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断愁 作者:泠司
正文 第14节
断愁 作者:泠司
第14节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进入正题,他们开始说另一个城市里发生的大型事故。何广昊把整理好的相关文件发给了赵桥,赵桥大致看了下,发现具体情况和他设想的没什么太大的出入:建材供应商是项目负责人的远房亲戚,故而仗着这层亲缘关系从中吃了许多回扣,钢筋混凝土一系列建材的质量被削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具体细节陈庆忠没再和他细说。现场勘测和其他的都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他只需要和到场的其他审计找出账目里偷税漏税、挪用公款和洗黑钱的记录,然后由陈老板决定那批人的最终去处是牢房还是哪里。
登机以前,他给陈靖发了最后一条消息,一直到他关机,陈靖都没有回他。
因为是相近的城市,从飞机起飞到降落只花了不到两个钟头。那边派了人来接,一路上氛围比在另一个城市还要压抑。一开始还有人做自我介绍,到了半路已经没人想说话,所有人要么是和人打电话,说不了两句就挂断,要么就装作不在意地望向窗外,谁都不敢看陈庆忠的脸色。
这注定会是个没人能入眠的夜晚。
写字楼里处处灯火通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进去后,赵桥就要和陈总分开,陈总和何助理去了高层的会议室,赵桥则被带到财务部门,见到了在接下来几天他将要共事的人。
一群人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魏延。先到一会的魏延脸色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赵桥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纵使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他也完全没办法和那边的人沟通。
“他们到现在都觉得,赔点钱让家属闭嘴就能把这事摆平,还有死了人不重要……哈,不重要,这项目开工时那么多眼睛盯着,现在出了这么大个篓子,搭了两条人命进去,要是抢救室里的没抢救过来估计还有第三条第四条,我们一个不小心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知道牢骚发再多也没用,魏延指了指靠窗的一个空位,放缓了语气。
“你坐那里吧,接下来几天估计有得忙了。”
赵桥坐到魏延指给他的位置上,另外几个审计也和他打了个招呼当自我介绍。
等待电脑开机的几十秒里,他忍不住去看坐在他斜对面的魏延。魏延在调整座椅的高度,察觉到他的目光。
“你还有什么事吗?”
从那场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桥都相当在意魏延为什么特意让他注意交通安全。几次试探里,魏延都一口咬死那只是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他说他也没想到赵桥会在和他分开后遇上追尾这种破事,对此他觉得非常抱歉,但同时他的的确确一无所知。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管赵桥对魏延的私人感官有多差,他都知道至少正事上魏延不会出什么纰漏。
魏延简短地和他说了下这边的进度:说是先开始,其实他们也只刚刚开了个头,还剩下茫茫多的账目等他们去查。
等魏延分配好每个人的工作量就再没人说话了。
加班,尤其是因为这种短时间内都看不到解脱曙光的大事,没有人的心情会是愉悦的。而查账又是件非常枯燥无聊,充满了机械性重复工作的事。眼前的账目就像一只刷着彩漆,看起来漂亮完整,里面却彻底被虫子蛀空的木雕,他们要找出第一条细小的裂缝,然后顺着它一点点敲开那层光鲜亮丽的外壳,把腐朽的内芯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下。
赵桥一直不停歇地看到后半夜,眼前的数字都变成了抽象的符号。不论他如何强迫自己去看,大脑都拒绝处理这些杂乱的信息,反而作出了对于过度疲倦最正确的决定——他开始头疼。
起初是太阳穴处隐约的抽痛,渐渐地扩散到整个后脑,搅得他注意力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
他想起有次在严峻生的书架上看到了德语版的《浮士德》,翻开第一页就足够让他眼花缭乱。端着榛仁热巧克力进来的严峻生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住地从他手里抽走厚厚的诗集,从最开头的地方读一句翻一句地给他讲起了浮士德和魔鬼的故事。
说德语的严峻生有种别样的硬朗性感。严峻生读了一会儿,发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诗集,而在自己身上,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在他额头上来了一下。
现在没人会把这些枯燥的东西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他还不知道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他向后仰倒在椅子上,感受着自己比平日里更快,更不规则的心跳。
“天亮了。”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这样说一句。
他睁着酸涩的眼睛看了看窗外,确实是明亮得近乎澄澈透明的天光。
