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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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正文 第7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7节

    “嘻嘻嘻,说不定等会儿咱又看见他哭鼻子咯。”裴宸惜幸灾乐祸道。

    裴云惜瞪了他一眼:“你这张乌鸦嘴,下回换你去考,看你又如何?”

    裴宸惜瘪瘪嘴,道:“二哥你欺负我!”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登时活络起来,片刻,裴云惜才意识到裴明惜迟迟未语,“大哥?”

    手中拿信的裴明惜呆愣出神,裴云惜担忧起来,“大哥,你怎了?”

    “啊呀,大哥自从下人拿给他这封信到现在,半筷子都没动,就定在那儿了。”裴宸惜摇头晃脑,大发高见,“我猜呐,是不是哪家姑娘写的款曲,感动得大哥都不会说话了?”

    “胡说什么呢,宸惜?”裴云惜嗔怪道。

    裴宸惜嬉皮笑脸,胡乱灌下粥汤,便与裴玉惜跑得没影儿。裴明惜捏着信纸一角,失神地转了转脖子,裴云惜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

    裴明惜大病初愈,脸上本就毫无血色,此时更是蒙上一层白霜似的,“云惜……”他将信一抖,递给了裴云惜。

    接过信,裴云惜速速浏览起来。

    裴大公子:

    冒昧来信,请勿怪罪。

    待公子阅信之际,怕是我们一行已启程回京。临安两月,承蒙照顾。有道是何人无过,何人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说得可对?我大哥心地善良,为人厚道,公子你又怎忍心陷他于不孝不义之地?一时糊涂,自是不会一世糊涂。高官厚禄,贤妻良妾,谁忍弃之?想必公子深明大义,怎会因一己之私,而毁他人前程?

    若他日再见,必恭候之,绝无嫌隙。在此遥祝公子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戴洺仁 笔

    短短一信,字字诛心,裴云惜气得浑身发抖,拍下信骂道:“阅过此信,怎还会事事顺心?他戴洺仁欺人太甚!”

    一旁许久无话的裴明惜幽幽叹道:“话虽欺人,但理不欺人。我当有自知之明,不会毁人前程。”

    “何为毁人前程?他岂能替他大哥妄下断论?大哥,戴大人分明是爱慕于你,你们既情投意合,何尝不能一试?”裴云惜瞧着裴明惜憔悴黯然的脸庞,心痛道,“戴大人与我说过,你于他是世间绝有的知音,是他心头之好,他岂会弃你不顾?”

    闻言,裴明惜为之一颤,不可置信道:“他如此说过?”

    “那日在你病榻之前,他情真意切,对我坦白。我闻之骇然,竟不知他已这般情根深种,便觉大哥你实在是幸甚之至,有此良人愿真心相待,夫复何求?”

    是啊,夫复何求?裴明惜热了眼眶,悄然泪下,“即便我愿飞蛾扑火,但他已回京,此生怕是永难再见!”

    裴云惜急道:“若他再来呢?”

    “再来……?呵呵,何日呢……”裴明惜若无其事地拭去双颊泪痕,端起粥碗,“罢了,云惜。有缘无分,何必强求。”

    人这一世,除了天人永隔,便是天各一方,最最痛煞人心!

    裴云惜默默地咽下清粥,只当那盛夏两月,黄粱一梦。

    而这日,除去清晨的一封诛心之信,裴家便被裴文惜中举的喜讯所侵染。屡考屡败的裴文惜此次竟以乡试第一的好成绩中举,裴何氏激动地连连擦泪,直呼“吾儿成材”。裴云惜与裴明惜亦是真心为他高兴,裴文惜却道:“二哥,若不是那日`你在贡院外对我的一番诚心之论,我怕还仍在虚游。”

    裴云惜欣慰道:“你能认清前路,二哥自当为你高兴。”

    这下子,裴宸惜与裴玉惜总算是无法再奚落他们三哥是书呆子了,裴府打算设宴款待各方高朋好友,裴云惜亦是请了贺廉,算是兑现那夜的邀请。

    宴会当天,裴文惜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敬酒之人络绎不绝。裴何氏在一旁大肆吹嘘裴文惜的文采,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裴宸惜听见了,大喊:“我三哥弹琴可难听了!不及二哥半根手指头!”

    裴何氏脸色一变,作势要碾他。裴宸惜吓得赶紧跑到裴云惜身边,“二哥二哥,快护我!”

    裴云惜正陪着贺廉喝酒,见他扑过来,嗔怪道:“宸惜,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裴宸惜一眼便看见了裴云惜身边的男人,好奇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我叫贺廉,是你二哥的朋友。”贺廉从容不迫道。

    裴宸惜精怪地打量他:“哦~莫非是我二哥的相好?胆子可真大,竟领回家了!”

    “宸惜!你胡说什么?”裴云惜大惊,一把拍上他的脑门,“这是我的贵客,你再胡言乱语便回房去!”

    听到如此严厉的呵斥,裴宸惜一阵委屈,瞪了裴云惜一眼,道:“二哥,你有了相好忘了弟弟!哼!”说罢便独自跑开了。

    留下两人,一时的诡寂。

    最后还是贺廉开了口:“云惜,你有龙——”

    “正是,贺大哥。”裴云惜愧疚道,“云惜不敢多说,怕大哥瞧不起我。”

    “咳,怎会?大哥不是那般不开明的人。这等癖好在京城那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又怎会大惊小怪?”贺廉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但得知裴云惜的性癖,不由得多想了一层,“云惜待我这般好,应不会是……?”

