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断愁 作者:泠司
正文 第11节
断愁 作者:泠司
第11节
周晟笑骂着让他们滚,赵桥看他这副模样,只觉得陌生得很。
他今夜没有像平时那样做正经人打扮,反倒穿了件色调在一般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轻佻的带暗花丝绸衬衫与浅色长裤。他模样好,镇得住这样浮夸的色调,胸前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凹下去的锁骨轮廓和隐约的胸肌线条,略长的头发松松地垂下来,半遮住眼睛,和那些夜夜笙歌的花花公子没什么两样。
这里最多的就是与他们差不多的富二代和被有经纪人介绍过来的小明星。猎艳的、寻欢作乐的、麻痹自己的,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付出得够多,就能在这喧闹的名利场中获得满足。
周晟只负责领他进去,进去后就汇入那片衣衫鬓影的海洋里,消失无踪。
因为是生面孔,赵桥只坐了几分钟,就有不同的人来问他的底。问出他是赵家的幺子,不是正掌权,前途无量的那位后,有的人模样就冷淡了下来,有的人却殷勤依旧甚至更甚。当然后者占了大多数。都是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二代,谁也没什么资格看不起谁。
赵桥一一和他们推杯换盏,当混了个面熟。
他搞不清周晟一定要他陪着来的理由是什么,更搞不懂前几天才信誓旦旦说要追求自己前大嫂的周晟怎么转头就恢复了以前的浪荡做派。只是作为朋友,他能帮他的,就这么一次。
等到周晟终于混够了,来找他时候,他正在另一边的游戏室和新认识的另一位阔少打带彩头的美式桌球,刷卡现结,按球算。
阔少带来的女伴替他剪雪茄,剪好的雪茄握在纤纤玉手里,抹着漆光唇釉的红唇凑上去吸了一口,确定燃烧速度将将好才递给一旁从球桌上下来的阔少。赵桥戒烟戒了许久,骤然有人这样诱惑他,手上一抖,原本该进的球便彻底偏了十万八千里。
“赵先生,你这样是不行的,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故意放水给我。”
阔少说话带了点粤语口音,赵桥笑着递上自己的卡给服务生。
“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他们的游戏玩了没多久,赵桥便推说自己厌了,想要去找点别的乐子。阔少也不挽留,挥挥手就让他走了。
“几点了?”
赵桥甫一走近就周晟身边闻到了一股女士香水的味道。
“快十二点。”周晟像是看穿了他的潜台词一般反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前半夜已过,真正精彩的后半夜才正要开始,身边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张少爷李公子揽着人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打算好好宣泄前半夜里发酵起来的欲望。
“是,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说着,赵桥抬手把末梢打卷的头发随手向脑后扒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衬衣有点起皱,出了点汗,被古铜色的灯光一照,喉结锁骨都带上了某种露骨的性感。他一晚上酒喝得不少,不同种类混着喝自然醉得快,周晟看他眼神里都透着迷蒙,以为他肯定醉懵了。但等他真的抬眼看自己,却发现里面透着股并未沉溺的冷醒。
“也是,我怎么会以为你还和我们一样。”
周晟自嘲地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南方城市十月底的夜晚不再像夏天那般温暖,骤然离开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宫殿,赵桥有点不适地闭了会眼,随后就是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周晟给他找的代驾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有着清白良好的记录。把他送上车,周晟又转身回到了纸醉金迷的不夜城里。
回去的路上,赵桥靠在头椅上,听深夜电台的感情栏目,发现无外乎都是你爱我我不爱你的烂俗问题。
“又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要有个回答。”
他喃喃自语道,旁边的司机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没事,换个频率,或者换你那边的车载,随便哪张。”
代驾的车开得又快又稳,窗户缝隙里有风吹进来,让他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当然他也睡不着,光是想一个回去后如何与严峻生解释满身酒气脂粉气的理由就让他绞尽脑汁。他在来之前就和严峻生一五一十说了经过,必然不会错过对方听到“明华秀夜”四个字时皱起的眉头。
或许是喝醉的人都有点古怪的念头,赵桥想起自己前两天和严峻生聊天,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上。他说自己高中住过校,学校旁边有许多小吃店,因为开在高中附近基本上营业到转钟。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他就和陈靖他们去那里买夜宵。
“麻烦绕到这里。”
他给代驾指了他高中的地址,让对方去他家前先到这里去。
让代驾在车上等他,他一个人下车去买夜宵。过去了这么多年,许多东西早就不是过去的模样,他转了一圈,进了一家他最眼熟的甜品店。店里的装潢和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明显是在几年前做过彻底而全面的翻新。
半夜守店的是个年轻姑娘,平日里接触得最多的也是学生,乍然对上赵桥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赵桥点了份这家招牌的芒果冰,姑娘收了钱就进后台去给他现做。
“……赵桥?”
