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断愁 作者:泠司
正文 第8节
断愁 作者:泠司
第8节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处罚她在工作上的失职,给你添麻烦了。”
说要处罚,黄秘书脸色白了几分。赵桥用和口中话语截然不同的温和姿态向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不好意思,打扰到李助理,我先挂了。”
挂断电话,赵桥向后仰倒在椅子上,疲倦地抬手覆住眼睛。
大股东不肯签字,银行那边催着,伪造签名又是违法行为。
“经理,我……”
“你下去吧,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黄秘书离去时替他把门关好。
又恢复到独处的赵桥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处理方法,都逐一被他自己毙掉。
他能有什么办法,段总既然故意要整他,他也就受着了。
直到今日的最后时限来临,这份关键贷款合同上都没有签下段总的大名。
下班后,赵桥把车开到他以前就读的高中附近等人。
高中时某位旧友约他叙旧,正巧这位朋友在他们母校任教,二人便一致决定旧地重游。可能是撞上了放学的高峰期,不断有学生从他车窗边上经过。今年的夏季校服女生是白衬衣和红色格子裙,男生的是衬衣长裤,看起来格外青春甜美,比他们当年的圆领衫不知好到哪里去。
等了会,他就在人流中看到朋友熟悉且陌生的身影。这位朋友和高中时相比,改变不多,仍旧是娃娃脸,穿得像个刚出校园的学生。
他第二眼看到朋友身边站着个人。起初他以为自己认错人,显然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他,另一个人眼里的诧异比他朋友更甚,直接出卖了他心底的想法。
赵桥的那位朋友与身边人道别,那人一身日常休闲服,看起来更显颀长英挺。
“我就先走了,我朋友在等我。”
“好的,玩得开心。”
那人和赵桥视线正对上,赵桥还没来得及应对,那人就调转开视线,假作不认识他。
老同学拉开车门坐到车上。赵桥思索多年不见,如何开口拉近点距离。
自然熟不是他的长项,他和这位老同学微信邮件多年联系不断,但真见面却是两回事。
“我要饿死了,也算是赶着十一学校取消了晚自习才能走这么早。”
他看看赵桥,又看看路边站着的同事。
“你认识我们班新来的数学老师?”
“我不认识他。可能是看他长得帅,多看了两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赵桥将车窗升上去,断绝了路边那人的影子。
“那是,我跟你说啊,现在我们班上那群小姑娘,一个个学数学热情高涨,之前陈老师要她们问个问题像要命,现在她们连基础立体几何都要问……”
“你要到哪里吃饭?”
赵桥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唇边却是带着微笑。
“就近吧。”
他们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地方吃晚饭。巧的是多年前他们高中毕业的散伙饭也是在这里吃的,七八年过去,这里不仅没垮,规模还越做越大。
他们都多少想起了高中往事。
席间这朋友喝了点酒,拿出高中时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来臊赵桥。赵桥许多年没听到这个段子,乍然想起,颇有几分怀念:公瑾是周晟,小乔是他,他们走得近,当年班上的人多少都有开过这个玩笑。
用朋友的话来说,源头还是赵桥模样标致,几乎是公认的校草级人物,不然谁会想到叫他“小乔”这种女性化的绰号?
“周晟呢?你们还有联系不?”