    “啊……?”后知后觉的裴云惜似乎听出了别样的意思,顿时慌张,摆手否认,“不不不,贺大哥误会了,我怎会对贺大哥抱有非分之想!不过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做朋友的!”

    “哈哈哈……云惜你何必如此慌张,大哥不过是逗逗你罢了。”贺廉大笑,对上他的眸子,清澈如水,毫无杂念,想来他确实没有撒谎。

    宴后,裴云惜领着贺廉在府中闲逛。贺廉打量裴府,雕梁画栋,亦是个家底殷实的府邸。即便总听裴云惜叹息家中生意跌宕,但祖上之财却还厚实,吃穿不愁。不过见裴家五子,除却中举的裴文惜,其余人亦是平常,丝毫无大器之才。贺廉眼珠一转,生出些别样的念头来。

    “云惜,今日见了你三位弟弟,却未见你大哥,莫非他不在府中?”

    “我大哥?啊,他,他抱恙在身,还在屋中静养,娘亲便不让他出来招呼贵宾了。”

    说到裴明惜,又是一声长叹,裴云惜以为那日裴文惜中举会冲淡戴洺洲一行人离去的噩耗,哪知当夜裴明惜又起了烧,整个人晕晕乎乎烧了几日,人都瘦脱形了。病中,裴明惜紧锁眉头,煞是痛苦。这令裴云惜相当心痛,暗道若大哥能与戴大人终成眷属,他愿替了大哥担起家业,终身孤寡,只愿大哥能得幸福。

    天不遂人愿,想得挺美,可事实残酷。横亘在戴裴二人之间,是一道等级的鸿沟,戴洺洲愿为裴明惜放下高门身份,舍下荣华富贵吗?聪明人会怎么选,一目了然。因此裴云惜不怪戴洺洲不辞而别,当日他的一番肺腑之言足以表明他的真心,那便足矣。正如裴明惜所言,他们可能真是有缘无分吧。

    过了几日,裴明惜渐渐病愈,裴云惜抽空回了一趟九曜山。进门便被方摒一顿好骂,说没他这个徒弟。惜音瘪着嘴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裴云惜跪了一上午,方摒才气消,忿忿道:“起来吧,人跪坏了还不是费神我?你道花花世界多好,修琴之人是这样的吗?我看你的琴根已消磨得差不多了!”

    裴云惜低头忏悔道:“师父所言极是,惜琴知错,愿受责罚。”

    方摒最是吃不消他这傻徒弟的耿直,摆摆手道:“随我来琴舍。”

    进了琴舍,方摒指着琴桌上面的一把琴道:“那日薄公子随你下山,便再也没来过,这把琴,你替我送到他府上吧。惜音说你们似乎相识。”

    裴云惜讶然抬眸,见桌上那琴,正是他呕心之作,寄情。

    “薄公子没有将它带走?!”

    “怎了,你为何如此吃惊?”方摒睨他一眼,“莫非那薄公子不要这琴了?”

    “不……师父,是,是那薄公子他……”裴云惜咬咬牙,垂下眼帘,低声道,“他已回京,怕是不会再来了。”

    “回京?”方摒捋了捋胡须,“怪哉,他曾道,此琴甚合他意,必将藏之。”

    裴云惜低头苦笑,怕是他得知此琴乃我所制,打消了念头。

    随后一月,裴云惜潜心修琴,在九曜山上起早贪黑地练琴。方摒时而指点他琴艺,时而拉他下棋。天气渐渐凉了,宅中竹叶亦是青黄交错,纷纷而落。惜音每每扫地,都要悲春伤秋一番,道年华似流水。裴云惜却是过了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或许这般无欲无求的生活才是他最后归属,什么寻得有情人,山盟海誓共一生,皆是虚妄。

    深秋时节,方摒做了个打算,想启程去雁荡山探望陆九骊。惜音收拾包袱随他上路,裴云惜就这样留了下来。

    “惜琴啊,这把琴既然薄公子不要,你便带回去吧。毕竟是你所作,弹起来得心应手。”方摒临走前如此说道。

    裴云惜确是爱惜这把琴,等方摒走后,过了几日,他也背着琴下山。到了家门口,却见家中长工陶伯的小孙儿正贴着砖墙摸来摸去。裴云惜上前问道:“小雀儿,你在作甚??”

    那唤作小雀儿的稚童道:“二少爷,我在寻宝。”

    “寻什么宝?”

    “我在墙里藏了宝贝,可找不着了,呜呜。”

    原来裴府的外墙年久失修,很多砖块松动,可抽出一截。小雀儿发现后便往里塞一些小玩意儿。裴云惜也是闲来无事,便放下琴,帮他寻宝。敲敲打打,来来回回,他终于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抽出来一看,诶?一封信?

    裴云惜取出信,粗粗地看了一眼,却是脸色大变!

    “小雀儿,这信是你放的?!”他惊诧问道。

    小雀儿不解,瞧了瞧信纸,道:“这个……这个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叫我交给,唔,交给谁呀?”

    想来是小孩子不懂事,忘了要给谁,就把东西塞进墙里了。而那个递信的人也是马虎大意,竟会将这封信交给一个稚童!

    裴云惜叠好信,匆匆往里赶,只见大厅里裴何氏与裴文惜坐着。

    “二哥,你回来了!”裴文惜眼睛一亮。

    裴何氏道:“着急忙慌的,怎了?你弟弟明日就要进京赶考了,你也不早些回来关心关心。”

    裴云惜哪里管得着这些,急道:“大哥呢?他人呢?”

