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帝君策+番外 作者:燕赵公子
正文 第2节
帝君策+番外 作者:燕赵公子
第2节
谢书逸嘴唇都白了,他突然领着云秀山和沈奚靖,往城墙上走。
那城墙很高,一点一点,乌里沙漠呈现在他们眼前。
谢书逸领着他们,来到当初抛洒徐海骨灰的地方。
一块带血的布条静静落在地上。
那是谢书逸给卫彦包扎伤口用的布条。
天启元年二月二十八,徐海卒于上虞。
天启元年四月二十三,卫彦在上虞失踪,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这两个日子,沈奚靖永远都不能忘记。
4、第四章
乌那族就像幽灵一样,他们突然出现在上虞的街道里,然后又悄然而走。
从那天之后,上虞又连续被掠走百来人,包括卫彦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度回到上虞。
卫彦不在了,他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只不过,无论他们谁,都变得沉默起来。
时间,在上虞漫天的风沙里流逝。
到了天启元年五月初,上虞知府突然造访了他们的家。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干净的长衫,脸上仿佛也带着风沙。
上虞知府没有进他们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外默默打量他们。
这些,曾经朝廷重臣家的公子们,已经变得比穷人家的野孩子还要瘦弱。
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田地上发的那些吃食有多差,上虞知府是知道的。
他默默打量他们,三个年轻的孩子也在打量他。
在曾经的他们眼中,上虞知府不过是一个五品州官,可是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州官,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讲,上虞知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大人,您有什么事?”谢书逸忐忑地开口。
卫彦被掳走,现在对于他们这个小家来说,谢书逸就是最大的家长,他必须要把两个小的保护好。
上虞知府张张嘴,看着三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好半天才说:“想必你们也知晓,今年朝廷下令扩选,往年宫里宫人充盈,上虞偏远,扩选也到不了这里,可这两年大乱,宫人不足往昔三成,上虞,也有几个名额。”
他说完,见三个小孩都默默看他,没有一个说话。
他们眼神那么冰冷,上虞知府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是该说的话,他还是得说。
“上虞虽然穷困,但是百姓们却不愿意孩子到那么远的帝京去,除了几个无父无母的乞儿,上虞再也凑不出适龄孩童,十个名额,刚好就剩三个。”
谢书逸突然紧握云秀山与沈奚靖的手,还是没有开口。
一阵冷风拂过,气氛更加压抑起来。
想到上虞几十万子民,知府狠下心肠,冷声说:“你们三个,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去,要知道,其他边城的景泰之乱遗孤,比你们艰难多了,你们曾经都是帝京之人,难道不想重新为家里要回该有的一切?”
该有的一切?即使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回来,那又有什么用。
他们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共享荣华,一同富贵。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皇宫就像是吃人的野兽,曾经那里的主人,杀光了他们所有的亲人。
而且,以他们曾经的身份,即使要进宫,也应当以秀人的身份,而不是宫人。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就算他们以宫人的身份进去,下场也只有两个,不是到年岁出宫,就是死在没人知道的宫廷角落。
虽然说出了宫的宫人不愁找伴侣,可是,能出宫的又有几人?
“我们一定要去?”谢书逸轻声问。
他声音有些颤抖,伴着凄冷的风,显得格外单薄。
“必须去,你们三人的名册,我已经呈报内务府,后天便要起程。”知府说着,又补一句,“我知你们曾经都是世家公子,如果不是真心情愿,谁也不会愿意去吃那朱玉丸,我跟你们保证,定当尽我所能寻找卫彦,只要有消息,必定传于你们。”
他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但是有一点却没说。
谢书逸年龄已过十三,按照大梁历律,他已经不能作为扩选宫人入宫。
“二哥年纪已经过了十三,他应该不能入宫,知府不会是忘了吧?”沈奚靖突然出声说道。
上虞知府脸色微变,又马上笑笑:“这个,我自会帮你们安排,你们不用担心。”
刚才被上虞知府说的话吓住,沈奚靖这一提醒,谢书逸才反应过来,眉头皱了起来:“难道知府大人,是要更改我的出身名册?”
