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断愁 作者:泠司
正文 第6节
断愁 作者:泠司
第6节
他出去找佣人要来了药箱,回来半跪在椅子上的赵桥身前,卷起他的裤腿,检视起医务室老师处理过的伤口。可能是天气热起来了的原因,还带血丝的伤口周围泛起了红。
“严大哥。”
“什么事?”
“你会走吗?”
严峻生手上的动作没停。消毒水刺激到伤口,赵桥疼得嘶嘶抽气,想把腿抽回来,却被严峻生按得更牢固。
“总有一天会的吧。”
毕竟这里也不是他的家。
那一天来得比赵桥预想的快。
有一天他从学校里回来,下意识地想要往客房跑。推开虚掩的门,空荡荡的客房里空无一人,昔日里熟悉的摆设全部不见了。
“哥哥,严大哥呢?”
赵桥还不清楚,严峻生口中的“总有一天”已经到来了。
“他回家了。”
“那他还会来吗?”
“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我们家了。”
明显不想多说的赵时明揉着他的头发问他要不要吃阿姨新烤的点心。
尚且不懂别离的赵桥很快就被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追问自己的新朋友去了哪里。
起初的几个星期,他还记得严峻生某天答应过他,要陪他过几个月后的生日,心中充满了被欺骗后的愤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把这些当成了无数被违背的童年约定之一,直到忘却。
后来他再长大了一点,听赵时明和家里的人隐约说起,严峻生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就被那位严先生送到了国外,连假期都不准回来。
而他从小学毕业,进入中学,有了许多新的烦恼。
随着身体的发育,他渐渐发现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从而度过了一个灰暗而混乱的青春期。
那个时候,他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充满了自我厌弃与罪恶感的醒来,无暇思考其他的东西。
有关小时候那个长得好看又有耐心的哥哥的记忆随之被时间抹灭,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灰色影子。
“我记得你很早以前答应过我要陪我过生日。”
严峻生这次出差行程带飞机上度过的一天总共六天,加上回来后倒时差兼处理公司里事情的几天,赵桥再联络到他已是许久后的事了。
他们约在周六的晚上见,位置是严峻生早早订好的,在一家赵桥听过却没来得去的西餐厅。
赵桥去赴约前特地看了眼电话和邮箱,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一点工作上的事。
他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了一点小问题。如果单纯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还好说,可问题出在这几年的工资账单上。赵桥让自己的秘书去处理,财务那边的人却因为嫌麻烦相互推卸责任。
他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麻烦陈庆忠,到最后只能由他亲自去查账。为了早点查出结果,他们连同魏延手下的几个人都要在周六来公司加班。
能坐到现在的位置,魏延的工作能力毋容置疑,有他的协助,赵桥他们的进程居然比想象的要快。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从早晨九点一直待到了下午四五点。
结束时魏延半真半假地问他,自己这样帮了他,他是不是该有什么表示。
赵桥知道自己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便答应改天请他吃饭。
现在,他和严峻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从十几层的高处向下眺望,黑暗的江面映衬着远处的霓虹,层层粼粼波光荡漾开来。
这让他想也没想就说出了那句话。
“我记得。”
