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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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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梨园上草[京剧] 作者:竹炭沙包

    正文 第1节

    梨梨园上草[京剧] 作者:竹炭沙包

    第1节

    书名:梨梨园上草[京剧]

    作者:竹炭沙包

    文案:

    文案:

    原名《一树梨花落晚风》,当时随着输入法联想顺手打的名字,太文艺了不符合我的小白文风,噗。

    某县京剧团突然宣布解散,京剧小生林蔚然唯一的经济来源被切断,

    为了生存,他来到省京剧院求职。

    准备面试剧目期间,院里为他临时安排了个宿舍。

    可偏偏床铺主人是院草,有心理洁癖,还是个外貌党。

    提前休假回来的院草,遭遇占了自己床铺但英俊潇洒的林蔚然,

    必定要发生点故事啦!

    主要人物简介

    林蔚然:京剧小生,闷骚

    沈秦天:京剧老生,高富帅

    沈越天:霸道总裁,楼上那只的哥哥

    林蔚屏:温和淡定,楼上的楼上的楼上那只的哥哥

    孙瑞:京剧武生,黄金身材

    清水 温馨 he 1v1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蔚然,沈秦天 ┃ 配角:孙瑞 ┃ 其它:京剧

    ☆、第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是两年前发的,去年某个时期开始上锁,同时修改,希望能有点进步。现在继续更新。

    谢谢曾经评论和收藏的同学们!

    我是个京剧菜鸟,正在努力看戏中,文中的相关专业内容我纯粹是现学现卖,有误之处请大家不吝指教,谢谢!

    第一次在jj写文,恳请大家批评提点,砖头和馒头都可以丢的说~

    接省文化厅紧急通知,对本省传统戏剧团进行改组。每市仅保留一个同剧种剧团,其余市级同剧种剧团合并;各区县仅保留一个本地地方戏剧团,其余区县级本地地方戏剧团合并;各区县除本地地方戏以外剧种剧团解散。

    林蔚然盘腿坐在楼顶的角落里,脑内循环着上午员工大会上团长那通冗长的绕口令一般的讲话。

    他不记得团长到底讲了多长时间,也不确定自己漏听了多少内容,反正,团长那句让全团沸腾的话,林蔚然一字不差背下来了:按照省里要求,咱们县京剧团,解散!

    说得斩钉截铁的,不听内容还以为团长是在新排剧目动员大会上发言呢。林蔚然心里一阵绞痛。

    京剧不是他们县的地方戏,并且他们团隔壁就有个地方戏剧团,于是根据那份白皮黑字外加一枚血红印章的省厅文件,他所在的县京剧团怎么着都无法保留必须解散,在一个月内完成人员安置和房产转让工作。

    人员安置?还有什么可安的,团长最后不是挨个儿和大家谈话了么,说了一堆团里的难处,什么经费不足政策有限的,但问题是他们团啥时候经费足过政策宽松过?

    这么会儿四月底了,春节的演出费还拖欠着没发给大家呢,幸亏他林蔚然没老婆孩子需要养活,单身汉一个。团长的意思他明白了,就是让大家自己找工作呗,团里不管,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去。

    怪不得这两个月团里那几个小子总是不好好练功,一有时间就往外跑!林蔚然还以为他们是在外面交了女朋友呢!

    说到底还是林蔚然自己太实心眼儿了。其实剧团改革不是省厅搞突然袭击,不管是空穴来风还是杞人忧天,团里半年前就有人散布小道消息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为此团长专门开了次会让大家安心排练,不要听风就是雨。团里数林蔚然年纪最小,一向最听组织的话,这次也不例外,每个清晨他继续去河边喊嗓子,天天傍晚都要洗几件汗湿的练功服。

    整半天大家早就四下奔走搞定了新工作,就他自己缺心眼儿啥关系没走动天天杵在练功房里拿大顶!合着组织也不说实话!

    林蔚然大脑轰鸣,还真被他爹说中了么:你小子唱什么戏啊,依依呀呀涂脂抹粉的,我看你早晚还是回来跟老子倒腾家里这几片水田吧!

    林蔚然噌一下站了起来,他不要回家种田!

    他并不是瞧不起农民,他爷爷是农民他爸爸是农民。他出生在农民家庭,他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他很爱田土的清新林间的开阔,但种田不是他喜欢的工作。

    他四五岁的时候,有个京剧团送戏到他们乡,他姐背着他,牵着他哥,跟着隔壁的大婶一起走了几里地去看戏。他们去的时候已经开始唱了,几个孩子仗着个子小的优势,在人群里来回钻,蹿到了最前面。

    林蔚然一抬头,就看到古庙门口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上,一个长胡子的人在甩白布。他从来没接触过戏曲,当然不知道那叫戴髯口抖水袖,但他就是被迷住了。

    回家后他就闹着要去学戏,但村子附近别说戏曲学校了,连普通的义务制学校都没有,村里孩子上学都要翻过一座山到邻村去。

    村东头倒是有个大爷喜欢跟着收音机哼哼京剧样板戏,林蔚然说要去找他学,结果被他爹拎着擀面杖追着骂了一路。

    他爹说:“跟那个老跑调学?老跑调自个儿家的牛上次不就被他在后面一嗓子,吓得滑到灌溉渠里摔断了腿么!”

