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帝君策+番外 作者:燕赵公子
正文 第1节
帝君策+番外 作者:燕赵公子
第1节
《帝君策》作者:燕赵公子
文案
那一年炎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沈奚靖从世家公子变成杂役宫人,穆琛则从宫人之子变成少年皇帝。
一场景泰之乱,两个人渐渐走到一起。
他们在宫里相识,为了活下去相互利用。后来,他又成了他的宫侍。
简单来说:
这是一个全是男人的世界,小受进宫当杂役,最后变成帝君(相当于皇后),然后生包子的宫斗故事。
注意是宫斗!生子!
大梁内宫宫侍等级:帝君,贵侍,侍人,雅人,淑人,秀人,无品宫人
内容标签:生子 宫斗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奚靖穆琛 ┃ 其它:宫斗生子虐恋情深
【卷一:初相见】
1、第一章 楔子·开端
景泰元年的这个冬日,比往年都要寒冷。
沈奚靖穿着破旧的单袄,跌跌撞撞跟在囚犯的行进队伍里,他们这一队人,最大的,也只有十二岁,小的还不会走路,被哥哥抱着,冻得整个脸乌青。
这一年,沈奚靖八岁。
这一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没了家,成了流放千里的囚徒。
大梁宏成三十六年冬,废君所出大皇子琰叛乱篡位,梁文帝猝然驾崩,次年改元景泰元年,屠杀反对叛乱者万人众,七品以上朝臣抄家者半,其中就有沈奚靖的家。
景泰元年十月末,周太侍人杀废帝琰于朱泰殿,同日自尽。
景泰元年十一月初,柳太帝君推皇十子琛继承大统,是为梁睿帝。
这一年,穆琛十岁。
这一年,他从默默无闻的宫人之子变成主宰一国的皇帝。
这一年,他失去了从小相依为命的爹亲,从此孤身一人。
这一年的冬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有人从大家少爷变成阶下囚,也有人从庶皇子变成皇帝。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都活得艰难。
第一章
开春时节,整个大梁都在缓慢复苏。
位于大梁西北的上虞城却依旧一片荒芜,冷冽的风总是穿梭在街道上,扬起漫天的沙。
沈奚靖捂着疼痛不已的腹部,紧紧捏住手里缺了一个角的木碗,神色木然地跟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午饭的发放。
在他前面,还有几十位衣着破旧身材消瘦的人,蹒跚着前行,为那点根本就吃不饱的米水。
沈奚靖抬头看看天,太阳被遮掩在云层里,释放出微薄的热度,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衣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虽然日头并不晒,但是他人小力气不足,干活慢,每天从早干到晚,才能勉强干完手里的活计,根本没时间喝水。
可他不得不干,如果这点活都干不好,他连米水都要吃不上。
沈奚靖闭了闭眼,连他都有些佩服他自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还能生存下来。
去岁这个时节,他还在帝京家中,穿着锦衣长衫,束着白玉的发扣,坐在宽敞的书房里读书。
他爹亲虽然只是个庶夫,但却是上了族谱的庶夫,从小便侍奉他父亲,情分自然不一般。
他父亲官拜三品吏部侍郎,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庶子,虽然没有正出哥哥们过得那样锦衣玉食,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个时候的他,可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刚正不阿的父亲顶撞废帝的一句话,招致满门抄斩,只有他和两个下人家的小子因未满十三岁而免罪,却要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荒城上虞。
大梁地域辽阔,极北地连接乌里沙漠,他们流放的上虞,便是到沙漠的最后一道关卡。
这里生活,比任何地方都要艰苦。
沈家在七月中获罪,七月二十满门抄斩,七月二十一,沈奚靖便和其他朝臣家年幼的孩童一起踏上北地之路。
当时帝京获罪朝臣六十七家,包括下人在内一共斩首一万零三十七人,余下二百三十多个未满十三岁的孩童皆流放。
从帝京到上虞,要路过九个郡,穿过十三个省,二十七个府,耗时四个月零十七天。
当他们到达上虞的时候,七十多人的队伍,仅剩二十八人。
可当他们终于还存着一口气到了上虞城时,却被告知废帝死了,皇帝又换了,他们不用服役,可自由回京。
回京,当他们从帝京出来的时候,每天每夜想的都是回京。
