺大哥,在下前几日大病一场,故而略有憔悴,还望包涵。”
“你……快些进来吧。”贺廉心头一软,让路请他进来。
“多谢。”
贺廉仍是冲泡了一壶浑浊的绿茶,倒给裴云惜,低声道:“今日恰逢我轮差,不然你上门定是要扑个空。”
“看来在下幸运之极。”裴云惜捧起茶杯,轻吹热气,啜饮了一口。
贺廉道:“裴公子不必‘在下在下’地谦称,我一介粗鄙之人,不讲究这些。”
“那……贺大哥也不必唤我‘裴公子’,叫云惜便可。”裴云惜抬着眼眸,明亮地望着他。
贺廉怔怔地应下,“那……云惜?”
“贺大哥,你多次助我,不如由我请你吃顿饭吧。”
“这……”贺廉似乎有些不明白裴云惜的热情,思忖着该如何应付,“岂不是多有破费?”
裴云惜道:“若是连请人吃饭的钱也掏不出,我便不会冒然登门,自打耳光了。”
贺廉点头:“是我冒昧了。那等我将院中的衣物洗净,便同你出门。”
“请便,贺大哥。”
面对这间仅有一屋的陋室,裴云惜暗暗叹息,贺廉的生活似乎太贫苦了些,他说是逃难离京,被主人家赶出来,那到底是主人家有错还是他犯事了呢?如此想着,裴云惜无聊地探看着这间屋子,却意外发现床铺内侧似乎掩着什么长行物品,似乎是……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不禁凑过去扯开了一些被褥——
咦,一把琴?
裴云惜大惊,伸手抚摸,琴身细腻有质,琴弦冰冷丝滑,好琴……
贺廉屋中竟会有如此绝佳的好琴,这着实令人惊异。
嗜琴如命的裴云惜忍不住拨了一弦。
嗡——
琴音低回盘旋,沁人心脾。
“你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爆喝!吓得裴云惜趴在了床铺上,十分狼狈,他回头一瞧,见贺廉面目狰狞,惊恐万状,“贺、贺大哥……”
“你……你别碰那琴,”贺廉自知失态,压下情绪,沉声道,“这是过世的家父,留下的遗物,是……是我贺家的祖传之物。”
裴云惜忙从床铺上下来,理亏道歉:“是我冒犯了,还望贺大哥和令尊在天之灵宽宥,我本嗜琴,见此琴优美,忍不住上前抚摸,多有冒犯多有得罪……”
“这样……”贺廉若有所思,他没想到这个裴云惜竟然懂琴,还被他看出来这琴价值不菲。
要小心了……
第十二章
西子湖畔,望湖楼上。
过于艳媚的烈阳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原本游人如织的苏堤上人迹寥寥。杨柳低垂,长叶焦卷,皆是一副受不住暑气的颓败模样。
“这望湖楼景致绝好,菜品茶点也是一流,但若——”裴云惜歉然地朝身边的贺廉笑笑,“若没有如此多的食客,便更好了。”
望湖楼今日客朋满座,得益于贡院乡试,考生们的亲眷好友无事静候,便寻到西子湖畔聚聚,亦有志得意满者早早订好席位,待考毕来此庆祝。
贺廉来临安数月,到得西湖边好好观赏景色的却仅此一次。他听闻裴云惜致歉,便道:“人多热闹,也未尝不是好事,只不过让云惜破费了。”
“贺大哥,你又客气了,方才我鲁莽擅动了令尊的遗物,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把我狠狠地宰一顿,我倒是于心难安啊。”
贺廉瞧他打趣自己,心思单纯,心中稍稍松懈,道:“我竟有幸能结交你这等朋友,算我三生有幸。”
裴云惜见他抬举自己,顿觉羞赧,道:“是我遇见贺大哥鼎力相助,荣幸之至。这怕是命中自有定数呀,你道如何,贺大哥?”