周晟走了几月有余,中间他们有过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
当中的嫌隙太过复杂难堪,赵桥不方便说,随便挑了个去外地工作的理由。
“有的吧,他现在神秘得不得了。”
饭后,赵桥把他送回学校分配的住处,自己远远地看了眼母校在夜色中的轮廓。
宿舍楼某几层的灯光还亮着,视力再好点能看到走廊间晃动的人影。
他想起高中时为了逃避所有一切,不顾努力想要和他修复关系父母的反对,坚持要住校的那个自己。
现在他已经走了出来,不再害怕。
回到家,他花了不到三十分钟整理明天出行要用的行李,严峻生特意嘱咐他带点厚实的衣物,他便收了件厚外套进去。剩下大把时间他都靠在自己公寓的阳台上抽烟。大风、月亮、和烟头影影绰绰的一点红光,烟雾被风吹散,月光映得他半张面孔只剩清俊的轮廓。
大半个晚上他足足抽完了烟盒里这周外带下周香烟的分量。
从上次赵时明婚礼上一身烟味回来,被母亲训斥,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每周烟草的消耗速度,没想到现在烦心事新的旧的一同涌上来,许久的努力都化为灰烬。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不肯签字的段总,和……严峻生。
他挫败地抖了抖空掉的烟盒,进屋里找上次吃了一半的褪黑素,打开瓶子,就着水吞了两粒。
躺到床上前,他特意看了眼种,凌晨两点,离他和严峻生约着见面的点还有七个小时整。
一整夜,他都像回到了那次和陈庆忠出差时经历过的海上夜宴。
四周光怪陆离,脚底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坠落。
第二天一大早,赵桥提着轻便的行李箱和严峻生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天刚蒙蒙亮,他便接到那位段总从南美打来的越洋电话。
好不容易睡熟就被吵醒的他耐着性子听完段总的一长串话,望着窗外太阳初升的漫天金色霞光,心中说不准对方是不是故意挑这种时间。
段总话说得无比冠冕堂皇,乍一听都是对下级的鼓励与愧疚,陈恳得就差没现场落泪。可赵桥心中逐条总结下来,中心思想无外乎推卸责任:报错时间是黄秘书工作不谨慎的错,而他一个年轻人新上任多少会轻信犯错,下次看清什么人值得用,改正过来便好。
只字不提未能按时签字的贷款合同的处理方案。
赵桥心里如明镜似的:这边资金不到位,那边的工程投入就要暂停,人力物力,每一天都是亏损。而这亏损会记到谁的头上,不言而喻。
可口头上,他仍旧是温和恭谦,同段总道歉,说自己非常感谢他的教诲。
现在,只睡了不到五个钟头的他精神多少有点不济,脑子里某根神经抽痛得厉害,去机场的一路上都提不起劲来。
因为走的是通道,免去了在这种人来人往节假日里被人挤人的尴尬。赵桥他们办好了登机手续,在单独设立的候机厅里等待登机广播。
严峻生在他身边,双手交叠置于膝盖上。
“你昨晚没睡好?”
两人间的距离猛然被拉得过近,赵桥发现自己能从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可能有点工作上的烦心事。”
“我在你这个年纪,做得不一定比你好多少,你大可不必把自己催那么急。”
赵桥觉出这是对方隐晦的安慰,心中的烦闷少了几分,露出个不甚愉悦,礼节性居多的笑容。
“希望是我多虑了。”
登机广播响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是动作过快,没能及时平衡身体重心,给人一种即将摔倒的错觉。
年长的男人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托付于自己。
赵桥稳住身形,目光不自觉落在严峻生稳住他的那只手上——指骨修长,骨节匀称,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由于这样的动作,严峻生的袖口向上滑了几分,露出一截腕骨。
他看了几眼觉得眼熟,并没做多想。
“低血糖?”
严峻生握着他的手,似乎没觉出这样的动作有哪里不对。
“应该是没有休息好。”
赵桥有定时体检的习惯,上次收到的体检单上各项指标都健康无比。
一直到航班起飞,轻微的耳鸣袭来,他在吞咽的过程中闭上眼睛。
他才想起这是他上次为了表达谢意送严峻生的那块表。
当时选得不怎么用心,款式也是大致觉得合适便敲定,到现在记忆早已出现模糊。
从他送出时严峻生并没有打开看的表现,他就断定了这份礼物未来的命运,哪里能想得到会有这一天。
就像他想不到自己会和严峻生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样。
经过几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北方的某座城市降落。
两人从登机口出来,来接机的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严峻生,热情地冲他们招手。
这人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带着股花花公子的风流气度。他向他们做自我介绍说姓柯,单名一个泽,是他们要去的明骊山庄的主负责人,他们接下来在明骊度过的几天中有什么问题和需要都能来找他。
去停车场的一路上,心不在焉的赵桥透过他们的对话大致推测,这位柯先生应该是严峻生有点交情的朋友。
柯泽和严峻生叙完旧,把目光转向落后他们一步左右距离的赵桥,打量地看看他,又看看严峻生,疑惑地开口:“这位是?”