可是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他们的亲人,朋友,家宅全部失于这年的夏天,他们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当时的上虞知府见这些孩子竟无一人要求回京,便留他们下来,让他们住在城南的茅屋里,跟随其他囚犯一起开垦荒地。
同其他囚犯相比,他们待遇好了很多,活少,吃的一样多,住的茅屋还有屋顶,不用担心冬日寒冷。而且,他们一个月,还有十个铜钱的工钱。
可是,即使这样,还是有同伴不停死去。
到了天启元年初春,只剩下包括沈奚靖在内五个孩子,这其中,沈奚靖是年纪最小的。
沈奚靖深吸口气,吐掉嘴里的沙子,木然往前走。
“小五,喝口水吧。”站在他后面的卫彦把绑在腰间的牛皮水囊递给沈奚靖。
卫彦原来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家的正房公子,他们全家获罪时他刚好未满十三岁,离开家时他还抱着他刚会说话的幼弟。
离开帝京五日之后,他弟弟发起高烧,卫彦挨了狱卒好几顿打,也没要到一点药,眼睁睁看着他弟弟病死,自此以后,他带着一身伤,咬牙跟着队伍来到上虞。
沈奚靖接过那个破旧的小水囊,浅浅喝了几口。
上虞风沙太多,如果喝的急,恐怕伤了嗓子,他们无钱买药,所以尽量不让自己生病。
卫彦是他们仅剩的五个人里岁数最大的,也只不过比最小的沈奚靖大四岁,自从他最后的亲人死去,卫彦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着这些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
沈奚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他饿的走不动路时,是卫彦给了他一口粗面窝窝头,背着他走了一天的路。
“谢谢。”沈奚靖小声说着,他嗓子有些哑,已经再也听不出旧日的清亮。
“谢什么,现在就剩下我们,一个都不能少了。”卫彦低声叹了一句。
听他说到这里,沈奚靖心中一紧,他们几人中,排行第三的徐海从前天开始便发起烧来,他们几个用光了几个月来攒的全部铜板,给徐海吃了几服药,还是不见好,眼看,就又要不行了。
“彦哥,还有余吗?”沈奚靖总觉得今日心神不宁,他凑到卫彦身旁,小声询问。
周围都是神色木然的囚犯,他们说话自然要小心,沈奚靖说得模糊,但是卫彦却能听懂。
卫彦眼睛里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了,能不能过今日,全看小海的造化。”
沈奚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能感到自己眼眶里的热度,却并没有泪水流出。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死亡,在来上虞的路途中,时不时就会有人倒在路边的野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会围在倒下去的人旁边哭,或者叫唤他的名字。
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也都变得木然。
说不定,倒下去的人,反而比他们这些勉强活着的更幸福。
“喂,发生么呆,把碗递过来。”沈奚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意识到队伍已经到了他这里。
卫彦推了推他,沈奚靖回过神来,张口便跟打饭的大叔道歉:“对不起大叔,您别生气。”
那大叔不是心肠硬的人,也知道他们的遭遇,虽然没有心生怜悯,但多少都有些同情,每每给他们打米水,勺子都能往粥桶里沉一沉,倒进碗里的米水,比那些囚犯的,好歹能多些米。
沈奚靖感激地对他笑笑,说了句谢谢,就跟卫彦一起端着碗,回了他们住的茅屋。
因为徐海已经起不了床,他们只能领四份饭五个人吃,平时那点东西都吃不饱,这时候就感觉更加难捱。
茅屋里地里并不远,他们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麻杆似的谢书逸正领着瘦小的云秀山熬粥。
说是熬粥,也只不过把他们领回来的粥再加点野草野果,看上去分量足一些。
沈奚靖忙跑过去把他自己那碗粥也倒进去,蹲在一旁照看火候。
卫彦直接端着他那晚汤水进了屋子,要先给徐海吃。
粥其实已经是热的了,那点野草早就煮烂,一片惨绿颜色浮在锅里,即使这样,他们三个,也看得直咽口水。
可是卫彦还没出来,他们都不会先动碗。
这个环境下培养出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
“小五,给你,先吃一口吧。”云秀山拿出他昨天晚上省下的粗面窝头,递给沈奚靖。
他和沈奚靖从小就认识,他二叔就是沈奚靖的正房爹爹,所以,他作为哥哥,总想着照顾沈奚靖,因为他们已经是彼此仅存的亲人。
沈奚靖摇摇头,说:“表哥,你比我干的活多,你吃吧。”
谢书逸对于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反应,只是呆呆看着锅下熄灭的火苗,说:“你们说,小海能挺过来吗?”