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赵桥对通宵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语言还有文化上的差异并不能成为成绩落后的借口,ba课程每天要学的东西都非常多,从书面理论到具体实践,身边每个同学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他只有比他们付出得更多才能维持在前列。那几年里,他晚上通宵写作业,白天强打精神去上课或者去企业实习都快成了家常便饭。最累的一次,得了假期他直接在客厅沙发上昏睡了大半天,吓坏了他的室友。
有时候他都会苦中作乐地想,万一哪天他就因为熬夜过多猝死在房间里。当他把这一想法说给他的室友听,他的室友难得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不会不管。
回来这么久,他不是没有加班到深夜过,但是通宵的确是头一遭。
他捏着鼻梁短暂地闭上了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好不到哪去。不远处有个人坐不住似的从位置上站起来,拉开从昨晚就一直紧闭的窗帘,让第一缕晨光均匀而平和地撒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天亮了,这样的认知让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盯着窗外有一会了的赵桥回过神来,伸了个还带着陈朽气息的懒腰,似乎还能听见僵掉的骨头和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下意识就想打下内线电话让黄秘书给他送杯咖啡,再顺便帮他买点吃的上来,手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办公室,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他翻开通讯簿,在里面翻找着。他其实一点都不饿,熬夜摧毁了他对饥饿和疲惫的感知功能,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气来继续面对这简直要把他们淹没的账务。
他查着当地星级酒店的外送电话,想要从中选中一家来解决他当前的困境。
突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看着系统给他的备注是外送。
“请问是赵桥赵先生吗?您好,我是金思黎大酒店的外送员,想拜托您和前台的人说一声,给我一个上楼的许可。”
因为这件事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多网络媒体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里钻,捕风捉影地拍几张照片,套几句话,然后出去写篇大肆贬低无良房地产商的报道放在网络上,所以前台和保安部门对于陌生人的进入限制比往常要严格许多。
不是没有媒体伪装成餐饮行业外送人员成功混入的先例。虽然从对方能打到他的这个号码上来说,赵桥已经有点相信他是真的来送餐的,只是必要的信息他还是要问一遍。
“谁让你来的?”
“一位姓严的先生。”
是严峻生,赵桥想,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他给前台去了电话,让他们放行。没一会儿送餐人员上来,还不止一位。赵桥看着他们把中式西式粤式港式的早餐茶点摆了一桌子,怀疑严峻生是不是以为他刚从南非逃难归来。
“谁订的?”
这样大的举动要不惊动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一个看着莫约三十多岁的女审计下意识问了出来。
“我。”赵桥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点的。“喊大家一起来吃早饭吧。”
另外那群饿坏了的审计们也不客气,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开动。
“这看起来不便宜吧?”
当中有眼尖的认出了酒店的名字,赵桥摇摇头,告诉他这没什么。
“没事,大家都辛苦了。”
又坐了几分钟,赵桥想要去挑两样自己喜欢的随便吃点,就接到了严峻生的电话。
“出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迟钝的脑子一时里竟然想不通严峻生喊他出来是为了什么。
但是这不妨碍他按照对方说的做,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即使半夜里吃过公司提供的点心,但这些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冒着热气的正式餐点相提并论,其他人都一面犯着困,一面专注于吃,没人注意到赵桥什么时候不在了。
门外的走道上有个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人靠着墙,看到他出来抬起了头。
赵桥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由着严峻生把他牵到一间虽小却各种简单家具齐全的休息室里。
他能看到严峻生眼睛底下没休息好留下的淡淡青黑,但就算这样,他都肯定比一整夜没睡,下巴上冒出点胡茬的自己看起来有点人样。
“你的在这里。”
严峻生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小桌上,一样样摆好,这时食物的香气终于勾动了一点赵桥麻木的食欲。
在一间狭小的休息室里,他们像是每天清晨时做过的一样吃完了早餐。
没人说话,他们都不是喜欢在用餐时闲聊的人,可是这种接近于回到家的安详氛围让赵桥感到自己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
“你怎么来了?不累吗?”
