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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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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正文 第8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8节

    “前辈,不知如何称呼?”裴云惜起身,朝他一拜,“今日能得您指点,受益匪浅,三生有幸。”

    “呵呵,现在像你这般谦虚好学的小辈真真难能可贵啊,若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也能这般勤学,我倒是了无遗憾。可惜啊,他真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那人自顾自回想着,“改日他来,我定要请你与他切磋一番,挫挫他那股子傲气。”

    “前辈?”裴云惜用眼神询问着。

    “哦,忘了说,鄙姓黄,名飞云,表字飞仙。”中年男人不禁笑起来了,“不知你听说过我吗?”

    “……”裴云惜呆若木鸡,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来是没听说过了。”黄飞云淡然一笑,浑不在意。

    “不……不!”裴云惜一抖,连忙摇头,“前辈,黄前辈!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怎会不知?”

    没想到白日还在念想,晚上便见着了真人,果然人生处处有奇遇,杀得裴云惜措手不及!

    “裴公子,既然你来自临安,不知是否听闻过琴仙散人方摒的名号?世间都道南方北黄,此生未与他见面切磋过,实属一大憾事呐。”黄飞云捋了捋小胡子,莫名哀愁起来。

    裴云惜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方摒,便是家师,黄前辈。”

    第十九章

    “哦?”

    黄飞云闻言,眼中霎间闪过一丝惊诧,“这真真……无巧不成书了。”

    裴云惜亦是叹道:“前辈见怪了。”

    黄飞云摆摆手:“我怎会见怪?正所谓见怪不怪,呵呵。难怪你的琴艺修为超于同辈,想来方摒确实有造才之能。如此这般,我愈发想找他切磋了。”

    “黄前辈,若哪日您南下路过临安,晚辈定当恭候,为您引见家师。不过近日家师去了雁荡山,找老友陆九骊陆老先生叙旧,归期未定。”

    黄飞云眼睛一亮:“陆九骊?琴痴陆九骊?”

    “琴痴?”裴云惜怎从未听过陆九骊的这个外号。

    “哈哈哈,裴公子不曾听说也是常理,那是陆九骊年轻时方声名鹊起时的外号,不过他厌恶别人叫他‘痴’,觉得不雅,他与我师兄曾是好友,我年少时见过他一面。没想到他与方摒竟是至交好友。”

    裴云惜不敢妄自多揣黄飞云的话,只道:“想来爱琴之人,总会相遇。”

    “爱琴之人……?嗯,也是,若我徒儿来了,该当为你引见,他也担得起‘琴痴’一称。”黄飞云的目光悄然落在裴云惜放在石桌上的琴上,问道,“此琴雕工精美,琴弦暗带光泽,莫非出自方摒之手?”

    “晚辈惶恐,这是晚辈的拙作,怎能配上家师之名?家师的制琴手艺巧夺天工,晚辈是万万比不上的。黄前辈抬爱了。”说罢,裴云惜双手一合,弯腰作了揖。

    “……”黄飞云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回神,“哈哈哈哈……裴公子果真是方摒调教的高徒,深藏不露!弹琴制琴,皆在拿捏之间,竟令我起了妒忌之心,羡慕起方摒有你这般聪慧懂事的好徒弟!”

    裴云惜忙道:“黄前辈谬赞了,想来前辈的徒儿亦是技艺不凡,琴艺超群,前辈无须艳羡他人才是。”

    “裴公子能言善道,令我难得的欢欣,你这个小友,我算是交定了。”黄飞云站起身来,抖了抖宽大的月白色袍袖,仰面望月道,“今夜夜已深,上了岁数,熬不得夜,就此告辞了。明日若我无事,定当再来寻你。”

    “黄前辈慢走。”

    见那白袍身影慢悠悠地隐去,夜色浓墨,梅香暗浮,裴云惜松懈了肩头,暗叹一声,他原本是怕黄飞云轻看他,想他一介庶民,身份低微,没想到出人意料,黄飞云算是对他有几分赏识。若方摒知晓,也算是不丢他的脸面。

    古往今来,琴师向来分为两极,宫廷御用与江湖草野,两方互相看不起,都颇为自视甚高的意味。方摒是典型的隐于世外,黄飞云却是明显的居于庙堂。而后者心中却不曾贬低前者,还想与之切磋,这令裴云惜诧异万分。在他认知中,有官阶的琴师向来瞧不起游历江湖的琴者,认为他们不成气候,不够高雅。然方摒曾教导裴云惜,告诉他琴无两极,皆是万物之音,无论阳春白雪靡靡之音,或是高山流水心扉之曲,皆在人为,人琴合一,乃是最高境界。

    夜里,霍龄与夏梦桥回来,前者酩酊大醉,颠来倒去,后者将他扔于竹榻之上,帮他洗了个面就随他去了。裴云惜睡不着,想了很多,夏梦桥和衣上床,与他共枕,问他可有心事。裴云惜将方才的遭遇说与他听,夏梦桥道:“云惜,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据闻黄飞云只为皇上和皇后奏曲,其余人想听,得看他心情,可谓千金难买。”

    “看来我今夜白赚了一千金。”裴云惜无奈地笑了笑。

    夏梦桥抿嘴闷笑,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云惜,今日见到皇后娘娘的尊容,我大为吃惊。”

    “嗯?”

    “她与薄肃薄公子眉眼可谓极其相似,果真是一奶同胞,啧啧。”

    来不及收起的笑意登时凝在了嘴边,裴云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似被噎住般,“是吗……”

    “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没什么。”像是瞒得极深的一个秘密被人无意间掘开,那人还无知地踢了两脚,力道不轻。

    夏梦桥盯着他道:“你对薄公子有何想法没?”