说到徐海,云秀山握着窝窝头的手一紧,没有说话。
沈奚靖觉得喉咙似乎被堵住,他闷闷地回答:“刚才彦哥说,就看今晚了。”
卫彦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所以每次求医问药都是他自己去,也总是跟他们说小海会好。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徐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也知道他恐怕是要不行了。
这次,就连卫彦都跟沈奚靖说了实话,谢书逸和云秀山心中一凉,都沉默了。
不多时,卫彦从屋里出来,跟他们凑在一起吃粥,那粥里都是野菜,没有咸味,非常难吃,但是他们四个却吃的香甜,眨眼功夫一锅粥就见底。
卫彦从怀里拿出一个半窝头,放进洗干净的锅里。
他们上工,晚上是没有饭的,只有早晨和中午一顿,他们晚上挨不了饿,便把午饭攒着晚上再凑活一顿。
徐海病了,他们四个中午能得八个粗面窝头,中午吃四个,晚上吃四个,从来不会多动一个。徐海虽然烧的糊涂,也知道因为他病了,大家伙都吃不饱饭,便说什么也不肯吃下那个窝头,只喝了粥,在窝头上掰了一块,说饱了。
他们几个看了那掰了一小块的窝头难过,默默分了不知道掺了多少沙子的粗面窝头,就赶紧回了工地干活。
沈奚靖把放着窝头的锅搬进屋里,坐在徐海旁边摸了摸他额头,依旧那么滚烫。
徐海睁开眼,对他笑笑:“小五,快去吧,我没事。”
“海哥,你好好歇着,晚上再回来陪你说话。”沈奚靖给他掖了掖被角,跑出去上工。
他们要做的活很简单,把上一季留在地里的杂草和石块都清干净。但上虞地广人稀,虽然地多,却都很荒芜,粮食收成极差,只能把闲地都多少种些东西,好有点收成。
即使是沈奚靖这样的孩子,每人也要每天清两亩地,这对于他们来说,异常艰难。
沈奚靖下午没有歇一会儿,才好歹在太阳落山前把今天的地做完,等他回到茅屋,其他人都已经回来,正围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徐海还在睡,他脸色看上去好一些,没那么红,沈奚靖在盆里仔细洗干净手,才去摸了摸徐海的额头。
还是很烫。
2、第二章
因为徐海一直没有醒,他们给他留了一个窝头,草草吃了自己那一份,就都围在卫彦身边,让卫彦教他们写字。
他们几个,曾经都是朝臣家的少爷,五六岁时便启蒙读书,虽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卫彦也总是在每天晚上,就着月光,教他们继续念书识字。
每到这时候,就是他们几个最开心的时候。
因为只有在大家伙一起写字的时候,他们才能多少回忆起旧日光景。
宽敞明亮的家,严厉的父亲,温和的爹亲,会带他们玩的兄长,还有同样大小的邻家玩伴。
这些,如今都没了,去岁那个炎热的夏天,让他们一无所有。
“你们这样子,就好像我们还在家一样。”突然,徐海微弱的声音响起。
他们几个听到徐海说话,忙放下手里的树枝,回到床边。
卫彦把那个窝头掰下一块喂到徐海嘴边,他却扭过头,不肯吃下。
“我不想吃,你们陪我说说话吧。”徐海突然笑笑,他是他们几个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一张脸清秀俊逸,当年在帝京,算是有名的世家公子。
就算如今盖着脏兮兮的补订被子,也半分不减好看颜色。
卫彦给他唇上润了些水,轻声答:“想说什么呢?”
