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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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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之怎么老是你 完结+番外 作者:杜冒菜

    正文 第8节

    穿越之怎么老是你 完结+番外 作者:杜冒菜

    第8节

    陈堡主归堡途中听传话之人讲述了藏兵洞外的惊人一幕,更是知道了亲子要攻打神驭的计划,顿时紧张万分,下意识便要加快脚程,带人前去护他。可是仅在一霎之后,他便又收回此念,隐约之中似猜到了几分荒谬事态。

    少堡主回到庭院,推开房门,不是十分意外在此处看见自己的父亲。堡主凝眉望他,与之视线相汇,高大男人眉宇间露出苍老疲惫的神色,上前两步抹去儿子面上血水。

    少堡主微蹙眉,随后舒坦许多,觉得脸颊少了几分黏腻感,只是还不够干净。他转身向房内行去,放下子衿剑,借着铜盆里的水仔细清洗一番。

    左手入水,本已麻木的伤口瞬间产生强烈刺痛,来不及低嘶,陈堡主已靠近他,宽厚手掌紧紧攥住他左手小臂,拉着离开了水面。

    “爹。”

    “子靳,”陈堡主听他口里称呼,不觉松了口气,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为父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装傻的?”

    少堡主偏头轻笑,回答道:“从找到子衿秘籍开始。”

    “可那秘籍……”

    “被你藏起来了,对不对?”少堡主双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挣动手臂躲开他,“最好笑的便是,这秘籍是裴清狂有意送到我眼前的,如今他却因此而死。但若没有他这一举,你是否这一生都不会把子衿剑给我?”

    陈堡主面色沉重,没有点头,言语间却带着肯定的想法。

    “子衿剑本就不该存在,我希望你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单纯快乐地过一辈子……”

    少堡主冷笑打断他:“寻常家?你没有将我生在寻常人家,我一出生就面对着江湖险恶,你所谓的单纯,就是看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终老吗?”

    “我并非如此想……”

    “这剑本就该是我的!”少堡主情绪骤然激动,手掌按至桌面,鲜血涌出,“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凭什么一直不给我!”

    陈堡主心疼望着桌上血迹,强忍着未让声音波动,又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娘疼你不假,但天下母亲,不该有她那样狠心的,再好的兵器,如果要吃人血,便都是魔障。当娘的怎么能送个魔障给自己的孩子?”

    “够了,”少堡主垂眸不再看他,“你向来如此,只会否定娘付出的所有,以你所谓的好来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情绪已然十分冷漠,却弯起唇角僵硬笑起来,转而讽刺道,“可那又如何呢?从今日起,一切都不再与从前相同,以后落梅堡会是整个江湖最大的力量,我是子衿剑的主人,无人可小觑。”

    “子靳!”

    “爹,”少堡主又轻笑出声来,言语轻快,看好戏似的注视着眼前男人的表情,问道,“想必你一直知道这堡中有人想要加害于我吧?”

    陈堡主神色一顿,虽未回答,眉宇间却给出了肯定的意思。

    少堡主便继续出言刺激:“但你知道那个人是裴清狂吗?你知不知道你予以重用的齐杉,其实是裴清狂戴着面具的化身?养虎为患这么多年,所以现在,你还以为你能保护好我吗?”

    真相听入耳中,陈堡主果不其然露出了极为震撼的表情,他五官微不可察地扭曲半分,似痛苦懊恼至极,又似满含后怕,带着几分庆幸将儿子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愧疚地念他名字:“子靳……”

    “爹若当真关心我,不如为我请来大夫吧,”少堡主抬起手来,含笑凝望着掌心伤口,目的已达,不想再继续那话题,冷言冷语道,“免得溃烂了,你会更加心疼。”

    陈堡主无言以对,咬牙看着他如今癫狂模样,长长叹息,最终迈着沉重脚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足音远去,少堡主收敛笑容,眸色晦暗无比,情绪难言,罢了,疲惫地坐到桌旁。

    那人方离开不足片刻,房内忽然又闯入一人。

    少堡主已然猜到是谁,蓦地心情缓和不少,带着微微笑容抬头望向门帘处,等着那少女出现在眼里。

    少女拾裙摆跑入内室,陈子靳笑意愈深,向她伸出无伤的右手去。筱满喉咙哽咽,顿了半步又迅速上前,握着他的手忽然跪下。

    “少堡主,我以为您不要我了,我好怕您遇到危险……”无比激动之下,竟连“奴婢”的自称都忘了挂在嘴上。

    少堡主欣然,曾经数次教她改掉那两字都以失败告终,没想到经此一事的刺激,这姑娘终于顾不上守礼,表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没事了,”他将筱满从地上拉起来,哄她坐下,手掌抚着她发顶,温和笑着,意有所指道,“我回来了。”

    筱满霎时泪如雨下,竟是听懂了这句话。

    其实她直至今日都没有明白过陈子靳穿越到少堡主身上的真相,但冥冥之中她总有一丝直觉,且这直觉日渐清晰,让她越发能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差异。

    她说不出为何,亦无法理解,却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前些日子的少堡主不是她的少堡主,但眼前这人,是真的回来了。

    “哭什么,”少堡主弯唇,曲指抹走她的泪水,低语感慨道,“好像只有你了,会像这样在意我……”

    “少堡主……”筱满不知他为何出此感慨,只觉得如此说法不好,很想为堡主说上几句好话,然而来不及反驳便终于注意到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那伤口触目惊心,引得她低声惊呼道,“您的手受伤了!”