    别看林蔚然年纪小,脾气倒是倔,这么会儿他认准了要学戏,铁了心要跟他爹斗争到底。被他爹这么一提醒,林蔚然一溜小跑到自家猪圈里,蹲下一捂耳朵,开始尖叫。

    叫几嗓子就停下来说你不让我学,我就天天叫,看你的猪怎么办。把他爹在旁边急的呀,母猪还有半个多月要下崽了,被吓到怎么得了!还指着这窝猪仔给孩子攒学费呢!

    要么说老子总是疼儿子,不然他爹一米八的结实庄稼汉,能制不住林蔚然一个小毛孩?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听幺儿哭,手里的擀面杖挥舞了半天也没打下去。

    看着母猪难受得哼哼,再听听宝贝儿子嗓子也快叫哑了,他爹最后总算是答应了农闲时带他去县城里他三叔家住几天,问问那里的县京剧团有没有教唱戏的。

    就这么着,两个月后,林蔚然欢天喜地跟着他爹去了县城三叔家。三叔又带着他们到县京剧团去了。进去一打听,他爹就后悔了。原来县京剧团真有个少儿班,正招生呢。

    他爹是知道县里有剧团,但他从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少儿班,他本来觉得这么点小屁孩儿上哪里学戏去,还没人家演员一半高呢。他无非是想带孩子去碰个钉子,省得这猴崽子再去吓唬家里的猪啊羊的,顺便再给自己在县里当老师的三弟捎点新鲜农货去。

    结果这下可好,林蔚然一听有少儿班,比去年春节被鞭炮炸了屁股时跳得还高,拖着他爹的胳膊就往招生办跑,他爹从来不知道这小崽子力气怎么这么大,肩头传来的疼痛,和上次帮着老张家拦惊马时给扯的也差不多了。

    招生老师先问他为什么要学戏。林蔚然一颗小脑袋昂得老高,说自己喜欢唱戏,以后要登台,要戴黑胡子抖白袖子,还要背后插彩色旗子。

    老师听了一乐,心里倒是高兴。之前来报名的孩子大多是被家长送来学学形体练练发音的,甚至有个小姑娘是因为她外婆喜欢听戏但自己当年没条件学于是强迫孩子来完成自己的心愿,整个面试过程小姑娘都在哭。

    不管学什么,兴趣是最大的动力。

    老师让林蔚然唱首歌,林蔚然唱了小燕子穿花衣。他爹在一边瞪眼说这倒霉孩子考试唱儿歌啊,前几天不是跟他哥学唱国歌呢么。他三叔低声说人家是要看看孩子对音乐的感觉而不是考你会多少歌曲。

    老师示范了几个动作让林蔚然跟着做。他爹一看又咬牙了:这娃娃倒是不嫌丢人哈,老师装猴子他学,老师坐地上傻笑他也学,老师挤眉弄眼哇呀呀叫他还学。

    最后,招生老师仔细看了林蔚然的脸,又摸了他脊柱,很认真地问林蔚然:“你真的愿意学京剧以后当个京剧演员么?”

    “不是不是,我们就是学着玩玩,不是要吃这碗饭。”他爹抢先替他答了。

    老师没理,对着林蔚然又问了一遍。他三叔胳膊肘戳了他爹一下,他爹不言语了。

    “愿意愿意!我要唱戏!”林蔚然欢呼着。

    得到了孩子的肯定答复,老师这才对他爹和他叔说:“这孩子是个学戏的料,好好用功,以后能唱出来。”

    就这么着,他爹不情不愿地交了学费。

    倒是不贵,老师说这个少儿班是县里补贴的,但他爹真不想让孩子唱戏,好好地干嘛非要把脸涂花了,走路八字还一步一停顿的。关键学这玩意儿有啥用,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能让水稻早熟?苏三离了洪洞县母鸡就下双黄蛋?

    倒是他三叔一直劝着,说京剧是国粹,孩子喜欢传统文化这挺好的。

    林蔚然非常感谢他三叔一家。三叔在县一中当语文老师,学校里给分的房子本来也不大,他一家三口住还挤点儿。但县少儿班不提供住宿,团里不敢给这么小的孩子包住宿,太让人费心,只能走读。

    为了支持自己在县里学戏,三叔把家里的大床拆了,找冶炼厂的熟人给焊了两张高低床一共四个床铺。担心两个孩子睡觉不老实摔下来,于是三叔和三婶每人睡一张上铺,林蔚然和三叔的女儿睡下铺。

    那时候林蔚然和他堂妹岁数小,只觉得高低床可新鲜了,孩子们高兴得不行,他堂妹还拔了几根长头发下来,两人隔着蚊帐的孔洞,穿来穿去地玩。只是后来他和堂妹年岁渐长,三叔便把两张床拉开了一段距离,中间还挂了层不透光的帘子。

    现在林蔚然懂事了,回想起来越发觉得三叔三婶为了自己太不容易了,没听说过哪家两口子这么睡的,中间还隔层布帘子,而且这么睡了六七年!