在大梁,每一个人出生之时,都要父母去官府报备出身名册,穷人家的很简单,一般就是父亲爹亲,其他直系亲属,祖籍,屋宅等等。
但像谢书逸曾经的家族来说,他的出身名册却非常复杂,他的曾祖都有爵位在身,排到他这一辈,怎么说也是非册勋爵,等他的哥哥哪一位成为世袭男爵,他便会是在册勋爵。
他的出身名册,是不可更改的。
大梁历律,随意更改平民出身名册者,刑拘三载,永世不得回京。随意更改贵族出身名册者刑拘五载,流放边城。
因为人口众多,所以官府都是靠出身名册管理百姓,所以,任意修改实为重罪。
谢书逸年龄毕竟大些,他一针见血点出了上虞知府这个问题,便再也没有说什么。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即使他们眼看上虞知府明知故犯,也没人能够去官府举报。
没有了家族的世家公子,比平民百姓还不如。
他们心里都清楚,为什么上虞知府想要快速摆脱他们。
虽然新帝即位,但他也不过十岁,朝政都是由柳太帝君与两相四大重臣把持。
他们虽然平反了他们家族的“谋逆”重罪,但是并没有征召他们这些遗孤入京,没有人说要归还他们的屋宅家产,没有人管他们在边城如何生存。
他们已经被朝廷遗忘。
但是边城知府们却又不得不管,一旦他们长大成人,冠礼之后,他们就是他们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家产虽然没有,但是贵族爵位却要继承。
几年之后,皇帝长大,谁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年幼时见过的这些世家公子,谁知道他会不会重新重用他们?
对于未知的未来,上虞知府很聪明,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把他们弄进宫里,让他们吃下朱玉丸,让他们在宫里自生自灭。
他能想到这些,在世族长大的沈奚靖他们,也能想到。
虽然他们几个里沈奚靖年纪最小,但他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知府大人,二哥他年纪超了不能去,否则就会给知府大人带来麻烦,我愿意去,我一个人顶他们两个,行不行?你让他们留在上虞,将来……将来我出宫了,还要回来找他们。”沈奚靖恳求似地说道。
“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二哥留下!”云秀山一把拉住沈奚靖,忙说。
谢书逸刚想开口,却没想到沈奚靖马上说:“知府大人,更改出身名册可是重罪,二哥在帝京长大,就算在宫里,也有许多太侍人、太雅人都曾见过二哥,到时候,岂不是要连累大人您?”
沈奚靖口齿伶俐,语速不快不慢,明明还是软软的童音,却一下子戳中上虞知府的要害。
上虞知府皱起眉头,也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谢书逸看上虞知府竟然犹豫,便有些着急,忙说:“小五,你别瞎说!我又不是当年的四大公子,谁人会记得我!不行,我要护着你们周全,不能让你们离开我!”
虽然上虞地处偏远,但是知府对帝京官场的动向却十分清楚,当年帝京四大公子,便有谢书逸的大哥,这样一来谢书逸被认出的风险岂不是更大?
他沉吟一下,便说:“谢书逸可不去,但是你们两个是一定要去,谢书逸,我会给你们一笔银钱,以后你也不用住在这里,城北有许多空屋,我给你一间茅屋一亩地,等找到卫彦,自会让他跟你们团聚。好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知府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神色各异的三个少年。
谢书逸把他们两个一把抓进屋里,张口便说:“沈奚靖,你胆子这么这样大!皇宫是什么地方?你们年纪这么小,岂不是有去无回?你以为你们是去做秀人的?还不是要去下三局做苦役!”