“这些我们等会再说,你先睡两个钟头。”
看着他喝完了一碗粥,吃了半笼烧麦,严峻生看了看表,用不容辩驳地语气和他说着。
赵桥没想过要和他争辩。休息室里有一张仅供成年人平躺的小床,很硬,被褥似乎是新换的,散发着浓重的洗涤剂柔化剂气味。赵桥脱掉外套躺在上面,严峻生就坐在床沿,温热的身体和他贴着,让因为认床而难以入睡的赵桥无比的安心。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和熟悉的人。
“你睡吧。”
他的头还是痛,闭上眼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安稳。严峻生看出他不舒服,伸手替他轻柔地按压太阳穴,想让他能睡得熟一点。
半睡半醒,差不多要彻底失去意识的赵桥察觉到身边人的离去。
“别走。”
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严峻生的衣角,抓了几次什么都没抓到。
好在严峻生只去了几十秒就重新坐回来,在他的睡意消散前给了他想要的东西。
“我只是去拉个窗帘。”严峻生温热的掌心覆在他额头上,语调里充满了不自觉的纵容和温柔。“怎么像小孩子似的,片刻都离不开人。”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握住了赵桥的手。
一直到赵桥真的沉沉睡去都没有松开,甚至被带进了模糊朦胧的梦里。
赵桥是被设定好的手机闹钟弄醒的。迟钝地按掉闹钟,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许久,而手心里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清楚地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人。
坐起身体后他看了眼时间,发现离他睡下将将好过了两个钟头——虽说时间不长,却让他总算是有了点力气来面对接下来的许多事。
严峻生递给他一杯水,让他稍微润了下干哑的喉咙,顺便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而麻木了的手。
并没有遗漏他这个小动作的赵桥回想起自己睡前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
“我以为你要走。”
严峻生活动了一下手腕,好气又好笑地抬眼望他。
“你还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知道自己当时脑子不清楚的赵桥坐到他旁边,替他揉着酸麻的手臂。严峻生没有拒绝,只在他的指尖碰到自己手掌时反手重新把他的手攥在掌心。
“你怎么来了?”
亲昵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得不回去继续工作的赵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仪容,然后问出了睡前就一直萦绕在他内心的那个问题。
“你不能陪我,那我就来找你。”看出他在顾忌什么,严峻生冲他颔首。“快回去吧。你不要担心我,我回酒店去休息,你忙完了喊我来接你。”
“我走了。”赵桥走到门边上,舍不得似的扒着门框回头看他。“我真的走了。”
赵桥再怎么样都还有张正经床可睡,其他人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了。赵桥回去看到共事的几位男审计把相对舒适的沙发让给了唯一的女性,自己把靠背椅椅背放低,脚搭在另一把椅子,用个一看就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呼呼大睡。
“好了,人齐了,我们准备开始。”
唯一没有睡的魏延强打精神和赵桥打个招呼,过去把沙发和椅子上的人一个个摇醒。当中有个人睡得比较熟,无论如何都不想起来,挥舞着双手差点就打坏了魏延的鼻子。
魏延没和他客气,直接一个耳刮子把他弄起来。
“你等着,这事完了我们再算账。”
清醒过来的男人知道是自己对不住他,陪着笑和他连道了几次歉。
等人彻底清醒过来,他们就一齐拿着东西换到了旁边的会议室里。他们查了一整晚,就算后半夜因为撑不住走了几次神导致效率有所降低,也总该看出些疑点和线索。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算在一起总结,讨论,找到那个突破口,然后顺着突破口把这堆枯燥数字里隐藏的信息解读出来。
许多公司的账务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当中又分大问题和小问题。诸如偷税漏税和拆东墙补西墙这种问题他们发现了不少,但每一个都不是关键,深入挖掘后得到的信息寥寥无几。
他们目前能够得到的共识就是,这里肯定有人做了假账,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为了一个共同或者不同的利益,在高层的授意下用一本看似完美无缺的账目欺骗着定时来分公司查账的人。
赵桥用钢笔在面前的稿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关键词,又很快把它们涂掉。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信息被他们遗漏了过去,他用笔尖点着纸面,留下一团深色的墨点,宛如他们此刻的处境。
他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绕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乱飞,却怎么也掌握不了关键。