“嗯……”贺廉对上裴云惜清澈透亮的眼眸,不置可否。
望湖楼二楼的宾客多是有点家底的读书人,不免当着众人喜欢高谈阔论,闹弄才学,还有几人当场差小二拿来纸墨笔砚,挥毫作诗。裴云惜和贺廉看了会儿热闹,竟忘了自己桌的菜怎迟迟未上,待腹中响叫,裴云惜才扼腕道:“哎呀,我们的菜呢?小二!小二——”
小二忙得晕头转向,跑来问道:“何事,二位客官?”
“何事?我们这桌的菜怎还不上?”裴云惜质问。
小二赔笑道:“实不相瞒啊客官,今日宾客满座,后厨都忙翻啦,上菜比往日都要慢……”
“如此便可敷衍我们?嗯?”裴云惜本想圆满地招待贺廉好吃一顿,没料到遭遇此等状况,顿觉颜面难存,“莫非是店大欺客?”
“唉哟这位公子,您这么说可冤枉咱了呀,今日临时加了桌上等包间,掌柜的道不可怠慢,这不后厨就先烧起那桌的菜来,把您二位耽搁了嘛,小的这就催催,催催。”
也不知是哪位大官出门吃喝,排场偌大,还霸道插队,裴云惜只道这天下官家乌鸦一般黑,不免气愤,却又无可奈何,“那你赶紧去催,等等,先端坛酒上来再说。”
“这……又实不相瞒啊客官,咱家好酒品种甚多,不知客官要哪种?”小二谄笑道,脸上满是笑褶。
裴云惜道:“有哪几种?”
小二看出他是新客,一窍不通,不免有些心中不耐,但仍是谄媚道:“十来种,咱也说不清呀,不如客官亲自下酒窖尝尝?”
这摆明是不愿多介绍,直接差他们下去自己挑,裴云惜虽生长于临安,却是从未在这等豪华酒楼大肆花销,因此不太懂规矩,岂料正因自己的无知,便受人轻看,这令他难堪不已。
“你——”
“等等,我下去挑罢,云惜这天热气闷,你又大病初愈,不宜多动。”贺廉淡定地出来打了个圆场,他自然知道这小二心中瞧不起他们这种布衣小客,这高档酒楼的小厮也是相当会狗眼看人低。
贺廉随着小二下楼去了酒窖,裴云惜独自坐在露台栏杆旁,他后知后觉,这座位也是相当糟糕,紧邻室外,炎热万分,稍过些时日,日头偏西便可打照到他们身上,活活晒脱一层皮。
唉……有道是人善被人欺,裴云惜苦笑,若自己不逞能非带贺廉来这种金贵地方,而是寻个寻常酒楼,怕是也不会如此丢了颜面。
他趴在栏杆上,向下眺望,却见不远处浩浩荡荡走过来一群人,前拥后簇,衣着光鲜。莫非是哪家贵公子大驾光临?裴云惜百无聊赖,便盯着那群人由远至近,眼看着朝望湖楼而来。
咦?
为首的不是临安城的知县么?在他身边的好像是……知州?再后面似乎是几个官吏……裴云惜默数着人数,忽的,他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戴洺洲和薄肃……
为何他们俩也在?
傻子,不在才怪。裴云惜惊愕之余,唾弃了一番自己的大惊小怪。正当他打算缩回脑袋,却瞥见有人抬头望着他这边。
今日某人身着一件雪白长衫,罩衫的袖口衣摆上皆绣着淡蓝色的花叶图案,淡雅别致,令人眼前一亮……裴云惜一愣,立即缩回头,心止不住地乱跳。呼呼,他看见我了?说不定没有?谁叫他穿得如此显眼,想不发觉都难……
裴云惜胡思乱想着,安慰自己,却仍是在看见某人走上二楼,直冲他这边走来时,身心绝望。
临近望湖楼时,戴洺洲察觉薄肃有些出神,便出声提醒:“慎言?你是不是要热晕了?”
薄肃一怔,收回略有所思的眼神,冷冷地瞥了戴洺洲一眼,“谁热晕?”