    “啊?”裴云惜吓了一下。

    “你作甚瞎喊?唉哟吓到我了……”夏梦桥佯装恼怒拿脚踹了他,“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怕何?”

    “我……我没怕,是你无缘无故扯到不相干的人,岂不是吓我一跳?”裴云惜眼神若无其事地移开,“本就没有干系的人,提他作甚?”

    “没有干系,不能随便提提?何况他曾帮——呃,曾如此赏识你。”夏梦桥咳嗽一声,道,“戴大人不是曾说,你与薄公子志趣相投,定能成为挚交好友?何况薄公子仪表不凡,为人稳重,我看配你正合适不过。”

    “梦桥你!你如何乱开玩笑呢!”裴云惜猛地坐起身来,惊得六神无主,“他为人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怎会……”

    “傲慢清高?寡情薄意?我的天,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夏梦桥也是一屁股坐起,满脑疑惑,瞪着裴云惜,“云惜,我道你识人向来不错,这回怎如此糊涂?薄公子确是寡言少语了些,但也不是你所说的那类人物吧,至少他,他还帮……哎呀,有些事我不能说清,但我信你素来心清眼明,莫要被一时的偏见所束缚。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一成不变,更何况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薄公子若真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斤斤计较,怎是君子所为?”

    “我……斤斤计较?”裴云惜一时语塞,羞愤交加,“我,我说不过你!”

    没料到夏梦桥竟会如此替薄肃讲话,黑白颠倒,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心胸狭窄,不识好歹。裴云惜气得翻身睡去,不再理睬夏梦桥。夏梦桥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去隔壁照看霍龄,怕他受凉。

    裴云惜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满腹委屈,人是会变的,但成见会变吗?怕是很难吧?他无法忘怀那夜假山后听见的话,正如一道霹雳,彻底劈开了他,想再复合,难呀。无论之后薄肃待他再如何客气有礼,他也害怕那是这人假装的,其实他的内心是不屑于和自己为伍的。越是这样想,越是陷入无望、焦躁和自卑。也许方摒说得对,他的修行还差得远呢,一颗被俗世污染的心,怎还会清净?

    翌日醒来,裴云惜便瞧见了满桌的粥点佳肴。夏梦桥向他赔礼道歉,说是昨夜话重了。裴云惜又是感动又是生气,骂道:“你我还有如此见外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不气?”

    夏梦桥咧嘴一笑:“见你笑了,我便安心了。霍龄有事出去了,我们便四处逛逛吧。”

    “好啊。”

    只不过两人还未解决完早饭,就有婢女前来,说是黄飞云有请。裴云惜猜到定是昨夜之约,便道:“梦桥,你与我一齐去吧?”

    “不不不,他邀你,又不是邀我,我才不去。”夏梦桥打个哈欠,“正好,昨夜霍龄折腾我半宿,我干脆补上一觉,你且莫打扰我。”

    裴云惜念他劳累,亦不强求,抱上寄情,随着婢女前去。万梅园院落众多,若是不熟,定会迷路,裴云惜跟着婢女穿行过数座院落,暗叹皇家的气派。

    “裴公子这边请。”

    裴云惜跨入园中,只见满园的雪白飞花,繁盛夺目,洁白清明。这里不再是一处院落,而是一大片林子,林中满是梅花,香气凛冽,甚至暗带甜腻。

    曲径通幽,梅林深处,陡然多处一座凉亭,亭外还有一处石台。

    亭子四周立着四名守卫,两名婢女,黄飞云听见脚步,抬头一望,道:“裴公子来啦。”

    裴云惜见黄飞云对面还坐着一位仪态雍容高贵,衣着富丽的女子,登时一愣,即刻俯身下跪,高喊:“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哦?你怎知我便是皇后?”那女子开口问道,不急不缓,语调微微上扬。

    “皇后娘娘天人之姿,草民惶恐。”

    “呵呵,抬起头我瞧瞧。”

    裴云惜克制着发抖的身子,微微仰面,但目光仍是下垂望地,不敢逾矩。

    黄飞云道:“皇后娘娘,何必吓唬他呢?裴公子可是难得的琴才,娘娘不妨听他一曲?”

    “既然老师这般说,我又怎能败兴呢?”薄皇后微微一笑,继而对着裴云惜道,“你叫裴云惜,对吗?老师如此赏识你,我倒也想听听你的琴艺。”

    一旁的婢女将他的琴搁在石台上,裴云惜伏着身子退到石台旁,规矩地坐下,随即深吸一口气,屏息凝视弹了起来。他竭力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莫怕莫怕,宠辱不惊。

    薄皇后与黄飞云在亭子里下棋,有了这悠远高雅的琴声作伴,更是身心舒畅。黄飞云甚是满意裴云惜的琴技,频频回首看他,眼中含笑。薄皇后见了,亦是但笑不语,心知肚明。

    一曲罢了,薄皇后道不尽兴,裴云惜遂再弹一曲。这时有婢女从林外赶来,在薄皇后耳边低语,皇后轻轻颔首,婢女退下。

    不多会儿,婢女领着一人徐徐走来,那人身形挺拔巍然,手执一扇,腰环玲珑玉佩,脚蹬月白锦靴。裴云惜垂目弹奏,只瞧见那人的脚稳步朝这边走来,一时纳闷,遂慢慢抬头,直至颈上,便瞧见了那人模样——

    “啊……”他骇然低呼,手中的弦没绷住,嗡的一震,突兀万分。

    薄肃止步,侧脸看来,便瞧见了呆若木鸡的裴云惜,亦是手中一紧,攥住了折扇,神情吃惊。

    黄飞云见琴声止了,十分疑惑,回头一瞧,只见薄肃与裴云惜四目相对,两望无言。

    “你们这是……?”黄飞云道,“徒儿,你怎来了?”