赵桥原本还不确定的回忆因为严峻生接下来的回答落到了实处。
“我那时以为你不守信用。”他自己觉得好笑一般弯起嘴角。“后来才知道你是出国读书了。”
“我没忘。”
严峻生略过许多。当时他父亲相当独断地把他送到国外读书,最初他试过假期买机票回家,但是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他渐渐认了命,一直到拿到硕士学位回国,才知道父亲已经查出重病。他想,他对母亲的憎恨就是从这一刻开了头的。
他回国后,抛去接受病重父亲手中一切,和那个人纠缠不清的那段时间,再见到赵桥,他已经读大学,假期里为了积累工作经验和申请ba学位到自家的公司里实习。他去和赵桥父亲谈正事时偶尔见过赵桥几面,都是在远处点头致意当做打招呼。
不同于那个时候已经记事了的自己,八九岁的赵桥正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忘得快的年纪,所以严峻生丝毫不意外他的态度。
“你不记得,就没什么必要再提起了。”
“我当时才多大。”赵桥无奈,坦诚地说:“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小事。”赵桥回答得很简略。“看到了点以前的东西。”
他上次回家拿东西,随手把一本相册混在了书中带了回来。某天夜里他睡不着,到书架上去挑书看时看到了它。
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翻开了这本年岁感厚重的相簿,发现是自己的旧照,大都是十八岁以前的模样,主要集中在小学和初中时期。
前三张是在医院的出生照,那样子丑极了,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似的。后几张他稍微张开了一点,没有那么丑了,把他抱在怀里拍照的是个他没什么印象的女人,据说是他的乳母,因为他母亲奶水不足,她一直待到了他断奶。他将照片抽出来,发现后面果然有拍摄人的签名与时间,因为隔得太远,字迹略微褪色。
再往后的照片有的是赵时明拍的,有的是当时家里的管家拍的,一直到他初中最后几年,才慢慢有了他父母的手笔。
他看得很潦草,第一遍匆匆翻过,第二遍随手翻开一页,迎面而来就是十几岁的严峻生捉着他的小腿替他给伤口消毒的那张照片。照片看得出来是在门口的位置拍的,严峻生半跪的姿势下,露出他像是哭过的脸。
伤口很痛吗?他看到的那瞬间直接愣住了,在记忆里搜寻好久才回想起来当时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知道谁拍的。”
说到照片,严峻生陷入了一阵沉思。
赵桥直觉性地感到这个人应该是不喜欢拍照的。
“如果你觉得不喜欢,我可以把这张照片扔了……”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把一个没有繁琐包装与累赘丝带的盒子推给了赵桥。
“答应你的,生日礼物。”
赵桥接过来,刚入手心中便有了猜测,打开一开,发现果然是块手表,十二个刻度上钴蓝色钻石在餐厅为了情调刻意打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幽冷芒。
比他预想过的还要贵重的礼物。
赵桥把它拿在手里,严峻生像是看出了他的迟疑。
“伸手。”
他替赵桥把手表戴在手腕上。赵桥发现表带的长度刚刚好,不长也不短,像是在送出前就刻意调整过一般合适。
“看来我记的没错。”
看起来严峻生对眼前的一切无比满意。
赵桥抽回手腕。礼物很合适,看得出送的人用心挑选过。
随之甜点上来,蛋白酥皮被切开后流出甜蜜的榛仁巧克力酱。
赵桥吃掉自己的那份后,又和严峻生坐了一刻钟,才唤来侍者把账单送上来。
以往他们出去,大多是严峻生付的账,只有极少数的几次赵桥找到了机会去买单。被他抢了先的严峻生不阻止,起初赵桥还有几分惊诧,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不符合严峻生性格里控制欲偏强的一面,但是随着相处,他发现他似乎是在纵容自己。
这次赵桥习惯性地想要付账,却被严峻生先一步轻轻按下了。
严峻生的手心温度并不高,但是赵桥却觉得那一寸皮肤像是烧起来似的不自在。
“让我来。就当是我补偿你的。”
补偿?什么?赵桥还没从手背上传来的触感里把思路转回来。
他需要严峻生的补偿做什么?