谢书逸说着,突然流出眼泪,他哽咽道:“你们还这样小,这样小……”
云秀山见他哭了,也跟着默默流泪,用衣服袖子给他擦脸。
沈奚靖轻轻抱住谢书逸的手臂,低声说:“我们要是不去,可能会被赶出上虞,没有通关文碟,我们只能在荒郊野外,上虞城里都这样,出去恐怕比宫里还艰难。”
他说的没错,今天知府这个架势,他既然亲自前来说,一是给他们曾经身份一个面子,再一个,就是告诉他们这件事没得商量。
谢书逸自然明白沈奚靖的话,可是他心里难受,仿佛在火里煎熬,在卫彦失踪之后,他曾经对着月亮发誓,一定要护着两个小的周全,有他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俩饿着。
可是如今,他却要留在上虞享福,而两个孩子却要去帝京受苦。
这一别,就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谢书逸默默流着泪,沈奚靖一开始还在安慰他,到了后来,想到后天便要离开,就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梁天启元年五月这个夜晚,他们就这样抱坐在一起,感受最后的相聚时刻。
天快要亮时,谢书逸擦干眼泪,坚定地说:“你们且放心去,等二十四岁回来,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安逸富足的家,我一定能找到彦哥,你们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沈奚靖与云秀山相视一眼,使劲点点头。
太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了。
5、第五章
天启元年七月,一队人马来到万溪城驿站。
二十个穿着藏青军服的军士护着十八辆大马车,缓缓驶入驿站大门。
马车里,都是要去永安宫做宫人的少年。
他们这一队人,从最远的上虞开始,走了最近的路,途径六个郡,那十八辆马车上一共坐了三百多人,都是沿途选出的宫人。
沈奚靖和云秀山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上虞的少年。
那马车看起来很大很宽敞,但是一个要坐二十来个人,即使他们都是年少之人,也拥挤不堪。
曾经他们去上虞,是走着去的,一共走了四个半月。
可是如今再回来,算上在其他郡府等待的时间,也才走了两个个月。
他们走的时候,沙漠迎春才刚开花,而现在,牡丹芍药竞相绽放,诉说着夏日的繁华。
沈奚靖和云秀山靠在一起,他们沉默着等待叔叔们领他们下车。
这里是万溪,帝京的临城,从大梁北部上京,必要过万溪城,这里,是帝京的最后一道关卡。
沈奚靖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万溪热闹的声音。宏成三十五年,父亲们还领他来万溪的别馆玩耍过几日。
他那时年幼,爹亲不让他跟着哥哥们玩水,一直把他抱在怀里,护他平安。
沈奚靖觉得眼睛一阵潮湿,苦涩涌上心头,越是靠近帝京,他就越想念父亲们哥哥们。
他想念他的家。
他闭上眼睛,假装不去在意这里的故乡的气息。
云秀山靠在他身旁,他们两个拉着手,没有互相安慰。
每个车上都有一个管事叔叔,这些人都是宫里的九品管事,他们十分严厉,随意说话便要挨罚,沈奚靖与云秀山艰苦这一整年,无论做什么都极小心,这一路上,竟从来都没被骂过。
跟他们一车的叔叔姓杜,他们都叫他杜叔,三十多岁的样子,平时极为严厉,总是板着一张脸,他们从没见他笑过。
不过,因为沈奚靖与云秀山十分乖巧,他对他们两个倒是印象不错,态度也相对温和。
沈奚靖这般胡思乱想着,杜叔开口说:“到了,大家跟我下车,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拿好自己的东西。”
沈奚靖深吸口气,被云秀山拉着下了车,万溪驿站作为入京前最后一个中转,占地很大,驿站主楼足足盖了三层,马棚都能住几十匹马,算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大驿站。
因为补选,几乎整个北部的三百多宫人都要在这里先做休整,等七月十三宫门开。
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好多少年,他们都沉默不语,低着头,跟着队伍走入驿站。
沈奚靖与云秀山跟在队伍后面,一起进入这栋三层楼高的屋舍。
他们被安排在一间大通铺屋子,除了他们十个上虞来的,还有二十多个洛郡少年。
洛郡是北方大郡,郡都是丹洛城,作为整个大梁北部最大的郡都,丹洛可谓繁华至极。
按理说做宫人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可洛郡那二十来个少年里,有那么一两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穿的也不是麻布衣裳,而是掺了柔丝的杂锦,行事做派虽然并不张扬,但是怎么就觉得高人一等。
云秀山帮沈奚靖整理好包裹,跟他一起凑在水盆子边上洗手。
“你看那个穿蓝衣服的,一看就是好人家公子,为甚要去做宫人。”云秀山在沈奚靖身边小声嘀咕。