    薄皇后道:“前些日子,肃儿不在京内,是我让人叫他一回来便来见我。做姐姐的,想见弟弟一面,竟是如此之难呢。”

    薄肃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 走向凉亭,道:“臣弟参加皇后娘娘。”

    “你倒是礼数周全,快些过来让姐姐瞧瞧。”

    薄肃抿唇,一脸不愿,但还是走上前,任薄皇后察看,薄太傅的原配去得早,姐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妾室生的孩子虽与其关系不差,但也无法真如血亲。

    “徒儿,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为师要向你引见一下坐在那边的裴公子,他年纪轻轻,便琴艺超群。你该多多与他讨教切磋,互增互进。”黄飞云乐呵呵地介绍道,“这位裴公子来自临安,你数月前随戴家小子去了临安,不知曾谋面否。”

    “嗯。”薄肃冷静地瞥了一眼裴云惜,见后者慌乱地低下头,“我与裴公子已是旧识。”

    “竟真相识?哈哈哈……”黄飞云一愣,大笑,“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书啊。”

    薄皇后道:“是在临安时结识的?”

    薄肃点了点头。

    而那边裴云惜已是心神不宁,伏在琴弦上的十指微微发颤,想拨弦,却使不上力。

    “咦,怎的不弹了?”薄皇后问道。

    裴云惜咬着牙,想扯出个笑,却眼角发酸,“草民,草民方才弹错了,还请娘娘降罪。”

    “无妨,老师想请肃儿与你共弹,如何,裴云惜?”

    黄飞云满意道:“既然你们是旧识,想必肯定已私下切磋过。我徒儿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最最赏识懂琴之人。”

    薄肃走下凉亭,一步步靠近裴云惜,直到他看见裴云惜手中的琴时,才霎间憾然,“你的琴……?”

    裴云惜猛然起身,把琴一推,“薄公子的琴,在下物归原主。”

    “你……”

    “薄公子走得匆忙,定是忘了这琴。虽、虽说此琴是在下的拙作,但若薄公子不嫌弃,还望收下此琴。”裴云惜说完这话,突然有种莫名的轻松,仿佛卸了担子,无事一身轻。

    “你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薄皇后蹙眉,“时候不早,还是都随我用了午宴,再切磋不迟。”

    皇家的午宴华丽丰盛,抵得上裴家过年时的一顿。

    裴云惜挨着黄飞云坐,低眉顺眼。薄皇后出了宫,便减免了许多礼节,她进宫多年,甚是怀念家中滋味,围坐一桌用餐更是鲜有之极。今日有人陪她用餐,她倒是高兴,特别是薄肃的到来。

    裴云惜不敢多言,只是闷头吃着珍馐美味,他想这些菜足以塞住他的嘴。薄肃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薄皇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黄飞云还时不时训他无趣,薄肃一概不理。

    “你离京如此之久,表妹素心还时常进宫对我抱怨,说是见不到你这位表哥。”薄皇后无意间想起,便随口说着,“你已至成家岁数,怎还磨磨蹭蹭?”

    裴云惜听出了薄皇后的话下之意,他相信薄肃不会听不出来。

    可是薄肃听而不语,薄皇后愠怒,掷下碗筷,说是饱了,便起身走了。

    黄飞云低叹道:“徒儿啊,你这性子得气死多少人。”

    裴云惜却是被他这句话逗乐了,想憋住笑,却闷哼了一声,黄飞云听见了,问道:“裴公子似乎有所见解?”

    少了薄皇后,裴云惜稍稍放松一些,他道:“前辈莫要见怪,晚辈不过是……忆起了初次见到薄公子时的情形。”

    “哦?说来听听。”黄飞云饶有兴致。

    薄肃就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裴云惜半顿饭时间,亦是想通,薄肃本与他无关,自己又为何要唯唯诺诺呢。

    “那是戴洺洲戴大人的诗酒会上,众人交谈甚欢,唯独薄公子一人,立于门外,冷淡地看着大家。我想薄公子确实不喜与人交际。”

    “我不过是……不擅于,和人交谈。”薄肃忍不住为自己辩护道。

    “薄公子学富五车,饱览世事,怎会不擅与人交谈呢?”裴云惜弯起嘴角,佯装无知地望着他,“前辈,想来您应当问一问,为何薄公子会如此呢?”

    薄肃微诧,他不明为何裴云惜会如此质问他,“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何长处值得向他人推介。”

    “薄公子过谦了吧?”裴云惜嘴角抹过一丝苦笑。当时薄肃冷眼瞧人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怎是不擅?他不过是不屑!厅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在巴结戴洺洲,想攀龙附凤,这些人,都恬不知耻,都臭不要脸。裴云惜想,薄肃当时定是这么想的。

    “徒儿?”

    薄肃吃惊地望着裴云惜,竟被他微讽的神情摄住了。

    “薄公子不擅与人交谈,定是疏于练习了。恰如家师曾告诫在下,疏于练琴,便不会有所成就。只有勤练苦练,才能运用自如。”裴云惜尽量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很友好。

    薄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眉宇间渗出一丝丝的无措与戾气,“你……说得对,比起我,你定是善用时候,勤加练习,才能将琴弹得这般无瑕出色。”

    裴云惜脸色中掺了一丝惨白,他似乎看见了薄肃的窘然,而自己竟如此咄咄逼人,一反常态。

    黄飞云亦是意识到了他们的异样,问道:“你们二人,怎么回事?”