“明年。”严峻生神色诚恳。“明年我应该不会错过你的生日聚会了。”
赵桥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他想明白了似的放松下来,不再像听到时那么不知所措。
严峻生只是在说他过去没来得及兑现的诺言,他想到哪里去了。
“好啊,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结完账从餐厅里出来,严峻生说他在酒店的二十三层订好了房间,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凝视着电梯数字一格格往上跳是个漫长的过程,赵桥习惯性地感到耳膜处传来的不适感。幽闭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两个人,当其中一个是自己,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被无限扩大。透过光亮如镜面的金属墙壁,赵桥只需稍稍抬眼便能看到男人垂下的,形状狭长的眼睛。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举动,严峻生也在看墙壁上他的倒影。
赵桥自然没有什么要说的,就不再看他。
滴。电梯抵达指定楼层,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严峻生将房卡插入门锁里,扭下把手,推开门。
房间的外围墙壁全是大片的落地窗,从外部照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内部摆设的轮廓。赵桥还没看清,明黄色的灯光就已经驱散了黑暗。
走进来的一瞬间,他听到门在身后被关上的声音。
套房内的设备配置齐全,他一眼就看到了玄关外的小型吧台和会客室。再往里走,到卧室门口就是被隔出来的小书房与客厅。
他解开西服外套的第二颗扣子,伸出手去松衬衣领口,整个过程中没有看严峻生一眼。
富有情调的晚餐,恰到好处的礼物,以及奢华舒适的酒店套房,就像任何一场无与伦比的美妙约会该有的模样。
他以前这样对待过多少人?赵桥脑海里的这一念头只维持了不到一秒。
严峻生吻过来的一瞬间,勾起无数隐藏在身体内部的亲密回忆。赵桥微微分开嘴唇,允许对方加深这个吻。湿热的唇舌交缠,和温柔或是缱绻没有半点关系,严峻生吻得很快,也很急,赵桥从没想过单纯是接吻就能让自己这样的激动起来。
他的下唇被咬了一下,有点痛,但随之而来的舔舐让他忍不住小声呻吟出声。
两个人一齐倒在沙发上。严峻生的手指挑开他的衬衣下摆伸了进去,抚摸着赵桥腰部凹陷下去的那一小块皮肤。
他的手掌像是带着火,被拿到了敏感点的赵桥几乎是顿时就僵硬了身体。
赵桥喘着气想要说停下,却被更深的亲吻缠住了舌尖,出口的都是破碎的音节。
他们身体贴得最紧密的那部分都不可抑止地鼓了起来,在原始的冲动下相互磨蹭想要获取快感。赵桥不自觉地向上拱起腰,又觉得这样隔着层层布料的摩擦带不来任何实质性的抚慰。
不管是被严峻生上还是上了对方,他都需要更快又更直接的刺激。
“到卧室里,还是就在这里?”
对于这个选择题,严峻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抽身后慢慢坐直身体,随之伸手拉了他一把。
借力从沙发上起来的赵桥大口喘着气,想要再攒点力气就和男人一起到床上去继续完成刚才的事。
得不到纾解的欲望只差一点就要逼疯他。
他硬得彻底,严峻生也差不多。打破两人之间粘稠到凝结氛围的却是无比扫兴的电话铃声。
更确切一点,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电话,严峻生的电话也在响。
赵桥很想说让它一边去,但是他身体里情欲以外的那一部分告诉他,这很有可能会是解决他目前工作难题最关键的那个电话。
在理智与欲望的拉锯战中,胜出的最终还是理智。赵桥找到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外套,严峻生也拿着电话去了卧室里面,把这里的空间留给他处理自己的事情。
“阿桥。”
是陈靖。赵桥分辨不出自己是恼火还是失望多一点。
“陈靖。”
赵桥克制着自己说出这两个字。
他发现自己嗓子全哑了,一部分是因为欲望,一部分是因为无法满足。
身为花花公子的陈靖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桥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更何况严峻生还没回来,他挂了电话也无法继续。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采访了一位华裔女画家吗?就是被我目击和已婚男人搞外遇的那个。”
赵桥深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听起来更接近正常一点。
他体内的欲火还在烧。他都不知道,只是两个多星期没有和人亲密接触而已,自己怎么会因为若干个吻和简单的抚摸就濒临失控。
“我记得。”
他想不明白陈靖为什么会这个点打电话过来给他特地说这件事。
陈靖说今天是那位富商和太太结婚的十四周年纪念日,他跟着他二叔陈庆忠去,想要拍一套以他们夫妻伉俪情深为主题的照片。
庆典上本该由富商和他的妻子说出纪念日感言的环节,女主人出口的却不是任何感叹之词,而是丈夫外遇的时间、地点以及女方身份。
所有人都被她的疯狂吓了一跳,她也就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往下说。
“这个罗太太真是狠,看样子是发现好久了,连那位女画家结过几次婚和哪几个人交往过都调查得一清二楚。”陈靖像是发现新大陆的语气却没有带动赵桥的兴趣,“你知道吗?这位女画家不是第一次破坏别人的家庭了,她第一次插足别人的家庭,当时在这里闹得沸沸扬扬,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又来了一遍。”
“你记得……她叫什么吗?”