    “无碍,别担心,大夫就快来了。”少堡主不甚在意地回道。

    还欲再说什么,窗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他暗自凝眉,随即恍然大悟,兴致高昂地加深了唇角笑容。

    少堡主望着眼前少女,目光似兄长般怜爱,安抚道:“筱满,我真的没事,你先回房去,我待会再寻你细聊。”

    “为什么?”筱满不舍离去,忍不住问道。

    这人很是愉快地作答。

    “因为,我有客人到了。”

    第三十二章

    房中已仅余一人,宋豫自门外现身,径直走进来,内室那人理理性性地坐在桌旁,不知宋豫是否察觉到异常,脚步不见急促,发生此等大事之后却是面色平静。

    少堡主亦不催促,带着玩味笑容望着门帘方向,待他身影映入眼中之后便左手扶着下颌低笑出声,随即手掌离开,面上便是一片血迹。

    宋豫望着他癫狂模样,不需言语便心中一沉,知道自己那没由来的预感是当真应验了。他怎会认不出,他的阿锐已不同于先前,终于在这人身体之内丧失了主导的自由,彻底被少堡主反操控。

    明明数个时辰之前,那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这会儿却神情诡异阴暗,俨然是大不相同的一人。

    眼前这个和陈子靳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周身多处血迹,分不出究竟是沾染上的,还是真有伤口,唯独曝露在衣裳外的左手手掌能被他判断得准确,一眼能瞧出其严重程度。说不心疼是假的,陈子靳在这个身体里经过这些时日,宋豫无法不主观意识先入,把他看作此身体的主人,因此见这身体受伤,心里仿佛被揪了一把。

    只是理性还在,他知道少堡主并非陈子靳,不得不按捺住冲动,尽量漠然对待。

    少堡主不知是不是看破他内心所想,满是兴味地扬起眉梢,也不主动开口,右手撑头,惬意地等他说话。

    宋豫用脚勾出桌下圆凳,坐到他身旁,伸手握住他左手手腕,将那手掌凑到眼前仔细看看,随即沉默取过桌上银质酒壶,垫了垫里头有些分量,又凑到鼻间闻一闻。少堡主猜到他要做什么,没有收回手去,只是在那酒水被倾倒在掌心时,条件反射性地抽了抽手指,疼得咬紧了牙关。

    血水被冲洗干净,伤口更狰狞地显露出来,房中没有干净纱布可供包扎,只好暂且作罢,随即少堡主总算开口道:“大夫就快来了。”

    宋豫闻言放手,将目光凝视到他面上。

    少堡主被看得轻笑,问:“在看什么?看我,还是看他?”

    宋豫表情很淡,只是语气里带着些嘲弄,轻描淡写道:“我看不见你。”

    “多看看就看见了,”这人很是兴味盎然,故意好奇又问,“奇怪,宋盟主为何什么也不说,不劝我放过他吗?”

    “不劝,我没有兴趣做无用功,”宋豫眼神愈冷,而语气依旧平静,“我不太懂好人的想法,但我很了解坏人,更了解聪明的坏人。”

    眼前人轻“哦”一声,等他说下去。

    “我们都不该忘了,你依旧是个将死之人,不过是被一口气吊着命,如果你放过阿锐,不就等同于自杀吗?”

    少堡主抿唇笑得十足欣然,目露欣赏,冲他点点头。

    他继续道:“所以你会选择恩将仇报,从此把阿锐禁锢在你的身体内,借他中了引魂之毒的便利,一生将他据为己用,借他的命活下去。”

    语句里尽是陈述,却不排除试探之意。少堡主随着他的话不断点头,若不是脸上鲜血惹人心悸,那故作无害的微笑倒真能显露出几分天真,笑罢评价道:“真厉害,如果手上没有伤口,我真要为宋盟主鼓掌,怎么能把我的心思猜得如此准确呢?”

    “这不难猜,”宋豫弯唇,“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求生的本能,在生死面前,很少有人会谈什么公不公平,不过是性恶之人心安理得,性善之人心怀愧疚而已,这就是人性。”

    “所以呢?”少堡主问,“难道没有什么‘但是’吗?”

    “有,”宋豫低笑,不管怎么说,和眼前之人说话并不困难,虽不为同路,但起码交流无障碍,他顺势道,“但是,你现在利用加害的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会选择双标一点,阻止你的做法,绝不可能让你得逞。”

    少堡主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不吝提醒道:“宋盟主,可我已经得逞了,你打算怎么阻止呢?”

    “告诉你了,我还有机会实现目的吗?”宋豫看不下去,一边说话一边抬起袖摆拭他面上血迹,那张脸看在眼里只觉得是阿锐,动作太过温柔,直到那人终于沉下眸光,紧紧制住他的手臂,阻断他的行为。

    沉默良久,少堡主才又低笑起来,道:“很难吧?我猜你做不到,不过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比如?”

    “比如……”少堡主弯眸,攥着他小臂的右手向上游走,慢慢握住手掌,道,“我不介意取代他,宋盟主那么温柔,令人难以不心动。”

    宋豫摇头,笑自己方才一瞬间竟还真有那么点相信他能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心中燎起怒火,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指寸寸收紧。少堡主被捏得生疼,脸色渐变,忍无可忍之下狠狠挣开,盈满笑意的面具终被撕破,手掌宣泄般用力拍到桌上,震得桌上物什皆微微颤动。

    这在宋豫看来倒像是符合他的年龄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放到现代就该单单纯纯老老实实地参加高考,端着这么一腔阴谋诡计实在有违和感,更勿论还妄图这般诱惑他,不禁笑道:“不装了?”