    “大哥他,似乎在账房算账。”

    “诶,云惜,云惜——”

    裴云惜背着琴捏着信,火急火燎地冲到账房,一把推开门,“大哥!”

    裴明惜被他吓得一抖,字都歪了,“云惜?何事匆忙?”

    裴云惜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想笑,又想哭,“大哥你看!你看这信!”

    裴明惜接过他手里灰扑扑的信,展开一看——

    吾爱明惜:

    因事回京,暂不得脱。虽归期无定,然我心似君心,明月皆可照。

    戴洺洲 亲笔

    “大哥——”

    裴明惜颤抖着,抬起头看裴云惜,眼中已是满含泪水。

    第十七章

    这封迟来的信,犹如久旱逢甘霖,霎间化了裴明惜的忧愁。

    他的泪不慎滚落在信纸上,惊得他急忙拂袖去擦。裴云惜上前拉住他,道:“大哥,这信阴差阳错被小雀儿塞在了墙缝里,想必戴大人临行前就已送信而来,怎料下人马虎,出了这等乌龙岔子。大哥,这般你总可信了戴大人的真心罢?”

    裴明惜自知失态,仓促地拭干双泪,道:“他若付了真心,我当是欢喜,可……可他也道归期不定,我若等不来……”

    “大哥,你真真糊涂!”裴云惜欣然道,“他可不来,你且不动?”

    “这是何意,云惜?”

    裴云惜握紧他的手,心中涌起莫大的勇气,冲裴明惜灿然一笑,卖了个关子。

    这日晚饭难得裴家七人聚全,桌上菜色丰盛,为的便是给裴文惜践行。明年开春春闱,各地举子皆赶赴京城应试。临安离帝都虽不近,但比起岭南那带,自然好得多。路上慢慢走,得走上近一月,赶快些,约莫大半月。裴何氏不想裴文惜去的迟水土不服还要适应,盘算着早些去还能安心温习一段时日。

    “爹爹,我有一提议,不知当讲否?”裴云惜忽然道。

    全家皆一顿,望向他,裴老爷问道:“何事?”

    “方才我听阿眉说道,家中有一单大生意,是要押货进京,给京城最大的茶楼供货,可是?”

    裴老爷点点头,裴云惜微微一笑,又道:“这单生意可是戴大人介绍的?”

    “没错。”裴老爷狐疑地看着他,心道他的二子又在想什么幺蛾子,“云惜,你问这作何?”

    裴云惜不疾不徐,偷瞥了一旁默默吃饭的裴明惜一眼,道:“戴大人因事回京已有一月余,他对我们裴家的恩德如同再造。我是想提议,这次押货进京可否由大哥亲自前往,他与戴大人关系最亲,若能登门拜访以表诚心,戴大人定愈关照我们生意。”

    “这……千里迢迢的?”裴何氏忧心道。

    裴明惜亦是诧异地盯着裴云惜,后者报以一个劝慰的笑容,继续道:“我并不是空穴来风,想到文惜亦是首次赴京,便放心不下他一人。路上跟着大哥的货队,彼此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倒是大哥陪着文惜在京两月,等春闱结束再归也不迟。”

    “云惜……”裴明惜听他头头是道,自然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眼中浮上感激之色。

    裴云惜拍拍他的肩,笑道:“大哥,这一月来,你消瘦太多,我道你甚是想念戴大人,正好趁此机会去京城看望一番,领略一下繁华尘世,有何不可?”

    “嗯,云惜说得有理。”裴老爷沉思片刻,道,“难得明惜与戴大人如此交好,我们家的生意多亏了戴大人,亲自登门拜谢,理所应当。况且文惜尚幼,独自上路确实不便,有大哥作陪再好不过。”

    裴宸惜听他们嘀嘀咕咕,不满道:“我也想去京城!想去看花花世界!”

    裴玉惜亦道:“那我也想去!”

    “去什么去?你们俩近年来愈发顽劣,真是疏于管教了,等你们大哥三哥走后,我遣你们去铺子里学算账。”裴老爷横眉一竖,威严而立。

    裴何氏道:“那文惜便跟着明惜的货队一起进京吧,这样为娘才是放心些。”

    裴文惜自然是没有异议,而诡计得逞的裴云惜暗自得意着,在底下撞了撞裴明惜的腿,裴明惜亦是无奈地回看他,拿这弟弟束手无策。

    这夜裴明惜在裴云惜房中聊了半宿。两人好似回到儿时,同席而卧,恣意嬉闹。裴云惜细细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哥,到得京城,你便送上拜帖,择日携礼登门,好好与戴大人诉通情意。我知前路不易,但若你二人情比金坚,总会金石为开。戴家双子不好惹,你最好避开他们。而戴侍郎,我听闻是好官,你无须过度奉承他,不卑不亢则可。倒是戴夫人,当初听霍龄说过,她极爱霍家的水粉,你就买些来送她,讨好她的欢心。哦,你若遇见霍龄,可万万不能理睬他——”

    “云惜——”裴明惜失笑,打断他,“你竟是如此心细如尘的人,说得我已没了胆气进京。”

    “怎会?!”裴云惜讶然。

    自然这是裴明惜玩笑,他道:“日子还长,我自不会如此急切,这事讲求循序渐进,怎可一步登天?我,我只求见他一面,嗯,见他一面……”说着,竟露出寂落神情,“若他已变心,我,我亦不必纠缠……”

    “大哥!短短一月他若就变心,也只当我们看走了眼!”裴云惜愤然,“你对戴大人有些信心,可好?”