话题被转到赵桥身上,赵桥没说什么,看严峻生怎么向朋友介绍自己,再决定要说的话。
“赵桥,赵时明的弟弟,之前在国外读书,今年夏天才回国。”
听到这么个回答,柯泽长长地噢了一声。
“你怎么不说我们还是老同学?”待他反呛严峻生一句,转而友好地向赵桥伸出手,“小赵先生,你好,我和你哥哥只有几面之缘……你们兄弟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赵桥愣了一瞬,不知如何应答,脑子里剩余的部分反应过来这位柯泽柯先生应该是严峻生在国外认识的朋友。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从小到大,会说他和赵时明长得像的人寥寥无几。好多次赵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和赵时明的脸,都要在心里说,他们长得最不像的地方就是眼睛。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柯先生。”
他握住那只手一秒便松开,对上柯泽充满兴味却不含恶意的眼神。
“那是因为他可能根本不记得你哥长什么样了。”
严峻生为他拉开车门,顺带一句话解释掉赵桥心中的疑惑,也让“谎言”被当场拆穿的柯泽尴尬地扭过脸。
柯泽在副驾席,他和严峻生坐后排,去目的地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说话。
“快到了。”
他们正在逐渐远离喧嚣的市区,向着更加人烟稀渺的山间进发。
听柯泽介绍,明骊山庄是一片私人温泉疗养别墅群,山庄内的别墅都在施工前完成了招标,故而不向外人开放,只为特定的客户群体提供服务,光是每年的修缮维护费用都是一大笔开支。
别墅的竣工时间正好赶上了今年十一,刚做好通风散气工作,开放营业的消息尚未传达给大多数业主,严峻生可以称得上是第一批入住度假的。
“不过这个工程本身就是许家那边注资的,他能拿到名额,得知点内部消息也不稀奇。”柯泽看着窗外的景色变换。“小赵同学,我们要到了,接下来的一段路需要用脚走进去。不远,就十分钟左右。”
下车后,步行进入别墅区的一路上赵桥才理解为什么严峻生嘱咐他一定要带上厚衣服。
当地十月已经算是一截踏冬天,在机场和车上时赵桥没有什么太直观的感受。现在走在温度本身就比城间低两三度的山林间,冷意沿着单薄的外套袖口领口蔓延,赵桥直接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沿途种植的白桦树笔直地指向天空,脚下一层枯黄的落叶,鞋子踩上去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远离人烟的山区空气中带着种独有的冷冽清新,湿润的山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林叶的清香。听柯泽说,这里的主打就是原生态养生,在施工过程中他们就有刻意去保护这里的生态环境,尽力将破坏降到最低。
“冷?”