等待成品出来的过程,赵桥正靠着柜台玩手机,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很迟疑的一声呼喊,像是并不怎么确定自己的猜测。
他先是以为自己听岔了,那人就又喊了一声。
赵桥按捺住心中的诸般情绪,回头看,发现推门进来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衣着简洁朴实,干净俊秀,还戴了幅金丝眼镜,和他这副浪荡子寻欢归来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个十多岁的男孩,个头比他们都矮,瘦竹竿似的,唯独一双好奇的眼睛滴溜溜的在他和那人身上来回,像是在诧异他们怎么会认识。
赵桥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心中唯一所想只有“冤家路窄”四个字。
碎冰机发出的聒噪杂音掩盖了他们的对话,后台忙碌的店员小姐显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怎样一出巧遇。
“赵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赵桥懒散地倚靠在木头柜台上,随意地抬头往门口看,苍白的灯光落在他淡色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梁上,阴影倏地延展开,比起活人,更像个没什么生气的死物。他玻璃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继而嘴角扯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这样的举动也没给他带来点人气,反而显得十二万分倦怠。
“你倒是和那时候没什么变化。”
青年走到他身边,开始研究那本半新不旧的菜单。他似乎是对于要点什么颇为犹豫,眉心皱起几道纹路,嘴唇也抿成直直的一条线。
“你怎么会半夜来这里?”
就在赵桥以为他们的对话结束了的时候,终于无法继续忍耐的青年问出了心里积压的问题。
“这里是我的母校,我来念旧,可以吗?”
“这么巧啊。”说到底对于赵桥的事,他知道的也不多。没有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的青年补充道:“我是这里的老师。”
赵桥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事实上他还知道他教数学,很受班里学生喜欢这种事,只是没什么必要讲出来惹人浮想联翩。
“你……”
“你旁边那位小朋友好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老师,这是你朋友吗?”
看到出他后面那位小朋友好奇得快要爆炸,赵桥好心提醒他,没想到和憋不住了的小朋友撞个正着。
差点就忘了自己来这里初衷的青年有点尴尬,好在进去一会儿店员小姐端着杯子出来替他解围。
“帅哥你的芒果冰好了,这位帅哥你要些什么可以先点。”
甜品递到赵桥手里时,二十出头的姑娘不怎么敢对上他的眼睛。起初她对于这位深夜造访,明显带着醉态的客人是充满防备的,生怕他突然提出什么过分又糟糕的要求。
可是等她和他稍微接触了几分,发现这位模样周正的客人不仅没有嚣张跋扈,言行举止间反而带着点规矩的禁欲感。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一只过于精美浮华的器皿里盛装的却是冰冷沉重的水银。
赵桥弯起眼角,泄露出一星半点笑意,虽然距离感仍在,却让他整个人柔和下来。
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跟学生匆匆解释了几句的青年追上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
“我原谅你了。”
赵桥一愣,随即靠着多年以来养成的自控能力,恢复成那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
“其实无所谓,你不原谅也没什么,毕竟那时是我不好,我不会不认。”
“那……再见。”
想不到要再说什么的青年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再见。”
赵桥推开玻璃门,远远就能看到车停在马路对面,车里的灯打着,可以说是黑暗里最明亮的一片。他端着易化的芒果冰摇摇晃晃走过去,半路瞅见代驾等得有点不耐烦的那张脸。
代驾是个为生活所迫的中年人,搞不懂像他们这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大半夜绕十多分钟路,就为了买杯沙冰的精神。但是天大地大给钱的最大,他憋屈地扫了赵桥一眼,看着他把沙冰随手一放,慢条斯理地开始扣安全带。
既然赵桥不听情感广播,那么代驾随手给他换的是一首爵士钢琴。赵桥听着,手指不自觉的在腿上打着节拍,偶尔像是在他幻想出来的键盘上演奏。
“学过啊?”