    声明:下章有人要示范史上最惨求婚样板。

    第二十章

    最终这场皇家宴席,不欢而散。

    裴云惜浑浑噩噩回到小院,脑中满是薄肃惊愕且愠怒的脸色,明知得罪那人的下场,却仍旧忍不住在嘴上趁一时之快。薄肃究竟是多清高傲慢,多薄情冷血,又与他何干?或许是想起贺廉决绝孑然的背影,愤愤不平吧。

    回到屋中,夏梦桥刚醒,他见裴云惜迟迟才回,笑道:“黄大师这么看得起你?想必是要留你做他的徒弟!可惜你名花有主!”

    裴云惜打不起劲,淡淡地看他一眼,在床边坐下,道:“他有徒弟,你道是谁?”

    “我怎会猜到?我又不是神仙。”夏梦桥白他一眼,“你这是见着他徒弟了?人家技艺超群,你自惭形秽了?”

    有时候夏梦桥就有这等神力,一说一个准儿,裴云惜道:“他的徒弟是薄肃。”

    “薄肃——薄公子?!”夏梦桥一骇,惊得坐挺了身子,凑近裴云惜,“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薄公子?”

    “你还认识第二个?”裴云惜无力道。

    夏梦桥陷入了短暂的游魂当中,怔愣了半晌,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道:“孽缘呀孽缘,啊不,天赐良缘呀,云惜!”

    “怎么?”

    “你与薄公子呀,从临安到京城,你们的缘分就没断过。”夏梦桥兀自说着,却见裴云惜倏地瞪圆了眼,“你冷静些,听我说完嘛。还曾记得你说过,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心神交一的爱侣共度余生么,你道他要懂琴、爱琴,最好么,是个翩翩君子,愿与你琴瑟和鸣,携手江湖。这不就是,薄公子?”

    “你……”裴云惜猛然涨红了脸,竟一时语塞,“我……”

    “你脸都红了,莫非被我戳中心事?”夏梦桥笑嘻嘻地拧了一把他的脸颊。

    裴云惜心下百感交集,浑身燥热,既想大骂夏梦桥胡说八道,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梦桥,梦桥你莫要寻我开心了……我是真真不喜薄肃,不喜他的品性,不喜他的行事作风。方才那,在那宴席之上,他还对他曾经所作所为一味推诿,佯装谦逊。可他分明不是那般的——”

    “那他是哪般?”夏梦桥打断道,“你怎知他是佯装谦逊?你问他了?又怎知他的品性有瑕,行事作风不正?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

    “云惜,据我所知,身边认识薄公子的人,只有你对他抱有偏见,我原以为你们该是最为相契的人,怎知你竟对他怀有如此深刻的成见,有道是君子无偏,而你已然蒙了心智。”

    裴云惜百口莫辩,他向来说不过夏梦桥,“梦桥,我是不是蒙了心智,迟早会有断论!”说罢,他起身离开。

    “云惜?云惜?”

    夏梦桥真想仰天长啸,本想撮合一对有情人,怎知弄巧成拙,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与我置什么气呢。叹了口气,他掀被起床,披上衣袍,走到外屋,却是不见裴云惜人影。

    置气跑出小院的裴云惜在绕了三个庭院后,才意识到迷路了。万梅园游廊纵横交错,时而景致无差,根本认不出这处是否已然来过。裴云惜暗暗悔恨,他不该将气撒在夏梦桥身上,更后悔没头没脑跑出来。若是冲撞了皇室,该当死罪呀。

    幸而寒风中飘来一阵梅香,这是梅林中,鲜有品种的梅花香气。裴云惜依稀记得梅林回小院的路,因此嗅着梅香一路走去。他一路走去,饱览园林景观的错落精致,不得不赞叹万梅园可与江南的名园们媲美。

    梅林中空无一人,裴云惜踏着雨花石铺就的小路走着,忽听得林中有琴声回荡,他避开几株梅树,向琴声来处探望——

    一人白衣胜雪,独坐梅树下,弹着古琴。

    “薄肃……”裴云惜低喃着,不禁望向那人修长的指节,行云流水般拨动着琴弦,技法无可挑剔,而有幸被他拨弄的琴,是寄情……

    这是他制的琴,是他取的名。

    裴云惜又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许欣慰与安心,原以为寄情被那人弃了,成了零落孤单的可怜物件。而造就它的自己,即便留下了它,也好比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琴音忽的断了,裴云惜回神,却见薄肃冷冷地盯着他,寸步不移。

    裴云惜骇然,正欲逃走,只见薄肃率先他一步站起身,抱起琴,默默地转身走了。

    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完全不想看见自己,裴云惜倏地捏紧梅枝,心下涩然,后知后觉间,才惊觉自己差点捏断皇后娘娘的宝贝,吓得连忙松手,脸色泛青。

    回到小院,霍龄亦是回来了,桌上备好了酒菜,夏梦桥见裴云惜平安归来,也不敢再说一句重话刺激他,忙拉他坐下吃饭。晚上,夏梦桥被霍龄拐进屋中,裴云惜也不好打扰,半夜只听得隔壁隐约传来忽高忽低的淫言浪语,臊得他半宿没睡好。翌日清晨自然是精神不佳,萎靡不振。屋外下起了小雪,霍龄说皇后娘娘邀他们一起去万梅园旁的镜湖赏雪。裴云惜以气色不佳推辞了随行,想起来京还未见过裴明惜,便想写封信阐明一下情况。

    夏梦桥与霍龄走后,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婢女的声音:“请问,裴公子在吗?”