徐海笑笑,挣扎着坐起,沈奚靖忙把枕头塞进他腰后,云秀山给他拉了拉被子。
“你们记不记得,宏成三十二年,帝京世家,办了一次桃花宴?”徐海慢慢说。
“你是说,那年帝京公子们的桃花斗诗会吗?”谢书逸想了想,回他。
当年帝京发生的那些事,皆如过眼云烟,散在回忆的烟尘里。
他们如今满身伤痛,孜然一身,一切荣华富贵都成空,每天除了做活,就是想着吃饱饭,再也不会费心回忆过去。
再说,回忆里的那些人,都已长眠黄土,现在想来,只不过徒增伤感。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爹亲给我做了身新衣服,浅蓝色的,上面有他亲手绣的吉祥云纹,那衣服非常漂亮,穿到桃花亭的时候,李之维还羡慕我那身衣服来着。”
徐海声音轻缓,慢慢讲起那天的发生的事情。
景泰之乱那一年,李之维刚满十三岁,死在帝京菜市口。
“后来,张铭哥哥得了第一名,那首诗,我当时特别喜欢,还特地找他要了原稿,时时拿出来看。”
景泰之乱那一年,张铭十五,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被废帝掠进宫中,折辱三日,最后咬舌自尽。
这一天夜晚,徐海讲了当年桃花宴见过的许多人,那些人,除了他们几个,只剩几家支持废帝的朝臣公子仍旧在世。
“我记得,当时,今上也去了,他比我还小呢。”徐海说着,轻轻笑笑。
“你们说,等今上大了,能不能把我们的家,还给我们?我也不求死去的父亲爹亲回来,我只想要我从小长大的家。”
“会的。”卫彦应他。
那年桃花宴,沈奚靖年纪太小,并没有去,但是徐海的声音温和,带着浅浅的怀念,把他一下子带回那个桃花满城的帝京。
帝京的亭台楼阁,热闹繁荣,仿佛就在他眼前,他依稀记得,五六岁时元宵节走灯,父亲还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一起游街。
他的四个哥哥轮流领着他,给他拿着吃食玩具。
“可是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徐海说着,突然流下泪来,“即使将来家宅被赐回,可家里人丁俱亡,那里也便不再是家。”
见他哭了,沈奚靖心里的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趴在床边跟他一起哭。
这么些日子,他总是咬牙忍着,他不敢哭,怕哭了人就变得软弱,挨不过这样的苦闷日子。
见他们两个哭了,云秀山也跟着哭了,谢书逸咬着牙,红着眼睛,给云秀山擦眼泪。
他和卫彦到底大些,知道此时徐海有多难过,因此都忍着没哭,怕他走得不安稳。
徐海病这么多时日,难受得紧,连床都起不来,更何况这样靠坐在床头说这半天话。
他们两个聪明,已经猜想到这是徐海的回光返照了。
谢书逸轻轻拍着云秀山的背,嘴里哄着徐海:“小海,别难过,等将来,我们一定能回到京城,你不想再看看桃花亭吗?”