    少堡主冷眼看他,少顷总算恢复脸色。

    “宋盟主多虑了,我可没有装,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说法,想必你对这身体很感兴趣。”

    “也许,”宋豫颔首,“但前提是,这身体是阿锐的,否则我还真是没有兴趣。”

    虽言语直白挖苦,但少堡主岂会轻易再被激怒,对他话里嘲讽无动于衷,反而愈渐心平气和道:“是吗?可能时间久一点你就会改变想法,宋盟主不必着急,你有的是时间思考,你可以想一辈子。”言外之意,陈子靳会被他一生困住,语气不无得意。

    宋豫听得分明,也不急于同他逞口舌之快,暗自在脑中算计着后续该如何应对,同时目光覆在他身上,尝试着是否能找出一丝半分的破绽。然而眼前少年虽年轻,心性却的确强大,想来也是,若非如此,他岂能把一切都算计得刚刚好,引着陈子靳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廊外传来急切脚步声,两人思绪各自被打断。

    少堡主望向紧阖的窗户,再回头时桌旁这人已躲藏起来。

    有人自门外轻叩,是堡中大夫来了,少堡主收敛表情,应一声“进来吧”,随后佯作独自在内。

    唯独桌上狼藉打碎他平静假象,大夫进到内室以后,被那滩混着血水的清酒惊得脚步微顿,赶紧行上前来为他上药包扎。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等到伤口处理稳妥之后,大夫便匆忙告辞了,仿佛如今的少堡主已令他心中生畏,不敢与之多说半句话。

    这人离开之后,少堡主站起身来,环顾房内,知道宋豫早已离开。他缓缓抬起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露出诡谲笑容,似自言自语道:“你猜他救不救得了你呢?”

    房内只余笑声,无人回应。

    这边宋豫未在落梅堡中多作徘徊,迅速下山归去,回到城外撼山阁所在之处。

    武林盟备战多日,谁也没料到今日这一突变,所有计划被打断,众人皆一派茫然,不知后续该如何安排,等待着盟主进一步指示。

    在旁人看来,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虽毫无预兆,但不过是落梅堡与神驭教窝里斗,少堡主获得神兵子衿剑,战胜敌对教主,掌握了两方大权。许多人因子衿剑主的确定而放弃争夺离开雁城,但同样有不少自命不凡之人愈发被激涨了贪念,甚至更明确目标,妄图能成为子衿剑的下一任主人。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较之之前,事态更加危险,厮杀之事随时可能发生。

    黄阁主面色焦虑,久等宋豫不归,急得在路口打转,毫不容易望见这人一袭白衣的身影便急忙迎上前去,正要开口说正事,忽然瞧得他袖上血渍,指着那处惊讶问道:“宋盟主,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宋豫摆首避过不提,转而道,“黄阁主,恐怕还要委屈各位兄弟在此多留些时日,且还要分一波人守在林深之处,堵住你发现的那个山洞洞口,若我猜得不错,那洞口能直通落梅堡内……但务必要保持警惕,那里是鹰山脚下,离神驭已然很近了,万不能掉以轻心。”

    “是,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黄阁主面色肃然,只是话落不见行动,踌躇了一下,忍不住带着几分关心向他问道,“宋盟主,大伙儿都挺上心的,就是那个……你媳妇儿找到了吗?”

    宋豫不知如何解释说明,便摇了摇头。

    “我为此事还需去城内寻找万草阁阁主,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黄阁主相当在意一般,忙不迭点头,宽慰道,“宋盟主放心去吧,这儿交给我,也别太着急,你媳妇儿一定没事儿!”

    宋豫低沉一笑,不再多回答,颔首离去。

    第三十三章

    武林盟这次出现在雁城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依然有少数门派中人穿着便装,隐瞒其真实身份,以便掩人耳目,利于行事。

    万草阁便是其中之一,阁主是为张姓,生得清秀羸弱,像个白面书生,唯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位精通药理的阁主与使毒的牵骨阁中人相较,其手段之狠辣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抓到那位神驭中人时,宋豫之所以把人交给张阁主来审,一来是不太信得过“乌齐”,二便是出于这个考虑——他相信凭张阁主的本事,那个神驭人一定能开口吐出重要的秘密。

    他的前半段考虑自然无错,张阁主的确十分厉害,折磨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然而宋豫却依旧失算,不知那神驭人为何耐力如此之高,始终套不出任何话来。

    事到如今,宋豫才终于知晓原因。

    今日陈子靳失踪的第一时间其实宋豫并未急着找他,甚至其实并没有发现他踪迹不见,以为陈子靳尚且好端端地与撼山阁人呆在一起,因而同黄阁主谈完正事之后便很是放心地前往城中,又寻到万草阁张阁主,问询审讯进度。

    张阁主事先有派人传话给他,说是有所收获,到了之后宋豫才知晓,不是被掳那人坦白了供词,而是张阁主试药多日可算发现几分端倪,察觉到那人守口如瓶的原因——竟原来是中毒。

    宋豫当时震惊,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了然间觉得,果然这世上哪有意志力那样坚定之人,不过是中了毒,成为一尊傀儡。

    想让傀儡开口背叛主子,这真是痴人说梦。

    张阁主递给他一张纸条,上书“引魂”二字,另还简附说明。宋豫认真看着,这人在身旁说道:“我本对毒物只是略知一二,隐约能察觉此毒,但瞧不透更多,这些细则是从别处打听来的,宋盟主想要更为了解,恐怕还要向牵骨阁人问问才是。”

    宋豫下意识摇头,想委婉表达自己对牵骨阁的不信任,话不及出口忽然又听他提醒道:“同时当提醒盟中兄弟,尤其是处在要地的撼山阁众,切要小心此毒。”

    此话彷如警钟,宋豫心中一紧,不知为何便无比忧虑起陈子靳的安危,就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与感应,当即折返城外。