到这个时候,赵桥冷静下来大半。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姓许……好像是许静……”
“许静云。”
赵桥直接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许多东西在他的脑子里联系起来。十几岁的严峻生,时髦且漂亮的严夫人,严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许多风声,以及他母亲好几次闲聊时无意说出来的话语。
最后都化成了牌桌上罗太太漫不经心勾着玉镯的动作,里面透出了十成十的讽刺与失望。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走的时候那个罗太太正要去许女士下榻的酒店当面对质……你怎么了?”
原本应该在一墙之隔地方的严峻生走了过来,听到他说出这个名字,森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
赵桥看到他脸色极糟,顿时猜到了那通电话里说的是什么。
“是你母亲的事吗?”
“不要多管闲事。”
严峻生皱着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话说出口。对他人情绪无比敏锐的赵桥听得出其中的厌烦与拒绝。
“和你没关系的事不要多问。”
从没见过他这副冷酷模样的赵桥放下手机,平静地凝视着他。
片刻前欲望胶着的已然消散殆尽。严峻生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可以住到明天再走,也可以待会就走。”
“抱歉。”
他没什么诚意地说完就推门离去,留赵桥一个人。
严峻生走后,赵桥坐了几分钟,等自己仍旧残留着亢奋的身体彻底平息下来。
他扣好衬衣,重新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本应该留下些美好回忆的酒店套房。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想严峻生和他说的那两句话,以及他们平日里相处的细节。从头到尾严峻生都没有变过,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他可以看着自己在任何一种绝望的情感里挣扎,可以看着自己为了那个得不到的人肝肠寸断。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痛苦,再在他觉得合适的时候,把他强硬地拽出来。
但是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事都是不容许别人插手的禁区。
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不允许其他人靠近的,绝对居高临下的位置。
这一次,赵桥终于看清是什么在他的前方等待着他。
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他的脚已经踩在了边缘,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好在他及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酒店账单是直接寄给严峻生的,他自然知道许女士住在哪一层哪一间,因此很容易就从前台那里拿到了备用房卡。
接到电话听那边的人跟他说,他母亲这次麻烦大了时,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几分讽刺。
他怎么会蠢到以为她真的会有所悔改?
当他推开房门,站在玄关处,还没看到里面的人,就听到了争执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静静地听着他们上演这出自以为没人知晓的闹剧。
他想,等他们吵出个结果再进去也不是不可以。
“出去!”是许女士的声音,她听起来相当激动。“这里不欢迎你们!”
“不需要你欢迎我。”另一位女主角像是在笑,轻言细语说着伤人的话:“你这种不知廉耻的人真是令我叹为观止,让我数数,这是第几个了?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给我放尊重点!”
许女士气结,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
“就你也配?”罗太太发出声轻蔑的冷笑。“不是第一次了啊许静云,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跟已婚男人上床就这么爽吗?”