    想到三叔,林蔚然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天,不得了,该有六点多了,赶紧回家去。

    他三叔长年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他带的班平均成绩多次超过全省平均分,他自己也两次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林老师除了教学有方,他对学生的管理也很严格。他把在学校的那一套规矩也带回家了,多年来把林蔚然管得每天练完功就回家,团里有外出演出计划必须提前汇报。

    平时他总是下午三四点就回家,路过菜场顺便买点菜。

    自打他工作以后,他从第一个月开始就把工资交给他三婶,可他三婶一转身全给他乡下的父母汇去。

    林蔚然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知道现在自己挣钱了不应该继续白吃白喝。三叔三婶不肯要他的钱,他就买菜买日用品,算是补贴家用。今天回家晚了,菜场没什么新鲜菜了,林蔚然拎了个竹簸箕回去,家里那个太旧了,前几天还把三婶的手给划了。

    他在楼梯口还没掏钥匙呢,就听见屋里的争吵声。林蔚然心里一凉。

    他们县京剧团没有经费盖宿舍,招的演员全是本地人,大家都回家住。好在他们团经常去各村寨送戏演出,一个月也不在家呆几天。但就算是没几天也要回来呀,于是林老师家也只能像林蔚然考上戏校前那样,四个人睡两张高低床。

    他三叔第一次因为私事找了校领导,走后门给他女儿在学校安排了宿舍。照理说本地生是不给宿舍的,但林蔚然毕业的时候十六岁这么会儿十八了,他堂妹和他同岁,这大姑娘小伙子哪还能再隔块布帘子同睡呢,那时候这小县城可没租房子一说。

    林蔚然对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很惭愧。再过几个月他堂妹学校就放假了,家里就一间房,没有客厅和卧室之分,于是只能让三婶和堂妹睡上铺,三叔和他睡下铺,算是照顾女性给她们点隐私空间,在上铺放点贴身衣物卫生用品什么的。

    每次感觉到三婶在上铺翻个身都是很慢很轻,怕吵醒他影响他休息,林蔚然真的恨不能团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外面演出,他保证不叫苦不叫累。

    昨晚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三婶和三叔的几句低声争执,但不知为了何事。现在他虽然知道听墙角不好,但手却插在口袋里拎着钥匙没掏出来。

    他一直很担心自己的存在影响了三叔一家的生活。

    ☆、第二章

    “怎么会是故意的嘛,我那不是批作业么,下个月有个全省作文大赛,我们班…”三叔的声音很累,最近他总是带很多工作回来做。

    “不是故意的你大半夜亮个台灯?让我们蔚然怎么睡?作业本还翻得哗哗响,万一孩子白天练功的时候缺觉头晕,摔了怎么办!”三婶很生气。

    “我不是看他睡着了嘛。”三叔的声音听起来很愧疚。

    “那是孩子懂事,被吵醒了也没吭声!说来说去,都是你们校长不好!对你这样的优秀教师也不照顾一下,给分个大点的房不行么!”

    “哎怎么又提了你,不是说了么,过几年,过几年会分的。”

    “孩子们小的时候你就说过几年,这么会儿蔚然工作了玲子也快考大学了你还说过几年!”玲子是三叔的女儿,十一月的生日,因此上学晚一年,要明年高考。

    “今晚我去厕所里批就行了嘛。”

    “反正你要向学校反映反映,我们家人太多房子不够住!”三婶此话一出,林蔚然在门外全身冰凉。人太多…是我多余了。

    也不能怪他过分敏感,听了前面的内容,他当然明白三婶不是冲他来的,听到三婶这么维护自己,林蔚然别提多温暖。但他心里却也清楚,自己的存在,确实让三叔一家居住条件很艰难。

    “咋不够住嘛?明年玲子不是要考外地师范么,剩我们三个还不够住啊,再说蔚然他们团还经常演出呢。”三叔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雅,哪怕是在争执,也听不出不善的语气。

    “你这脑筋还毕业班班主任呢,一点儿也不好使!我们三个现在是够住,但以后蔚然要娶媳妇吧,他们团又没房,我们要不赶紧弄个大点的房子,以后他们小两口住哪里?让我们家蔚然去倒插门我可不答应啊!”