中年人无意中看见他“弹”得像那么回事,顿时对他有所改观。
“学过一点。”赵桥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您家也有人学这个?”
这下打开了代驾的话匣子,他翻来覆去地说自己八岁的女儿也学钢琴。从几年前就在音乐学院一个副教授那上课,每个月的学费就快赶上他的工资高,不得已下他才半夜出来当兼职代驾,赚点零头补贴家用。
到目的地后,赵桥多付了代驾几百做小费。
严峻生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主打就是交通便利闹中取静,从市区的嘈杂喧嚣里隔绝出一方净土。周遭树影婆娑,月光浮动,街灯映照出空气中细小的浮沉上下翻飞。赵桥嗅到一种割草机过后的青草味,除了虫鸣,一切都安静无声。
他在楼下就看到熟悉的那一层里没有灯光亮起,上楼推开门便不怎么惊奇严峻生不在。
随着大门关上,回到了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定和舒适的熟悉环境里,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露出里面的倦意和一丝丝属于活人的人气。他上楼去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酒味和脂粉气,躺倒床上反而失眠起来。
为了帮助睡眠,他看了会书。是本推理,因为在各种剧透下早早知道了真凶是谁,所以应有的阅读快感也被降低,许多东西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过了会,他关掉台灯,滑进被子里。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变态。明明香波浴液一类东西都是一样的,可是他就是觉得被子上和枕头里都有淡淡的,属于严峻生本人的气息。
令人安定的气息。
良好的生物钟作祟,他第二天照旧是天刚亮就起床。
宿醉导致他有点轻微的偏头痛。他换好衣服去楼下倒了杯蜂蜜水喝,稍微缓解了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
几个钟头后还要去工作,他没有随便请假的习惯,更何况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又进到厨房里开始做早餐。
等待意面煮好的间隙,他抽空看了眼手机,昨天睡前给严峻生发的信息和电话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让他无比担心。严峻生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为什么彻夜不归,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赵桥或许会觉得他们是忘记了,但因为对象是严峻生,所以他更加觉得反常。
以严峻生对于一切的掌控欲,除非是相当严重的意外,否则他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的疏漏。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赵桥端着杯刚打的浓缩咖啡去客厅。
他昨晚脑子有点糊,加上已经很晚了,许多东西都被他忽略过去。
能看得出来当时严峻生走得很急,文件和档案都直接扔在客厅茶几上,来不及整理好,一大片摊开,模样颇为壮观。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要看的。不过会在客厅这种场合摆出来,严峻生肯定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会被他看到的准备。
他看到有一份文件和其他的不怎么一样,或许是他们之间潜在的某种联系让他在这堆杂乱无章的混乱中一眼就发现了它,又或许真的只是某种致命的巧合。
是一份刑事案件卷宗的复印件,估计是从当时出庭律师手中拿到的存档。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最吸引他的是这份卷宗本身向人讲述的案件。
像是着了魔一般,赵桥扒开旁边其他的东西,把它取了出来。当它失去了遮掩,将所有的信息都暴露在赵桥眼里时,他突然再也握不住手里的杯柄,骨瓷杯子从半空坠落,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热烫的咖啡流了一地,有些溅到他的裤腿,把其下的皮肤烫得发红。
可是赵桥像是失去了痛觉等其他知觉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这份卷宗。如果谁在他面前摆面镜子,他一定会发现他此刻的神情有多狂热且畏惧,眼睛里就像有两簇幽幽鬼火似的。
这是他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接触到有关十多年前的那起绑架案的东西。他和赵时明获救后在医院住了很久,他还接受了好几年的心理治疗。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庭审全程都是私下进行,没有公开。甚至是出于某些原因,他都没有出庭作证,只有赵时明站了出去直接面对对他们施以暴行的罪犯们。
卷宗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熟悉,组合起来却无比陌生。
他惊奇地发现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许多事应该是这样,而不是他模糊记忆里的那样。他的心理医生后来和他说,出于应激反应,他模糊了许多东西,只记住了对他冲击力最大的一些。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他却像是凝固成一尊雕塑,被流动的时间无声地包裹起来,变成琥珀。
然后他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在他最无法面对的时刻,严峻生回来了。
一直到十五六岁,他还会做同一个噩梦。
曲折阴冷的梦境里,他又回到了那间狭小潮湿的砖瓦房里,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眼睛上蒙着一层又一层黑布,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绑匪有三个人,一个穷凶极恶,一个沉默寡言,他对他们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只记得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坏的人。他们会喝酒,会用很大的声音骂人。每次他听到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他和赵时明走来,就知道又到了“那个时候”。赵时明挣扎着,用尽一切手段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脊背承受下饱含愤怒与怨恨的拳打脚踢。