    裴明惜见他说得义愤填膺,顿感自己太过悲春伤秋,于是压下伤感愁绪,点了点头。

    翌日,裴明惜和裴文惜整装出发,裴云惜一直送他们到城门外,挥手作别,暗暗祈求两人平安归来。

    明年春天,若能迎来大哥与戴洺洲的喜讯,裴云惜便觉死而无憾。

    一切尘埃落定,裴云惜忽想起他已许久未去探望贺廉了,也不知这些日子贺大哥过得如何。他来到贺廉的陋室门口,敲了很久的门,等了很久,迟迟未见有人开门。许是贺大哥当差去了?于是他又找到巡逻队,岂料巡逻队的一名官差告诉他,贺廉已辞去差事大半月,早已不干了。

    贺廉……还是走了?

    裴云惜不解,他心道薄肃已回京,无人会捉拿他,为何他还要走呢?莫非……?莫非薄肃回来了?!

    这个猜测恶狠狠地锤击了裴云惜的心脏,让他狂跳不止,薄肃回来了?他发现了贺廉把他抓了起来?

    为了一探究竟,裴云惜转身又往西大街去,他快步赶着,心内难以平静,一边为薄肃若真抓了贺廉而愤恨,一边又思绪复杂地想,那人既回来了,为何半分动静也不曾有?啊,自然了,他来去自如,与自己何干呢?又凭何知会自己呢?

    对于薄肃的莫名指责,裴云惜感到自己很是荒唐,没有任何立场的指责仿若断了线的纸鸢,必定是会飞远的。但一想两人曾对面和曲,共谈琴事,又曾同塌而眠,肌肤相亲,怎么也算较为熟悉吧?但他离去时,从未想过知会自己,那他回来,自然也毫不在乎他的感受。

    裴云惜总道薄肃是瞧不上他这等商贾之子,不屑与他为伍,可内心却已隐隐将薄肃归为相交知己一侧。他明知这世上能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琴瑟相契的人有多难,多不易,却因着那门第的鸿沟,硬生生无视他,歪解他,甚至扭曲他。

    世间最糊涂者,莫过于当局者。

    西大街,柳居。

    裴云惜站在大门口,一月未来,柳居如故,除却那紧闭的大门。裴云惜拍响门环,静静地等候。不多会儿,门开了,一个下人探出头来。

    “何人,何事?”

    裴云惜道:“在下裴云惜,想拜见戴洺洲大人。”

    那下人诡异地看着裴云惜,道:“我家大人已回京一月余,早不在府上。”

    “那……薄肃薄公子可在?”

    “薄公子?”下人的神情更加奇怪了,“薄公子他不过是来临安小游,回京后怎还会来?”

    若不是这下人直白话语瞬间捏碎了裴云惜朦胧的希冀,怕是他还要傻傻地暗示自己,等他们回来,可以再……

    “是吗?打扰了。”

    砰!

    门无情地关上,徒留裴云惜一人在柳居大门外傻站。薄肃没有回来,意味着贺廉没有被捉去。那贺廉会去哪里呢?

    之后几日,裴云惜每日都会出门一趟,去贺廉的住所敲门。但那门从未应声而启。开始裴云惜还十分担心,甚至起了报官的念头。后来一想,若官府查出贺廉出逃薄府的事,岂不是自找麻烦?他还试图询问周边的邻里,但每个人都说许久未见贺廉了。

    如此过了半月余,裴云惜收到了裴明惜的信,他道路途顺利,已抵达京城,下榻会馆,因而忙提笔写信,报个平安,择日往戴府送上拜帖,登门拜谢。

    想来货队用马车赶路,自然是快于徒步的。让裴文惜跟着货队走,果然是明智之举。

    裴云惜读完裴明惜的信,稍稍安心,他真心希望裴明惜能顺利见到戴洺洲。然而此时家中却又出了一事,那便是裴宸惜与裴玉惜顽劣不堪,逃了铺子的管账学习,溜出去玩耍。阿眉不敢将此事告知裴老爷和裴夫人,他代铺子的掌柜来求裴云惜出面管教。

    “是吗?宸惜和玉惜去了何处?”裴云惜沉吟片刻,锁紧了眉头。

    阿眉愁眉苦脸道:“顺兴赌坊。”

    “什么?!”裴云惜大惊。

    他赶忙出府,赶去顺兴赌坊,这赌坊赫赫有名,是临安城中最大也是最黑的赌坊,饶是裴云惜这等不沾赌博的人,也如雷贯耳。裴宸惜与裴玉惜两人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居然跑去这等吃骨扒皮的地方,简直作孽。

    待裴云惜快要赶到顺兴赌坊门口时,却远远瞧见那门口围了许多人,大家喧闹低呼,隐约夹杂着什么惨叫声。裴云惜心神不宁地拨开人群,却见是一群高大强壮的男人正手持木棍,凶狠地殴打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那蜷缩着地上满身尘土的男人嘴边全是血迹,痛苦地呻吟着,场面惨不忍睹,但无人上前。

    “你他妈还不还钱!?嗯?!”为首的打人者说着便是毫不留情地一脚飞踹。

    地上的男人滚了一圈,快要说不出话来,“求、求求你们……我、我没钱……了……”

    “没钱?呵,没钱还敢再来赌?兄弟们,给我打!”