其他人先说,赵桥被排在了后面。现在在说话的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性,她简单罗列了几个自己的疑点,另外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审计找到了和她差不多的问题,两个人在交流共通点。
“停,就这里,停下。”
本来这一页都要翻过,看起来像是在沉思的赵桥突然出声喊他们停下。说话的两个人被赵桥这一声直接说懵了,魏延和其他人也似是不解地望着他。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项目当时荣鑫确实是有参与,我记得很清楚。”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赵桥身上。他们怀疑地看看赵桥,又看看赵桥觉得有问题的部分。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他们居然也开始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赵桥闭了下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解释。
“等我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确认点东西。”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魏延手快,跟着站起来拦住他。
“你先和我们解释下,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有问题,这样我们也能帮着查。”
“这个项目是我家的产业,牵头人是我哥。我觉得在参与度这个问题上有人说了谎,所以我去找我哥要当时的账目和报表存档,对比一下,看看有没有出入就知道我的直觉准不准了。”
赵桥说完就拨开魏延的手,一个人去了走廊里联系赵时明的助理。
里面的人反应过来,也开始在一堆报表和账簿中翻找和这个项目有关的部分。
等到赵桥回来,他们甚至不用问他结果是什么,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假账这种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只要有人扯开了一个线头,里面的褴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崩开。
“查,从这里开始查。”
通过伪造项目这种方法来达到资产转移挪用公款的目的是非常常见的手段,但是一般来说项目不能过大,否则很容易败露。
他们一开始会被骗过去实在是因为这个项目是真实存在的,荣鑫也确实有在其中参与。如果没有赵桥和赵时明之间的那层关系,导致他对这个项目的记忆深刻,他也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把它当作账目里难得没有问题的部分忽略了过去。
“我的天。”
这并不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赵桥和魏延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被他们遗漏掉的一环。
“我去联系那边,让他们快点把那个查账的也控制起来。”
“那个查账的也有问题,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把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事故发生的第三天傍晚,陈老板倒下了。
消息传来时赵桥正从酒店浴室里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这几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待在荣鑫,除了加班还是加班,最多回酒店冲个澡换套衣服,模样邋遢得自己都嫌弃。
今天下午轮到他休息,他昏睡半天,起床后洗了个澡,顺带刮胡子,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成往日里整洁干净的模样,然后晚上回去继续白天未完成的部分。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面的天色,暖气开着,待久了令人昏昏欲睡。赵桥赤着脚走进卧室,没找到严峻生,倒是发现床头的电话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来电人的备注是何助理,他拿毛巾擦着头发,顺手回拨过去。
“何哥,什么事?”
听何助理说话的同时,他走过去把窗户开了条缝,夹杂着湿气的阴冷寒风登时就吹了进来,让他赤裸在外面的皮肤顿时起了一层疙瘩。 他往外看去,和明亮温暖的室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铅灰色的天幕,云层厚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我知道了,我一会就到。”
他挂掉电话,拿起摆在另一边的衣服一件件穿上,穿到袜子时发现严峻生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现在正倚着门看他,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去。
“要回去了吗?”
“不,和你一起吃了晚饭再说。”赵桥由着严峻生找到吹风机替他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干,指尖摩挲过头皮的触感让他舒服得眯起眼睛。过了会,他睁开眼睛问身边人:“待会我要先去一趟医院,你和我一起去吗?”