沈奚靖不着痕迹地瞅了瞅,果然那蓝衣少年长相清秀,举手投足都带着富贵人家的习气,便压低声音回他:“今上生父,可不就是个宫人。”
云秀山虽然是个好脾气人,但他并不傻,沈奚靖一点就透。
他又看了那少年一眼,有些嘲弄道:“今上过年才十一,用得着这般着急?洛郡虽是大城,可惜商人见识浅薄,你看看他们,到底不像官家子弟。”
沈奚靖取过手巾跟云秀山擦干净手,就坐到角落里说悄悄话:“今上怎么也得十四五才大婚,那时候采选出来的秀人,想必都是官家子弟,可轮不到他们,还不如圣敬太帝君那样,虽然是出身低微的宫人,但到底儿子做了皇帝不是。”
想到那个做了天子的穆琛,就算是好脾气如云秀山,也不由冷笑:“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儿子没登基就得了恶疾,死得不明不白,就像我们父亲哥哥们一样,为国为民忠心一辈子,说杀就杀了,到现在也没见给咱们一个交代。”
他这话说得有点过,沈奚靖掐了他一把,换了别的话题讲。
说实在的,事情已经过了许久,他们被上虞的风沙折磨这一年里,明白了很多事情,虽然新帝即位,但是他们家里的一切,也不是说平反就能平反,家宅田产,也不能说给就给。
也许等皇帝大了有了实权,说不定能想起来,想不起来,他们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跟皇家谈交代,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为说起这个,沈奚靖和云秀山心情都不怎么好,况且,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吃下朱玉丸,痛苦一整天后,从此只能为他人生育子嗣。
对于他们这些曾经的世家公子,这简直难以接受。
可是不接受又能怎么办?他们总得活下去。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宫里的管事叔叔们突然一起出现在了膳堂,他们每个人都表情冷淡,打头的叔叔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高高瘦瘦,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倒是未老先衰。
见他们进来,在座的孩子都有些怕,纷纷放下手里的饭碗,站了起来。
领头管事声音有些尖,说起话来让人听了极不舒服。
“我姓安,你们可以叫我一声安叔,本次扩选北方十郡就由本人负责。打明日起,你们就要开始学起入宫前的礼仪规矩,衣服也不能再穿家里带的这些,各位管事叔叔已经把你们的宫服准备好,等用过晚饭自去领了换,明个,我不希望再看到不一样的颜色。听明白了吗?”
下面的少年们这一路上没少被管事叔叔责骂,已经习惯了这种训话方式,便齐声答:“诺。”
那安管事对这些少年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点点头说:“今年的孩子瞅着还好,你们切记进了宫本本分分,便比什么都强。”
他说完,也不等少年们回答,自顾离去。
被他打搅一通,少年们也不便继续吃下去,便纷纷收了碗筷,沈奚靖怕夜里饿,顺手从放馍馍的碗里拿了一个揣进袖子。
说实话,这一年里,只有这几天他才真正吃饱饭。
虽然景泰之乱刚刚过去,国库空虚,但给皇家当差,这口饭还吃得上。
云秀山见他动作,倒也没说什么。沈奚靖鬼头得很,自然不会让他们两个饿到自己。
他们回到屋子,果然见杜管事坐在床沿,他旁边堆着好些衣裳,显然是给他们换的。
大梁宫制,只帝王,帝君可服黑,襟口服边缀红、紫、青、蓝等深色。四品以上宫侍可服红、紫,八品到四品宫侍可服青、蓝。八品以下所有宫人,只可服豆青,赭石,深灰等色。
管事们给他们准备的衣服,是一种看起来脏脏的豆青色,那颜色极难看,青不青黄不黄,穿在他们这些少年身上,也能凭空长些年岁。
云秀山拉着沈奚靖在后面排队领衣服,见了那颜色,也只是皱了眉头,没说什么。
那衣服显然并没有按照他们的年龄准备,沈奚靖身上那身十分肥大,袖子都拖到了膝盖处。云秀山看他那样子直发笑,赶忙穿好自己的帮他挽袖口。
其实他自己的那身也很大,但到底年长两岁,比沈奚靖在家里多享两年福,足足高他半个头。
想到这里,云秀山又皱起眉头,心里暗自发誓,等到进了宫,要尽他所能照顾好沈奚靖,他这个表哥,也不是白当的。
驿站房间并没有油灯和蜡烛,他们又不能出门,只得在屋里低声说着话,等天黑下,便都上床休息了。
这是他们在万溪的第一个夜晚,沈奚靖心头百转千回,无数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
他很久,都没有睡着。
突然,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二虎,你往那边睡一点,这么挤怎么睡?”
这声音沈奚靖今日不知听他叫了多少次,自然知道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今天一整天他们就听他不停地挑三拣四,抱怨这个哀怨那个,很是烦人。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反驳他:“你别叫我二虎,我叫杨虎,杨虎!杨中元,你已经一个人睡那么大地方了,还想怎么样?”