拳头和鞋底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赵时明发出的闷哼都让他想要尖叫,可是赵时明用气音在他耳朵边上说“安静”,让他除了默默流泪外什么都做不到。
有个人会在另外两个人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用发抖的声音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有时他们会连他一起打,有时他们会嘲笑他懦弱得跟个娘们一样,但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个人都只会哀求他们住手,别把好不容易绑来的人质打死了,那样他们一毛钱都拿不到。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叔叔,求你了叔叔,求求你了啊!”
又一次的毒打后,赵桥猛然意思到滴落在他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是什么,他几乎是第一反应就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即使这为他换来了两记恶狠狠的耳光,打得他差一点点就彻底失去了左耳的听力。
最终不知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人替赵时明草草地包扎了伤口。
没有哪一次,劣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会这么让他充满感激。
这天晚上他们连霉掉的剩饭都没得吃,赵时明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无论赵桥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只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证明他还活着。迷迷糊糊见,赵桥感觉到有人坐到了他们身边,身上带着股浓重的酒气。
那只砂纸一般粗粝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白天里挨打留下的指痕彻底肿了,被人这么一摸火辣辣的痛。
“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深夜里,或许是酒醉,或许是别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和赵桥说,他老家里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是女孩,叫玲玲,玲玲得了很重的病。
远处是其他绑匪如雷的呼噜声,近处是赵时明微弱的心跳和粗糙的呼吸声。
赵桥明知自己看不见,却仍旧偏过头,用很轻的声音问他:“很重的病有多重?”
“很重,不能跑不能跳,连村口的花开了想去看都看不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酒瓶扔出老远,玻璃碎掉的脆响像是落在了赵桥的心里。
然后天亮了,交易的最后期限也将到来。
赵时明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赵桥自己离开的坚持让绑匪们改变了主意:他们要钱,也要两个孩子的命。
既然都是要死的,那么一直以来的遮掩似乎就没什么必要了。绑匪解开了他们蒙眼的黑布,他们在绑匪的注视下吃完了生命里的最后一餐饭。
“吃吧,吃饱点,走了就别回来找我们,我们也是被逼的……”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那个人有张很苍老的面孔,全是褶子,里面藏满了生活的辛酸和困苦。他浑浊发黄的眼睛里带着点畏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抖抖索索地把饺子捞起来,递到他们面前。
“吃饱点。”
最凶恶那个踹了他一脚,警告他别那么多废话。
沉默寡言的那个扣下了膝盖上手枪的扳机,打碎了不远处的一个酒瓶,也让气氛陡然收紧。
他们的上路饭被盛在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里。赵桥盯着缸底缺了头的金鱼,嘴里是猪肉白菜饺子里边角料和料酒掺和在一起的腥臊怪味,他不想吃,那个人盯了他半晌,拿起筷子往他嘴里塞。
突然间,赵桥像意识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阿桥,不要哭。”
赵时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低声说。
听到少年的声音,他愣怔怔地忘记了哭泣,反倒显露出一种奇特的镇定。
“上路吧,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走上同样的路了。”
他和赵时明被踹着往外走,身后是绑匪在唱给他们送行的歌。
不知是什么,荒腔走板的歌声里,尚且懵懂的他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腐朽,冰冷,却又诡异地令人感到平静。赵时明的手指很热,也很有力,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大一点,才能隐约分辨出这是死亡的预兆。
空旷的乡野林间,突然迸发出警铃的刺耳响声。
“快跑。”
枪声响起来,赵时明将他按倒,随后他们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逃命。
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开始跑,枪声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的响起,却没有哪一发真的打到了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个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没事了,你得救了。
警察和他们的父母都到了,他的父母搂着赵时明在哭泣,而他被随行的医护人员抱上了担架。
久不见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的眼睛重新被柔软干燥的织物覆盖上,带着点甘甜和咸味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一切都那么安逸而宁静。
绑匪被一个个押上了警车。当中有个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开始挣扎,虽然很快被训练有素的警察们镇压了下去。
安定被推入赵桥的血管,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哭喊。
“玲玲,我的玲玲啊!”