柯泽走在最前方带路,与他并肩而行的严峻生一眼看出了他的部不对。
“有一点。”
赵桥实话实说,说完想起自己带了件薄毛呢外套,却挣扎于冻着过去和就在这里翻找行李箱之中。
毕竟听柯泽说,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远远就能看见别墅群的轮廓。
“别这么麻烦了。”
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严峻生直接就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他。
“穿着。”
看着只剩件衬衣的严峻生,赵桥一开始并不想接过这件外套。
可严峻生的态度无比坚决,就差没动手替他穿。
无奈之下,赵桥只得听话将还带着体温的外套穿上。严峻生的外套带着股属于他本人的气息,极淡的烟草味和男士古龙水混合起来,附着在干燥细腻的羊绒上,也萦绕在他的心底。
在赵桥的记忆里,严峻生是抽烟的,只是烟瘾看起来不像他这么大。许久以前那个群星明亮,月光融融的夜晚里,严峻生过来找他要了一支烟,并用那样的方式向他借火点燃。
烟雾之中,月色之下。
他的眼神,他的笑容。
群星坠落在烟花里。
柯泽再回头看到严峻生的外套跑到赵桥身上,什么都没说,就是把他们两个看了又看。
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一行人来到院落的正门口前。柯泽让严峻生和赵桥依次向密码锁内输入自己的中指指纹,并让严峻生改了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码。
最后他把钥匙递给严峻生,自己停在离大门的地方,不再前进一步。
“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必要的生活用品和食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还有什么需要的打我的电话。没有紧急情况,我一般是第二天清早来。”
他换上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礼节性地笑着行礼。
“衷心希望二位能在明骊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日,我就先告辞了。”
仍旧是车开不进来的一段路,这次他要一个人走回去。
顾忌着只穿了件衬衣的严峻生,赵桥看了柯泽的背影几眼就和他一起进了屋。
因为自主权,别墅内部的设计方案肯定是按严峻生的意思来的。赵桥走进去就看出,这里的设计应该和做严峻生家的那位是同一个人:相当现代化的风格,简洁明了,却不至于过分僵直冷硬,好几处细节都带着眼熟的痕迹。
别墅不算太大。赵桥大致看了一圈,一楼是小酒吧、厨房、餐厅和客厅,二楼是主卧和侧卧,三楼是可做宴会厅的多功能媒体放映室,后院被单独设计成私人温泉浴场,整体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和你家的风格有点像。”
赵桥如实说道。
“设计师叫景函,在他们那行挺有名的。”
对这些不怎么关注的赵桥只把注意力放在了设计师的名字上。
“这名字有点特殊。”
随后他们把行李搬上二楼。开始整理的过程由于他们的行李都不算太多,并不算很麻烦。
赵桥早把严峻生的外套脱下来归还给他,他们把各自的衣物挂在衣柜里,中间隔着道泾渭分明的线。
收拾完衣服,其他的东西更加简单。赵桥用余光瞥到严峻生从箱底拿出了一样东西,不由愕然发问:“你还带了书?”
“你上次不是没看完吗?看你当时喜欢到连鞋子都不穿就站在那,我觉得还算带上的好。”
见他发现了,严峻生顺手把书递到他手里。精装的原文书有点厚重,他看到标题的第一眼就反应过来是哪一本。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书脊的一角有处不太明显的磕碰痕迹,什么时候留下的不言而明。
这样的发现让他目光不自觉游移起来,随手将书摆到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轻咳。
“是的,我确实很喜欢这本书。”
“我想也是。”
严峻生平静地说,似乎那天他就真的只是帮赵桥解释了几个费解的专业名词。
不知道怎么接下去的赵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里面摆着的保险套和润滑剂,耸了耸肩,又把抽屉塞了回去,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午餐是赵桥进厨房做的,简单的两个菜一个汤,味道仅仅维持在能吃以上的及格水准。
严峻生没有对味道做出任何评价,但是他试吃第一口时,特意瞟了赵桥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还不如我”。赵桥起初不怎么高兴,可坐下来尝了尝,不得不承认,哪怕严峻生做饭不算好吃,自己也是真的比不上他。
下午赵桥睡了个有点长的午觉。过了立秋的昼夜均分之日后,白昼缩短,黑夜渐长,醒来的时候天空里最后一丝光线也将被吞没。
卧室里没人,他看了眼手机,并没有错过的通话记录。
事实上除了工作上的事和陈靖,也没什么人会特意找他。他的父母去了欧洲旅游度假,赵时明因为梁莘怀的是双胞胎,更加顾不上他。
“你醒了?”