“还记得你的第一任丈夫吗?你在他那样的时候提了离婚,你这女人心真是狠啊。”
见对方不再说话,罗太太立马乘胜追击。
“怪不得别人要说婊子无情。”
“你不要提……呃,啊。”
提起自己的前夫,许女士终于想起要开口辩驳,可说出口的却只有压抑的痛呼。
她发出剧烈的喘息,慢慢弓起身子,将整个人缩成一团。整个过程中,她的手一直死死捂着自己的小腹,用力到手指发白,连指甲深深嵌了进去都不知道。
“静……许小姐,你,你怎么了?还有,阿之你……你少说两句吧,反正都是我不对,你有什么冲我来。”
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的谢先生察觉事态不对,想要出来调和下两个女人之间的氛围。
“别装死,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谢先生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罗太太更加愤怒。她似乎想要站起来,揪住蜷缩的许女士摇晃,好拆穿她装柔弱的小把戏。
“流血了,她在出血啊!……我还是叫救护车吧,出人命好像不太好。”
当她碰到许静云的一瞬间,谢荣就看清了沙发上那一滩深色的痕迹是什么,他惊惶地冲气头上的妻子喊着:“别动她,她在出血,救护车,120……。”
罗太太显然也慌了,但是看到丈夫这副紧张的模样,胸口又是一团火焰。
“放下电话!”她厉声呵斥道:“我不管,你也不许管,我们走,她是是死活和我没关系……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严总……”
拎着手袋往外冲的罗太太撞在听完了全程的严峻生身上,愤怒地抬头想要斥责这位“不速之客”。
话刚出口,跟出来的谢先生就认出了他是谁。他不安地看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郁的严峻生,又看看被他们丢在客厅里,正在出血的许静云,做了个可能最能挽回一切的举动:他重新拿出电话,额头冒汗地拨通了120,惶恐地和那边说明地点,楼层,以及病人的大致状况。
“……宫外孕?”
恍若未闻的严峻生弯下腰替罗太太捡起手袋。
即使再如何迟钝,罗太太也该认出这位是谁了。
“她再怎么样也是我母亲,希望您能理解。”
严峻生轻声说,然后接过了谢荣手里的电话,听完了那些他不方便听的,相对隐私的话题。
“你们是怀疑她宫外孕吗?那在你们来以前,我要做些什么?”
最终还是叫来了救护车。
即使再怎么不请愿,罗太太和谢先生也还是搭了把手,帮严峻生按电话那边医生的嘱咐将陷入休克的许女士按照头下腿上的姿势摆好。
等待救护车到的十多分钟里,严峻生连自己手上沾到的血都忘了擦,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看不过去的罗太太递了一方手帕给他。
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半凝结的血渍,垂着眼看自己还留着淡褐色痕迹的掌心。
“我会把她带回去,保证她不会再和您先生有任何接触。”
“严总,你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谢荣想了半天,出口的却是这一句,换来了妻子一声嘲讽的冷哼。
“也许吧。”
并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严峻生摇摇头示意这个一会再谈,反倒把注意力转向了仍在强撑着凶恶模样的罗太太那里。
“我会代替她补偿你的。”
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头有点晕,听到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铃声,对于在场几个人来说无外乎。
严峻生看着医生和护士将她放到担架上,站起来,跟着医疗人员的脚步往外走。这个过程中,罗太太和她丈夫什么时候离开了他都不知道,也不怎么在意。
他们来到救护车上,医生迅速地往她血管里打了一针,开始做初期的应急处理。
“我都替你还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坐在一旁家属席上的严峻生疲惫地将脸埋进掌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呢喃。
已经痛到休克的人面上罩着氧气罩,全然不知道醒着的人的痛苦。
刚接手公司那段时间,严峻生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忙。
他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前给他留了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他需要注意,哪些人一定要打压。但就算写得这么明白,实施起来难度也不是一点半点。
后来严峻生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他就像深陷泥沼之中,每走一步都要万般忖度,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总,前台那边说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
听到过来传话的秘书这样说,他的助理先不悦地皱眉。
“要是每个人都能这样见到严总,你说公司规矩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说他认识严总母亲,还说他姓殷。”
即使这几年风头已经过去,严总的母亲依旧是个不能说的词组。
“没预约不见,告诉他……”
助理还想拒绝,严峻生制止了他。
“让他上来。”
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是在严峻生办公室旁的小会客室里完成的。
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严峻生就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牛仔裤,机车外套。还有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青年就像一团野火,眼睛里充满可怕的热情。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说正事,我的时间比较紧。”
听到他这么说,年轻人笑了下,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一般。
“真是霸道总裁。”他摇摇头,却并不像紧张或是害怕。“我来找你借钱。”
“借钱?为什么?”