    话音刚落,四五个男人又冲上来,丝毫不顾人性命,如同宰杀一头家猪一般,往死里打那男人。

    裴云惜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倒吸凉气,却眼睛一晃,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大哥?!——”

    那打手当中,有一人听见裴云惜的呼声,迟疑片刻,回了头。

    “真的是你,贺大哥?!”裴云惜瞪圆了眼珠子。

    贺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脸上冷漠的神情却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他停下动作,把手上的棍子往身后一藏,似乎欲盖弥彰。

    “云惜……”

    地上那奄奄一息的男人被几个打手拖走了,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将他打死,毕竟他还要还债。只是地上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贺廉没跟着他们走,而是沉默着来到了裴云惜跟前。没想到一月余不见,再见竟是这等血腥的场面。裴云惜为他担惊受怕,却不曾想他安然无恙,还做起了这等营生。

    “云惜,你是不是瞧不起大哥了?”贺廉见他面色不善,不动声色地问道。

    裴云惜怔愣了一下,回神,茫然地摇摇头,“不……不是……”

    贺廉叹气道:“我知道,你定是瞧不起我,呵呵,可除了这等伤天害理的营生来钱最快外,我已别无他法。”

    “贺大哥你——”裴云惜有些不敢置信,“你急需用钱?”

    贺廉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们这等富家子弟怎能明白我的处境?那所破屋的主人见我掏不出明年的租金,便将我赶了出来。巡逻队的差事能有几文钱?我怕是哪一日饿死,也无人会知。”

    “我可以借钱——”

    “借?我怕我是还不起的!自力更生才是最好的!”贺廉打断他,理直气壮道,“云惜,人各有命,你不会懂的。只有这等肮脏灰暗的营生,才能使我不被发觉,又能果腹肚皮。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没有!贺大哥,我并无此意……”裴云惜被他说得愧疚,顿觉自己太过天真愚昧,“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以为薄肃回京了,你便可得自由,没想到……”

    “云惜,你是好意,我明白。但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我选择这行,便是无悔。死后下了地狱,也是应该!”贺廉说得决绝,让裴云惜无力反驳。

    本来,裴云惜可以介绍贺廉到自家铺子做事,但他已察觉贺廉似乎不想接受他的施舍,便悻悻地闭了嘴。

    “再见,云惜。”贺廉无奈地低下头,“若你还能原谅我……”说罢,他便转身离去,手上的木棍沾着血迹,闪闪发光。

    裴云惜久久无法平静,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无人关心他的发呆。或许是他想得太过简单,说到底,自己确实从未为衣食住行发过愁,个中滋味,无法体会。

    等他回神,恰好看见裴宸惜与裴玉惜两个小崽子说说笑笑从赌坊蹦跶出来,他一把拎过两人,拖回了家中,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裴宸惜还不服气,大嚷道:“我还赢钱了呢!为什么不能玩?”

    裴云惜气结:“谁唆使你们去的?赌钱是有趣的事吗?”

    裴宸惜嘟囔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你说什么?”

    “唔,二哥,我们就是随便玩玩嘛。”裴玉惜小声帮衬。

    裴云惜道:“若哪天你们输得分文不剩,便知道这玩玩的代价!”

    “好啦好啦,我们不玩了,可以了吧二哥?”裴宸惜不耐烦地敷衍道。

    裴云惜很少训诫他们,因此也拿他们无法,只能放了他们。而后几日,见两人老实不少,裴云惜也就放松了督查。之后想到贺廉,他也只能无奈叹息,虽然理解贺廉的处境,他却无法苟同他的做法。催债打手的营生,实在是血腥折寿,令人畏惧。两人曾欢笑交心,没料到竟有一日形同陌路。

    又过了些许日子,便立冬了。裴云惜等来了裴明惜的第二封信,而这封信却满目萧条,字里行间都是落寞。原来裴明惜送了拜帖,却得知戴洺洲被戴侍郎派去别地视察,不在京中。而拜帖恰又被戴洺仁瞧见,他竟亲自上会馆,大闹一场,弄得裴明惜尴尬万分,狼狈不堪。戴洺仁又道他大哥已有婚配,叫裴明惜趁早死了这条心,莫要执迷不悟。

    云惜,至此大哥已心如死灰,背水一搏,却输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只愿来年开春,文惜试后,速速回杭,莫再多留伤心之地。

    裴云惜摇头叹气,大哥实在是太过软弱,戴洺仁的话能有几分相信?不见到戴洺洲本人问个清楚,怎能算数呢!若这样轻易放弃,实在是太可惜呀。

    就在他干着急时,阿眉送来了另一封信,裴云惜拆开一看,便觉字迹眼熟。

    亲亲吾爱云惜:

    见信如唔。

    我已在京城安顿妥当,家中生意打理顺畅,霍龄那厮亦是被我训得服帖,至此你是否十分敬佩我呢?短短数月,我甚是想你,心道若你进京陪我,该是多好?

    故我寄上银票数张,作为路上盘缠,愿你给几分薄面,上京寻我,好叫我带你见识一番京城的繁华世界。我知你定不会拒绝,可对?

    梦桥 亲笔

    读完此信,裴云惜不禁泪湿眼眶,他一直对夏梦桥的出嫁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的错。没想到这家伙口气丝毫未变,似乎活得相当快活。这真是令人欣慰。

    裴云惜受他的鼓动,拿着那几张崭新的银票,思索了一夜,终于做了个决定。

    裴何氏得知他亦要赶赴京城,大吃一惊,面露难色道:“云惜,你一人上路,怕是不好吧?”