严峻生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连他去医院的缘由都没问。
“好。”
晚餐是提前叫好的客房服务,泰国菜。或许是下午睡了太久,赵桥的胃口不是很好,但是出于习惯和潜意识,他还是吃光了自己那份。
医院的地址何广昊早就发到了赵桥的手机上,离酒店有点远,他看了眼就关掉。
这次坐在驾驶席的是赵桥。上路没一会儿,天上就下起雨。赵桥默默启动了雨刷。起初落下来的只是雨,到后来就开始夹杂着颗粒状的冰晶。雨夹雪,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忧愁地叹口气。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等待的途中赵桥随手打开了电台。傍晚的音乐电台放的是首相当熟悉粤语歌。男歌手的声音里饱含着压抑的深情,鼓点一下下落在人心里。
他粤语说得一般,但是总能听出点歌词大概: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越美丽的东西他越不可碰。赵桥把这句在心里咀嚼了许久,又分神去看了一眼身边人。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严峻生指指前面,信号灯闪了两下,显然是快轮到这边通行,前面的车已经有了发动的迹象。
“专心。”
赵桥收回目光,他可以触碰这个人就够了。
冬天的天黑得非常快,才七点过一点天就全黑了,风雨交加的,格外凄苦。他们到医院,何广昊在前台等着,见赵桥不是一个人来也没露出什么夸张的表情,他的职业素养就是不对无关的事产生多余的好奇心。
赵桥和他上去,通道空空荡荡的,四周都弥漫着一股医院独有的冷清。小时候赵桥最讨厌的事就是来医院,长大了也很少主动造访。
“……陈总是在和遇难者的家属谈赔偿条件时晕过去的。”这段何广昊说得很模糊,只说双方在赔偿的金额数目上无法达成一致,对方家属比较激动,这一激动不能大喜大悲的陈老板也跟着激动起来。他又大致和赵桥说了说里面人的情况:“冠心病,还有一堆年轻时生活不规律留下来的毛病,医生说的那么多我也不懂,总之情况不乐观就是了。”
人在里面抢救,何助理还要收拾那边的烂摊子:初期勉强稳住了媒体和舆论,现在受害者家属陆陆续续赶到,赔偿条件方面要一个个谈妥,加上财务这边早已可以立案的烂账和事故项目的后续决策,哪一样都足够让人焦头烂额。
最致命的是,他竟然想不到还有谁能代替里面得人来扛起这么多的东西,带着一家人继续前行。
每一个都是等着要钱的,没一个是能主动分忧的。
严峻生陪着赵桥在手术室外等。赵桥简单地和严峻生说了点以前他去陈靖家玩的事,所以里面的人不止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相当敬重的长辈。
手术还没结束,赵桥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陈靖。
陈靖的模样像足了先前的他,甚至比那时还要凄惨:衣服皱巴巴的,两眼无神,直勾勾地望着亮起来的红灯。赵桥叹口气,过去拜托何助理去给他买杯热饮,再买点吃的带上来。
“我二叔他怎么样?进去多久了?”
对于心脏类疾病赵桥知道的也不多,他只能说些自己都不怎么信的空话来安慰陈靖。
“具体还要听医生怎么说,你先冷静下来等结果。”
等待抢救是个漫长的过程,何助理买了东西回来,陈靖慢慢吃了,又坐了会,不再像刚来时那么失态,只是他的手指一直在抖。
魏延那边多调了几个人来,赵桥暂时不回去也不会怎么样。
“是他吗?”
陈靖动了动眼珠子,他不像何助理,对严峻生的存在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严峻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赵桥身边,握着他的手。但他从来不是容易被忽略的人,这点赵桥非常清楚。
如果有一群人,他也能在其中一眼就看到严峻生。
“是。”
赵桥点点头。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把手抽回来。
就像他之前说过的,和这个人在一起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论是在朋友,还是在父母面前,他都不需要把他的存在掩盖住。
他不会再遇到比严峻生更好的人了。
“真好。”
陈靖点点头,不再说其他的。
那天赵桥和他坦白自己有了新生活时他想过无数次要和这个人说什么,比如善待赵桥,比如要好好的,但是想了再怎么久,等他真正看到人,他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旁人都没什么资格置喙。
过了会,亮着的灯变绿,手术结束,人被推进加护病房。跟着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眼睛在这里几个人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到签字的何助理脸上。
“谁是你说的病人家属?”
没等何助理说话,陈靖就站了出来。他和同样疲惫的医生站一块,竟然分辨不出谁的脸色更加苍白一些。
“他没儿子,我是他的侄子,您有什么事要说吗?”
医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没人反驳他的说法,就默认了他是病人家属。
“那好,你跟我来。”
他们去另一边说话,走廊长长的,白惨惨的灯光照在他们每个人脸上。
他们去了多久,赵桥就等了陈靖多久。
陈靖回来时脚步都不像踏在地上,反倒像是在飘。
赵桥抬起头,从小到大,他从没在陈靖脸上见过这幅神情。
确定陈老板这边没有生命危险后,还要回去继续查账的赵桥没再久留,起身和严峻生一起告辞。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同行的还有陈靖。
“你就这样走了?”