“你妈害我爸爸丢了工作,我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来找你。”
“你叫什么?”严峻生十指交叠,缓慢又仔细地重新打量他。“来借钱总不能连自我介绍都不做吧。”
“你问我?”青年指指自己,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我叫殷念。”
救护车一路没停,呼啸着开往医院。
到医院后,趁着病人在做术前准备工作的间隙,医生拿着手术确认单过来找家属签字。
因为当中有一份终止妊娠协议书,医生委婉地询问许女士的配偶是哪位,而那位又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
严峻生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选择了如实回答。
不管他母亲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孩子的生理学父亲是谢荣还是小她一轮的外籍男友etienne,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严总,有些话我知道说出来不太好,但是您……做好准备。”
一起送到严峻生手中的,还有一纸病危通知书。
高龄产妇意外流产本身便足够凶险,加上又是异位妊娠,在途中许女士的血压就骤降,几次陷入休克,现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按医师的话来说,病人随时有可能在手术台上突发腹腔大出血导致不治身亡,希望家属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听天由命吧。”
病人推进手术室前,严峻生匆匆看了一眼她在氧气罩下的面孔。
皮肤松弛,皱纹深刻,五官因为失血和剧痛扭曲着,和他记忆里那个美丽、任性、又无比冷酷的女人判若两人。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深夜的医院除了值班的护士外没什么人,手术室上红色的灯光亮着,里面的人生死未卜,仿佛随时都会有个人走出来,沉痛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了。
严峻生在病房里等手术结果,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浅层次的睡眠。
灯没有关,他睡得不怎么踏实,虚浮的梦境一个套一个。
梦里反复出现一个人的脸,他就算闭上眼也知道是谁。
“我叫殷念。”
即使知道婚内出轨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但在某种赎罪心理的促使下,他承担了殷念出国留学的全部开支,甚至连借条都没有让他写一张。
“严峻生,你太自私了。”
一直他们决裂,殷念都认为他们间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而他也没有力气去和他解释。
某种意义上,殷念和他母亲是同一种人,需要爱,却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日光灯管苍白的光芒锐利得刺眼,他醒过来后看时钟上的数字,发现才过去了三十分钟不到他的头很痛,按着太阳穴慢慢从床上撑起身子,不用看就知道脸色肯定很糟。
他已有好几年没有想起过殷念,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这个人。
有的人情与爱,不过是为了榨干他心头最后一滴热血的理由与借口。
无论过去他多么深的爱过这个人,从他背着自己和人结婚的一刻起他就不再爱了。
从她被推进手术室到现在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手术结果还是没有出来。不过相对的,也没人过来让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某一瞬间,严峻生想,她就算真的在手术台上没有挺过去,会到她的葬礼上为她流泪的有几个人?
谁又能多年不变地爱着她这样一个人?