    “梦桥邀我前去,权当是去游山玩水吧。”

    裴何氏欲言又止:“可是这一路花费巨大,家中已掏出不少钱给你大哥和三弟,若你也……”

    裴云惜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掏出银票,坦然道:“梦桥替我备了盘缠,娘亲不必担忧。”

    裴何氏哑口无言,只能任他由他。

    准备几日,裴云惜便雇了一辆马车,带上少许行李启程了。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膝上的寄情光亮夺目,早已被他擦净。

    一路上,寄情的琴音悠扬飘荡,回响在进京的路上。

    第十八章

    经历半月颠簸,裴云惜抵达京城那日,天空中飘下小雪。这是入冬以来,京城下的第一场雪。

    帝都的繁华那是临安远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光那街道就比临安宽上许多。数不清的奢华屋宇和朱漆高门,令掀起马车帘子的裴云惜不禁赞叹。微雪点点,隆冬的寒意一丝丝渗透进体内,裴云惜迫不得已放下帘子。

    他搓了搓手,试图取暖,手背上已有青红肿块,怕是再冷些,冻疮就要彻底发作了。他一介南人,没有体会过干冷,御寒能力较差,再加上每日弹琴,时常冻得手都伸不直,弹到弹不动。

    因此,他还担心过夏梦桥的处境,怕他在京城冻坏了,后一想,霍家难不成还能冻着他?

    霍家在京城亦算是大名鼎鼎,随处拉一个路人随便一问,便知晓了霍府的地址。裴云惜到达霍府门口,通禀了下人,没一会儿,夏梦桥便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

    “云惜!——”

    “梦桥!”

    两人亲热地拥在一起,裴云惜不禁泪热眼眶,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两人自小结识玩耍,从不曾分离如此之久。夏梦桥还不停地在耳边念叨:“云惜啊云惜,我等你等得好苦!还怕路上有豺狼虎豹将你吞了!”

    “你就不能念着我好点?”裴云惜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夏梦桥松开他,细细地盯着他的脸,伸手捏了把,“瘦了,路上受苦了。”

    裴云惜道:“你胖了,看来过得不错。”

    夏梦桥眨巴眼,得意道:“我怎会委屈自己?霍龄让我主持家中内务,他那些个姑啊姨呀,姐呀妹的,个个被我治得服服帖帖。我算是看明白了,他霍家不比我夏家好哪儿去。”

    “豪门深宅,难免事多。你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喂,刚来就冲我讲大道理?啊呀,你的手都快冻坏了!快随我进屋暖暖。”

    夏梦桥命人搬下裴云惜的行李,送到厢房,两人进了前厅,屋中火炉熊熊,暖意四伏。裴云惜解下披风,好好地焐了会儿手,这才血色回春。

    夏梦桥便在一旁讲述着这几月来他的经历,原来,霍龄娶男妻的事霍家是反对的,奈何霍龄如今已独立半边天,又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就连他老爹都奈何不了他。霍老爷还有几房妾室和子女,家中为了财产亦是明争暗斗。夏梦桥没想到自己是出了自家火坑又跳进霍家火坑,气得要命,刚来就打算回杭。霍龄又求又哄,又亲又抱,他才勉强答应留下。

    “梦桥,你大可回来!怎还留下受苦?”裴云惜心疼道。

    夏梦桥摆摆手,一派轻松,道:“我是装的啦,我来了就没打算走。吓吓霍龄那厮罢了。我当务之急自然是打理家中的业务,处理米行的事。霍家那群少爷小姐,我稍微用点手段就把他们吓趴下了,哈哈……”随后,他说起了如何逗弄那些个少爷小姐,直拍大腿狂笑,裴云惜见他如此快活,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许久,下人来报晚饭时间到。裴云惜问:“霍龄呢?”夏梦桥不在意道:“他有大事要办,这几日都不在府上。”

    “大事?”

    “是大事,我都不敢打扰,你可知他还有个宫廷御用调香师的称谓?薄皇后是真喜爱他,破格给他这个商贾之士加了官,命他专为自己调香。过几日,薄皇后要去万梅园赏梅,命他随行,他正研制新香打算到时献上。”夏梦桥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当他只会溜须拍马,哪知还有此等本事,啧啧。”

    裴云惜对霍龄只有极差的印象,没想到竟还有令人刮目相看一面,“原来如此,难怪他在京城能站稳脚跟。梦桥,你跟了他,或许……”

    “或许还不错,是吧?”夏梦桥见他忸怩犹豫,知他还在顾虑当初的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咯,一切造化都有定数,何必顾影自怜唉声叹气呢?”

    有时,裴云惜真是艳羡夏梦桥的豁达与宽广,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遇事迎刃而解,不像自己,徘徊彳亍,错失多少机遇。

    这夜,夏梦桥邀他喝酒,酒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天宫楼的梨花酿,味道果真是不同凡响,两人喝得酩酊,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翌日,霍龄问过下人,循着一丝酒香推门而入,见两人熟睡不醒,起了歹心,爬到床上打算调戏一番,怎料一脚被夏梦桥踹到了地上。

    “唉哟……唉哟真狠呐!”他满地打滚。

    夏梦桥捂着脑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他,“一身的香味,就猜是你。你想干嘛?”

    霍龄嘿嘿一笑:“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咯。何况有两个美人在床,妙哉。”

    夏梦桥冷笑一声:“你敢碰云惜一下,我就把霍府卖空!”