    但显而易见,此时已然有些晚了,陈子靳失踪,撼山阁人遍寻林间瞧不得他的影踪,反倒是黄阁主无意中发现了隐藏在深处的隐秘山洞入口。

    宋豫慌乱得无可言说,骤然想起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哪里也找不到陈子靳的感受,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下意识便要冲入洞中。尚还冷静的黄阁主劝阻住了他,直到片刻之后,盟中人带来神驭被落梅堡压制的惊人消息。

    ——也就是说,就在宋豫诸人来到此山路的前不久,少堡主才领着三百余人闯入了鹰山。

    宋豫希望还来得及,但所有事态都在表明一个可能性:陈子靳真的中毒了。

    正是因此,本该不知情的宋豫才在见到少堡主后故作了然地主动提及“引魂”,予以试探,而结果也如他所料,跟他的猜测分毫无差。

    宋豫不得不再次寻找张阁主了。

    让一个从医之人制作毒物的解药,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然而眼下迫不得已,唯有一试。

    而那位一点儿也不像个好人的张阁主,其实早已先他一步作出此决定,愉快地研起药物,一遍又一遍地拿那被俘之人试药。

    宋豫来到万草阁,不足一个时辰,那人已试过三味药材。也不知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竟比毒药还烈几分,使得那人不断抽搐,面色狰狞扭曲。

    宋豫坐在一侧旁观,心说这人不去牵骨阁里做事,真是埋没人才了。

    为医者救人性命,用毒者杀人无形,两者区别只在一线间,所以所谓善恶,轻易不可辨。

    那人似在做着轻松愉快的事情,手执细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时有了新的念头,又往药臼里加入几味新药,虽未看向宋豫,却对他说话道:“宋盟主当相信,只要我想,终有研出解药的时候。但若是想要快些,不如也帮帮忙。”

    宋豫知道张阁主所言定不是让他帮忙磨药这么简单,于是问道:“张阁主需要什么?”

    “帮忙绑个牵骨阁的人来吧。”张阁主话语调侃,像是在说买颗白菜那样简单。

    宋豫无法不欣赏这样的人,同样对这种与自己秉性相似之人也更为了解,眼下房内除了那位半昏迷的神驭俘虏别无他人,因而无顾忌坦言道:“张阁主该猜到了吧,我把人送来你这里,便是因为牵骨阁不足以信任。”

    “我知道,”这人浅笑回道,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他,“乌阁主与传说中的盟主夫人一齐失踪,随后便传出神驭倾覆之事,不难猜出乌阁主真身。此时盟主急求解药,便又不难猜出‘夫人’真身了。”

    宋豫露出惊讶眼神。

    若只是前半句,他还能淡然夸这人一句聪明,但紧接着的那最后一句话,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张阁主将他神色看在眼里,摇着头低低笑道:“宋盟主也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敢于去猜,但自然也有猜不明白的地方。”

    “你猜不明白,我也难解释清楚,”宋豫失笑蹙眉,伸手按一按额角道,“此事若能如愿解决,有机会再仔细说给你听。”

    张阁主笑着点头,未再追问。

    当日入夜,宋豫便当真绑了一人丢进张阁主房里。

    论起当初因果,神驭教主伪装做牵骨阁阁主乌齐,实则阁中多数人并不知情,但为防万一,宋豫与张阁主还是将绑来之人当作神驭奸细对待,威逼利诱无一或缺,直把人恐吓得六神无主才道出目的,令其配合制药。

    有时候坏人做事效率更高,宋豫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放心将后续之事交予张阁主,另一边,便开始着手计划其他。

    ——解药是必须的,但仅仅解药尚不足够,这一次,宋豫希望能断绝后患,他别无选择,唯有让那早该一命呜呼之人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不过一旬,自雁城至整个江湖,传出一道新风声。这消息是一道危险之极的信号,说出了少堡主致命的破绽,将所有杀气尽数牵引至他的身上。

    流言四起,少堡主不能轻易催动阴性功法的消息很快人尽皆知。

    落梅堡如今得了神驭之力,本该底气与实力兼具,但子衿剑太过引人注目,少堡主如同诱人之饵,让堡中兄弟尽数心慌起来。陈堡主增派了为其守院之人,里里外外围了数重,更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少堡主面相瞧不出异端,不让出门也不怨怪,只是守着一柄子衿日日囿于房内,常伴身侧的唯剩一个筱满而已。

    外界愈不平静,少女面容愈是焦虑,那双眼盈盈望着这人,水汪汪的似要流出眼泪,却始终没哭没闹,每与他视线相对时还能浅浅一笑。

    少堡主看着她摇了摇头,指腹触摸着子衿剑柄上的雕花,忽然于安静房内发出笑声,道:“早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论如何,这身体里也装着他喜欢那人,却都引不出他半分留情。”

    他时而自言自语,筱满听了许多回,遥想当初陈子靳对她说的那些古怪话语,隐隐令小姑娘有些头绪,终于在如今关头大约接受了那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实:她少堡主的体内藏着两人,一是现在之人,二便是前些日子性情大改那人。

    少堡主看着左手手掌,纱布未拆,低语道:“狠辣,果决,不留余地,真是个能服人的可怖角色……也许他真能救你也未可知?”