因为他俩的动静,好多人都醒了,黑夜里谁也看不清谁,只听一个人叫了一句:“都要进宫做下人,哪那么多事,闭嘴睡觉吧。”
杨中元想必在家时过得极好,被人反驳一句,他又不好骂不认识的人,只得骂杨虎:“二虎,你可是我家的下人,我爹亲让你跟我来,可是给了你家一大笔钱的,你得听我的。”
那杨虎想必一路上被他折腾个够呛,这会儿又困得厉害,值得说:“好了少爷,你不困吗?快睡吧。”
他们这样说话都不知道压着嗓音,其他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暗地里笑那少爷傻。
进了宫,还不都是下人奴才,哪里还有少爷?
6、第六章
沈奚靖知道,照杨中元这性子,挨打挨罚肯定不在少数,可他没想到这样快。
第二天清晨,当他们一起走进膳堂时,却意外发现所有管事叔叔都在。
他们已经换上宫官衣裳,一色的灰衣蓝边,头上系的也都是灰色发带。
作为宫人,他们身上是没有任何首饰的,所有头发都束髻于头顶上,方便干活走动,即使是有了正式品级的宫官,也不能束冠。
作为扩选头领的安管事坐在最前面,用他那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入膳堂的少年。
沈奚靖和云秀山这日起得早,走在队伍最前面,安管事只是随意在他们身上扫一眼,便把目光放到了他们身后,突然出声:“那个穿了白锦内衫的小子,你过来。”
他今日声音比前一日要低一些,没那么尖厉。
沈奚靖和云秀山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只是默默往前走,走到位子上坐好,并且根本没有抬头看一下。
大部分少年都和他们两个一样,沉默着,低调着,无声无息做自己的事情。
杨中元有些不明所以,他以为安管事是喜欢他那身内衣,所以他站在安管事面前,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
他虽然个性不讨喜,但也不是傻子,宫里什么人是要讨好的,他分得很清楚。
等所有少年都在位子上坐好,安管事扫了一眼,心下觉得满意,他慢悠悠站起来,踱步到杨中元面前,突然出声:“孩子们,看我这里。”
他这声音极为温和,沈奚靖心中一紧,便知道杨中元今天肯定难过。
果不其然,在等到他们所有人都抬头往那边看去,安管事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杨中元的脸上。
杨中元不过十来岁年纪,被他这样用力打一下,整个让都往旁边倒去,发出痛苦的叫声:“啊。”
膳堂的少年都惊呆了,他们一路上虽然挨了不少骂,但还从来没被打过一下。
那打在杨中元脸上的巴掌,声音那么响,就好像警钟敲在他们心里。
安管事打完,甩了甩胳膊,又把手收回袖子里。
他认真看着膳堂的少年们,一字一顿说:“进了宫,即使是下人,也是宫里的人,宫里给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还当你自己是少爷公子呢?白锦内衫,也是你们这种下等宫人能穿的?”
杨中元倒在地方,左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有些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他呆愣地看向安管事,完全不知要怎么反应。
还是杨虎,到底念旧情,扑通跪到安管事面前,拉着杨中元一并跪起身,给安管事磕了三个头。
“安叔叔,中元他知错了,这就回去换,中元,快给安叔叔赔不是。”杨虎一个边磕头便说。
他这么一拽,杨中元总算清醒过来,口齿不清地说:“我知错了安叔叔,这就去换。”
他半边脸都肿了,说话十分吃力,但到底还算知道轻重好赖。
安管事看了眼杨虎,又看了看杨中元,挥了挥手:“去吧,快去快回,今个你们有好多要学。”
杨虎感激地给他磕了个头,拉着杨中元匆匆离去。
安管事自他们走后,脸色这才好些,甚至带了笑意:“剩下的人,倒是算好的,你们心里也别怨恨叔叔,等将来运气好放出宫去,你们还得感谢我,懂吗?”
