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断愁 作者:泠司
正文 第16节
断愁 作者:泠司
第16节
从墓园出来,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照得他们有点睁不开眼。
赵桥想的是让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严峻生好好休息,但是有的人注定不肯让他们好过。
下午,律师就带着经过公证处公证的遗嘱登门拜访,说是要在几名受益人面前宣读。
严峻生病还没好全,虽然没发热了,但这几天里一直反复,还咳嗽,厉害时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律师看着四十多岁的模样,戴金丝眼镜,他把在场所有人看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个数。他除了点了几个遗嘱受益者出来,还特地问了一声:“谁是赵桥赵先生?”
想着这是严家人的私事,赵桥正要回避,却被律师认了出来。
“您不必回避,这份遗嘱同样提到了您,需要您的到场才能宣读。”
他们被聚在二楼的小型会议厅,坐在一张长桌上,赵桥坐在严峻生的左手边,杨律师在正中央的位置。
按照流程,这位杨律师先是出示了公证处的公证条款,再向众人确保遗嘱直到这一刻前都是密封的。所有人,除了满心疑惑的赵桥和对这些漠不关心的严峻生,都把急切的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进入到了正文部分,有关严老先生的遗产分配,大多数东西赵桥都不疑惑:公司和股权是独子严峻生的,房产和账户上的钱依次按远近亲疏分给了几个兄弟姐妹们。一夜暴富和入主公司成为大股东都是白日做梦,事实上,他们自己也多少意料到了这一点,只是遗嘱的公布让一切尘埃落定。
遗嘱的最后,他将自己以其他人名义收购的公司零散股份直接赠予了赵桥,只要赵桥在那份转让协议书上签字,就能成为公司的新任股东。
“凭什么?他算什么?”
即使是一些零散的股份,每年的分红都尤为可观。其他人都已经差不多要接受自己出了几处不动产和现金外一无所获的现实,可赵桥的凭空获利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瞬间炸开。
“我们这些有实打实血缘关系的还比不过一个外人?默存不会老糊涂了吧?”
“峻生,你听姑姑一句劝,公司给你我是服的,毕竟你爸的就是你的东西。”一个女人转头和严峻生诉苦。“可给他算怎么一回事?一个外人抢你的东西,你就不对你爸寒心吗?”
严峻生仍在病中,精神算不上好,坐在律师旁边,面色在漆黑正装的映衬下,比纸还要苍白。他咳了两声,一手手心向下,另一只手顶着掌心,示意各位稍安勿躁。
仍旧有人不甘心,想要反驳两句。严峻生掌权那么久,骨子里自然是有霸道强硬的一面,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足够让那人噤声。
“你说了,严家上下都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自然是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没必要知道为什么。”
他咳了两下,赵桥顺手递给他一杯茶润喉。他朝赵桥露出个“不要担心”的微笑,转而又恢复成那副冷硬凌厉的模样。
“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哪一点不比你来得亲切?”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葬礼以后,生活仍旧在继续。从严家老宅回来,赵桥和严峻生就不得不重新投入到年前的忙碌日程里,严峻生是忙于公司的年底分红和重新召开公司股东大会,而赵桥这边需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人事这边得到了初步的裁员通知,联合公司一些尚且无关紧要部分的打包出售,失业的恐慌隐秘地在普通员工中流传开来。
赵桥光是每天应付下面人有意无意的试探就要把同一句“不知情”颠来倒去地说上十几遍。
好在新年就要到了,年终奖的数额冲淡了他们的这种情绪,让大多数人都活在今日的美好中。
一天的傍晚,赵桥对着卧室里的穿衣镜整理衣着。晚上是他们公司的年会,除了心脏刚搭完支架的陈老板,还有许多高层都将出席。赵桥最后得到的通知是包括他在内的许多管理层都要在总结会的最后代表各自部门上去发言,所以他得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仪态。
巧的是聚会地点刚好定在他家附近那家有金色星星和圣诞树的酒店:二十三楼宴会厅,整个楼层都被包了下来,晚宴是自助式,每个人都需着正装入场。
他穿到衬衣时严峻生就进来了。严峻生今天难得回来的比较早,说是取消了一个会议,改到了明天上午,空下来的时间本想和赵桥一起过,没想到刚好和他们公司的年会撞上。
当严峻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赵桥没有回避,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回避的必要,转头询问他自己穿这套可不可以。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四肢修长,面容昳丽,没扣上的衬衣间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可能是刚刚洗过澡的缘故,没打理过的头发还带着点潮气的弧度,垂下来,稍稍有点遮住了眼睛,让他看起来无比像个刚刚走入校园的学生。
“很适合你。”
得到了想象中的肯定,赵桥就低下头开始扣纽扣。
从他的角度很容易就能看到严峻生坐在他身后的地方,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或许是这一刻气氛刚刚好,让他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中多时的心里话。
“什么?”