    “少堡主……”筱满轻唤,妄图打断他,每当他自言自语时便神情恍惚,她不愿更是害怕瞧见此情景。

    这人却未理会,继续说道:“得了子衿剑,得了神驭,却成了全江湖的猎物,我最终该会是胜是败呢?呵……仔细想想,你当初所言不差,也许这东西的确是不应存在这世上的……”

    武林盟不再沉寂于雁城底,盟众取道两端,一方拦截于鹰山脚下,堵住山洞密道,另一方从落梅堡山下向上袭去。

    江湖中人,趁乱分羹。

    表面宁静了数日的落梅堡人声渐乱,陈堡主亲领人守堡,派心腹传话于亲子,令其躲藏至藏兵洞中。

    只是如今哪还有半寸能隐匿身影之地,少堡主轻笑摆首,在筱满心忧的眼神里站起身来,拿起桌上子衿长剑。

    方才的话未尽,他又道:“然而我始终没有改变想法,子衿因我而出世,也一定只能属于我……哪怕一死,也断然不觉得可惜。”

    喧杂声临庭院愈近,恐怕是全江湖的杀气都汇聚于这山里了,少堡主笑想,不知今日顶空可有不详的黑云漫天呢?

    第三十四章

    陈堡主从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江湖人,冶炼兵刃,少年时不过是想要做个铁匠,只是那时遇见了心比天高的堡主夫人,便渐渐地有了落梅堡。落梅堡网罗各路同好弟兄,成为一支规模完整的冶兵组织,自那以后,亦是非正非邪,但求养活数百张口,安稳度日。

    而堡主夫人不甘平庸,亲自登上冶炼台,关于神兵的奇文异志多有涉猎,日复一日,终在无形间将落梅堡推入利益纷争。也是从那一刻起,彻底注定了少堡主在如今走入不归路的命运。

    今日武林中人杀入落梅堡,把多年隐患引爆于瞬间,陈堡主即使再不愿被牵扯入这些烦扰事中,也不得不作出回应,除堡中兄弟以外,更将神驭人全部遣出,用以抵挡江湖势力。整个落梅堡没有半寸安宁,腥红灼目,众人为一柄尚且鲜为人见的子衿杀得你死我活。

    少堡主执剑向外行去,近门时忽地顿住脚步,那门框之上一声钝响,一只玲珑匕首深深扎进木头。他侧回头去,对上筱满红彤彤的双眼,少女摇着头掉眼泪。

    “来不及了,”他笑起来,曲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子,道,“我也不想输,但你知道,没有子衿剑消失的那天,就没有这些人放弃的那天,又或者,我可以杀光他们。”

    筱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堵了硬物,呼吸难以顺畅。

    这人又弯眸问道:“你觉得,我能杀得光他们吗?”少女依旧不答,只是眼泪掉得更厉害些,他便低低笑着继续侃道,“不妨试一试好了?”

    话落并没有强行要闯出去,只是带着轻松笑意一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等了片刻,筱满的神色越发痛苦难掩,只是那眼泪终于止住了,在他的注视下动一动手腕,似极不甘心地将那匕首慢慢抽回来。

    子衿剑劈开自外锁住的门栓,房门打开前的一瞬,这人骤然回身,疾疾出手点住少女穴位。筱满双目愕然,眼睁睁看着他行出房去,门开半扇,院外场景看得不尽完整,但仅有的那一片段场面便足够惊心。

    兵刃声之所以那么近,原来是已有人杀至这庭院里了……

    少堡主似瞧不见刀光剑影,子衿剑闻血而动,隐隐泛着寒冽青光。

    “子衿剑!”

    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这剑,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认得,在喧杂人声中格外突兀地喊了一声。场面似乎一滞,双双贪婪的眼睛齐齐注视过来,少堡主笑着横过剑刃,在攻击自四面八方而来之前先发制人,凌厉地挽过几道剑花。

    众人还未看清,已有几发暗器被“铿铿”打落在地,其中一只不偏不倚地射入不远处一人脖颈中,那人闷哼一声,捂着脖子踉跄半步,一时失神便被落梅堡中一人挥刀削破脑袋。

    周围响起几声不甚明显的吸气声,少堡主执剑往院中行,所步入之处竟无人再敢贸然近身,随着他的步伐寸寸后撤。

    他笑道:“你们不是想要这剑吗?”

    无人应答。

    少堡主手腕一松,那剑瞬间松垮垮地垂悬在指间,他抬着胳膊示意周遭人来取,见没人敢于回应,便又偏头故作疑惑道:“怎么给你们,你们又不要了?”

    院里打斗因他开口说话而渐止,众人似忘了目的,纷纷停下招式,诡异地静默起来。却在少顷之后,忽有一人额角青筋暴起,举刀上前欲与他一搏。

    原还笑着的少堡主双目神光霎时沉下,本未用力之手重新执起子衿剑,应着那人正面横切过去,温热鲜血喷洒满面,他未眨眼,冷冷看着那人倒地。

    血珠一点点地向下滚落至唇角,少堡主伸舌舔走,再度浮起笑容。

    “你们所想,不就是要逼我使出阴性功法,走火入魔,让你们不战而胜吗?可那之后呢?”他扬着剑尖指向一众人等,对着这院子划了半圈,愉快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打算如何分一把剑呢?”