所有少年都站了起来,答一句:“诺。”
安管事甚是满意,点点头走了,杜管事跟在他身后,交代句:“快用早膳,辰时一刻到后院集合,我不希望有人迟到。”
刚才安管事闹那么大动静,他们一直都没动筷子,虽说早饭也只有玉米粥和粗面馒头,但是却能管饱,少年们一听那时间,便都飞快吃起来。
沈奚靖吃饭比小时自然快了许多,他三五口就吃完早饭,这次不好再往身上揣整个的馒头,他掰了一小半,捏平,包进手绢踹在怀里。他身边的云秀山也同样如此。
这手绢是临走时谢书逸给他们用干净的棉布裁剪的,他们都不会针线,只是粗粗锁了边,谢书逸告诉他和云秀山,能拿点干粮点心带着,就包手绢里藏进怀中。
他们这一年里,是饿怕了,谢书逸总怕他们在宫里依旧吃不饱饭。
谢书逸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习惯,让云秀山和沈奚靖在宫里挨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
等到很多年后他们再见面时,沈奚靖荷包里拿出那个已经破旧的手绢,对谢书逸说了句“谢谢”。
大梁经历二百八十七年,共历十七帝,宫规越发森严。
他们这些待进宫的宫人们,每天上午都要跟着管事叔叔熟记宫规,下午则学习行为举止,礼仪做派。
几乎进宫的宫人都不识字,他们只能死记硬背那些拗口的宫规,典礼上用的各种器具、食物、花卉都要祖制,不同品级的宫侍,所用食器、家具、衣服、首饰、宫人数目、宫所大小全都不同,且规定严格,他们作为下人,不得有丝毫马虎。
虽然还没进宫,他们也要先行背下宫里的地图,尚衣局、尚工局、御膳房是他们必要记住的几个宫所,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知晓什么地方是禁止进入,什么地方却有时间限制。
这些对于已经启蒙的沈奚靖与云秀山来说并不困难,只要用心便能记住。
可礼仪做派行为举止,对他们来说却要更难捱一些。
作为曾经的世家公子,他们从小便昂首挺胸,走路务必四平八稳目不斜视,腰杆要挺直,身上要有不卑不亢的气度。
可是如今,他们却要低首、垂眸、含胸,要让整个人来无影行无声,手脚要麻利,却也要轻巧,但凡摆放盘碗器物,都不得发出声响。
他们要学习如何洗衣,如何缝补,如何沏茶,如果时间不够,他们可能还需要学习绣工以及厨工。
对于沈奚靖和云秀山来讲,在上虞做活虽然艰苦,但毕竟那是做相公的那一方干的活,可是现在,他们变成了夫君,这种心理落差十分大,让他们倍感煎熬。
沈奚靖还小,并且他意志坚定,所以适应很快,但是云秀山就非常不能习惯,他总是在夜晚难以成眠,睁着眼睛看向黑暗里。
他已经十来岁,已经知道将来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在他的预想里,他的伴侣可以是商人公子,可以是世家子弟,要喜欢看书,要能跟他吟诗作对,他们会有很多孩子,能延续他的姓氏,等他们长大了,说不定还能重新光耀云氏满门,最重要的是,他是相公而不是夫君。
可是,一旦的入了宫,他便再也不能追寻原来的梦想。
沈奚靖自然注意到他情绪不高,但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年来,他们失去亲人,失去家宅,然后一个一个幸存下来的小伙伴也渐渐不能跟上队伍,到了上虞,依旧有人不停死去。
对于沈奚靖来说,活下去,就是最幸运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七月十二,进宫前一日,沈奚靖对云秀山说:“表哥,无论怎么样,活下去就是好事,你想想海哥,想想失踪的彦哥,你不觉得我们很幸运?”
云秀山本就爱哭,听沈奚靖这么一说,不由掉下眼泪,他沉默地哭着,半天才回答他:“我们一定能好好的,将来去上虞找谢哥。”
沈奚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我们要记得,还有家人等着我们。”
这一天月亮躲在云层里不见踪影,驿站的房间很黑很暗,累了一天,其他少年早就睡去,沈奚靖和云秀山也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这短短的两句话,支撑了他们好多年。
大梁天启元年七月十三,是开宫门的日子。
这一天,从全国各地来的少年都要从北门宣武门进入永安宫,他们会在宫北宫人所居住,在经历三次筛选之后,才会进入内城,正式成为宫人。
万溪离帝京距离极短,不过两个时辰路程便能到达。
他们早起辰时便从万溪出发,到达帝京之时,刚好赶上午饭。
一路上,沈奚靖和云秀山都没说话。
当马车从有些颠簸的省道进入帝京管道时,沈奚靖只是握了握云秀山的手,他们两个的手都很冰冷,炎炎夏日,却如寒冬腊月一般。
去岁这个时节,牡丹与芍药都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亲属下人,全都死在菜市口。
一年后,他们又再度回到这里。
这个繁花似锦的帝京。
大梁建国二百八十七年,帝京经历十七代帝王,终有今日繁华。
大梁皇宫永安宫位于帝京正中,坐北朝南,整个皇宫占地极广,外宫包括宣恩殿、前政所、尚书局、近卫营以及宫人所,内宫从南到北依次是乾正殿、和元殿、锦梁宫以及有后内宫统称的八宫十六所。
这座庞大的宫殿,红墙黄瓦,花团锦簇,昭示着大梁的繁华鼎盛。
可是,这繁华之下,有多少白骨终成灰?