“我见你脸色不好,当你受不住热,这种场面说起来不该硬拉你来。”戴洺洲在官场也并不是顺风顺水,官低人一级,便得低头顺从,今日知州巡视,又念念不忘望湖楼的西湖醋鱼,有眼力界儿的知府赶忙命人订了桌酒席,这不,一群陪客浩浩荡荡跟着人家屁股后头来了。戴洺洲嫌无趣,硬拉着薄肃赶场。碍着薄肃皇亲国戚的身份,大伙儿倒是客客气气的,也不敢招惹他。
薄肃紧盯着望湖楼二楼的一角栏杆猛瞧,快道自己眼花了不,跟着众人上了二楼,他便推托如厕,一人脱身而出,直往那角落而去。
果真,并不是他眼花。
“云惜。”他还未走近便叫道。
然而裴云惜却是浑身一抖,眼神透着不明意味的惊慌,“薄、薄公子……”
“你……一人在此?”薄肃瞧他桌上并无佳肴,心道可能是刚到。
裴云惜的手在桌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努力稳住自己,还以笑颜,道:“薄公子,竟是如此巧,呵呵,在下与人相约此处,喝杯小酒。薄公子若是有事,便不打扰了。”
薄肃微蹙眉头,他不明白前些日子裴云惜对他还是温温柔柔的,今日怎如此疏离局促,“我无事,见你在此,便来问候。”
他坦然无垢地看着裴云惜,这教裴云惜愈发无地自容,心中焦躁,这人好本事,明明心知肚明,却装作浑然无事,好教他愈发无所适从。
“在下见薄公子与知州一行前来,怕是有要事,便不想多耽搁薄公子的事务了,在下……”
欲言又止,黏黏糊糊,这话该如何出口?
薄肃既非傻人,怎听不出他话中的驱赶之意,顿觉不悦,开口道:“怕是我坏了云惜的好事?”
“岂敢!——”裴云惜忙摆手,暗暗咬牙,“薄公子怕是会不喜在下的好友,皆是布衣之流,不配与薄公子同席而坐。”
“我何时说过——”
“慎言,你怎在此处?”身后传来戴洺洲的声音,薄肃回首,“你在此处作甚?咦,裴二公子?”
戴洺洲歪头瞥见裴云惜,自然地问候。
倒是裴云惜,犹如惊弓之鸟,肃然起立,恭敬道:“戴大人,多日不见,可好?”
“甚好,甚好,裴二公子近日怎不随明惜来府上玩耍,我还期待与你对弈呢。”戴洺洲笑道。
“他有好友要陪,自然无暇。”
冷不丁,薄肃凛然开口道。
戴洺洲古怪他口气不善,问道:“是吗?”
裴云惜强笑道:“是在下失礼了,改日定登门拜访,恕罪恕罪。”
戴洺仁不甚在意,摆摆手,随后便拉着薄肃走了。那人来也匆匆,去也无痕。裴云惜松了口气,颓然地坐下。
我何时说过——
呵,连自己说过的话竟也会忘记?裴云惜讥笑着,心想。
戴薄二人走后,贺廉倒是回来了,他去了许久,裴云惜不禁疑问。贺廉道酒窖太大,他光品酒就喝了好几碗,望湖楼不愧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酒是真醇香,但也真贵,他瞧了价钱,挑了最便宜的。
裴云惜被他的谨慎逗笑了,一扫刚才的抑郁,道:“我请客,贺大哥尽管敞开肚皮喝,总不会喝穷了我。”
贺廉沉吟片刻,道:“其实方才,我上楼似乎看见你正与两人攀谈,不知是何人?”
裴云惜脸色一僵,尴尬道:“竟被贺大哥瞧见,那两人,一位是临安府新任仓司戴洺洲戴大人,还有一位是当今薄皇后的胞弟,薄肃薄公子,我与那二人并不相熟,仅点头之交。”
贺廉闻言,愈发沉默,裴云惜关切道:“怎了,贺大哥?”
贺廉面色凝重,眸光沉郁,似乎有几分苦相,他道:“那二人,待你如何?”