    裴云惜搁下毛笔,走过去开门,“我在。”

    然而门外不止站着婢女,还有一人,薄肃。

    “薄公子……”裴云惜失神地看着他。

    门外雪花纷飞,薄肃很是拘谨地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他看,“有空吗?”

    裴云惜只得点头,让开身子,“薄公子请进吧。”

    薄肃也是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婢女作福告退。

    不知他为何前来,裴云惜只能仓皇道:“霍龄与梦桥随皇后娘娘去了镜湖赏雪,薄公子不去吗?”

    “我无意于赏雪。”薄肃道。

    没错,便是这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裴云惜知晓他不热衷于人多的场面,“原来如此,在下精神不佳,恐冒犯娘娘,遂亦留下。正好想起家兄在京,想写封信报个平安。”

    事无巨细地汇报,薄肃却无动于衷,眼中毫无波动,裴云惜心中一哂,“薄公子想来还不知家兄在京已月余了吧?”

    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深邃的打量,裴云惜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慌乱道:“戴、戴大人和他的胞弟们,回京后还好吧?”

    “嗯……”薄肃不置可否地应道,“还不错,多谢关心。”

    裴云惜一想起自家大哥那遥遥无期的爱恋,心中便惴惴不安,“那戴大人,还回临安吗?”

    薄肃道:“或许回,或许不回了。”

    不回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着重音似乎完全在后面。裴云惜心中一惊,怆然想到,或许一纸书信,抵得了什么呢?

    “若他们不回,柳居怎么办?”

    “寻到好时机,自会卖了。”薄肃不咸不淡道,“此事我并不知情。”

    “是吗……”裴云惜苦笑,默然地垂首。

    而薄肃亦是不知何为,无意接话,两人顿时相顾无言,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氛围降至冰点,尴尬之极。裴云惜没了谈天的兴致,何况还是与薄肃谈天。

    “你会,常住京城吗?”薄肃忽然问道。

    裴云惜道:“常住?”

    “你的好友夏公子,随着夫婿搬来京城,我想或许你会长留京城。”

    “薄公子真是,玩笑了。京城固然繁华热闹,趣物极多,但临安亦是喧嚣俗世,又有何异?”

    言下之意,自然是无异,那么住哪儿不是住呢,何必硬生生赖在这个陌生的异乡呢?

    许是裴云惜讥诮的神情流露过多,薄肃猛然惊醒,蓦地站起了身,“我……我先告辞了。”

    “薄公子?”

    裴云惜感到意外,甚至露出了些许仿若不舍的目光,薄肃一震,随即敛下黑眸,抑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道:“再会,云惜。”

    他拂袖离去,裴云惜却被他那句“云惜”摄住了,他竟还敢叫他“云惜”?

    霍龄与夏梦桥回来时,浑身沾雪,冻得不行,却是快活得很,夏梦桥连声称赞镜湖的雪景美如仙境,可惜裴云惜没去。

    “不过晚上,皇后娘娘倒是提到了你,云惜,她想请你去弹琴。”

    霍龄插嘴道:“这可是天赐的荣誉!我的好表弟,你得好好珍惜!”

    裴云惜才懒得告诉他自己早已获得过此殊荣了。

    晚上的宴席上,薄肃的表妹素心也在场,裴云惜第一次见到如此娇弱美丽的女子,好似一棵迎风嫩柳,摇摇欲坠。她坐在薄肃身旁,对面着裴云惜和夏梦桥,对人都是微微一笑,夏梦桥悄声感叹:“真是我见犹怜呐。”

    裴云惜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却是对上了薄肃的目光,两人无声地对视,明明从对方眼中读不出什么,裴云惜却恍惚间失了神,想起白日薄肃的到访,他意欲何为呢,什么都没说,来得快去得更快。

    “今夜,本宫请了老师的小友裴云惜裴公子,来为大家弹琴助兴。”皇后娘娘端坐正位,锦服披身,朝裴云惜颔首。

    裴云惜拘谨地起身,道:“禀娘娘,草民的琴已奉还薄公子,草民……”

    “云惜。”

    薄肃打断他的话,又对身边的婢女道,“取我的琴来。”

    婢女退下,少顷,和另一婢女共同呈上两把琴,薄肃取了寄情,径直走到裴云惜矮桌前,搁下,双眸紧盯着裴云惜,道:“此琴何名?”

    “……寄情。”

    “寄情?”薄肃略一蹙眉,眸光一跳,“寄情于琴,如此这般?”

    此情非彼情,然而裴云惜却猛然臊热了脸,心神不宁,“薄公子……”

    薄肃见他似羞带怯,从容不迫地退开,心情转晴,“临安一别,许久未向云惜讨教,承让了。”

    薄肃回位,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于心,遂携手对弹,一时间,大殿内琴音回荡,余韵飘渺,裴云惜拨弄着琴弦,心下愈发是清醒,怕是再也寻不到比薄肃更契合他琴音的对手了,不,或者说是知音……

    一曲终了,两人从容收音,薄皇后带头鼓掌,大悦道:“好,极好,本宫已多年未闻得如此默契相和的共弹了。肃儿与裴公子,真真年少冠绝。”

    黄飞云亦是欣慰地看着两人,道:“娘娘,肃儿这一趟去临安,去得可值?”