就像是一只垂死的野兽发出来的。
一片狼藉的客厅里,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你回来了。”赵桥抬起头,抢在对方之前开了口:“你不回我消息,我都快担心死了……”
除了尾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和平时并没多大区别。他甚至还能强撑着露出个笑容,举起手里的东西,对着神色晦暗不明的严峻生解释,即使这些话语听起来多少都带着点语无伦次。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就想来找点东西,真的不知道你还能拿到这个……”
严峻生并不打算和他说,会把这个遗漏在客厅里是他昨天听到自己父亲病情恶化后失手造成的错误。他只是走近,用不容反抗的力道将那叠东西从他手里取出,扔到一旁,然后把他按进自己的怀抱里。
只有在触碰到另一个人还带奔波疲惫,却无比坚实可靠的胸膛,赵桥才意识到,不是眼前的世界在晃动,而是自己在颤抖。所有动荡、诡秘、阴森的回忆随着两百页卷宗的展开,一一在他眼前浮现。绑架动机,绑匪的家庭因素,他们在犯罪过程中从单纯求财到撕票的心理变化……这些对于一个身为受害人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又无奈的东西,时至今日,他才能窥探到冰山一角。
一桩十多年前就已结案的绑架案,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被盖棺定论的尘封往事,时至今日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被说起的必要。
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包括他,而这新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供他们回想过去的位置。
他们应该做的只有从黑暗里解脱出来,向前走去,而不是将那处陈年伤疤一次又一次地翻起。
“我没事了,真的。”
任何一个成年人,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想要情绪失控是非常困难的。
感受到情绪的渐渐平复,赵桥哑着嗓子问他:“我是不是不该看?”
“不,错的是我。”严峻生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我不好,不该有那么多好奇心。”
“那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没什么。”
感受着怀抱里躯体的平静,严峻生鲜少的,感受到了懊悔。
“对不起。”
冰凉的、温柔的吻沿着他的额角慢慢下滑。
“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
收拾客厅一地的碎瓷的过程中,严峻生无意中发现他被滚烫咖啡烫伤的脚踝和脚背。即使赵桥说了好几遍没什么,还是被年长的男人按在座椅上,脱掉袜子,仔细检查起有没有水泡或是其他损伤。
“……梦?”
严峻生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自己会听。
这么多年来,赵桥第一次把这个噩梦摊开了,在阳光底下讲出来。包括当年的心理咨询师问起,他都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生怕他们在那张神秘的表格上写下什么糟糕的评价,然后隔天他的父母又要在他看到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他那时被他们背地里称作赵家的问题儿童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信任他们,对他们充满了防备心理,不论他们怎样迂回地试探,他都拒绝和他们谈论任何有关这场绑架案的相关细节。一直到他再大一点,有了新的烦恼,他们也终于放弃了对他的治疗。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赵桥从来没有把一件事讲得这么稀稀落落,几乎到了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无比混乱的地步。但是严峻生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甚至在他卡壳卡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出声援助。
他用赵桥最感激的冷眼旁观听他讲完了记忆里的全部经过。
终于讲到最后,赵桥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可是我控制不住的,有一点羡慕绑架我的人故事里的玲玲,这正常吗?”
如果是其他人听到赵桥的这句话,一定会产生“何不食肉糜”的匪夷所思感。毕竟不论如何,赵桥都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家境优渥,有着称职的兄长和不那么称职却一直在弥补他的父母,这么多年没有在物质生活上受过苛待。他为什么要去羡慕一个生活在贫困里,因为重病而早夭的农村女孩?