    三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小县城里结婚早,二十岁不到就办酒席的也不是个例。

    林蔚然站在门外,百感交集。他从小离开父母,一开始也因为想妈妈而偷偷在被窝里哭过。三婶发现后没有说破,而是从第二天开始,每晚给两个孩子念睡前故事,她一只手抬着书,一只手拍着林蔚然,直到林蔚然睡着。

    有时候林蔚然嗓子累了,半夜咳嗽,三婶总会给他端碗热梨汤来。至于他平时头疼脑热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三婶带他去卫生所,陪他打针拿药。小时候买肉还要凭票,他三婶想办法从同事那里去换票,三天一串荤五天一大荤地做给林蔚然,说是学戏一定要吃好才有体力。

    “哎,老林,”三婶好像想到什么高兴事,声音也上扬了:“我说,蔚然都十八了,你就别把他管那么紧了,嗯?让他下班以后也出去和对象说说话嘛!”

    “怎么?他有对象了?”林老师在谈恋爱问题上管得相当严,林蔚然从小上少儿班都是林老师每天都亲自接送,班里的小女生想在路上和林蔚然一起说点悄悄话都没机会。

    后来他考上外地戏校,林老师怕他在外地读书那几年不规矩,入学注册那天专门送他去,请学校老师一定要严格管理,还留了自己的联络方式。然后又辗转联系上了他在那个城市的老同学帮忙盯着林蔚然。

    林老师的同学也是老师,很尽心,三天两头跑戏校找带教老师了解情况,每个月都写信给林老师通风,后来更是通过同事的同学的爱人这一层关系,把戏校文化课老师发展成了义务监控器。

    也别怪林老师草木皆兵,这学戏的姑娘小伙个个眉清目秀,又正值青春期,天天在一起排演,眉眼传情的,说不准哪天出了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感情问题处理不好,一辈子都不幸福。

    在林老师的严防密布下,林蔚然除了学戏的时候和女同学依着剧情拉拉水袖扶扶肩,其它时候都刻意回避。现在毕业快两年了,他还是和女同事女邻居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所以现在听丈夫问起林蔚然对象的事儿,三婶的声音顿时低了一个八度:“有对象就好了!我前几天还在菜场遇到他们团的蓝老师呢,就那个化妆师,头发长长,这儿喜欢扎朵绸缎花那个,你有印象不?她说团里司鼓师的女儿可喜欢我们蔚然了,总是跟着她爸去团里看蔚然排练。可咱家这小子根本不看人家姑娘,下班也是一溜烟就回家来了。你以前管得严没错,但他现在都这么大了,不谈对象那以后咋结婚。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你抱什么孙子,那是二哥家的孙子。”林老师笑了。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也早已把林蔚然当做自家孩子一样对待。

    “我就把蔚然当我儿子怎么啦!上次我们单位收发室的老刘还说他长得像我呢!”三婶美滋滋地说着。

    三婶在玲子半岁多的时候又怀过一个孩子,可惜当时还在喂奶不懂哺乳期也会怀孕,正赶上单位里搬东西,她跟着一抬柜子,流产了。调理好身体后再想给玲子生个弟弟或妹妹,结果搞计划生育了。于是她一直很喜欢从小来家里住的林蔚然,真心把他当自己孩子抚养。

    “他长得像你?你这是夸自己好看呢是吧,呵呵。”林老师温和的笑声传来。

    “我怎么不好看了!你说说,你家兄弟几个,谁的老婆有你的好看?”三婶也在笑:“我说,蔚然这孩子真是越长越俊,我看比二哥二嫂都漂亮。”

    “主要像奶奶,我的奶奶啊,但比奶奶还多两个酒窝。我爷爷就长两个这样的酒窝,深深的圆圆的,我爸我姑谁也没长到,倒是让蔚然长去了。”

    “哟,隔了这么多辈儿还能遗传呢!那他鼻子像谁啊,那么高。”

    “据说是像他外婆。他外婆是少数民族。”

    “嗨所以啊老林,快点弄个大房子!我们蔚然这么好看,让他找个好看的姑娘,生个好看的娃娃,哎呀抱出去我多有面子啊!大房子,听到没,赶紧找你们校长去!”

    三婶再提到房子时语气轻松,明显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

    “说半天你又绕回来,呵呵,婆婆妈妈的。”

    “我是你老婆,是孩子们的妈,当然是婆婆妈妈!”三婶的笑声伴随着林老师一声带着笑意的“哎哟”,估计不是给拧了耳朵就是给掐了手背。

    “哎哎不对呀,这都几点了,孩子哪儿去了还不回来。你把汤端进去热一下,我去团里看看。”夫妻说笑了一通,林老师抬头一看挂钟才发现已经到了饭点。

    林蔚然听到此赶紧往下一步,跃过六七级台阶,直接跳到楼梯转角去。学戏虽然不是习武,但这点身手还是有的。

    于是等他三叔一开门,就看见他正在上楼。

    三叔三婶对他是真的好,没在背后排挤他,他是自己觉得偷听人两口子说话不好意思。

    吃过晚饭,三婶在厨房洗碗,三叔一拉林蔚然,叔侄俩到阳台上说话去了。

    林老师家只有一间主房,除了厕所和厨房,还有一个极小的阳台。这种房型本来是分给单身教师的,林老师来县一中的时候刚结婚没孩子,按政策成了家的教师可以给一室一厅,但其余房子都已经分配完只剩下这种单间了,他们两口子就先凑合着。