赵桥难以置信地问陈靖。像陈老板这种尚未完全脱离危险的病人,头24个小时里身旁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人,所以对于陈靖刚到就要走这件事他十二万分地不解。
“这里暂时有何助理,我跟你去荣鑫看看,然后再回来。”
陈靖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说。自从和医生谈完话,他就是这幅风声鹤唳的模样,赵桥拿不准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但是从他们的侧面反应里,他也能猜出陈老板这次绝不是在医院躺个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乱跳的小毛病。
生死劫,鬼门关。
赵桥回头看了眼何助理,哪方面都比陈靖靠谱的何助理朝他们挥手,告诉他们不要太担心。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但是我要先送他回酒店,你要是觉得浪费时间可以先去。”
陈靖自然不可能对赵桥的决定有异议。一行人快到地下停车场,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没和这里的第三个人打过招呼,从哪方面来说都显得怠慢。
“不好意思,我是陈靖,赵桥的……朋友。”
严峻生短暂地握住他的手。陈靖的手心一片湿冷,还止不住地颤抖,相较之下,严峻生的就愈发有力而安定。
“我姓严,严峻生。”
可能是严这个姓氏在他们的交际圈里太过有名,连浑浑噩噩的陈靖都被激得抬起头,目光在他和赵桥之间逡巡,里面充满了怀疑和震惊。
“走吧,再不走回去就太晚了。”
前边的赵桥找到了车,拉开驾驶席的车门坐进去,转身催促那两个人快点跟上。
雨雪天行车总是比好天气里要慢。出于安全考量,赵桥他们回程比去时多花了一些时间。
绕了点路,赵桥按一开始说的先把严峻生送回酒店。解安全带的间隙,严峻生问他要不要待会送夜宵过去,赵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
“天冷,你回去就不要再出来奔波了。”
“那你晚上回来吗?”
“完了就回来。”赵桥不太确定地想了想,又连忙补充道:“你不要等我,我一点都不想半夜回来看到你还醒着。”
起初赵桥念着严峻生睡眠不好,太晚了就直接在办公室沙发上将就半晚,后来严峻生亲自来接,他只能回酒店睡。
“我尽量。”
顾忌着还有其他人在,严峻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吻赵桥。
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一会。赵桥目送严峻生走远,雨夹雪已经转成了肉眼可见的小雪,一片片,在黑暗的夜幕里反射着莹莹白光,又迅速地融化在积水里,消失不见。
一直到再看不见,赵桥才重新踩下油门,带着他和陈靖回了荣鑫。
严峻生不在,陈靖突然没了拘束,似是痛苦又似是压抑地问出了他心里的问题。
“阿桥,你说我该怎么办?”
专心前方路况的赵桥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陈靖也不是真的要他说出个一二三四,问了几声,声音一次比一次小,渐渐地就不再说话。
他们到公司是十点多,十三层还灯火通明。这段时间下来,前台已经对对赵桥有印象,但突然看到他带人过来,还是拦住陈靖要他做个出入登记。
虽然好几家媒体那边都上下打点过了,但是谁都不能保证一些没什么底线的网媒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做完登记,赵桥领着陈靖到他们工作的楼层,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去。大多数人都在埋头于自己的那部分账目报表,发现什么问题就隔空喊一声,没几个人对谁进来谁出去这种事投注了注意力。
从他们找出第一条假造账目的痕迹开始,后面的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被提溜出来,一条条造假记录被这群经验丰富的审计们识破,那个起初只是条小缝的裂口也越来越来。
“你们……”在干什么。
陈靖话没问出口,赵桥就先扫了他一眼。
或许是这一刻的赵桥过去他从未见过,他自己先被慑住了,不再敢开口说话。
赵桥打开电脑,熟练地输入密码,找出他们发现荣鑫财务漏洞的第一条记录,随便选了份报表打开。然后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一旁发呆的陈靖按到自己的位置上。
“看。”他的手臂比陈靖想象的还要有力,牢牢地把他固定在座位上。“不要挪开眼睛,看进去。”
报表这种东西对于看不懂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书,陈靖看了半天只能看出几个数字大概是正确的,根本看不出里面的尔虞我诈。
“这个不能……”坐得近的一个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想提醒下赵桥不要把公司的私密文件给不相关的人看。“不能给旁人看,快点停下!”