但是严峻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或者说他们曾经共同有过的期待。
“很正常。”严峻生替他将冰袋敷在红肿的脚背上面。“许多人都有过期盼父母能够心无旁骛爱自己的时期。”
可能是冰块带来的触感太过刺激,赵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有过吗?”
“我当然有。”
严峻生说得无比平常,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晚餐吃什么。
“我觉得被安慰了。”
赵桥摇头,实话实说。
“你要听我家里的事吗?”
“……要。”
看到赵桥迟疑点头,严峻生露出个罕见的笑容,里面有萧索有伤感,也有遗憾。
“我父母离婚后,我被我父亲送到了国外,一直到许多年才被准许回来。”严峻生思索片刻,继续说:“他有派人专门盯着我,不许我回国或是跟人鬼混。那时我已经听到了风声,说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地坏了下去,最糟的一次直接在会议上晕了过去。我差点和他的人打起来,买了隔天的机票赶回国。阿桥,你猜我见到他了吗?”
对于这么个问题,赵桥谨慎地考虑了许久,先点点头,又像是要推翻自己片刻前的结论那般皱眉。看他这副模样,严峻生轻笑一声,没肯定也没否认他的答案,只是把讲述延续了下去。
“他在病房里听助理说是我回来了,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摔在门上,让我‘滚回去’。我当时恨透了他的固执,甚至隐秘地想过,他是不是找到了比我更好的继承人,要放弃我。”
“他爱你。”
等灼痛差不多消失,严峻生拿开冰袋。
“嗯,我后来和他好好聊过。”
即使曾经存在过再多的误解和冷漠,在进入倒计时生命的紧逼下,似乎没什么无法达成谅解的。严峻生倦极地闭了会眼,眼前全是昨夜里看到的那些画面。
“你要去看看他吗?”没等到赵桥的回答,他用自言自语一般的音量补充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没听清后半句话的赵桥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无比专注。
“我可以吗?”
严峻生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赵桥的眼珠像玻璃做的似的,虹膜呈现出偏棕的琥珀色。因为垂着头的姿势,他的下颌在脖子上投下一层阴影,阴影一直延伸进领口,光影的对比里,有种油画的浓墨重彩。
他知道,不同于已经把人生路走完一半的自己,赵桥还非常年轻,正处在一个人最巅峰,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光看他的外表,没人会把他和“死亡”这么陈腐阴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可就是这样,他曾比任何人都清晰地直面过死亡,更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会喜欢你的。”
比起纯粹的安抚与宽慰,严峻生这句话说得无比笃定。
“为什么?”
赵桥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因为我喜欢的,他再怎么样都不会讨厌。”
他们要去的这家疗养院坐落于城市西郊,莫约四年前建好投入使用,主要客户群面向那些身患绝症却没人在身边献殷勤的老头老太太,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能享受到买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除了上述这些,赵桥还知道它是由严峻生控股百分之六十。
没有特殊情况,开车去大约需要两个钟头,回来可能需要更长时间。如果他们想要当天去当天回,必须趁着清晨几条主干道尚未陷入拥堵时就出门。
“你在紧张吗?”
前方的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停车等待的间隙,严峻生无意撞见赵桥神经质地绞紧手指。
“有一点……真的,就一点。”
怕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赵桥着重强调了一遍后一句。
毕竟在严峻生之前,他从来没有和人正经交往过,更别提去见对方父母。而且抛开性别和家庭这些因素,他更害怕的是他无法回报给严峻生同等的东西。
“没什么好怕的,他都躺了这么多年,没力气砸东西让你滚出去的。”像是意识到这个玩笑不怎么好笑,严峻生重新把目光放到前方路况上,还有大约十多秒他们就能继续前行。“我从来没带人去看过他。他一开始没有在意,往后想起来了才问我,是不是他们的事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影响。”
“那你怎么回答的?”