沈奚靖听着车外热闹声音,差点落下泪来。
7、第七章
沈奚靖永远都忘不掉那天的情景。
当他们走下马车,便看到高大的城墙立在眼前。阳光下,琉璃瓦闪着五彩斑斓的霞光,朱红的城墙延绵不绝,仿佛看不到尽头。
这不是沈奚靖第一次入宫,却是最难忘的一次。
从这一天开始,除非到了年龄,他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一步。
这座巍峨的宫,是他们未来十几年人生的全部世界。
沈奚靖跟在云秀山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宣武门的侧门。
他抬起右脚,落下,又迈进左脚。
另一段人生的起点,便由此开始。
他们这些宫人,在家乡扩选官去的时候,便已经经过了第一层筛选,旅途劳累风吹日晒,进宫之前,还要再筛选一次。
大梁东西南北四个地区,总共选出宫人一千一百多人,在宣武门第一层筛选之后,剩余九百八十人。
这第一层筛选很简单,只要他们相貌端正,走路平稳,不口吃,牙齿平整,身上无其他气味便可。
虽然这步骤很快,但是一千多人,还是进行了一整个下午,多亏沈奚靖和云秀山藏了些饼子,否则大日头下站一个下午,真是吃不消。
以沈奚靖和云秀山的条件,他们自然不会刷下去。
大梁宫规森严,一旦发现私自做手脚逃避入宫,那么便会牵连整个家族。虽然云秀山已经没有家人,但是不敢牵连沈奚靖与谢书逸,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天晚上沈奚靖的一席话,让他心里好受不少,彻底放开了过去的执念。
在外五宫里,除了近卫营,就数宫人所房间最多,家具也最残破。
因为这里,毕竟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两次,为了节省开支,基本上不是破得太厉害,都不会修整,居住条件甚至比驿站还要差。
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破败,枕头被子也不甚干净,散发着一股霉味。
他们要在这里住五天,等待所有的筛选完毕。
沈奚靖和云秀山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基本上到哪里都睡得着觉,条件虽然很差,但他们还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入宫第一天,他们两个都睡得安稳。
第二日到第三日便是第二层筛选,他们需要一个一个走进空房间,脱掉衣服,让管事看他们身上有无伤痕,残缺等等。
如果说第一天的筛选还算好过,那么第二日的让云秀山和沈奚靖几乎是咬着牙过来的,即使在上虞,他们也没有脱光衣服,好像物件一样让人挑挑拣拣。
轮到沈奚靖的时候,他僵硬的脱掉所有衣裳,愣愣站在那里,低着头满脸的难堪。
那管事叔叔眼睛很尖,绕着他转了一圈,又让他伸平胳膊检查,还调笑着说:“小子皮肤真白净,面皮子也不错,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叔叔。”
沈奚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咬着牙,依旧没说话。
那叔叔见他不知趣,冷哼一声,倒也没为难他,让他穿了衣裳出来。
云秀山已经等在外面,瘦小的少年站在逆光位置,脸上表情晦涩难辨,但沈奚靖却知道,他必然跟自己一样,难堪,压抑,痛苦也麻木。
“走吧,”云秀山叹了口气,过来拉沈奚靖回了屋子,“今日无事,我们好生歇着吧,等过了这几天,怕是再没这等悠闲时光。”
因为筛选的人数众多,所以管事叔叔们也没空管这些上选的少年,只让他们待在屋里,除了食饭如厕,其余时间都不得出来。
云秀山和沈奚靖因第二次筛选的事情,心情都不是很好,索性整天躺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他的少年都很抱团,拉帮结派坐在一起,上虞来的其他孩子都知道他们的身份,没人愿意跟他们玩,于是云秀山和沈奚靖就被孤立了出来,镇日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处,倒也乐得清闲。
这两日过后,又有二百多个少年被筛选下去,这时只剩下七百来人。
沈奚靖他们屋子也少了五个人,变得宽敞起来。
第四日和第五日主要是工行言听等方面的检查,他们需要会基本的点茶,缝补,布菜,洗衣等等工事,行要端正,言要利索,听要敏锐。