他拉开卧室的门,正对上要进来的严峻生。
“要去泡温泉的话,就先下来喝点粥吧。”
赵桥能看见一楼餐厅和厨房的明亮光芒。
比他的那个家更像家。
“不用看了,你肯定喜欢那个人。”
医院里赵时明听他说完一长串有关“那个人”的话,皱着眉,谨慎地下了结论。
他听赵时明这么说,心中仍旧没底,数着针管里的液体滴落的频率。
他没喜欢过很多人也知道喜欢分很多种,最差的一种就是因为身边没人,而产生了依赖,和非这个人不可的错觉。
作为明骊山庄的核心项目,此处的温泉自然是好的。
侧门外,连接着后院的一条曲折木质回廊尽头通往露天的汤池,沿途不甚明亮的明黄色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汤池的周边,从南方移栽过来的桫椤树在澄澈明亮的月光中树影婆娑,间或落下的羽状叶轻轻悠悠的,漂浮在水面上,带着几分不可说的禅意。
赵桥试了下水温,有点烫,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畴内。他踩着垫脚的石头慢慢走进去,将半个身体都浸泡在其中。做完这一切,他靠在边角圆润的石头上,因为舒服或者别的,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抬眼看了下,严峻生在离他不到一臂的地方,手边浮着几样东西。浮木做成的小几上是两只玻璃杯,另外一只盛了半桶碎冰的木桶里是一瓶未开的苏格兰威士忌。
在桶里的碎冰被温泉的热度融化前,严峻生开启酒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怎么不是日式清酒?”
清澈透亮的棕色烈酒盛在杯子里,冰凉的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赵桥接过来喝了一口,熟悉的辛辣与焦香从舌根蔓延到喉咙里,像流动的火焰一般,将所到之处都点燃。
不得不说温泉和威士忌,奇怪的搭配。
“酒柜里只有这个,你要的话我让柯泽明天早上送点过来。”
“不用了,我更喜欢这个。”
赵桥摇头,敏锐地尝出这和他在法国最后一个平安夜里喝过的是同一种威士忌。
氤氲的热气蒸得他浑身血液都往上涌,越是热,就越是想要靠杯子里冰凉的酒精散热。烈酒只有入口的顷刻是冰的,等酒精带来的灼热从身体里升腾起来,就注定靠它冷却身体里多余的热度不过是饮鸩止渴。
第一杯很快见底,赵桥越过严峻生想要拿起瓶子再倒第二杯。
手还没碰到瓶子,严峻生就握住他的手,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不要喝那么多。”
疑惑的赵桥抬眼看他,脸颊上泛起酡红,眼神因为酒意上涌有几分涣散。
“嗯?”
“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
就着握住赵桥手的姿势,严峻生能看到水珠沿着他赤裸的上半身向下滑落,从锁骨,到柔和清晰的腹肌线条,最后没入水面。
没什么自觉的赵桥很快被他那句话中的隐义吸引了注意力。
“去干什么?”
“钓鱼。”
他或许是真的有一点醉了,说出来的话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完全依靠本能。
“那就最后一杯,好不好?”