    薄皇后认了,“老师所言甚是。”

    原本薄肃远游,薄皇后是极不赞同的,她担忧薄肃吃苦受累,心疼得很,岂料戴洺洲一行启程时,薄肃全然未与家中招呼,就跟着走了。到了临安才写信寄回,说明情形,可谓先斩后奏,气得薄皇后好几天胃口不佳。

    素心向来敬仰表哥,薄肃弹毕,她便娇柔地贴着他,问这问那,佯装不懂。作为一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哪样她不会的,何必装傻呢。薄肃心知肚明,却不能推却。

    裴云惜见那素心倚靠着薄肃,识相地移开视线,婢女依次上菜,夏梦桥催他动筷莫要跑神。可裴云惜吃着吃着就不小心晃到对面的景象,胃口欠佳。

    宴席散了后,薄皇后先行离去,黄飞云亦是跟着走了。裴云惜将寄情交给婢女,请她送还与薄肃。庭院外飘着雪,洒落下来犹如点点繁星。寒风时不时吹过,冷得裴云惜裹紧裘衣。

    “怎只留了一顶伞,叫我们三人如何回去?”夏梦桥看着门外靠着的伞,“也没个人再送一顶?”

    “你与我表哥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裴云惜道。

    霍龄道:“唉哟还是我可爱的二表弟体贴,那咱先行一步。”

    “你滚!”夏梦桥一脚踹过去,骂道,“要走也是我与云惜先走,你就冒雪回去吧!”说罢,拉着裴云惜欲走。

    “娘子你怎可这般无情——”

    “我有伞,我送云惜走。”三人吵吵嚷嚷的,未注意身后跨出殿门的薄肃。

    裴云惜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夏梦桥眼前一亮,喜道:“薄公子愿捎带云惜,实在是两全其美,云惜,你跟紧点薄公子呀。”

    他冲着裴云惜挤眉弄眼,随后拉着霍龄冲入雪中,不一会儿消失了踪影。

    “走吧。”薄肃撑开伞,示意还在台阶上踌躇的裴云惜。

    “多……谢。”

    雪斜着飘向裴云惜,薄肃与他换了位置,“这般可挡风雪。”

    他的体贴令裴云惜措手不及,害得裴云惜口不择言:“薄公子此时该多陪伴素心小姐……”

    “素心?”薄肃不解。

    裴云惜心知自己逾矩了,讪讪地摇摇头,“在下多言了,还望薄公子莫要见怪。”

    “见怪?”薄肃忽的停下,裴云惜也被迫站在了寒风飘雪中,“我何曾与你见怪,你何必见怪?”

    听得隐隐的不悦之意,裴云惜更是低眉顺眼,“薄公子,是在下不是。”

    “你。”薄肃明知他有些害怕自己,不敢多说实话,却仍为他这副模样动怒。

    到了小院,薄肃站在屋檐下抖落了伞上的积雪,又轻轻拍去裴云惜裘衣上的雪珠,道:“时候不早,你进去吧。”

    裴云惜心下愧疚难当,只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要见薄肃离去才肯进屋。薄肃本不擅言辞,他知裴云惜对他暗怀情愫,却胆怯地不敢表露。他妄图靠近他,逼迫他,却仍是毫无收效。戴洺洲曾说他冷若冰霜,何人敢爱,唯一破解之道,便是他主动起来。

    裴云惜的惶惑被薄肃当做是羞赧,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薄肃觉得今夜仍不是最佳时机,遂撑伞离去。回屋,夏梦桥愉悦地打趣他,裴云惜却是心乱如麻,不全是夏梦桥的猜测,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对薄肃的感觉。厌他?恨他?怒他?……欢喜他?……

    “欢喜……”

    裴云惜反复咀嚼着,不禁濡湿眼眶,或许早一些醒悟的话,他就不会来京城了,何必还要再遇见薄肃?他确是傲慢,确是冷情,确是高高在上,即便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仍不能妨碍裴云惜暗暗将倾慕投掷于他。这好比,吸食阿芙蓉,明知多食致命,却仍抵不住其诱惑。况且痴迷愈深,愈是遮蔽了双眼,略去了它的毒性。

    翌日,黄飞云寻他来散步,说是一大早薄肃不知所踪,气煞他也。又道他跟着戴家小子出过京后,愈发不着边际。年岁上去了,徒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孝敬。

    裴云惜觉得黄飞云也像方摒一般爱说道,但却和蔼不少。

    “那戴洺洲戴公子,时常与薄公子出城吗?”

    “他们年轻人厮混,爱走动是常事,去临安山高水长的却是头一遭。莫说皇后娘娘,我也是放心不下。”黄飞云叹道,“何况此番回京,我倒是听说戴家小子惹了红尘债,恋上了商贾之女。他家二小子写信来告发,气得戴侍郎头风病犯了。”

    裴云惜一僵,知他说的什么,问道:“然后呢,前辈?”

    “我与戴侍郎交情不错,时常去他府上坐坐,这回呀,倒是肃儿出了力,是他将戴家小子拉回京里,劝他莫要犯傻了。”黄飞云浑然不觉裴云惜的僵直,又道,“戴侍郎人虽清廉,但极看重门第,戴家小子原本与肃儿的胞妹有过结亲之意,肃儿自然是为着妹妹的终身大事着想。”

    “戴公子回京……是薄公子的主意?”裴云惜的声音微微发抖。

    黄飞云答:“自然。”

    午时,黄飞云想留裴云惜吃饭,被他婉拒了。

    回小院时没撑伞,裴云惜冷得连十指都无法弯曲,他失魂落魄地推开了房门,却见里头坐着一人。

    “云惜。”那人倏地起身,周身绷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裴云惜一怔,讶然,“你、你怎么……?”