这一条对于沈奚靖和云秀山来讲,比第二日的那次真是容易得多,当他们听到管事叔叔那句“留”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五天的筛选结束了,最后入宫的只有六百三十七人,他们一早便被叔叔们叫醒,拿着属于他们的那张号牌,带着自己的包袱,走入玄武内门。过了这一道门,他们才算真真正正入宫。
沈奚靖进了门后,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宫人所。
那里已经恢复了冷清与宁静,在一整座宫里,只有宫人所是青墙青瓦,远远看去,灰蒙蒙一片。每一年,每一朝,不知有多少宫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很多人都已经成了深宫中的亡魂,他们似乎也盘绕在宫人所里,看着年轻的孩子一个个进去,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还会出来吗?”沈奚靖轻声问着。
云秀山默默他的头,低声回他:“会的,谢哥和彦哥,都在等着我们。”
六百多人的队伍很长,他们断断续续走着,一直到了宫北一处极大的花园才停下,管事们让他们排好队,便开始拿着一本名簿念了起来。
实际上,这一路上的两个月包括万溪与帝京的十几日,这些管事叔叔们一直在观察他们,在第五日三选结束后,便马上凑在一起,给他们派了不同的去处。
圣上如今只有十岁,一个宫侍都无,他们去的,多半是尚衣局,御膳房或者各位太侍的宫里。
果不其然,尚衣局、尚工局、浣衣局、尚林局及御膳房这些局所要去大部分人,那管事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不多时便念完五百多人的去处。
剩下一百多人依旧在原地傻站着,沈奚靖和云秀山都有些紧张,他们都见过柳太帝君,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去柳太帝君的慈寿宫。
沈奚靖和云秀山神经极度紧张,突然,那管事念道了云秀山的名字:“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云秀山,赵之宇,左文。”
云秀山愣了愣,他赶忙答一声:“诺。”便出了队伍,被念到名字的人是要先走的,虽然云秀山十分不放心沈奚靖一人,但也没有他法,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说实话,沈奚靖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和云秀山没有分到一处。
这是自然的,一下子入宫这么多人,他们两个极有可能被打乱,到不同去处。
沈奚靖又默念一遍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几个字,想着有机会,定要去找云秀山。
大梁的宫侍品级并不很多,最高等自然就是帝君,往下一次是贵侍,侍人,雅人,淑人,采人与没有品级的宫人。
雅人最低一品是从四品,所以,只有雅人往上才可以被称为侍君,其他则只能叫小侍。
这个周太淑人,都当了太侍,品级还只是淑人,可见先帝在世时,品级也不高不到那里去。
小侍并不是一宫主位,所以宫人定额也并不多,因为筛选下去的少年很多,也只给他分了三个年龄偏大些的,好能忙活过来。
云秀山走后,沈奚靖更紧张了,约莫又有八十多个少年被分到零散的宫里,有的有人居住,有的则是空置。
剩下的三十来个少年皆有些着急,眼看没什么人了,那管事依旧不紧不慢念着。
突然,柳太帝君的名讳钻进沈奚靖耳朵里,他立马精神一震,细细听那一个个名字。
因柳太帝君是先帝帝君,因此他一人独局于太帝君才能住的慈寿宫,需要的宫人较多,那管事一口气念了二十几个名字,才停下,喝了口水。
沈奚靖心中一松,没有他。
边上一个年岁有些大的管事立马上前说:“咱家是慈寿宫的管事,到了太帝君面前,切记少说话多做活,太帝君极为慈祥,定不会亏待你们。”
那二十几个少年面露欣喜,都高兴地跟着走了。
沈奚靖往两边看看,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其中竟有那杨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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