    教委原本计划在学校西边新盖一片教师楼给已婚职工,结果后来政府说那片土地不是住房用地,另给县中学规划土地。没想到这一另就另了快二十年,原先那片土地也一直荒着,大家怨声载道。

    林蔚然几次提出去睡小阳台。

    虽然小阳台不够一张单人床的长度,但林蔚然说他本来就习惯蜷着睡,弄个地铺就好。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没有封阳台的习惯,只用张油毛毡挡一下阳台栏杆下围,能搁点杂物掉不出去就行。

    林蔚然说再弄一张油毛毡把上头也遮一下,但每次都被他三叔拦住了。最后一次三叔直接翻了脸,说他是不会让自家孩子去睡阳台的,你要再提就是不把我当亲叔叔。

    “蔚然,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林老师手里转着两个酸枝木的健身球,而不是像很多男人那样饭后一支烟。他的生活习惯良好,烟酒不沾,把林蔚然也管教得禁烟禁酒不打牌不搓麻。

    “下午在练功房里忘了时间。”说起即将不存在的单位,林蔚然的心就跟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似的。

    平时林老师总要问几句他们团的事,林蔚然五脏六腑都揪着不知要怎么应对。没想到今天林老师没问,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要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别躲着人家,三叔不反对你们正常交往。”

    林老师是个直性子,不喜拐弯抹角话中有话。“不过要先让我看看是什么样一个人,没有长辈祝福的婚姻不会幸福。还有,出格的事情绝对不能做,听到没有?”林老师经常给林蔚然讲易经中相连的咸卦与恒卦,一旦结为夫妻就要长久相伴,不可朝三暮四。

    “三叔,我真的没有喜欢的女孩。”林蔚然想起三婶说什么娶媳妇生孙子的,心里暗叹。

    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三叔管得严还是他自己没心思,反正他从小到大就没喜欢过哪个女孩子。

    虽然在戏校里舍友帮传递过不少情书给他,工作后也有女同事女邻居对他有暗示,但他自己完全没兴趣。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现在还不想找。”

    林老师笑笑,拍拍他的肩:“感情这东西要彼此交心才行,千万不要随意不要勉强,缘分这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你先专心工作。”

    专心工作!上哪儿工作去呢!林蔚然的心就像套了个漏气的救生圈,一点点沉没在无边的烦恼汪洋中。

    林蔚然躺在楠竹床上,枕着双手,扭头看着床头柜上的一盆文竹。阳光失去了凶猛的势头,晒得他暖暖的。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去练功,而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发懒。

    学戏练的是童子功,他从小入了少儿班就天天练功,哪一日有过睡到自然醒,就连节假日他也是早早起来去练嗓,哪怕练功时摔了腿拉伤了韧带,他也没卧床休息,而是戴了盔帽摇头晃脑练翎子功去了。

    刚才给文竹表面喷水多了点,轻柔的文竹撑不住水珠的重压,细细的枝干垂低了很多。林蔚然用力一吹,水珠齐飞,不少都落入了放在文竹旁边的鸡汤里,在透明的油面上洒出了一个个白点。

    林蔚然赶紧爬起来连汤带水喝了。这是他妈专门给他熬的老母鸡汤,说儿子唱戏太辛苦,难得放假回家,要好好补补。等会儿要是妈妈进来看见汤冷了还沾着水花儿,那可不是辜负了她一片爱子之心么。

    农忙季节团里放假两周,然后要送戏下乡巡演去。林蔚然是这么给他爹妈说的。

    这个谎话编的还行,往年五六月和十月团里确实少有演出,只不过没放假而是集中排练。他们团在剧场里演出不多,主要是到各乡镇去搭台唱戏,农忙的时候谁有空来看戏呢。

    剧团宣布解散那天晚上,他最终还是跟三叔说了这个消息,他本来打算拖几天再讲,但把他从小养大的三叔很快发现这孩子状态不对,追问之下他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学戏的人真是身材好哈,有一次去看戏,和我同时入场的几个年轻人身材超级匀称,正好坐我后面。听他们聊天内容,是戏校学生。只是我脸皮不够厚,没好意思转过身去看他们的脸,喵,亏大了!