    霍龄一抖,冷静下来,“娘子,别呀!”

    裴云惜慢慢转醒,亦是头痛欲裂,“怎了……”

    “再睡会儿吧,云惜。”夏梦桥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让他继续睡,裴云惜本就旅途劳累,不堪重负,又睡了过去。夏梦桥下床把霍龄拎出厢房,呵呵冷笑,“怎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睡在铺子里呢。”

    “这不……想娘子了吗?”霍龄嘿嘿两声,淫`笑着将手摸到了夏梦桥的腰上,“回房,亲热亲热?”

    “你兴致倒是不错,新香调制好了?”夏梦桥不动声色地掐住他的手,“云惜来了,少动手动脚,污了他的眼!”

    霍龄不悦道:“敢情我二表弟竟比我重要?诶……你这是吃醋了?二表弟原本可是要过我的门儿——”

    啪!

    夏梦桥赏了他一个小巴掌,鼻尖对着鼻尖,凑近了威胁道:“看来你贼心不死咯?”

    “呃,别别啊,娘子,我不是开个玩笑吗?何必如此严肃呢?”霍龄嬉皮笑脸搂住他,无赖地亲着他的侧脸脖颈,道,“我回府是想告诉你,万梅园的梅花提前开了,明日皇后娘娘要赏梅。宫里的公公来通知我,说是要我带上新婚的娘子一道去,皇后想见见。”

    “这……”夏梦桥迟疑道,“怕是不合适吧?我等草民,哪有资格参见皇后娘娘?若是出了纰漏招来杀身之祸,得不偿失。”

    霍龄笑眯眯道:“放心,皇后娘娘平易近人,更是对我青眼相待,我的婚事她本想做主,我道此事还得两厢情愿,她亦是赞许。这回就想亲眼见见我选的贤淑良妻咯。”

    “哦?”夏梦桥对他的夸赞不为所动,“说来说去,还是你眼光好喽?”

    “重点难道不是在良妻上?”霍龄故作惊讶。

    两人推杯换盏式的打太极,各怀心思,却也能表面和谐共处,实属诡异。在夏梦桥看来,两人虽有情意,但也未到生死相许的地步,不过是各取所需,冷暖互知罢了。

    “好了,我跟你去了,云惜怎办?”

    “我表弟?大不了也跟着去。”霍龄无所谓道,“他无须面见皇后娘娘,随意逛逛便可。那公公让我携家带眷,指不定我有两个娘子呢啊哟疼——”

    霍龄的耳朵就这般被夏梦桥揪得通红。

    裴云惜醒来已近午时,夏梦桥与他吃过饭后,便与他出门,去了浙商会馆。裴文惜在会馆里温习书卷,但裴明惜不在。裴云惜一问才知,裴家的茶叶销路不错,又因着戴洺洲的面子,买茶的客商络绎不绝。裴明惜这几日常常不在会馆,出门商谈生意。

    裴云惜遇不上他,只能叮嘱了一番裴文惜,与夏梦桥离去。路上,裴云惜踌躇半晌,才将大哥与戴洺洲的事说了出来。

    夏梦桥颇为惊讶:“原来我走后,竟还有这么一段逸事,妙哉妙哉。”

    裴云惜却不甚乐观道:“若戴大人只是个寻常人,该多好,大哥也不必如此哀愁,求路无门了。”

    “非也非也,云惜,古往今来,门不当户不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不胜枚举,这才是常事。若你大哥真与戴大人成了,那才是要烧高香。”夏梦桥耸耸肩,安慰他,“看开点,努力争取过便是好事。至于成不成,看造化吧。你也不必太多挂心。”

    裴云惜想到自己可能孤寡一生,便不免操心大哥的幸福。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确实挂心多度了。

    两人四处闲逛,冬日虽冷,但大街上依旧热闹繁华。小贩们抖着身子卖力吆喝,路旁卖艺者亦是亮出绝活。夏梦桥带着裴玉惜走走看看,两人冻得鼻子通红,却是快活之极。

    走着走着,便拐到了一处小街上,夏梦桥道此处有非常好吃的糕点铺,定要让裴云惜尝尝。两人进店买了一堆,嘴里塞着,手上提着,心满意足地出来。

    “唔?豪多伦(好多人)啊……”裴云惜嚼着软糯的甜糕,忽然看见前方有家店门口围了不少背着琴的年轻人,他们排成一行,神情严肃坚毅。

    夏梦桥拉过一个路人,问为何这般,那路人道:“那是黄大师的琴馆,这些人呐都是跑来拜师的,可人家哪看得上呢?别说站几宿,跪都没用!”

    “黄大师是谁?”

    “二位……是外地人吧?”路人打量了他们一眼,“黄大师都不知道?自然是琴艺天下第一的黄飞云黄大师啦,当今圣上的御用琴师!制琴奇才!”

    “黄飞云……”裴云惜一下子愣住了,原来他极为敬仰的黄飞云住在这儿,“他,他在里面吗?”

    “唉哟,人家大师行踪不定,谁知道呢!”

    夏梦桥略有所思地嚼着米糕,对裴云惜道:“这厮号称天下第一,若他与你师父一比,如何?”