他来的时候给自己的助理去了电话,说自己星期一可能不去公司,如果有小事他可以代为解决,大事再通知他。他的助理就算被从睡梦中喊醒也没有问为什么,平静地接受了他这样的指令。
后半夜是一天最为黑暗的时刻,也是大多数人都在酣眠的时刻。再睡不着的严峻生忖度了很久,还是选择给赵桥发了信息。
“我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很抱歉。”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被从赵桥嘴里说出来,他的心底升起一种克制不住的暴戾。但不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在赵桥身上发泄自己对母亲的怨怼与不满。他从很久以前就该明白,肆意用自己的负面情感去伤害其他人是一种多么卑劣的事,就像那个人一样。
等到赵桥用平静的目光回视他,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乎赵桥的喜怒哀乐的。
很长一段时间赵桥都没有给他回应。他想赵桥应该是睡了,毕竟都这么晚,忙了一天的赵桥早就该睡下,而不是等他这样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道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通知他手术结果。
他一时不察,被敲门声惊了一跳。
“严先生,目前来看手术很成功,病人转到加护病房,看48小时内有没有术后不良反应。”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他并没有喜悦抑或悲伤,连松一口气都没有。
他甚至觉得,她活着还是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桥回到家时刚刚好十一点,到家喝点酒,洗个澡,在浴室里自己撸了两次,纾解掉被鸽子了后一直烧喉咙的欲望。
说不清有什么在身后追赶着,他手上动作粗暴得有点过了。在手里射出来,热水冲掉粘稠的精液,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严峻生的手指。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被对方的手撸到射出来永远比他自己一个人闭着眼睛搞要有快感得多。
白天加班时有关晚上的美好设想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被无常的世事塞了一笼疯狂扑腾翅膀的鸽子,然后他就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钟头,他挫败地承认自己睡不着,披着睡袍到客厅里翻电影看。
看到片名的一瞬间他吃了一惊:caille cudel,刻刀与爱欲,罗丹的情人。
他和几个不同的人一起看过这部电影,每一个人和他说的话都不一样。他们透过这片子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比如他大学时那个草率交往的男友。
某个下午,他们在赵桥的公寓里昏昏欲睡地看完了整部片子。
对于卡米尔抱着罗丹的雕塑入眠,赵桥当时的男友是这样说的:“大多数时候,这种事只有女性能做到。”
他看到了忠诚与狂热,而théodore只看到了女主角的美丽。
“爱让人绝望,绝望造就美丽。”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你看,她疯起来比她正常的样子还要美。”
现在,只有一个人的赵桥抽出碟片塞进播放器里。片子很长,两小时四十分钟,足够打发掉大半个不眠之夜。
柔和的配乐中,女主角开始了她的童年时期,在父亲的引导下,她接触到了她一生最深的挚爱之一雕塑。看到她完成自己的第一次雕塑,他睡着了。呢喃的法语对白声调低低的,像是在喉咙间咕哝的轻语,小舌音又快又急,带着种并不尖锐的温柔追随入了他的梦境里,让他如同漂浮在海洋。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边有人,又觉得没人,虚虚实实间仿佛出了幻觉。
他梦到了严峻生。这是他第二次梦到严峻生,和上一次梦中的缠绵不同,这一次严峻生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像是从没有走近过。很快的,梦中影子就散了,变成许多他醒来后记不住的无意义蒙太奇。
他睡醒影片早已结束放映,屏幕发出的荧光将放映室里照得一片惨白幽蓝。他自己则是没什么形象可言的卧倒在沙发上,姿势扭曲到他都怀疑白天会不会腰痛到无法自己。
他伸了个懒腰,关掉空调,走过去拉开厚重的帘子,让室内沉浊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经过厨房他给自己煮了杯咖啡,端着杯子到阳台上去吹风。高楼层的大风吹得他头发乱糟糟的,也让他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他很熟悉这样的场景,黎明前的城市,单调的路灯,黯淡的星星,偶尔能听到疾驰而去的车声。
喝完了咖啡,他摸着黑想回卧室里再躺一会。黑暗间,他看到自己手机的信号灯在闪烁。
是严峻生的信息。
怀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心情,他点开发现是严峻生的道歉。
他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没什么,我不介意。”
可是打完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换成了新的一句话。
“我原谅你。”
赵桥并不认为他有做错什么,更不需要自己假惺惺地说原谅。
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才是严峻生需要听到的回答。如果这样能让他感到好受点,那么他会不介意。
每个人心中都有绝对不希望被其他人触碰的领域,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更何况除开身体上的距离,他和严峻生连亲密都算不上。
他只是需要再谨慎一点。
“天快亮了。”
发送完信息,他看到窗子外的景色,自言自语道。
黑色云层背后露出了一丝浅白的光,很微弱,但确实是城市醒来的前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