“待我?”裴云惜诧异地指了指自己,“呵,我并无意高攀那二人,谈不上如何。”
他的言语间透露出对戴薄二人的疏离和不屑,贺廉稍稍宽心,随即又愁苦起来,道:“云惜,有一事,我怕还是得告知于你,待你自己定夺。”
“何事,贺大哥?”
贺廉转头远眺窗外,似乎忆起了往事,“我竟也不知有此等巧合之事……说出来怕你不信,方才那位薄肃薄公子,正是我在京城的主人家。”
“什么?!”裴云惜大惊。
“正因我认出了他,才不敢妄然上前……”贺廉又回头看向裴云惜,眼神极其认真,“家父本是薄府中的管事,薄公子他嗜琴如命,有一琴阁,阁中藏有数十好琴,价值连城。家父便是奉命看管琴阁的,亦对古琴爱惜有加,岂料某日琴阁失窃,薄公子最爱的一把琴,飞仙,不翼而飞,他疑心家贼所为,勃然大怒,拿家父问罪。家父连连否认,气急攻心,竟……竟命丧黄泉!”
“啊!”裴云惜掩口失声。
“我亦被薄府赶出,京城人都道我是贼人之子,已无立足之地,便离京游荡,直至临安。”贺廉言罢,悠长地叹息一声,似有疲惫之色,“我料薄公子不喜见我,怕再迁怒于我,便不敢贸然上前了。”
裴云惜仿若听了一个仙幻故事,不确定地问道:“那令尊与那失窃的琴……?”
“自然不是家父所为,家父已有祖传古琴,视如性命,何必再去盗取薄公子的琴?”贺廉口气不善,他后知后觉,歉然道,“云惜,我不是对你置气,请莫——”
“自然,贺大哥,我只是震惊于此事。”裴云惜愣愣地蹙眉思索。薄肃竟是如此鲁莽漠然的人吗?他没有查明真相便定贺廉之父盗窃之罪,实在是不可理喻,后又不顾旧情赶走贺廉,无情无义,他竟、竟是如此的人?如此?
裴云惜一遍遍地扪心自问,为何贺廉口中的薄肃如此陌生,是自己识人不清,还是……他抬头,却瞥见贺廉眼角带泪,佯装无事地扭头顾盼。
“贺大哥……是云惜令你难过了……”裴云惜看见了他的眼泪,顿时信了,“请你莫要怪罪云惜的莽撞。”
贺廉轻声一笑,淡然道:“这与你何干呢,云惜?不过是我想起家父死得冤枉,心有不甘罢了。那薄府势力熏天,我等蝼蚁之命,死不足惜。好不容易逃到临安,却又遇见故人,冥冥之中,老天爷不肯放过我……”
“贺大哥……”裴云惜闻言泪湿,心底里同情贺廉的悲惨遭遇。
那日之后,裴云惜更是对薄肃心死,断定其人冷酷无情,装腔作势。
裴文惜考完,说要外出散心,便带着裴玉惜和裴宸惜出了城去,家中顿时空荡下来,裴云惜本想上山陪陪方摒,但又牵挂贺廉的清贫,多次借故送些衣物食物给他。贺廉本是拒绝,架不住裴云惜的好言好意,便收下了。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时常一同外出饮酒游玩。只不过裴云惜再也只字未提关于薄肃与其父的事。
裴家生意日渐好转,因裴明惜常在戴洺洲身旁出入,商场上的人不免多敬了裴家几分,再也没有恶意欺压裴记茶铺的事故。裴何氏甚感欣慰,都道是长子与戴大人的关系,听闻过几日柳居又要办酒会,裴何氏商议着要送件体面的大礼给戴大人,可苦思无果,太珍贵的没钱买,太寻常的无颜送,可苦煞了她。
“不如送一盒玉石棋子吧,我道戴大人极爱下棋,应是欢喜的。”裴明惜甚是了解,欣然道。
“不错,不错……”裴何氏在饭桌上认同,“到时去玉器行看看。”
“云惜,”裴明惜忽的喊到他的名字,“云惜,戴大人时常念叨,想与你对弈一局,你真不肯再与我同去?”