“想啊,”徐海默默流着眼泪,又哭又笑,“谢哥,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也不用安慰我。”
谢书逸听他说完这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卫彦紧紧咬着牙,他握着徐海的手,那么用力,那么温热。
他不想放开他。
徐海似乎有些困了,他缓缓滑倒在床上,他认真看着身旁每一个人,最后看向卫彦:“阿彦,我走了以后,也别费事安葬,一把火烧了,撒到北城外就行。我是我家最后一个人,留个坟,都没人给点香火。”
卫彦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答应他:“好。”
徐海笑笑,他伸手想摸摸卫彦的脸,却终于没了力气。
那双枯瘦的手慢慢从卫彦眼前划过,最后落在枯黄的草席上,卫彦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无声地哭着,不停地想要攥住徐海的手。
“阿海,阿海。”卫彦轻轻叫他。
沈奚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书逸拉着他和云秀山走出屋子,给卫彦留最后一段时光。
他们几家曾经都很交好,在景泰之乱前一年,还听说卫家和徐家谈过亲事,还没来得及定下婚约,废帝便篡了位,因此便也没有后续。
在大梁,没有感情的人,是不会随便议亲的。
因为一旦议亲,就意味着其中一人,要吃那朱玉丸,自此要承担孕育之苦。并且,这人,也再无可能使得他人为自己孕育子嗣。
所以自古以来,大梁能一直这般稳定,也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感情和睦,大户人家虽然会娶庶夫,但也不会太多。
就像沈家,他父亲在征得正房爹爹同意之后,也只纳了他爹亲一位庶夫。
所以,他们更能知道,此刻卫彦心里的痛苦。
因为徐海,可以说是卫彦,最后的亲人。
他们没有来得及交换婚贴,没有来得及打马游街,更没有那红衣红鞋红床高烛,没有一起跪在父亲们面前拜天地。
但是在他们心里,对方都是自己的丈夫,是亲人,是要牵手走一辈子的。
茅屋破旧的木门仿佛隔离了两个世界,门外的他们哀痛难过,门里的卫彦痛不欲生。
那是沈奚靖最后一次听见卫彦哭,那凄凉的呜咽声散在黑夜里,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到月光皎洁的夜晚,总是想起他们四个围坐在徐海边上,听他讲述那一年桃花宴的事。
当日夜晚,他们趁着月光盈盈,一把火燃尽了徐海。
也是那天夜里,卫彦领着剩下的三个人,爬上上虞高大的城墙,把徐海的骨灰扬到城外。
乌里沙漠的夜晚一片死寂,他们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处的滚滚黄沙。
这里,能带走人们所有的希望。
之后的几天,卫彦话少了,但是对于他们三个的照顾,却比以前更加仔细。
只不过,他总会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北城墙上,遥望远处连绵的沙漠。
四月初,上虞的沙漠迎春开了,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小花,叶子小而稀疏,但花却繁茂而美丽。
这是沙漠里,最令人动容的颜色。
沈奚靖非常喜欢这种花,他总是会在下工回家的路上,蹲在路边看一会儿。
他从来不去摘,在上虞这样干燥的环境里,离开根的植物,就意味着枯萎。
“秀山小五,快来看这是什么?”谢书逸的话打断了沈奚靖的观赏。
他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上的土,跟云秀山一起凑到谢书逸跟前,看着眼前布告板上面的黄纸。
只有皇家,才用藤黄的纸发布告示。
上虞这里荒凉贫瘠,那黄纸也是最次的草纸,比帝京用的锦绣云纹熟宣差远了。
沈奚靖本来不太在意,他有些饿了,想要赶紧回家吃饭。
他随意扫了一眼皇榜,却发现上面的内容有些令他震惊。
这一年的扩选,开始了。
这两年帝京的皇宫非常不太平,先是废帝篡位,文帝驾崩,再是废帝猝死,睿帝即位,动荡时期的皇宫里宫人死亡极快,到了睿帝天启元年,宫里实际上工作的宫人只剩二百有余。
虽然皇宫里正经主子只有十来位,但是对于大梁偌大的永安宫来说,那二百人只不过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所以,天启元年四月,等到整个朝廷都平稳下来,柳太帝君颁下懿旨,开始进行这一年的扩选。
实际上,因为大梁开国高祖皇帝是穷苦人家出身,所以无论是朝政还是后宫制度,都十分优待。
除了帝君一人的册封需要皇帝、太帝君、两相、上将军、钦天监国师的共同协定以外,其余一品到九品宫侍几乎都由皇帝的个人喜好来定。
对于普通的宫人来讲,他们一般十一二岁扩选入宫,二十四岁时只要没有被皇帝临幸,则皇宫会发一笔遣散费,发还还原籍。