他这一喊惊动了不少人,包括认识陈靖的魏延。
“那是陈老板的侄子,我们的最大boss的继承人,这里将来都是他的,他想看什么你有资格管?”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都不再敢管,重新把注意力摆回工作上。
没工夫注意那边小插曲的赵桥突然松开手,还想再挣扎一下的陈靖差点就一头栽在电脑桌上。
“你问我你要怎么办?”赵桥开口开得猝不及防。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又快又急,耳语似的,稍不留神就会被错过。“我能怎么办?做决定的人一直是你,不是我。”
“我刚刚给你看的东西,你能看懂哪怕一条吗?”
“不要想着有职业经理人可以依靠,你看看这次,能帮你二叔的还有谁?”这些都是过去的陈靖想过,却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的事实。如果不是陈老板倒得太彻底,赵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告诉陈靖。“你说你没有接手的天分,对,一个连报表和账单都看不懂的老板,谁都可以糊弄你,然后没几年,你会发现你的账户里一毛钱都不剩,还欠了一屁股债,必须要卖车卖房宣布破产,那个时候你还想包养小明星?你在做梦吗?”
“你知道,就我们目前查出来,荣鑫这边被非法转移的公司资产有多少吗?”
从第一笔黑钱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下,他们顺藤摸瓜摸到了另一家空壳公司,随着进度的深入,涉案金额也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多少?”
陈靖干哑的喉咙里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就用尽了力气。
赵桥和他说了个数字,他的瞳孔瞬间就紧缩了。
即使是生长在他们这样的家庭,这个数额还是太庞大了。
“涉黑,洗钱,现在还闹出了人命,我们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解决这一件事了,而是如何把你二叔和陈家的主体从里面摘出来。”赵桥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很残酷,但是他不得不。“你也该下定决心了,你可能会是你们家里唯一一个支持你二叔的,也是最重要的。”
陈靖闭上眼睛。在他十八岁时,拼死反抗家人意愿,以及后来他二叔拿着医院的检查结果起,他们或许都预见到了这一刻的大厦将倾。
他们这庞大的一家人和偌大的公司都压在了他二叔的头上,是时候让他解脱出来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逃避。”
赵桥最后还是未能在平安夜当天回去。
陈老板是在手术十四个小时后醒来的。醒来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虚弱到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陈靖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他问的是荣鑫的现状,和原定计划里该在今日举办的荣鑫股东大会,而不是自己究竟如何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术后第二天,他就向主治医生提出了出院。他的理由很简单:他没有时间了,而那边更需要他。那时陈靖刚缴完药费上来,准备和医生讨论进一步治疗方案,就在门后直接把里面人的对话听了进去。
随后,陈靖在打给赵桥的电话里平静地说:“如果我能有一点用,我二叔就不用刚做完手术就要挣扎着起来收拾烂摊子。”
自从那天被赵桥近乎刻薄地点明了现状后,他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开始前所未有认真地思考起自己,还有他们家的未来。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生都会是个目光短浅的无能之人,他的母亲只爱好打牌和珠宝首饰,他的姐姐完全投身科学事业,他是唯一那个能理解他二叔的人。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让陈庆忠出了院。他们拗不过陈庆忠的固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因为他们都在这几天里,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许多事情没有这个躺在病床上,差点就再也醒不过来的中年人的话,光靠他们根本就无法进行下去。
和陈靖那边的兵荒马乱草木皆兵不同的是,赵桥这边工作进度上升得无比平稳。
在几方的严密保护下,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打扰他们的工作,他们也终于一样样地把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肮脏交易摊开,暴露在公司其他人的视野里,汇集成律师们手中的铁证。
不论是已经辞职去了其他城市工作的财务,还是在事情暴露第一瞬间就想畏罪潜逃的查账人,他们都被送到了该去的地方,等待法律无情的制裁。
赵桥他们的工作结束在平安夜的傍晚。晚上他们一起吃了个散伙饭,算是为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划了个句号。
“难得过节,要不要顺便到处走走?”