裴云惜本是一言不发,埋首吃饭,闻言掀起眼皮略略看了看,道:“不去。”
“怎么说话的?”裴何氏瞪眼,“戴大人如此欣赏你,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无意再与戴府结交,有大哥便足矣。”裴云惜不甚在意。
裴明惜本以为那日在病榻上裴云惜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他是真话,“云惜,薄公子也时常问起你,你们……”
“好了,你们怎么回事,硬是逼着云惜就范。他不愿,便罢了。”裴老爷出声制止,“若他愿意,自会前去,是吧云惜?”
可惜裴老爷的讨好也未得裴云惜的应声。
酒会那日,裴明惜再次被裴云惜毅然决然拒绝。
“云惜,你还在为梦桥的事而怪罪于戴大人吗?他不过是好心帮忙……你要怪,怪大哥吧!”
“大哥……即便我不再因这事怪罪他们,我也不会再结交他们。”
“为何啊,云惜?”
几番纠结下,裴云惜一五一十道出贺廉的遭遇,这听得裴明惜惊异万分,“这……这怎可能是真的?薄公子断然不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你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如何知晓其真实秉性?”裴云惜叹息,“他不仅傲慢清高,还如此冷血无情,实非善类,还是少碰为妙。”
裴明惜想起薄肃此人,愈发不可置信裴云惜说的人是他,“云惜,想必是有何误会,你莫要轻断薄公子,他可是帮——”
“嗯?”
“没事,没事。”裴明惜庆幸吁气。
当晚,裴明惜出发去柳居,裴云惜出门去看望贺廉。
今夜是贺廉巡逻当差,裴云惜买了壶凉茶,在街上寻到他,拿碗倒给他喝。
贺廉道:“云惜,你何必大费周章提着茶壶和碗来寻我?”
“贺大哥,你巡夜辛苦,我只不过夜里送壶茶,算何大事呢?”裴云惜怜他孤苦无依,身世漂泊,便想多帮帮他,对他好。
贺廉心道这裴云惜心地过善,犹如羔羊,“看来我得来世当牛做马回报你对我的好了。”
“贺大哥太言重了,哈哈……”
两人聊得起兴,一辆马车飞奔而过,驾车的人以为眼花地瞄了裴云惜一眼,惊叫道:“诶这不是裴二公子吗——”
裴云惜捧着茶壶,也愣了,这人似乎眼熟……
驾车的人忽的勒住缰绳,在前方停车,对车中人道:“公子,公子,遇见裴二公子了!”
他兴高采烈道,裴云惜却暗道,坏了……
第十三章
阿萍的叫喊唤出了薄肃的视线,当他探出头往车后望去时,便瞧见裴云惜慌忙地推搡着身边人,那人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腰间的佩刀在昏暗的烛火下折闪出一道光亮。
“云惜。”
拎着茶壶端着茶碗的裴云惜不得不硬着头皮挪上前,颇不甘愿道:“竟是薄公子,真巧。”
薄肃见他双眸低垂,并未直视自己,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如此直白的询问,怕是不合适吧?裴云惜怎料他会单刀直入地问,心道他们这等人怎会懂得尊重他人的私事呢。
“是在下的朋友。”
“朋友?”薄肃不过是想多关心裴云惜几分,未曾想他已在云惜心中逾矩,“莫非是那日望湖楼相约之人?”
裴云惜一颤,没料到他想得如此深远,生怕贺廉的踪迹被他发现,打马虎道:“呵呵……在下的私事不足为道,结交的都是布衣朋友,怎能劳得薄公子关心?”