    ☆、第三章

    三叔没说什么“人挪活树挪死”或是“你还年轻不愁没工作”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建议林蔚然可以回家看看父母,但先不要说工作没了,林蔚然他爹那坏脾气可是全家族闻名的。

    本来林蔚然还想着会不会有个告别演出,结果团长大人即将到邻县化肥厂走马上任当书记去,团里不少同事也已经找到新工作,于是在林蔚然的苦练下逐渐恢复的膛音,也没机会展示了。

    林蔚然五岁进的县剧团少儿班,比班上大部分同学小一岁。练了两年基本功后,他如愿以偿地戴上了飘逸的髯口学起了老生。

    由于肯吃苦加上有天赋,他一度是少儿班里的小红人,参加了多次省里组织的汇报演出,拿过几个奖,还上过省文化厅的内部刊物。

    在他十一岁那年,外地一所戏校中专来招生,参加考试的都是比他高一届也就是大两岁的同学,因为戏校入学年龄要求十三岁。作为尖子生,指导老师让他也去考,就当个锻炼机会。

    林蔚然的专业分很高,招生老师当场把他的名字勾了出来。结果把他资料调出来一看,才知道这孩子竟然只有十一岁不够入学年龄不能录取。

    林蔚然没把不能录取当回儿事,本来就是当学习来的,他考完照样该练功练功,该吊嗓吊嗓。没想到十多天以后,招生老师又来了。

    原来是老师回去和戏校领导一汇报,觉得这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怕他明后年考了其它学校,于是给办了特招。

    本来特招是个人人羡慕的事儿,可林蔚然看来真是福祸相依。戏校中专的招生要求是十三岁,而林蔚然那时才十一岁出头,还没开始变声。

    入了戏校经过专业测评,老师认为这孩子嗓音条件极佳,变声后会是个小生好苗子,于是建议他改了小生行当。

    实际上不论他变声与否,戏校老师是见他喉音清越绵长,五官又格外出色,才让他改行当的。但他总认为是自己没开始变声嗓音尖细的缘故。

    让他改学小生,林蔚然心里老大不愿意。

    当初他就是觉着戴髯口很飘逸才爱上京剧才到少儿班报名学老生的,他想不通小生有啥好,大老爷们儿还用小嗓唱,细细尖尖的,哪有老生豪迈啊。再说,他从小学老生,这会儿改其它行当岂不是起步太晚?

    但老师第一天说他天生是学小生的嗓子,第二天说小生行当人才缺口大,第三天给他讲了姜妙香叶盛兰这些位小生泰斗不都是后来改的小生行么,整整给林蔚然做了三天的思想工作。

    眼看着老师口若悬河准备开始给他讲尚小云如何从武生改花旦,荀慧生怎样由梆子改京剧,林蔚然终于服从安排了。

    林蔚然是个一根筋儿脑子,在接受了重头学小生的事实后,他不再纠结自己是唱老生出身,又拿出在少儿班的精神头来,下苦功学戏。

    前两年他在戏校学得有模有样,结果他变声期来得有点晚,快十五岁才开始变声,一直到他十六岁毕业也没过去。

    男孩子变声期呲花失音,这在戏校里太常见了,指导老师让他不要急着去吊高嗓门,同时安排他多学武戏。

    那阵子林蔚然天天跟着京剧系武生班的人一起练功,摔叉僵尸吊毛探海,架子功毯子功哪样都没少练。如果不是每天早上要和胡琴师傅一起调小嗓,他都快以为自己当时就是考的武生了。

    毕业汇报演出的时候,林蔚然选了武小生戏《八大锤》和文小生戏《柳荫记》两出。不是他对自己的嗓子有信心,他毕竟是学小生的,不能一句不唱吧。

    虽然唱功是弱项,但他的陆文龙武打很精彩,多个高难度动作全都顺利拿下,对梁山伯的性格也算把握到位,演出效果不错。

    有家外地剧团当场找了他们校长,说愿意把林蔚然当武生招走。

    那家剧团的领导说林蔚然的武功底子和武生班出来的相差无几,朝武生发展肯定有前途,只是人家没好意思说主要这孩子的嗓子弱了点,所以还是改武生吧。

    但林蔚然的指导老师坚决不同意,说这个学生嗓子倒过来以后必定是个小生好苗子。

    林蔚然自己也不想去那家剧团,倒不是武生小生行当的问题,他都不确定自己以后嗓子还能否出来,真要改武生他也不反对。

    他不愿意的原因是他大姐已经出嫁,他二哥参军入伍在外省,爹妈没人照顾。虽然二老身体还硬朗,但毕竟年纪渐渐大了各种慢性病也来了,身边不能没个孩子。他要是去了那家剧团,路上没个两三天时间回不了家。

    他就是家乡人口中的“门槛猴”,喜欢守在家不远处,不愿背井离乡见不到亲人。林蔚然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离家一个小时车程的县剧团。

    当时他考入戏校,县团领导就说了欢迎他毕业回来。结果他改了小生,团领导更高兴了。

    他们团以前一个小生都没有,于是团里让林蔚然牵头排了几出小生折子戏,观众反响不错,主要是英俊的吕布和陆文龙把不少年轻女性也吸收进了围观戏迷大部队,之前台下坐的总是八成老头儿两成老太太。

    后悔么?林蔚然看看桌上沾着一层嫩黄鸡油的空碗。

    不后悔。他不后悔回到家乡,不后悔离爹妈近一点,离三叔三婶近一点。可是孝心不能当饭吃,他现在要出去找事情做。但是,找工作的话,他能做啥?