严峻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父亲遗嘱的最后,以及……很多东西。”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赵桥将扣子一粒粒扣好,开始在几条领带中挑选最配的那一条。
他一面挑,一面慢吞吞说出了自己思考了很多天的东西。
那天的闹剧起源于严老先生遗嘱的最后,把一桌子人都眼红的股份轻描淡写地赠送给了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赵桥。
但遗嘱经过公证,具有法律效力,而且本应反应最大的严峻生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带头抗议的人底气本就不怎么足,再被严峻生那样说了几句,立马偃旗息鼓,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灰溜溜的在属于自己的那份转让协议书上签了字。
如果严峻生还是当初刚接手这一切时的那个年轻人,或许他们闹一闹会有用。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只有严峻生在那个位置上,他们才能每年拿到那么多钱。安于现状永远比做那个出头鸟要好。
杨律师走时给了他和严峻生一人一封信。
“这是我的委托人麻烦我转交给你们的最后一样东西。”
赵桥当时很吃惊为什么他也有。然而他不仅有,严老先生还在留给他的信中无比诚恳地感谢他。
“他说感谢我为你做的一切,可我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赵桥苦恼地皱起眉头。“而且你们家的股份,太贵重了。”
即使是一个对金融行业一窍不通的人,也该知道这百分之几的股份每年能带来多么可观的收入。他在几条领带间挑得有点心烦意乱,觉得哪一条都不合适。
属于他的那份转让协议书他还没签字,杨律师告诉他哪天想好了就给他打电话,他随时为他服务。
“给你的你就拿着。”严峻生的唇边噙着一点不知是自嘲还是哀伤的笑容。“他还是老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塞给你,也不问你愿不愿意。”
说完,严峻生就站了起来,拉开了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礼品盒。
“这条会好一点。”
他没有让赵桥接手,而是就着两人的姿势替他系上。
“上次就想送你的。”他凑得很近,指节匀称的手指缠绕在深色的丝绸上,鲜明的对比让赵桥呼吸都停顿了一下,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距离有多么的亲密,说话时吐出的温暖气息落在赵桥敏感的脖子上。“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结果被那件事一打扰就忘记了。”
他说的上次应该是元旦那天,他们在江滩上看焰火,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乱了一切节奏。
包括没有送出去的礼物。
“早点回来。”他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少喝点酒。”
不知为何,赵桥松了口气。
严峻生挑东西的眼光果然不错。他匆匆打理完剩下的部分,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他道别。
“那我走了。”
等到赵桥走后,严峻生从床头那本书里取出了属于他的那封信。
严重到需要依赖杜冷丁的癌痛让写信的人连握笔都成问题,字迹不复往日的清癯,反倒多了几分幼童的歪扭。
写信的人精力有限,信不长,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却说完了血亲之间生与死的最后道别。
——我终于感到庆幸,我已预料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那时,你不必一人走完剩下的路。
新年被正式提上了每个人的日程。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假期,也是和家人团聚的时刻。
腊月二十八那天,赵桥带着严峻生去赴了陈靖的约。
一起长大的三人许久不见,乍一见面,赵桥的第一感官就是忙于调解家庭关系的陈靖明显憔悴了,而周晟虽然还是瘦,却比一副疲于奔命模样的陈靖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赵桥向他们介绍严峻生时用的是那天严峻生的原话。