    “没有比过,我怎会知晓?”裴云惜好笑道,“我倒也想拜见拜见,只不过人家是宫廷御用琴师,我等凡人,怕是无缘得见。”

    说罢,他便抵着夏梦桥的背,拱他走。夏梦桥不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道他的琴艺必是第一?回头你跟他切磋一番,指不定如何。”

    “嘘,你别在人家琴馆门前嚷嚷……”裴云惜只当他玩笑。

    回到霍府,天色已昏,霍龄正命下人打包行李,即将驱车前往近郊的万梅园。

    夏梦桥已在路上与裴云惜说明,邀他前往,裴云惜本就出门悠游,怎有不应之理?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霍龄碍着夏梦桥的眼刀,不敢随意调戏裴云惜,只能捡了自己在京城的辉煌事迹夸耀。一面说自家的水粉胭脂远销西域,一面又吹嘘皇后娘娘如何看得起他,夏梦桥不屑嗤笑道:“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嘴皮子比别人多抹了蜜,有何稀奇?”

    霍龄冲他眨眼,问道:“这蜜甜不甜,嗯?”

    夏梦桥觑他一眼:“别在云惜面前恶心人。”

    裴云惜抱着寄情,恍惚回神,“嗯……?”

    “云惜,你在想什么呢,如此入神?”夏梦桥道,“琴重不重呀,我替你抱。”

    “不……不必,我抱得动。”裴云惜道,“万梅园,我真的可以进?”

    霍龄胸有成竹道:“自然,到时我们会住在偏院。不过晚上有一场夜宴,你去不得,我差人给你送饭。”

    “我可在院中四处走动?”

    “自然,不过别走到梅林中去,那里种着的梅花品种世间稀有,是皇后娘娘的心头宝,每年花期,皇后娘娘都会摆驾万梅园赏梅。”霍龄一谈到皇后娘娘,便滔滔不绝,“此番我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要研制一种带有梅香的熏香,承蒙娘娘恩泽,我终在前日制成,今夜便要献供,哈哈哈,必定使皇后娘娘笑逐颜开。”

    夏梦桥道:“你不进宫当太监,伴在皇后身边,着实可惜了。”

    裴云惜噗嗤笑了,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天道轮回啊。

    万梅园建在半山腰,占地宽广,屋宇众多。山门前守卫们把进山的马车一一排查,搜查甚严。霍龄三人被安排在了一处离主屋不远的小院,院中亦是栽了不少腊梅,寒冬气候里竞相绽放,清香阵阵。霍龄和夏梦桥盛装打扮,带着熏香要去觐见。

    “不过一二时辰便回,云惜你多小心。”

    裴云惜笑道:“我抚上一会儿琴,怕是你们便回了。”

    二人走后,院中灯火逐一被下人点亮,裴云惜嗅着梅花的香气,坐在院中,忽然,夜色中传来铮铮的琴声,犹如一道银练霎间裹袭了他。这琴音古朴高洁,如群山之拔翠,似雪原之皑皑,空灵高远,曲调前所未闻,技法亦是高超非凡。

    琴艺达到如此境界,怕是连他的师父方摒都快及不上了。裴云惜深知皇家之地,高手如云,亦不为过。琴曲悠然婉转,时起时伏,扣人心弦,裴云惜阖眼冥听,将曲调暗暗刻在心间。

    约是一盏茶的时辰,琴声铮然而止,裴云惜静等片刻,不见琴起,便知已是结束。遂抚琴循音而弹,想描画出方才的琴曲。这曲罕见的技法复杂,裴云惜在心中暗叹弹琴之人琴艺超俗,自己难以望其项背。想要将此曲习得,怕是要亲眼见到那人弹奏才可。不过夏梦桥叮嘱过他不要随意走动,触了皇家禁忌得不偿失。

    一曲弹罢,余音嗡然,裴云惜心力交瘁,略感疲惫,此曲竟能耗费他如此多的心神精力。

    “你弹得不错。”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声音。

    裴云惜一吓,猛然起身,“谁?”

    夜色掩盖的拱门外,徐徐地踱进一个人影,裴云惜紧张地盯着他,直至那人的面目被灯火照亮,是位中年男子,一身白袍锦袄,玉冠束发,气质清雅,犹如仙祇。

    “呃,这位前辈是?”裴云惜拱手作揖,不敢失了礼数。

    那人道:“鄙人在隔院抚琴,忽听这边亦有琴音,遂过来一探。”

    “啊,原来是琴曲的主人,在下失礼。”裴云惜没料到自己拙劣的琴艺会引来本尊,“在下忽听得此曲高雅动人,班门弄斧,依样学样,实在是羞愧难当,请前辈莫要耻笑。”

    那人闻言,不住低笑,慢慢走近,“这位公子口音软糯,怕是南方人?面相也生,因何来此?”

    裴云惜恭敬道:“晚辈鄙姓裴,名云惜,表字惜琴,确是临安人士。此番是随水粉商人霍龄来此,算是闲游。”

    “霍龄?那人竟也有你这般谦恭有礼的朋友?呵呵……”男人笑了,“你琴艺不错,方才那曲能只听一遍便完整弹出的年轻人,我只见过一个,那便是我的徒儿。”

    对于这梅园奇遇,裴云惜甚感新奇,忍不住攀谈,“前辈,恕晚辈冒犯,若无急事,晚辈可否向您讨教一二?”

    “哦?如何讨教?”

    “此曲尚有技法未清,可否请前辈指点一番?”

    “哈哈哈……那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吧。”那人似乎许久没有遇见裴云惜这样执拗好学之人,欣然答应,“那边是你的琴?”

    “正是。”

    “弹吧,裴公子。”

    于是裴云惜又弹了一遍,那人略一沉吟,细细指出了他的错误,更正了一些他的手法。裴云惜大为受用,很是感激。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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