    他从幼儿园的年纪就开始专业学戏,文化课虽然也上但基本就是普及点生活常识,数理化啥的就没怎么学过,更别说现在找工作都要求会英语。他哪儿懂外文啊,也就能念念二十六个字母,外带一句好肚油肚。

    那留在家里种田?林蔚然已经预见到他爹的暴跳如雷了:早让你小子别去唱戏!现在耽误这么多年,不是又回来了么!瞎折腾个啥!

    “看过了花笺纸二张,手提羊毫写几行。一封拜上纪灵将,一封拜上刘关张。”辕门射戟,西皮二六,没有单皮鼓没有京胡,林蔚然开口成韵,在屋子里唱了起来。

    最近他感觉自己变声期快过去了,于是加紧了对小嗓的训练。可这不又是福祸相依么,他渐渐找回了膛音,小嗓也慢慢亮起来了,准备在舞台上一试身手,结果剧团解散了。

    林蔚然这还没唱完一段呢,就被他爹一声高分贝的“然小子”给喊了出去。“然小子,你张婶子和二凤来了,快出来!”

    他爹口中的张婶子是村西头一个货车司机的老婆,往日里和林家关系不好也不坏,一般。二凤是她女儿,林蔚然从小离家已经不记得他们儿时有没有一起玩过,但他上几次回家他妈都提起二凤,说是打小就看着这闺女好。

    林蔚然从二楼里屋一出来,就看见张婶子站在天井里和他爹说话,他妈笑眯眯地看着张婶旁边一个高个子姑娘,姑娘满脸通红。

    这…林蔚然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情况了。让了坐倒了水,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林蔚然他妈说起他小时候几桩糗事,林蔚然哈哈一笑,两个深酒窝展露无遗,抬眼正对上二凤,她眼中的炽热烤得林蔚然浑身不自在。

    这几日农忙,林蔚然一大早练完功也跟着到田里帮忙去。他临回家前三叔嘱咐他继续练功不要断,他自己也觉得一天不拉拉筋就难受,再说,要是在家不练功,他爹妈还不疑心么。

    这天他正在田头弯腰干活呢,只听身后他爹一声“然小子张嘴”,他微侧了脑袋,一根麦秆伸到他嘴边,他一吸,淡淡的蜂蜜水。这不是他爹的风格。

    林蔚然回眼一看,二凤红着脸,左手抬个细瓷碗,右手扶根麦秆,她身后是笑得有点合不拢嘴的林家父母。

    晚饭后,林蔚然在屋内用锅烟灰化眼圈。

    他的丹凤眼是一边内双一边外双,虽然他两眼的大小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如果根据双眼皮皱褶宽度来化眼圈,很容易化成一大一小。

    如果是在舞台上演出那还好,离得远观众不一定看得出,但他们县剧团一般是送戏下乡,打谷坪、古庙台甚至村口大树下都曾经是他们的演出场所,老乡们近距离站着看,吕布的眼睛不一般大那像话么。

    因此他没事了就练习化眼圈。

    身后房门吱呀一响,林蔚然从镜子里看见二凤推门进来,他妈在门外嚷了一句“你们聊会儿啊”就转身下楼了。乡下民风纯朴,互相串门是常事,谁也不会提前打招呼,敲开主人家的门必定会受到热情招待。

    林蔚然他妈就没想过要先跟孩子说一声再让二凤进来,她只觉得现在不是睡觉的点儿,别人进来一下怕什么,再说人家姑娘主动跑家来都还没害羞呢。

    林蔚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仍然微笑着起身和二凤打招呼。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心里有想法不爱说出来,脸上也不表露,闷骚,憋着。不了解他的人会以为他很随和,其实可不是。

    “你…”二凤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

    “我去洗把脸。”林蔚然这才想起自己还顶着两个熊猫牌黑眼圈。

    二凤点点头,红着脸看着林蔚然往门口跑走,小声说了句:“其实挺好看的。”

    林蔚然蹲在井边捧水洗脸。他们村前几年就通了自来水,但他还是喜欢用井水,冰凉冰凉的舒服,而且没有铝制水管子里出来的那种怪味。

    把脸上的水一把抹掉,一睁眼看见面前出现本该挂在自己门背后的洗脸毛巾。接过来擦了脸,他站起来对二凤说了声“谢谢”。

    林妈妈满脸带笑在一边说“你们出去走走吧”,林蔚然眼角瞥到妈妈拉着二凤的手,知道此时回绝是不可能的,只得把毛巾往妈妈手里一塞,和二凤出门散步去了。

    五月初,乡间傍晚,景色是很美的。山花遍布虫鸟啼鸣,田埂两边长了很多茴香,空气中交杂着各种天然香气,十分宜人。

    可惜林蔚然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和佳人,任凭二凤长长的辫梢如何被微风吹起,都拂不到他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书里说京剧小生不能太早练习小嗓,所以貌似五六岁的孩子学小生的不多,容易把嗓子弄坏。每个戏校男生都要变声后看嗓子是否倒过来,才能决定是否可以继续唱戏。上次某比赛有个帅哥,从小是京剧小明星,变声期间完全哑火,幸好他嗓子回来了。那孩子真心帅啊!