薄肃道:“你的朋友,很多。”
“薄公子玩笑了,公子的朋友才是广布天下,在下怎能比得?”裴云惜悄然地抬起眼眸,觑了薄肃一眼,发觉车内的他神情淡泊,冷若冰霜,心道,薄肃认识的人自然多如牛毛,但真心愿与他交心的,定无几人,如他这般清高冷傲、心硬如铁的人,有谁真能忍受?……哦,戴大人似乎是个例外。
薄肃方才怔愣了片刻,因他察觉裴云惜的态度,似乎与之前大为不同,他知晓裴云惜向来对他以礼相待,客客气气,但从无这般暗带讥诮,好似一直在推拒着他,将他靠近而来的扁舟一脚蹬开,顺流漂远。他待人确实冷淡,但不代表他不懂人情,听不出话中有话。
“云惜,你可是有事?”他问道。
裴云惜蹙眉:“何事,薄公子?”
“你……”为何对我愈发冷淡?薄肃怎能问出口,他纠结着,暗自酝酿着合适的言词。
“薄公子,这夜色已深。在下要回府了,便不耽搁薄公子的行程了。”
裴云惜提着茶壶欲走,薄肃恍然,赶紧叫住他,“今夜竹君府上有酒宴,我想他是邀过你与你大哥的,为何不去赴宴?”
无奈下裴云惜又转回身,笑得敷衍,道:“薄公子有所不知,在下才疏学浅,着实应付不来酒会上的行酒猜拳,吟诗作对,说来让薄公子笑话,呵呵。”
薄肃道:“你的琴艺足以统摄全场,无须自谦。”
“这……”裴云惜没想到薄肃会这么直接地夸赞自己,顿时受宠若惊,乱了阵脚,“这……在薄公子面前,献丑了。”
“你——”
“薄公子,时候不早,戴大人怕是久等,在下便不再打扰,告辞!”
裴云惜两手满当,朝前一拱,慌乱地转身离去,步子越迈越快,脚下生风。他心慌意乱,怪哉,何时自己竟如此不禁夸了,薄肃一言,犹如雷霆万钧,劈得他心神恍惚,飘飘然不知所以。许是人本有虚荣之心,取得高手称赞,自然是洋洋得意……嗯,定是如此。
回到府上,在门前正撞上裴何氏,神色匆匆,裴云惜问道:“娘,何事发急?”
“啊呀,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出门一趟!”裴何氏将手中木盒往裴云惜怀里一塞,“这盒玉石棋子,你就替我送去戴府吧,我一个妇人家,不方便出入。”
“棋子?”裴云惜低头打量,怀中木盒雕工精巧,他打开搭扣往里一瞧,摞着青白二色棋子,剔透圆润,煞是好看,“莫非是这便是要送予戴大人的谢礼?”
裴何氏道:“呵,自然了,亏得戴大人的帮衬,你爹谈成了笔大生意,这棋子差玉器行连夜赶制,刚刚才送上府,你那缺心眼儿的大哥,竟道贺礼不来,便罢了,独身前去。这戴大人生辰宴上,他便这般两手空空,岂不是丢裴家脸面,被人说道我们不懂礼数规矩?”
原来今日是戴洺洲的生辰……怪不得薄肃的马车赶那么急。裴云惜胡思乱想着,定了定心神,道:“这便差我送去?我——”
“你不去也得去,云惜!你三个弟弟跑得没影儿,你也想气死你娘?”裴何氏训斥道。
裴云惜有苦难言,前脚拒了薄肃的邀请,后脚巴巴送礼贴上去,耳刮子打得脸生疼,岂不是又被薄肃轻视,道他这种人故作矜持,给脸不要脸?