“他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陈靖已经见过了严峻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而周晟即使早已听说赵桥的性取向是他们当中不同的那个,但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交往对象还是吓了一跳。
可惊吓归惊吓,该表示的善意他一样没少。
“你好,我是赵桥的朋友,感谢你能在这么忙的时候还来见我们。”
能让他们三个性格迥异的人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友谊,必然是因为他们人格中相似的宽容。
位置是陈靖选的,一家通常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的日式料理店,靠着杂志社的关系插了个队才约到今天的四人包间。
“我又要走了。”席间,周晟突然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就把前因后果一股脑说了出来:“她申请了明年秋天的加拿大博士课程,我申请了另一所学校的硕士课程,估计过段时间就要去办移民。她同意让我进入她的生活,但是条件是先试着交往,在她读完博士以前都不会举行婚礼,更别说孩子,我如果能接受就接受,不能就一拍两散。”
不知周晟用了什么方法,终于打动了他的前大嫂,让她肯给他一个机会。
平心而论,如果单纯站在周晟朋友的角度,赵桥会认为上面那些是很苛刻的条件。但是赵桥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也没有问那天他唐突的邀请他一起去明华秀夜的起因和后续。
是周晟在那一瞬间想过要放弃,还是他们之间有了些旁人无法理解的让步与妥协,都不是赵桥作为一个旁观者该知道的事。
有些事情适合成为永远的秘密。
“好好把握。”
赵桥只说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和周晟碰了一下杯。
不同于周晟的守得云开见月明,陈靖就是另一个极端。
“我和黎落分手了,她甩的我。”说起最近发生的事,陈靖的苦闷有点收不住。“她说我们性格、家庭还有各种都不合适,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反驳她说的,就让她走了。”
赵桥他们轮流安慰了一下陈靖。好在扫兴的话题很快被跳过去,陈靖和他们说了下自己最近工作上的见闻,对他们来说,偶尔听点八卦是非常有趣的。
后天就是年三十,说起新年的安排,就不再是陈靖一个人说,他们听了。
周晟从家里搬出来多年,每年最厌烦的就是过年,要回到他那个家里和他大哥表演兄友弟恭。陈靖早早办好了签证,决定躲到北欧去看极光,顺便远离一阵子他家无止境的冷战。
“我今年不回去。”
轮到赵桥,他只简短地说今年不回父母那边,就和严峻生简单准备点东西,两个人一起过。
让赵桥不要回家是他母亲主动提出来的,但是理由却不是他以为的排斥和不接受。
“我决定和你爸爸协议离婚,家里冷清,没什么回来的必要。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妈,以后可以随时来我的新住处看我。”她迟疑了一会,不确定地加了一句:“……带上他。”
赵桥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是亲耳听到他的母亲愿意承认、支持他的抉择,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所触动。
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达不到那种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但是有些坚冰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融化,这就够了。
散席时陈靖有点醉了,赵桥一看才发现他把桌上的清酒一人喝掉了大半,有点借酒消愁的意思在里面。
“没关系,晚上我送他回去。”
周晟主动接过了送陈靖回家的担子。
“不,不回家。”陈靖还未醉到失去理智,只是说话有点大舌头。“回……回我的公寓,四环那套。
“你怎么这么麻烦,还四环公寓,睡我家沙发去吧。”
送走了他们两个,赵桥拉着严峻生慢慢往回走。严峻生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可是赵桥一直都有留意他的情绪,发现他并没有感到不适或是不耐烦。
“你高兴吗?”