    “我已在此地等候你半日了,云惜。”薄肃暗暗紧扣着身侧的衣角,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慌张,甚至是僵硬,“今日我必要将话与你说清楚。”

    “什么话?”裴云惜无可恋恋地望着他。

    然而薄肃欲言又止,神情鲜有的纠结困顿,他不住地负手踱步,在屋中数次来回,裴云惜愣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想作何。

    薄肃从未向任何人坦露过他的真心,这对他是登天的艰难,然而今日他既已至此,何不搁下自己的猜度和顾虑,统统将话说出来,那或许会使他释然。

    “我……我怕是必须将一些烦扰我多时的疑虑与想法告知于你,云惜。”薄肃猛地一转身,情绪高涨地看着裴云惜。

    裴云惜看着他,不说话。

    “我得承认,初次见你时,已被你的琴技与气质吸引,那是我,”薄肃搜肠刮肚地形容着,“我绝无仅有的欣赏,对你,虽然你生于商贾之家,身份低微,但却拥有许多高门之士少有的琴修……”

    哗啦,一堆细针插入了裴云惜的心口。

    “若我能将你拥为寻常知音,怕我亦不会如此烦恼,愈是多见你一分,便愈是爱怜你的为人……”薄肃说着说着,一拳砸在桌上,吓得裴云惜一抖,“我明知不日会回京,却仍是对你投注情意。那夜酒醉,我与你共枕,你迷蒙娇憨,亦使我无法自拔。即便你我身世背景云泥之别,却挡不住我对你的爱惜之意。从未有人走入我的心间,你是第一个,云惜!”

    他说罢,急喘几声,这怕是他少有的长篇大论。薄肃为自己的英勇而赞叹。

    裴云惜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好似蒙着一层薄雾,“薄公子,你说完了?”

    薄肃愣了,点点头。

    裴云惜露出一丝无措的微笑,微微垂首,道:“或许,我该说荣幸之至,竟能得薄公子赏识。然而后头的话,其实不说也罢,不是吗?”

    “那是我的肺腑之言。”薄肃愕然,随即强调。

    “既对我有爱怜之意,何必几番提醒身份之别?这爱,怕是多不过怜吧!薄公子想必挣扎许久,若对我这等商贾之子低声下气,怕是极伤颜面的事,今日何必勉强自己?”裴云惜说着说着,泪雾朦胧,“还请薄公子安心,我并无攀附之意,亦多谢公子的欣赏之情。”

    屋中霎间寂静,半晌,薄肃才道:“这便是你的答复?对我,毫无情意?”

    裴云惜冷笑一声,道:“薄公子怎敢谈情意二字呢?你的情值钱,怕是我大哥的情是不值分毫了吧!”

    “你大哥?”

    “何必佯装无知呢,薄公子,戴大人是你劝回京城的,不是吗?”

    “这,我并不否认……不过这是权宜之计,戴伯父不会放过他们的。”薄肃抿唇,神情焦躁,“他们的事,你何必插手?”

    “见我大哥饱受相思之苦,我怎不心疼?怕是薄公子不以为然,我大哥卧病在床,以泪洗面的场景,你是想象不到的……”裴云惜想,薄肃这般冷酷无情的人,怎会体恤他人的苦痛呢,“既然今日说开了,想必薄公子定是忘了自己冤枉家中老管家偷琴,将人活活气死,又逼迫他儿签下卖身契,苦力还债吧?”

    “……你在说贺管事?你怎认识他?”薄肃错愕问道。

    “这不重要吧,贺廉脱离魔爪,孤苦无依,浪迹天涯,他吃的苦,薄公子又怎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薄肃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可能贵人多忘事吧,薄公子许是不知,我早前一直想避开你,自认不敢高攀,几次阴差阳错,却是令我们相知过深。”裴云惜悲哀地笑笑,“愈是深切地相知,便愈发明白薄公子是个清高自傲的高门之士,我等难以企及。今日这些话,便当作门外飘雪,落地即化吧。”

    薄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自己掏心掏肺地坦露真心后,得到的却是这样无情的拒绝?

    “此话当真,云惜?”

    “再真不过。”裴云惜侧过身去,不愿再多看薄肃一眼。

    “……”薄肃沉静片刻,了然地点点头,“怕是我的顾虑,全然没有必要。我先告辞了。”

    门被打开,风雪灌了进来,裴云惜心碎地闭起了眼。

    第二十一章

    薄肃一头扎进风雪之中,浑然不顾刺骨的寒意钻营进衣缝。

    他自以为澎湃炽热的告白,却换来对方的一句分毫不值!那双眼眸对他的探究,流露的羞怯,琴音的相契,莫非都是自己的错觉?

    薄肃呵出的白色雾气,散落在飘雪之中,他钉在原地,想,贺廉的事为何裴云惜会知晓呢?那人自愿签下的卖身契,而后又偷带着贺管事的骨灰连夜出逃,自己并未追究于他,何来逃离魔爪浪迹天涯一说?

    裴云惜怕是道听途说,误会他了!