    那些人面色皆变,愚蠢模样仿佛事先不曾考虑过这问题一般。

    少堡主看得有趣,提醒道:“你们之中若有人得到这剑,必只能活一个;若无人能得……”话到此处他终于敛去虚假冷笑,阴狠接道,“便只能活我一个。”

    语罢不待他人反应,已运剑上前,眨眼间又取走两人性命。

    那两人俱是江湖上称得上眼熟的高手,子衿剑杀气难当,虽难逃一死,却并非无力反击之辈,慌乱中出招回应,手中剑也在同时将少堡主的前胸划破两道伤口。

    这一变故激起院里人的求生心,同时愈加渴望得胜,竟觉得少堡主本身功力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合力围击说不定真能让子衿剑易主……而至于之后的事情,谁来成为新主,便是后续才需考虑之事了。

    如此共识在无言间瞬间达成,众人纷纷向他袭来。落梅堡人护主心切,一边主动拦截那些人的招式,一边形成肉墙挡在少堡主四方。刀剑无眼,少堡主毕竟身为众矢之的,身上很快多出更为凌乱的伤口。

    门内姑娘从里望出来,早已急得满面泪水,偏偏穴位被禁锢而动弹不得,挣扎良久,几乎震得筋脉内伤。

    院里一人挥刀向着少堡主后背砍去,筱满瞪眼,在那瞬间急火攻心,总算冲破穴道,自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来不及冲到院里,那一刀已劈伤这人,少堡主吃痛凝眉,咬牙旋身向后,忽见少女身影替他挡住第二刀,锋刃残忍至极地劈在她额顶正中间,看得他目眦欲裂。

    筱满瘦削的身体犹自撑着,左手死死攥紧那人执在刀柄上的双手,右手握住袖里的玲珑匕首,用尽余力精准无误地插入他胸口中。

    那人弃刀,狠狠推她一把,挣扎着向后颠了几步。

    “筱满……”少堡主接住她的身体,少女双瞳已开始涣散,望着他笑了笑,额上鲜血染红眼角,大概是难忍刺激,缓缓闭上双目。

    少堡主手臂紧了紧,无言将她的身体紧搂在臂间,为防她身体落地,不再挪动半步,到此时忍无可忍,终使出催生功力的阴性招式。

    他脑中一片混沌,这世上唯一想要保住的人因他而死,仿佛一切欲求的意义都戛然止住。

    刀剑与敌人一个一个晃到眼前,少堡主满心杀欲,不知防范,在取走那些人性命的同时身中数刀,逐渐狼狈不堪,所剩的余力不多。他杀红了眼,哪还分得清敌我,凡身边之人,皆挥刀相向,到后来便是自己人也在那剑下死伤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已无人站着,少堡主用子衿剑撑着身体,手臂死死扶着早已没有鼻息的筱满,眼睑被腥臭血液沾粘得有些不易睁开,视物模糊。

    隐约间能看见一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举刀走近他,少堡主笑了笑,彻底闭上眼睛等待,随后意外听见一声闷哼,再努力睁眼时,身前是手执玉质烟杆的一人,白衣一层不染,如同旁观的戏外客。

    “你……赢了……”

    鲜血蔽目,看不清来人表情。

    “后悔吗?”

    少堡主低笑。

    “如果筱满不死……就……不后悔……”

    “所以你还是后悔了?”

    少堡主笑声更为明显了些,身体越来越重,努力地仰头看着他,回道:“不是后悔……是恨你……”

    宋豫轻笑,听不出愉快与否,漠然回答道:“你若不害阿锐,我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答应过他,尽量做个好人,如今也不过是推波助澜,提前把你该有的结局送到眼前罢了。”

    “然后呢?”少堡主虚弱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痛快,嘲讽道,“你还是救不了他……我死了……也会看着他死去……”

    “试试吧,”宋豫走近一步,将他连人带剑抱起来,不顾少女跌下的身躯,抱着他向房内行去,道,“对我而言没有更坏的可能性了,不过就是让他在我面前再死一回。而若还活着,从此往后,我一定会保他周全,这就是我救他的全部目的。”

    少堡主手指轻颤,无力护住筱满,想自己亦将死,最终放弃徒劳挣扎,弯唇闭上双目。

    光线被眼睑遮掩,场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似世人口中的走马花灯。

    想起十数年前的那日,他在筱满房外听见哭泣之声,知道所有事之真相,从此深种仇恨;同年次月,书柜中忽然出现那本异常醒目的子衿秘籍,那时只奇怪着曾经为何从未注意到此物过,却未过多怀疑,秘籍所书所录皆催人欲望生长,再不可回头……

    往事流逝,来到数月前,是他走火入魔,命将终矣之时。

    另一个陈子靳的灵魂毫无预兆地闯来,本以为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机会,却原来依旧是悲剧收场。

    事到如今可算明白,点点滴滴种下的因,命中之果便就注定了。

    若有来生,只希望不带仇恨,不争名权,安稳一生……

    尾声

    春来化雪,转眼已是月余。

    那一日风波说来夸张,几乎葬送半个江湖的排名榜,自落梅堡顶沿途至山下,尸横遍野,白雪、绿野,皆被染作腥红。

    武林格局剧变,官府置身事外,不加干预,百姓避之不及,胆小的全当不知情,胆大的便看个热闹。

    整一月以来,事迹渐消,说书人却没把这事放过,为了吸引茶客,日日在馆里绘声绘色地讲述。

    “却说那日恶斗之后,陈堡主深明大义,毅然将那稀世神兵投入冶炼池,融作铁水一滩,从此世上再无子衿剑……”

    座下有人嗑着瓜子听得好奇难耐,催促问道:“子衿剑没了,那少堡主死了没?”

    此问引起众人兴趣,纷纷附和询问。

    然而那说书的似也不知道答案,沉着面色故弄玄虚,抚着胡须摆首,吊足了听书人的胃口。

    不远处靠墙一桌坐着一位吃茶人,白衣玉烟,听着故事等人。

    不一会儿,有人坐到他座旁去,听了几句故事,低声笑着,隐晦接那众人疑问道:“活是活着吧,倒是不晓得何时醒来。”

    宋豫面色无波。

    来人是万草阁的张阁主,从袖里摸出一小瓶药置到桌上,算是安慰道:“又做了一味,你再试试。此事也急不来,那神驭阴邪,引魂之毒从不留着解药,否则若能找到,就省了这瞎摸索的劲儿了。”

    宋豫点点头,把药瓶接到手心摩挲,想来已是这月的第七种试药了,无效果还是小事,真怕把陈子靳给吃出毛病来。

    然而这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他多了几分期冀,道:“这回可能没错,我给那神驭‘小鹰’吃了一些,现在折磨折磨他,还晓得吆喝喊疼了。”

    宋豫手指一紧,把药瓶多看一眼。

    “会不会毒没解,反而把人吃傻了?”