面对这种带着几丝不可察觉撒娇与哀求的语气,严峻生准备好的拒绝话语全部说不出来。
他想起许多年以前,赵桥也是用同样的神态跟他说不想练琴,不想写茫茫多的数学题,不想吃盘子里讨厌的莴笋和土豆。
得知这些事后,赵时明总说他太惯着赵桥,要是自己,肯定是告诉他:练、写、吃,哪有什么求情的余地。
“可能是会顺着他来的人就你了,所以他才那么黏你。”
还没等他回答,自己想明白了的赵时明拍他肩膀,略带歉意地说起本该在赵桥生命里扮演重要角色的成年人们的失职。
赵时明需要扮演一个严厉兄长的角色保证他不至于在那样的环境里长歪掉。
所以严峻生给予的那点温情和纵容就更加难得。
“没办法了,随你吧。”
像是真的不知道拿赵桥怎么办,回过神来的严峻生无可奈何地亲自替他倒了第二杯。
好在赵桥还算有自制力,没有出尔反尔,转头再要更多。
温泉不宜久泡,过了莫约二十分钟,二人就准备起身回室内。
从池子里站起来的赵桥抖落身上的水。热水中泡得泛红的皮肤骤然接触到冷空气,让他打了个不怎么明显的寒噤。随后他披上浴袍,低头慢吞吞地系腰带。
细长的腰带像是在刻意和他过不去,刚刚系上,走了两步又滑开。
“严峻生,今天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远处起风了,虽然有遮挡物使人感觉不到凉意,头顶的桫椤树枝叶间仍旧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为什么?”
严峻生将毛巾递给他,让他擦干还在滴水的头发。
“你戴了我送你的手表,我都没想过你会戴。”
“你以为我会把它怎么样?”
“抽屉、柜子……随便丢在哪里,除了你的手上。”
赵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不会的。”
听到严峻生笃定的回答,他露出个满足的、孩子气的笑容。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还没从他这个笑里回过神来的严峻生低声说,声音轻得就像是叹息,风一吹就散了。
“因为我喜欢你,够了吗?”
空荡荡的走廊间,除了风声就是他们踩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
赵桥脚步没停,酒精麻痹了他极少一部分的思维,让他能抛却某些顾忌和恐惧继续往下说。
明明还没个定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样说了出来。
“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喜欢我的可能。”
严峻生停下脚步,走在他身后半步的赵桥被他带着,差点撞到他身上。
“阿桥,你喝醉了。”
他替赵桥稳住身形,赵桥没有道谢,也没有推开他。
不合时宜的,赵桥想起当初学习投资理论时的比较优势理论。
教授说的是谨慎、精准还有耐心,三者缺一不可,用自己已有的优势去攻克对手的劣势。
“可能吧。”
他果然还是太过草率了。
可他的另一部分直觉告诉他,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想要传达的并不是拒绝。
不远处就是大门,他们站在离光明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
到了这一刻,赵桥才能感受出几分胸腔深处的酸涩与麻木,因为那个不能称之为拒绝的拒绝。
他想,是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得到回报,这一点他不是从十多年前就明白了吗?
“那你又在克制什么呢,严峻生?”
他问得很轻,掀起的却不啻于惊涛骇浪。
“我醉了,那你呢?”
屋子里如同狂风过境,所有的东西都离开了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严峻生推门进来见到这样一幅场景。他当时送给殷念的镜头被摔在地上,一点都看不出主人曾经的分外爱惜。
他们之间确实有过的那些愉悦时光似乎离他们很远了。严峻生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殷念这里只能得到冷漠和疲惫。
无休无止的冷战与争吵耗费掉了他有过的那些热情。
在一切杂乱的中央,殷念抬头看他,苍白的面孔上是扭曲和愤怒。
“你就一定要步步紧逼到让我无法呼吸吗?”
“殷念,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刚刚结束会议,连轴转了几天的严峻生倦怠地望着他。
“自私的明明是你,你凭什么要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
在他发现严峻生在私底下联络他的父亲时,他心底隐藏的,对于男人控制欲的不满便彻底爆发了。
严峻生冷漠的,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什么都不对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解释,只是一步步的后退。
现在他已经站在了底线的边缘,退无可退,差一步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他累了。
可是殷念仍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一点都没觉出他的不对劲。
“你的爱让我感到窒息。”
严峻生听完这句话,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又有什么东西被摔在门上。
“你就当是我做错了吧。”
萧索的夜色中,看不见星星,连月光都愈发黯淡。
他们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赵桥转过身,毫无保留地望着严峻生,眼神瞬也不瞬,里面有迷茫,也有混乱的爱意,杂糅在一起,星星一般熠熠生辉。
“我醉了,那你呢?”