    薄肃如此一想,为自己愤懑不平,好似受了极大冤屈,他快步走回小筑,进屋褪下披风,眉睫上仍结着霜雪,便提笔想写下辩解之词。然而十指受冻,冷得快要捏不住笔身,他写了个开头,字抖了一笔,便扯去纸张,再写一张,又歪了一道,再扯下掷于地上,再写。结果仍是不满,他不免气恼,却慢慢地停下动作,冷静下来。

    此事解释清楚又如何呢?他劝戴洺洲回京是真,他对裴云惜家世怀有芥蒂亦是真,没想到自己一番直白之言,却是暴露了自己最不堪的品性。裴云惜已婉拒了他,说什么清高如他,难以企及,自己失言,确实怪不得他讥讽自己。

    眉毛和睫羽上的雪化了,顺着脸颊侧面慢慢地滑落,好似一滴泪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渍,将自己方才一腔的委屈统统化开。薄肃抿着嘴将信纸拿起,对折,撕开,自知者明,他在裴云惜面前失了君子操行,实在无颜面为自己狡辩!

    屋外飞雪连天,薄肃抱起裴云惜的寄情,用锦袋装好,独自出门而去。

    待到婢女察觉他已不在万梅园,禀告了薄皇后,气得皇后额上筋络跳突,直喝水压惊。

    另一头,说来也是惨。

    当夜睡到后半夜,裴云惜浑身发烫,呻吟不止,夏梦桥听得了声儿跑来瞧他,却见他满面通红,额上冒汗。许是受凉起烧了。夏梦桥摇醒霍龄,催他去请大夫。霍龄只道皇后娘娘随行的御医怎愿替他们这等下人看病呢。夏梦桥骂他没心肝,也无法,只能洗了巾帕敷在裴云惜额头,又跑去爨间亲自熬了姜汤,喂裴云惜喝下。

    这么忙活一夜,天也亮了,裴云惜仍是高烧不退。夏梦桥打算先带裴云惜出山看病,霍龄拦不住他,只得叫来马车,把裴云惜抬到车上,送他们出万梅园。

    山间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夏梦桥搂着裴云惜,将颠落的披风重新又往上扯扯,哀叹道:“我怕是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欠了你的债了,云惜。可把我折腾的……嘶冷呐……”

    裴云惜烧得迷迷糊糊,口中还胡言乱语道:“是我……高……高攀不……上……”

    “你这是要高攀谁呐?”夏梦桥无聊地接话,忽一顿,“薄公子?”

    裴云惜无力地靠在夏梦桥肩上,一副似梦似睡的模样,面色憔悴之极,夏梦桥猜他定有心事,且与昨日薄肃登门有关。说起昨日,他与霍龄起身时裴云惜已不在屋中,下人说是黄飞云喊去了。不多会儿薄肃便上门寻他,夏梦桥道他不在,薄肃说可以等,那架势仿佛要等到天塌为止。霍龄对他阿谀,他也不掷一眼,而后薄皇后传话,霍龄才与夏梦桥离开,独留下薄肃一人。

    夏梦桥寻思,薄肃定是钟情于裴云惜,看他的眼神如狼似虎,扒皮拆骨,啧啧。

    “你说说你,都病成这样,还嘴硬呢。”夏梦桥捂着他软乎乎的脸蛋,邪笑,“大傻子云惜,薄公子多好一人呐,若不是他,我爹还不肯放我呢……你除了家世没他好,哪处攀不上他?这世间黄金有价,情意无价呀,何须用这有价去量那无价?问心无愧便可嘛……”

    可惜裴云惜一句也未曾听进,顾着难受生病。回了霍府,夏梦桥请来大夫看病,抓了药,熬了汤,一口气给他灌下,呛得他眼角渗泪。

    “乖啦云惜,喝下药才能好嘛。”夏梦桥还哄他。

    此时裴云惜已清醒不少,委屈地瞪着他,虚弱道:“这药……忒苦……”

    夏梦桥唇舌反击,拿手指戳了戳他心口,问道:“有你心里苦?都叨叨一路了,你与薄公子结仇了?”

    “……”裴云惜不愿多谈,抿着唇,垂下眼帘,“没有。”

    夏梦桥也不想在他病中逼问他,遂不再多言。如此养了两日,外头的雪停了,裴云惜的病也好了。浙商会馆送来了一封信,是裴明惜的回信,说是已忙完生意,想与他一叙。裴云惜高兴起来,欲立即披衣出府。夏梦桥想陪他,怎料霍龄此时倒回府了,见他出门心中不悦,拦下他耍无赖。裴云惜便道去会馆的路他认得了,无须夏梦桥陪同。待他出府,夏梦桥将霍龄踹了一顿。

    因京城连日飘雪,街上摊贩零落,店家们差使伙计门前扫雪,一路走过,裴云惜发现似乎也就只他一人在闲逛。

    将要走到会馆门口时,他远远地望见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有一人立在马车的窗前,正对着马车里的人说着些什么。忽而,马车内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把那人的脸颊,那人羞赧地低头,似乎有些慌乱。不多会儿,马车走了,那人还痴痴地立在原地眺望,直至他望见了不远处的裴云惜。

    “云惜……?”

    “……大哥。”裴云惜神情肃然,稳步走去,“方才那是何人?”

    数月不见,裴明惜清瘦不少,双颊上的肉削去一层,衬得眼眸愈发明烁,裴云惜知他在京城不易,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也不是他与人厮混的理由。

    “方才是……”裴明惜说着,脸庞微红,眉梢飞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

    “是戴大人呀,哦不,我该唤他竹君。”裴明惜抑制不住笑意,又害怕裴云惜笑他痴傻,神情纠结道,“云惜,他听闻我在京城,从异地回来便先赶来看我,他道明了心意,我亦……亦信他!”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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