    张阁主不悦敛眸,撇去一个眼神:“除非我傻了,否则为医者把人喂出毛病,还好意思做这万草阁的阁主么?”

    这人闻言弯唇,放心收下。此行目的达成,便作势要走,急着回山上去。

    张阁主叫住他,压低声多问几句。

    “宋盟主,其实我没太想明白你上次给我解释的那些道理,你说现在的少堡主不是先前那少堡主,又说中毒之人是现在的少堡主,却不是曾经那位少堡主,我这人虽生来迷信,却也理不清头绪,所以到底有几个少堡主?”

    宋豫扬眉。

    “张阁主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猜着,此事明白告诉你了,你还想不通吗?”

    话落握紧瓷瓶,冲他微笑颔首,就此离开茶阁。

    身后人半转回身子望向他,目里一半明了,一半疑惑,满是兴味地喃喃低语:“光让我猜我倒能猜着不少,反倒是你越说越稀奇了……真是太有意思……”

    楼里盈满茶香。

    宋豫自茶馆出来,带着药瓶一刻不缓地向山上归去。

    那日杀戮止歇,陈堡主带人清道,大开杀戒,好不容易赶至亲子庭院,入眼便是满地尸首,他急红了双眼,闯入庭院卧房,竟意外瞧见守在床侧的宋豫。

    陈堡主顿足,挥退跟在身后的几名弟兄,沉着脚步向房内走进。

    宋豫在他至身侧前开口,抬眼道:“想救他,就不要声张出去,把那子衿剑毁了,对外宣告再无此剑。”

    陈堡主压着担忧凝眉确认:“你能救他?”

    宋豫颔首:“我会尽我所能救他。”

    算是说了半句假话——他救回他儿子的身体,身体里藏着的却不是少堡主其人。

    宋豫不会为这谎言愧疚,更不是会为此事心虚之人,在他心中没有善恶对错,只有事到如今历经两世灾劫后,他再也不能失去陈子靳的那种无力感。

    陈堡主没有追问下去,把希望压在这一线之上,依他话里所言做了完备善后。

    时至今日。

    床上那人伤口愈合,面色渐好,流食也能顺利喂进去,但每日里一动不动,宋豫嘴上不说,更不知对谁讲,只能沉默无言地替他按摩肌肉,指望着张阁主能尽快研出解药。

    然而要说此念,也不过是一种无把握的期冀,因为即便解了引魂之毒,宋豫也不敢保证陈子靳能完好无缺地醒来,这种事情没有科学依据,他所信只有直觉判断,只能且必须怀抱信心。

    宋豫打开药瓶,将新的解药喂入陈子靳口中,端过一旁茶水饮上半杯,随即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渡给他。

    那双唇稍显干涩,宋豫将唇瓣含在嘴里舔舐片刻,慢慢握住被里的温暖手掌。

    武林盟各支阁人士纷纷撤回盟城,牵骨阁阁主之位落空,暂且交由万草阁张阁主代理。张阁主因解药一事滞留雁城,便带着两阁人一同留在此地。

    除此两阁之外,尚且晚归的另一支阁便是撼山阁。

    黄阁主为善后之事奔走数日,时不时向落梅堡山上来,寻到宋豫商讨事宜。

    这一日,这人又晃着两只巨大的锤子赶来,宋豫听见人声,从房中行出见他。黄阁主生来性急,也没跟他多客气,开口便讲正事:“宋盟主,之前这事咱们武林盟是为卫道而来的,子衿剑引起的杀戮相当严重,盟中兄弟也死伤不少。那些牺牲的兄弟多数还有家人,抚慰家眷之事到今日基本已经妥善了……但还有一事搞不明白,兄弟们想不透乌阁主的事儿,更理不清如今咱武林盟该对神驭,甚至……甚至落梅堡的态度,我这……”

    “我明白,”宋豫基本能猜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落梅堡如今与神驭合为一体,在子衿剑的事中所扮演的也绝不是正派善角,不论如何说,武林中众多人命都是为此而死,向来守卫正道的武林盟怎能轻易息事宁人,不与此“黑道”作出了结,他想了想回道,“个中事由复杂,如今的落梅堡实属无辜,陈堡主融了子衿剑,烧毁子衿秘籍,算是断了恶源。兄弟们若还是不能理解,再给我一些时日,日后我定然亲自给出解释。倘若那时大家还是不能认同,我可将盟主之位让与他人。”

    黄阁主听得瞪大眼,急忙摆首阻道:“宋盟主,你这么说可就不好了,咱什么事都好说,兄弟们都是讲道理的,这盟主你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不然交给谁去?咱们这些年可就信你!”

    宋豫顺眉浅笑,暂不多争辩此事,反正眼前更重要的只能是陈子靳,其他事日后再去考虑也不为晚。

    黄阁主瞧出他的情绪,正事说罢,挠着脑袋关心道:“宋盟主,你媳妇儿怎样了?”