因为宫人只要进攻就要服用朱玉丸,且在皇宫里生活将近十年,行为做派都很规矩,因此做过宫人的人倒是很好找伴侣,且对于这个全都是男人的世界,二十四岁还很年轻。
因此特别贫困的人家,便会把孩子送进宫里,不仅能拿到一笔佣金,还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是,能成功活到二十四岁的,到底不是大多数。
皇宫就像一个吃人的怪兽,无数年轻的亡魂葬送在那里。
常人说伴君如伴虎,看看现在满身破旧瘦弱可怜的沈奚靖三人,这句话真是最好的写照。
他们三个随意看了看那张单薄的黄纸,又把视线转到另一张上面。
那是一张上虞知府发布的告示:近日乌那族来犯,请百姓夜晚宵禁之后,不要出门。
3、第三章
乌那族是生活在乌里沙漠绿洲里的民族。
沙漠里生活环境十分艰苦,乌那族人高大强壮,生活随性,人口并不太多,每一年的暮春时节,他们总会跑到上虞抓些奴隶回去劳作。
因为上虞多半都是判了流刑的囚犯,对于他们来说,在什么地方劳作都没有区别,很多人就一直生活在乌那族,成了乌那族的一员。
乌那族人也很精明,他们从来都不会掳走有亲人的上虞本地人,虽然每年上虞知府都因这个问题向上面反映需要增补驻军,但上虞外面就是沙漠,没有其他国家,所以上虞的驻军每年都是那一个营的人,从来都不见多。
谢书逸看了看那张告示,皱起眉头,他们来上虞这么久,虽然听说乌那族的事情,但是冬天乌那族人并不出来,现在到了春夏时节,乌那族活动频繁起来,他们就有些危险了。
无论怎么看,他们几个,跟囚犯也没什么两样。
“走,回去跟彦哥说说。”谢书逸十分果断,一手拉一个,把他们带回了家。
这间破败的茅草屋,可以说是他们的家了。
与徐海去世时候相比,屋里干净整洁得多,墙角多了一个布帘子和一个大桶,土炕边的木桌上甚至还有半根蜡烛,虽然要四个人挤在一起睡,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而更踏实。
他们到家的时候,卫彦还没回来。
因为卫彦今年已经十三,所以活多一些,领的钱也多,他总是咬牙干完,三个小的如果下工早,也会跑去帮他干。
可是这一天,明明他们三个下工就已经迟了,卫彦却还没有回来。
三个人里年龄最大的谢书逸这会儿已经开始担心起来,他跟卫彦不同,卫彦算是这个家的大家长,虽然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照顾他们,但是平时也很严厉。
谢书逸则相对温和很多,他高高瘦瘦的,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他们几个要是吵架,也总是做和事佬。
对于沈奚靖与云秀山来说,卫彦的角色更像父亲,而谢书逸则像哥哥多一些。
因此虽然谢书逸心里着急得很,却不能把两个小的扔家里独自出门。
沈奚靖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他们几个早就不像孩子,看着外面沉甸甸的落日,也跟着急起来:“彦哥怎么还不回来?谢哥要不我们出去找他吧。”
云秀山站在一旁拼命点头,谢书逸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摇摇头:“再等等,说不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夜晚的上虞不像帝京,静谧平和。
这里的夜晚寒冷,寂寥,且危险。
除了徐海过世那天,他们三个就再也没有在夜晚出去过,只有卫彦,经常一个人,去吊唁死去的亲人。
“是被事情耽搁了。”他们正说着,卫彦推开门走进来。
他胳膊上有些伤,勉强用衣服袖子捂着,却能清晰地看到流了不少血。
“这是怎么了?赶紧清洗一下伤口。”谢书逸吃了一惊,连把卫彦拉到床边坐下。
他们在上虞生活大半年,虽然生活极为艰苦,却从来没人受过伤。
那些死去的同伴,多半是因为病而无药,衰弱而亡。
家里没有药,谢书逸只能翻找出一件还算细软的干净内衫,撕成布条给卫彦包上。
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怎么回事彦哥,你遇到什么麻烦?”谢书逸皱着眉头问。
卫彦脸色有些苍白,沈奚靖端了杯红糖水给他,让他补一补。
这点红糖,还是他们好不容易攒钱买的,上虞虽然荒凉,但是也有些好东西,比如甜味足的白砂糖和冰糖,还有杂质很多的红糖与散糖,白砂糖与冰糖价格太贵,他们根本买不起。
这一点点红糖,还是卫彦跟杂货铺子老板磨了好久,老板才心软低价卖给他的。
卫彦本来不想喝,但看着云秀山眼眶都红了,便没有拒绝,接过一口喝干净。
“彦哥,你以后晚上别出去了,乌那族来了。”云秀山凑在卫彦身旁,低声说着。
在他们几个人里,云秀山性子最软,最好说话,也最胆小。
卫彦重新穿好衣衫,低头看着他们几个。