……罢了罢了,裴云惜深思熟虑一番,应下裴何氏的话,转身又出府。他道丢人的次数已然多得无须掩藏,君子就该坦坦荡荡,说了错了,也不该碍于一张脸皮躲躲藏藏。
他一人抱着木盒潜夜而行,西大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果真是大排场。到了柳居大门,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毕竟薄肃亲自带进门的人实在太少,不认得都不行。裴云惜着了一身白衫,捧着木盒,穿梭在人流中,他既无华丽衣着,又无折扇佩饰,素落落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当务之急,找到裴明惜,将木盒交给他,然后功德圆满,功成身退。裴云惜算盘打得哗哗响,找到裴明惜时,他正与戴洺洲和其他几位公子谈得尽兴,笑容灿然,眉梢轻扬。这不禁看得裴云惜愣住,自家大哥竟也有如此神采飞扬的一面?俨然这令他感到陌生,他以为裴明惜陪衬戴洺洲是为难的,迫不得已的,跟自己一般,内心煎熬排斥……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大哥——”裴云惜犹豫着,走上前。
裴明惜正笑得盎然,笑意难收,回首瞧见裴云惜,讶然:“云惜,你竟来了!”
戴洺洲惊讶道:“裴二公子,明惜道你身体不适,无法前来,我正深感遗憾呢。”
“戴大人,在下不过小恙罢了,无须挂怀。”裴云惜将木盒呈上,“大哥鲁钝,出门之时竟忘了将这盒棋子带上。”说罢,他给裴明惜使了个眼色。
裴明惜会意,随即道:“戴大人,实在让你见笑,本来我还想事后补上,这盒棋子是我们的小小心意,望你喜欢。”
戴洺洲今日收了无数贺礼,本是不在意,却惊喜裴明惜送礼,他接过,打开一看,顿展欢颜,“这真是……深得我心,多谢明惜了。”
裴明惜见他满意,笑道:“戴大人不怪罪这礼送得唐突,已是万幸。”
裴云惜见大事告成,打算功成身退,却听戴洺洲道:“咦,慎言又躲去何处了?裴二公子既然来了,不妨用这盒棋子与慎言对弈一局,他那人,因与你错失机遇,无法切磋,时常抱怨呢。”
抱怨……?裴云惜骇然,他可无法想象薄肃会如何抱怨!
“这……改日吧,既然薄公子不在,呵呵……”裴云惜颈后浮起一层冷汗,心头惶急。
“诶,薄公子不在,我在呀。”突然,身旁窜出一道促狭的声音。
裴云惜回身,只见戴洺仁大摇大摆而来,“裴二公子,咱俩还有残局未了,你说是吧?”
“戴二公子……”好了,时运不济,遇上这个小霸王。
戴洺洲却是乐见其成,道:“二弟,你的棋逢对手来了嘛。”
“哼。”戴洺仁不甘地瞪了戴洺洲一眼。其实在座棋艺,戴洺仁称二,难得有人敢称一,自从戴洺洲从戴洺维口中得知他与裴云惜拼的不相上下后,常挪揄他,说他横着走路终是遇见拦路虎了。
裴云惜心累道,又是一笔人情债,唉。
于是在戴洺仁的胁迫下,他俩带着这盒新鲜出炉的棋子,跑到梦池边下棋。戴洺仁厌恶有人围观,赶走了一群看热闹的。上次的棋局戴洺仁永世难忘,毫无差错地摆了出来。
“裴二公子,你看对吗?嗯?”戴洺仁挑衅地看着他。
裴云惜叹气:“戴二公子好记性,佩服。”
戴洺仁受了他的恭维,紧接着下了起来,他道:“裴二公子多日不来府上,莫非是不愿与我们多来往?”
“这,戴二公子说得哪里话?”裴云惜打哈哈。
戴洺仁道:“我还道这是裴二公子欲擒故纵的手段呢。”
此言一出,裴云惜霎时凝住,“何出此言,戴二公子?”
“有些话,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但不说呢,我又憋得慌。”戴洺仁锐利地盯着他,“前些日裴府有喜事,对吧?我道是谁娶亲了呢,原是裴家的远房亲戚,裴家真够意思,想来那霍龄定与你裴家关系甚好……”
“戴二公子……”
“霍龄那厮,不巧我认得,我娘极爱他铺子里的水粉,我见过他几面,知道他有个风流的癖好,裴二公子知道吗……”
“我——”
“唉,我听闻他来裴府是来娶亲的,谁料最后娶了夏府的小姐,真真怪哉。那是小姐吗?怕不是吧?”