话题成功被转移到这件事上,赵桥顺着他的话发问。
“没有。我告诉他:‘那是你和她的事,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更何况他知道,我那时在和人交往,虽然最后以分手不相往来告终。”
“你没有带他去。”
“嗯。”
严峻生点头承认,没有细说其中缘由。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当时他或许是动了点心思,但是还没等到他把付诸行动,一些事就彻底断绝了他的这个念头。
信号灯闪动了几下,走在他们前面的车也有了发动的迹象。
“他要是喜欢你,这很好。退一万步,如果他不喜欢你也没什么问题,因为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不是他。我只是把你带去给他看,不是让他决定什么。这样你还紧张吗?”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赵桥像是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摇摇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么古怪的神情。
“可能不了。”
疗养院依山傍水,环境怡人,因为远离市中心的喧嚣,连空气都格外清新。前院是大片的青草地,后院是一片人工林,内部修建有凉亭花房等其他简单娱乐设施,供住在这里的人时不时下来散心。
前几天就预约过,迎接的人早早候在了大门处,等待老板的造访。通常来说,严峻生固定每月月初前来探视,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则自动向后顺延一周。他这个月来得频繁些,但都比不过他带了人这件事惹人注目。
赵桥跟在严峻生的身边,由护士小姐把他们带到独立划分出来的那层。
如果没人提前说明的话,光凭第一眼印象,定然会以为这里是间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度假别墅。白色雪纺窗帘松松挽起,让温暖的阳光照在走廊的木头地板上,留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明丽的康乃馨,很好的模拟出了一种家的温馨。
没有惹人厌烦的来苏水味,也没有绝症病人骨子里发出的腐朽臭味,有的只是花香,和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冷清孤独。
严峻生的父亲单独住在三楼的,护士小姐按下门铃后就告退。
出来接应的是一位管家打扮的人,莫约五十多岁,长相是再平庸不过的那种。赵桥猜出他肯定是严峻生口中的“何伯”。
“何伯,我上次就和您说过,这次我要带一个人来,我带他来了。”
即使是在等同于半个家人的老管家面前,严峻生都没有松开赵桥的手。赵桥感觉被对方抓着的那块皮肤像是烧起来一般,热度一直蔓延到脸上,让他开口前不得不清了清喉咙。
“您好,我是赵桥。”
“赵先生,你好。”何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要不是少爷提醒,我都快忘记我们是见过的。”
他和赵桥握手后转向严峻生,面上带了几分忧愁,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与疲惫。
“您父亲现在不便见人,昨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宿没睡,刚刚打了吗啡,现在好不容易睡熟……”
“没事,我们等着。”
他们在外面的客厅候着,何伯端了几碟小点心上来,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小憩。
严峻生和主治医生谈话完全没有回避。赵桥听完了全部,一直等到杯子里的红茶凉下来,都没有喝一口。
即使有些术语再怎么晦涩难懂,他也能听出里面的人已经时日无多。
他们一直待到了下午,病床上躺着的人才醒过来,由何伯一个人进去服侍。
过了会,何伯出来传话,大致意思是病床上的老严先生要求单独和赵桥谈谈。
来的一路上被严峻生三言两语驱散的了不安此刻又涌上心头。赵桥回头看
推门进去前,赵桥设想过无数次这位严先生会是怎么样。他不是没见过绝症病人。小时候与他不怎么亲近的外公去世,他和母亲兄长,还有许多人一起守在病床前,他在遥远的地方,越过层层人群见到了一只浮肿的手,蜡黄长斑的皮肤松弛地附着上面,然后是一张近似于骷髅的脸,只有呼出去的气,没有吸进来的。
他还听过严峻生像是抱怨,又像是低语的讲述,里面的那个父亲冷漠、严肃、不近人情到了偏执的地步,会在独子跋涉千里赶回来后冷漠的让他滚回去,完全没考虑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要做什么想法。
他想了几千种模样,没有哪一种能和眼前这位身着严整正装,扣子扣到喉咙口,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虽然精神有点萎靡,可总体来说整洁优雅的老绅士重叠起来
“您好。”他在老人的对面坐下。“我是赵桥,是您儿子的……男朋友。”
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局促不安过,最后几个字像是在火里淬过,说出来时喉咙里都在发烫,但说完后,反而有种无所畏惧的轻松感。
“你是赵正泽的儿子吗?”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可能是手术留下的后遗症。
赵桥许久没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父亲的名字,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是的,我是。”
他坐直身体,平视严峻生父亲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自己父亲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问到了他和严峻生的事。
把自己和严峻生相识的经过省去一部分细节讲出来给第三个人听,对于赵桥来说是一种相当新奇的感受,尤其当这个第三人是严峻生的父亲。
严峻生的好修养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来的,因为这位老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他,只是用温和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你喜欢他吗?或者说爱他吗?”