最大的谢书逸干瘦干瘦的,个子倒是高些,小一些的云秀山看起来瘦瘦小小,和比他小两岁的沈奚靖差不多大小,他年纪大些,反而比沈奚靖胆子小,而沈奚靖,虽然最小,却从来都没有苦恼过,干活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他们,都还是孩子。
穿着破旧的衣衫,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没日没夜在上虞的风沙里劳作。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我今天再出去最后一次,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了。”卫彦摸摸云秀山的头,笑着答应。
“你还没说,你今天发生什么事情?”谢书逸见他都没回答一开始的问题,板着脸问。
卫彦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今天下工的时候,碰到乌那族的人了,他们去我上工的那一片抢人,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反抗。”
对于那些囚犯来说,反抗这个词,早就成为历史。
在大梁的四大边城里,上虞是流刑犯最多最集中的地区,城外就是荒漠,朝廷根本就不担心他们逃跑。
每日在风沙里劳作,时间久了,他们便被驯化。
卫彦的话像一把小锤,重重砸在其他三个人心里。
他们突然觉得生活这样压抑,没有希望。
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变成在田地里麻木的人,无论遭到什么境遇,都不会反抗。
卫彦见他们三个脸上满是担忧,放软声音说:“你们别担心,现在你们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咱们攒点钱,就一起离开上虞,除了帝京,去哪里都比这里好。”
果然,他这么一说,三个人就开始幻想起来。
卫彦的声音温和,透着对未来浓浓的向往:“将来啊,我们可以做点小买卖,然后给你们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有可爱的孩子,多好啊。”
听他这么说,两个小的不约而同露出笑容,只有谢书逸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更差。
卫彦知道他听出了他的意思,便换了话题,带着他们学起《商学论》。
等到天色全暗下来,谢书逸催着两个小的先睡去,才跟着卫彦走到门外。
“彦哥,你还是要去吗?”谢书逸轻声问他。
卫彦笑笑,说:“书逸,几个人里,你最聪明,你知道我对阿海的心,虽然我们都还小,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始终都不能忘。”
“可是阿海已经去了,他嘱咐你把他骨灰撒了,就是不想让你活在过去。”
“我目前,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我今天最后看他一次,下一次,说不定要等秋日了。”
卫彦说着,转身拍拍谢书逸的肩膀:“早点休息,我这就回来。”
谢书逸站在月色里,看着他渐渐走远,终于叹了口气。
可是,知道第二天天色迷蒙,卫彦也始终没能回来。
他们三个毕竟年纪小,劳累一天,晚上睡得很沉,竟没有发觉卫彦没有回来。
谢书逸红着眼睛,拿上家里唯一的武器一柄破镰刀,就带着沈奚靖和云秀山往北城墙跑去。
等一来到城区主路上,他们才意识到,卫彦多半凶多吉少。
虽然上虞荒凉,人烟稀少,但是毕竟是边陲大城,主城区人口还是比较多,街边的铺子也不少。
可是今日,当他们来到这里,只看到破破烂烂的铺子招牌掉在地上,因为乌那都不会抢掠上虞百姓,所以只有零星几个百姓在街上收拾被蓬乱的摊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
三个小的只觉得心里慌慌,他们飞快跑到北城,却只看到几个工匠正在重新安装城门。
“大叔,请问是不是乌那来了?”谢书逸问正站在门口指挥的工头。
“可不是,你们小孩子,赶紧回去,没事别往城门这里凑。”那工头脾气倒还好,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沈奚靖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到了上虞,其他的小伙伴渐渐死去,只剩下他们五个人后,他那时就想,他们几个从今以后就是亲人了。
可是没过多久徐海便过世了。
那时候沈奚靖虽然特别伤心,但是觉得,还好,他们还有四个人。
而现在,冷静的上虞城里,只剩他们三个。
“我不信,彦哥才十三岁,乌那族不是喜欢壮劳力吗?”云秀山哭了出来,抓着谢书逸的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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