“够了!”裴云惜喝道,“戴二公子,若想羞辱我,请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嘿,我怎会做那等鄙夷之事?只是很想知道,裴二公子费尽心思攀附薄大哥,是何用意?”戴洺仁讥讽地看着他。
梦池畔蛙鸣阵阵,叫得裴云惜心烦意乱,“攀附?我何时攀附过他?”
“你心知肚明。”戴洺仁咄咄逼人道,“你该知薄大哥为人淡泊,何时如此热心过了?”
“什么?”
“罢了,你装傻有何用?”戴洺仁挑明道,“即便你回回瞧着薄大哥,眼中含情脉脉,欲说还休,但他终究不是你能攀附的人。”
“含情脉脉……?!”裴云惜开始怀疑,戴洺仁说的人是他吗,何时他这般瞧过薄肃?!
戴洺仁见他继续装傻充愣,不禁嗤笑,“裴二公子,有道是人的双眸最不会骗人,你想骗过谁呢?”
“稍等,戴二公子,你的话我是愈发不懂,你说我狡辩也罢,我何时对薄公子有这等龌龊想法?”
“霍龄原本娶的不是你吗?若你不好男风,怎会应下?”戴洺仁拆穿道,“只不过你见薄大哥更有权势,喜新厌旧罢了……”
“呵、呵……”裴云惜不禁苦笑两声,心中苍凉,原来自己已在别人心中卑贱至如此地步,没想到啊没想到!
“你笑什么?”
“呵呵……戴二公子,”裴云惜拍下一子,狠绝道,“若我钟情一人,必定是真心实意,绝不会因势攀附。”
“嚯,原来如此,可惜薄大哥是不会看上你的。”戴洺仁道,“他向来不近男女之色,无人夺得他的心,你又如何能做到?呵呵。”
对此,裴云惜微微一笑:“看来戴二公子苦守多年,未得其门,在下遗憾之至。”
“你!”
这场棋局戴洺仁一败涂地,输得很难看,他大为光火,拂袖而去。
梦池畔又静了,裴云惜卸下心防,倦怠地靠在亭子的围栏边,不知何人在地上留了几坛陈酿,他端起,掀开泥封,对口灌饮起来。
戴洺仁的一字一句穿耳而过——
你回回瞧着薄大哥,眼中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我真的这么瞧了?
你见薄大哥更有权势,喜新厌旧罢了……
我何来旧,何来新?
可惜薄大哥是不会看上你的……
哦,这我早就知晓,要不得你来提醒吧?
……
渐渐地,夜色沉醉,人心也醉。裴云惜趴在围栏上,神智不清,内心愈发伤感。都道他自尊太甚,经不得他人半点侮辱,今日算是委屈到了顶端。但他何止于羞愤,心底深渊隐隐透着一丝的心虚之意,若是忽略不见,那便是可以自欺欺人的。今日却被戴洺仁狠狠掘了出来,暴露于青天之下,难堪之极……
“他那般,嗝,傲慢……我、我又怎、怎会钟情……于他……”裴云惜喃喃控诉,眼中渐渐渗出不甘的泪光,“呵呵,嗝,呵呵……胡说……”
他燥得浑身发热,真想跳进梦池洗个澡呀。想罢,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脚跨到围栏外——
“裴云惜?!——”
身后猛地一喝,一双强健的臂膀揽过他,硬生生将他扯下了围栏。裴云惜啊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磕到了脑袋。
“唔,好疼……”
他蜷缩起来,扯下他的人赶紧查看他的额头,替他捂着,轻轻推揉,“作何寻短见?”
裴云惜窝在这人怀里,迷迷瞪瞪的,“唔……”
“你喝酒了?”
“唔……”
“……”薄肃知晓他是醉了,暗暗叹息一声。方才戴洺仁怒气冲冲地奔回前厅,立马遭到戴洺洲追问,他光是发脾气,不愿多说。他才知晓原是裴云惜在梦池与他对弈,见他一人回来,薄肃心有困顿,便寻了过来,怎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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