    宋豫侧眸瞥一眼半阖的窗栏,也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无奈叹气道:“不清楚。”

    黄阁主皱着眉头,想不出安慰的话来。最后反倒是宋豫主动又开口了,随意说几句宽慰自己的话,顺带也作出回应。

    零零碎碎地讲了些无甚意义的对话,黄阁主离去之后,宋豫反而心情愈加沉重。

    往日那份不经意与故作洒脱其实早已积累了数重压力,从前过往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无所畏惧,在遇到陈子靳之前哪有什么后顾之忧。可偏就在遇到这人之后,软肋、后怕、顾忌、胆战心惊,好像没有什么是他没有体会过的滋味。

    上一回面临生死的时候,大火蔓延得太快,宋豫来不及思考别的,只想着要抱紧陈子靳,若能紧紧地把他藏到自己怀里,让他可以不必经受这场浩劫就好了……那时还未多想,一霎之间睁开眼后他已身处不一样的时代,身边是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满世界唯独找不见他的阿锐。

    直到后来陈子靳出现,宋豫便想,以后脱离曾经的身份桎梏,两人能一直在一起就是圆满了。

    大概是求得太多反遭报应,也可能是命中劫数不论哪一世都躲不过,陈子靳终究没能被他庇护周全,再次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

    开春时,枝头发了嫩芽。

    按说高山之上春色该来得晚些,但新叶仍耐不住冒出尖头。

    宋豫眸光沉沉,想得太远,把心中晦暗尽数放在脑里,伸手失神抚着那枝叶,忽然笑想,这一回他是真的不敢再贪心地要求更多了。

    如果实现所欲必须付出对等代价,他愿意拿自己去交换——只要陈子靳能醒来,他又何必惜命。

    这是很自私,但自私又何妨,他实在是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了,倒不如换那个向来爱惹出事端的警察叔叔来背负煎熬更好……

    不知想了多久。

    四周动静,皆不入目,皆不入耳。

    柔嫩细叶不堪折弄,被指头捻碎,青黄汁液染湿指腹纹路。

    起了一阵尚寒的春风,宋豫终于回神,打算折身回房,守在那不知何时会醒来的人身边。

    方要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声响,大概是他走神太久,竟都不曾闻听来人的一路动静。他脑中一片混沌,心如擂鼓。

    身后人缓缓倚到他背上,手掌扶到他肩头,低哑嗓音极轻地发出短短一声笑。

    滋味太过熟悉,宋豫不及回头,霎时覆上肩头手掌,骤然收紧了力道,把他牢牢攥住,只怕他在眨眼间消失。

    身后人伸出另一手臂环住他,话语带笑。

    “怎么总是让你等我……”

    宋豫闻言弯唇。

    ——所幸不算是白白等待。

    如今终等到他归来,便是等上多久,都是幸事一桩……

    正文完

    番外

    最近武林盟中很是热闹,自江湖上子衿风波平息之后,接连发生了不少新鲜事。这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桩,便是和万草阁张阁主有关的。

    这位张阁主文质彬彬,面相温文,通岐黄,知百草,悬壶济世,颇得人心。在武林盟牵骨阁出事的时候,牵骨阁阁主之位无人,正是由这位张阁主代任了一段时日。

    怎知代着代着,张阁主便从这位上下不来了。不知是从谁那儿传出去的风声,说是这位行医之人制出了传说中神驭教引魂之毒的解药,救醒了宋盟主的夫人。

    众人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盟内之人都一头雾水,纷纷兴味盎然地交谈着。到后来有人忍不住了,便厚着脸皮装熟络,跑到当事人面前去拐弯抹角地套话。

    张阁主立时听出那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解大家心中之惑:“引魂?是啊,是我解的,怎么了?毒药而已,很难解吗,有什么问题?”

    众人目瞪口呆,从此以后对万草阁的认识洗刷一新,对张阁主的佩服更是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宋豫顺势而为,也不再费神去寻找更为合适的人选,彻底便让此人兼主两阁。

    从那以后,万草阁与牵骨阁合二为一,张阁主药石奇毒双双过手,忙得不亦乐乎。

    这边的双阁成为众人议论之焦点,那边的撼山阁也不甘寂寞,闹腾得热乎。

    说起来,其实还是陈子靳的功劳。

    醒来之后的陈子靳老是把撼山阁的黄阁主追得在盟城里头到处跑,急于为自己正名。

    “我真的是男人啊黄阁主!黄阁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啊!来你看我的喉结啊!黄阁主你别跑啊!”陈子靳扯着衣领在后面穷追不舍。

    前头的壮汉扛着锤子憋得满面通红,一路嘟囔着“非礼勿视”。

    陈子靳瞧着比他轻那么多,但追了几天愣是没把人给追上,气得扑到床上直打滚,滚累了逮着宋豫一顿咬,怪他给自己扣了个性转的帽子,还真摘不下来了。

    宋豫被咬得不耐烦了,按着这人的肩膀压到身下,低头含住那双抱怨不休的嘴,吻到安静为止。

    陈子靳的暴脾气慢慢被吻没了,聒噪声化作黏稠低吟,胳膊爬上这人肩背,敞开身体与之畅快欢情一场。

    到了第二天,又继续你追我赶,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到后来整个盟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只要一看到黄阁主扛着锤子慌不择路的情境,便站在原地理理性性地问一声好,随后一动不动地等着,片刻后又问候一声盟主夫人。

    陈子靳真是气得要死了,他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智障的老实人,分不清别人的性别就算了,怎么还就听不进解释呢?

    气死了,气死了!

    更可气的是盟城里人的态度,怎么想的都有,但没有一个真正想过要去探究真相,反而是兴致勃勃地开起了赌桌,拿他的性别点钱下注,玩得不亦乐乎。

    陈子靳真是恨不得把他们脑袋一个一个敲开,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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