“很高兴。”严峻生回握住他的手。“能得到你朋友的认可,我其实非常高兴。”
赵桥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他的弦外之音。
“这样就很好了。”
爱有时很轻很甜蜜,有时却很重很苦涩。当那些来自于过往经历的沉重东西落在能够理解它的人心上,最后化成了一丝轻飘飘的暖意。
这就够了。
明天就是圣诞假期,从繁重的学业中解脱出来,包括他们那个平时给作业分最低最苛刻的教授和最不擅长人际交往的同学,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悦和轻松。
“ansel,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合租的公寓里,théodore收拾好行李,最后一次询问了赵桥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他的家乡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他的母亲和妹妹们见过赵桥,对他的印象非常好,热情地称赞他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不了,谢谢,替我向你的妹妹们问好,她们真的非常可爱。”
赵桥当时正在客厅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写一份分析报告,头也不抬地再一次拒绝了他的邀请。他今年假期也没有选择回国,明明前段时间théodore还看到他在查航班时间,却不知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这间公寓里度过一个形单影只的圣诞节。
“好吧,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个愉快的节日。”
“我也希望你假期愉快,但是不要忘了假期过后我们要交好几份作业,作业分都算入期末成绩。”
“呸,你这个坏东西。”
他预定的是半夜的火车票,中途需要转乘,因此和赵桥说不了几句他就得拖着行李箱出发。
公寓里终于只剩下赵桥一个人。他写报告写到夜幕降临,去厨房简单地做了份晚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明天必须出门采购,否则他的假期就要面临饥荒。
就在他认真思考假期安排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国内的号码。
平时他不怎么会接这种陌生人的来电,除了今天。他觉得这是因为一个人在公寓里,需要听到一点熟悉的声音。
接通的一瞬间,那边的人没有说话,赵桥也没有。
“你好……”他犹豫了很久。“我是赵桥。”
年三十开始放假,赵桥上午去了一趟公司,处理完最后一点事情,开了今年的最后一次会,下午就和严峻生一起出门采购。
昨天何伯给他们送来了一些他亲手做的半成品,剩下的新鲜食材需要他们自己出门。虽然年夜饭只有他们两个人吃,但是这是赵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好好过春节,他们谁都不打算含糊过去。
早上天还有点阴,过了中午居然出了太阳,阳光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采购是个不怎么轻松的工作,尤其年前,生鲜区四处都是人,更加的拥挤麻烦。
好在他们要买的东西不是很多,推着推车从零食区慢慢走到生鲜卖场,也能一样样买齐。
被勾起回忆的赵桥说起许久以前那次台风前的经历。严峻生一边听一边摇头,不知道是在感慨什么,然后顺手拿起货架上的东西扔进推车里。
“你啊。”
“你那次为什么会把你家钥匙给我?”
那把钥匙被他一直放在口袋里,好几次他们见面时他都忍不住想要掏出来还给严峻生。现在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那么做,而是顺从了心底那一点点萌芽的期待。
“可能觉得你太不靠谱了,万一哪天又需要我帮你一把你可以自己过来,不用我给你开门。”
赵桥花了好几分钟来思索严峻生这个回答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纯粹为了逗他好玩,最后他想不出来,苦闷地放弃了。
等他们采购完回到家,把今天用不上的食材一样样分门别类地放好,就快要天黑了。
严峻生在厨房里忙碌,赵桥也没闲到哪里去,替他看着沸腾的汤锅。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里,让他们对彼此的饮食习惯都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严峻生端着碟刚起锅的排骨让赵桥尝咸淡,赵桥尝了一块他就把盘子拿走,放到了保温柜里。
“不要吃多了。”
“噢,知道了。”赵桥听话地放下筷子。“你去休息一会,接下来的事我来做就好。”
如果在他重新见到严峻生的那一天告诉他,这个冷淡的男人会有如此居家而温柔的一面,他可能不会相信。
“我待会有东西要给你。”
趁着严峻生解下围裙的间隙,赵桥摸着口袋里硬硬的那个首饰盒喊住了他。
他不知道送戒指会不会是一个恰当的选择,只是他突然就想这么做。
严峻生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赵桥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我等你。”
他说完这句话,赵桥那颗从中午去店里拿预定好的戒指时就悬着的心一瞬间落到了实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饱含期待的给另一个人挑选戒指,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一个不可能有悬念的答案。
赵桥努力回想过去那个生活在忧愁与困惑里的自己,发现那些东西就如同上辈子一样遥远。
而他也终于不必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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