“我爱他。”
顺着他的问题,赵桥喃喃自语道。突然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对方,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反对。
“如果我还能活得长一点,没准我真的会反对你们。”他咳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缓慢地继续把话说下去:“你觉得,我反对你们会有用吗?”
“不会。”
赵桥想都没想,这个回答就脱口而出,虽然出口后他有点担心对方会感到不愉快。可是严峻生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耳边:做决定的该是他们本身的意愿,而不是别人的看法。
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赵桥是在忐忑对方是否满意他的答案,而老严先生纯粹是因为咳嗽耗费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和精力,正在努力调整。
“就是这个道理,我都快死了,为什么要继续做让他不高兴的事?”他叹了口气,声音空空落落的,像是肺都被掏空。“我不是那个陪他走完余生的人,你才是。”
这次不等赵桥回话,他就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问完了要问的全部。
“你是个好孩子。”他的吐字很慢,很轻,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出去吧,他肯定在等你。再待久点,没准他会以为我为难你了。”
赵桥出去前,没忍住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
片刻前还强撑着的老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伛偻地缩在椅子里。他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病气笼罩周身,半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再也无法支撑。
严峻生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他,见到他出来,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他反握住那只手,轻声说:“我爱你。”
他们在疗养院待到了傍晚,还用了晚饭。
餐桌上老严先生也到了。抗癌药物摧毁了他的全部食欲,他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静默地注视着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走的时候,赵桥特意看了眼车窗外的天色。夕阳挣扎了几次,最终沉落在另一端的夜幕里。火红的余晖像是血,在属于白昼的温暖橘红和属于夜晚的冰冷深蓝中间涂抹出迤逦的紫色云霞。但这注定不会长久,就像世间其他许多美好的东西。
通过一闪而过的路牌,赵桥分辨出他们现在走的和来时不是一条路。他心中难免疑惑,这明显不是通往市区的路,因此问题便脱口而出。
“我们这是要去哪?”
“我家。”
严峻生正在听导航为他播报前方路况,机械音差一点就盖过了他的音量。
赵桥刚想说是不是走错了路,就想起他此刻说的“家”应该不是市中心那所现代化的公寓,而是另一个地方——他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严家老宅。
如果许女士在,她一定会用充满厌弃的语调喊严峻生调头,说她宁可睡在街上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压抑冰冷的地方。可赵桥和她不一样,赵桥只是凝视着他因为专注而愈发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我这样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一点?”
当他察觉到赵桥的目光,那些冷硬的线条柔和下来。
“不。”
我求之不得。赵桥没把这句说出口。
他们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前抵达了目的地。严峻生把车停进地下车库,借着这个机会,赵桥把这里的大致场景收入眼中。
主建筑明显带着上世纪欧式建筑的风格,黑漆漆的窗户里面没有一丝光,背光的墙壁上附着着青翠的爬藤。花园看得出还有人在打理,不过估计不频繁。铜塑的喷泉干涸,蔷薇花枝枯萎了大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绿植也好不到哪去,秋千架上爬满了藤蔓,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严峻生停好车过来找他,他们一起进到屋内。
随着大门的打开,里面的空气流了出来,带着股长不住人的冷清,却没有赵桥猜想中的那股陈腐灰尘味。他望向严峻生,严峻生不看他,在墙上摸索了会就找到开关,打开灯。
既然严峻生肯特意带他过来,就必然还有水电,灯光驱散了黑暗。赵桥看清客厅的摆设,一时里说不出话来。
一半的东西被罩子盖住,还有一半露在外面,看得出长久没被使用过。这份怪异感萦绕在他的心里,他们越往里走就越盛。
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走廊上,许多房门紧闭,唯一能打开的是侧翼的那间。赵桥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是严峻生以前住过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整栋建筑里唯一残留些许人气的地方,和其他阴森萧瑟的部分中间似乎有根泾渭分明的线,谁都跨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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