席间他们喝了点酒,离席后看外面的人头攒动,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个主意,居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一致认同。
外面的道路实施了交通管制,除了公交车和出租车外禁止其他车辆通行。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在繁华的商业街上慢慢行走。整条街都是人:走在街上的,在店里抢购的,忙着回家的,在一起汇聚成了巨大的人流。夜空被明亮的灯火照亮,寒风也无法熄灭人们的热情。
他们这一行人里大多是未婚男性,有人在街边小贩手里按人头买了苹果,唯一的女性被和最年轻的赵桥分到了个最大的两个苹果。这种拿来做礼物的苹果表面打了蜡,红彤彤的,模样煞是可爱。赵桥拿着足足有他两个拳头那么大的苹果,很难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明年和对象一起过,别像今年,和加班对象一起过节。”
国内的圣诞节和国外的总归不一样。赵桥看着身边走过年轻的情侣,背着书包的学生,和三三两两的上班族,一张张迥异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相似的快乐和喜悦,如同黑色藤蔓上的白色花朵,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前段时间下过雨夹雪,这几天虽然放晴,空气里还残留着那种湿冷的潮气。赵桥抬起头,看到苍白月亮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格外黯淡,挂在深黑的夜幕上,下一秒就会被云层吞没一般。
他下意识就想把指尖冻得冰凉的手插进口袋里,却无意中摸到正在震动的电话。
前面的人在和卖花的小姑娘讨价还价没空注意落后几步的赵桥。他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接起了电话。
是严峻生。因为还有工作要回去处理,严峻生几天前就走了。赵桥没能送他去机场,只在他安全抵达后给他去了短信。
他手里还拿着先前他们塞给他的苹果和买给其他人的礼物,差点就腾不出手接电话。
“是我。”
一同手忙脚乱后,赵桥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人群里的喧嚣让他说话都不得不扬高了好几度音量,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差点听不清严峻生在说什么。
“你在外面吗?”
严峻生听出了他这边吵闹。
“是的,刚和他们吃完饭,想着回酒店也没事做,就在街上走走。”
那一点微弱的酒意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赵桥一面和严峻生说话,一面望着人声鼎沸的那边,漆黑的瞳孔被远处的灯光染成明亮的金色,里面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快笑意。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上的机票。”
赵桥和他详细说了起飞时间和降落时间。他原本是想今天夜里就走,但是航空公司告诉他,今夜的那班航班因为各种原因已经被取消了,只剩下明天清晨的。
“要我来接你吗?”
“如果我说不要,你会不来吗?”
“不会。”
赵桥还想说话,人群突然一阵躁动,让他把未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第一声的轰鸣在他们的头顶响起,也让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赵桥抬起头,看到了满目的琳琅色彩。
是焰火。
应该是有人在楼顶早已预演好这场表演,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刻,表演就一瞬间进入了高潮部分。
天空中一朵接一朵地绽开绚丽的花朵,这朵还没消散,另一朵就填补了上来,整片天幕好不热闹,也让节日的欢乐氛围到达了一个巅峰。
赵桥突然没了声音,他看得有点入了迷,忘了电话那边还连接着许久不见的情人。
“阿桥?”
严峻生许久没听到他说话,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这里居然有焰火表演。”
等赵桥好不容易找回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和严峻生分享自己的发现。
“好看吗?”
“好看。”
赵桥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看到这样的焰火表演是哪一年了。童年到青少年的回忆早已模糊,青年时又大多在繁忙和孤独中度过,他甚至回想不起,除掉和严峻生的那次,他好好过一个节日是在什么时候。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久没看过焰火了。”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严峻生倾听赵桥的呼吸声,赵桥望着天空,时间无声地流逝。
焰火表演接近尾声,所有纷呈繁杂的色彩都销声匿迹,只剩安静的夜幕,和底下一群不习惯似的,茫然眨着眼睛的人。突然,嗖的一声,一发烟火发射出来,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上炸裂开。无数金色的光点从漆黑的天幕上显现,它们宛如一场密集的流星雨,拖曳着长长的尾巴,从天空的最高处缓缓落下。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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