他曾特意看过酒瓶上的字,这瓶苏格兰威士忌的度数是六十度。他喝了两杯,严峻生喝了一杯,要是他醉到会胡言乱语,那么严峻生也不会好到哪去。
“回答我,好不好?”
见赵桥站稳了身体,严峻生想要松开手抽身离去。可赵桥固执地反握住那只手不让他走,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卑劣,但是他控制不住,有些东西稍纵即逝,失不再来。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积淀的黑暗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一点点聚集起来。所有的欲望在克制的表象之下翻滚,一步步走向失控的边缘。
他差一点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
到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终于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了一点,看见他的感情和喜怒哀乐,看见他过去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他人看过分毫的东西,看见他的真实一面。可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让他高兴到哪去,反而生出一种全新的情绪。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再看下去了。
严峻生掰开他的手,吻了下他的额头。他的动作无比缓慢,拒绝的含义却无比清晰,赵桥再也用不了力,木愣愣地让他抽回了手。
明明更加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遍,可这个吻落下来时,赵桥只能浑身僵硬的被动接受。
“阿桥,如你发现果我没有你现在看到的那么好,你要怎么办?”
严峻生用一种饱含叹息的语调轻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迟钝了许久的赵桥发现他此刻称呼的改变:以往情`欲最火热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喊过自己。
“你……”你很好。
他想毫不犹豫的把这话说出口,说了一个字就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
正是他这一刻的迟疑让严峻生退回了他一贯恪守的那条线内。
“如果我现在答应了你,你再要放手,我不答应,我们要怎么办?”
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点类似自嘲的无可奈何,让赵桥陡然生出了一种回到童年,回到被这个人温柔以待的几个月里的错觉。
可他几乎是同一瞬间就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阴暗含义,巨大的恐慌像一片影子,在心中冉冉升起,笼罩住一切,唤醒了他一直强压在心底的那些东西。
在陷下去以前,他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一个机会退回安全距离中,为什么要百般确认自己没有爱上严峻生,没有和他有任何近似于恋爱的关系。
答案就在这里。
他曾粗略触碰到轮廓的可怕欲望终于在他面前展露出了一丝真容。
“我们都仔细想清楚吧。阿桥,你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了,想清楚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因为逆着光的关系,严峻生的面容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他的头发没有像往日一般严谨地梳向脑后,被几缕偏长头发遮住的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几乎是温和宁静的。
“下一次,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就算是你会感到窒息,我都不会再松手了。”
“这就是我的回答。”
严峻生把自己的感情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却只能落荒而逃。
在他想清楚自己要的东西以前,他不该如此轻率地做决定。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清楚。”
主卧的灯光还亮着,他们离开前忘了关掉,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改变。
下午他午睡那会,拉紧的窗帘隔绝天光也模糊时间的界限,他深陷在漫长而柔软的甜美梦境,严峻生在他身边看他上次没看完的书,温暖的身体让他连在睡梦中都忍不住往上凑。
“我去侧卧睡。”
见到他沉默,错误理解了原因的严峻生发声道。
来不及阻止他的赵桥只能跟着他来到侧卧。
比温暖舒适的主卧,一开始没想过会有人来睡的侧卧就要冷清得多,甚至连被褥床垫都没有准备好。
赵桥陪着严峻生到储物间拿崭新的被褥床单。
整个过程中,他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差点搞砸了严峻生正在做的事。
“你真的要睡这里吗?”
赵桥忍不住问他,想要说自己没关系。
闻言,严峻生放下手里的东西,逼近了他,将他囚禁在自己手臂构建的一方空间里。
他们身高相似,严峻生只比他高出微弱的几公分,但是这种姿势下,赵桥发现自己只能无力地仰视对方,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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