    纠正个错误,当初写文时不懂,其实武生也不是就没有嗓子。一个优秀的武生必定要有嗓子的。最近一段时间看武戏多,渐渐看出点名堂来了。只能打不能唱的武生,大多是配角或龙套,跟头漂亮动作潇洒,但能当主演的,都有嗓子。貌似武戏大多是昆曲唱腔,还边做边唱的,光有肺活量没有嗓子可不行。

    ☆、第四章

    二凤在一枝紫色春花旁边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只拿眼睛瞟着那花。林蔚然不傻,他明白姑娘的意思是我喜欢这朵花你摘了送我吧。

    摘朵花举手之劳,依着林蔚然武小生的身手,爬到一旁的大树上把最高那几片叶子摘下来都不成问题。

    但这朵定情花能随便摘么,对人家没意思就别逗人家玩。再说了,坊间传言二凤她妈发火的时候就会用巴掌扇她爸,不知道这个遗传不,万一现在给姑娘摘了花赶明儿又和人说我不喜欢你,挨扇了冤不冤呢。

    嗯,早点说清楚才是。

    “我,其实准备去省里工作,这次回来看看家里,过几天就出发。” 林蔚然最不擅长说这种撇清关系的话,说轻了人家听不明白说重了人家怒了。

    “是去省里唱戏吗?”果然,朴实的二凤完全没听出话外音。

    去省京剧院?林蔚然不是没想过,是没敢多想。他刚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敷衍呗。

    省院人才济济名家荟萃,据说去面试的人都排到街口那个包子店门外了,又据说排练新戏时三遍都跟不下来的就可以提行李走人了,后面多的是可以顶替你的,甭管什么行当,都一大把备选的。

    “省里我去过,中心广场那个花坛有很多花!还有很多高房子!”二凤很兴奋找到和林蔚然的共同话题。

    她爹开车常去省城跑运输,以前一直不带她去,说是小丫头家乱跑个啥。去年她十六岁生日总算带她去了一次,给她买了条裙子。对,明天她就穿出来让蔚然哥看看!

    小林,你得空了就来看看我老头子啊。想到省京剧院,林蔚然突然忆起和省院著名言派老生朱宴泓的一段交情来。

    两年前,为庆祝“徽班进京”两百周年,全国各地都在搞京剧汇演,祖国大地一片国粹热风旋过,各个京剧剧团都得了不少拨款补贴排新戏。

    当时林蔚然刚到县京剧团工作,团里借着这股热潮,在省文化厅精神和物质的鼓励下,排了《辕门射戟》《八大锤》两出小生戏和若干老生花旦戏。

    林蔚然那阵子真叫一个忙啊,上午吕布下午陆文龙,演出就是排练。他们团就林蔚然一个小生,自然都是他的主角。

    他们县团都是送戏下乡,虽然老乡们没几个真正懂戏的,但庄稼人不吝啬大嗓门喊好,鼓掌也是实实在在地用力,把新毕业的林蔚然激励地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头儿在打谷坪上演出。

    有的偏远村子甚至还没通电,晚上照明不好无法表演,他们就白天演出,傍晚坐拖拉机或马车赶往下一个村子,几乎每晚上都要满天星斗了才能睡下。

    什么山路塌方山洪暴发的,遇到太多次了。全团演员每人顶一包服装道具,卷着裤腿从齐膝深的泥巴溪水里淌过,不走运的话上岸后小腿上还挂着几条水蛭。

    “省里的衣服可漂亮了,我爹给我妈买的毛衣上面绣着金色的珠珠,我妈喜欢极了,都舍不得穿呢!”二凤没有注意到林蔚然的思绪飘离,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有一次在经历了三个小时的山路徒步后,林蔚然他们来到一个景色秀丽的山村。

    由于此地多山林,这个村子与外界只有羊肠小路连通,加上这一带土地肥沃收成好,村民大多种田为生自给自足,少有外出务工的,只偶尔有不怕辛劳的货郎会进来卖点东西,其它时候很少有外人出入。

    当向导宣布到达目的地后,疲惫不堪的演员们都被眼前的美景鼓舞了,交口称赞团长决定来这里送戏是英明的正确的有前瞻性的。

    村口大树旁有一个天然的水池,池水清澈,水底长着不知名的植物,开黄白花,整根植物都浸在水中,枝蔓随风波荡漾。没有白云遮蔽的太阳毫不吝惜地往水面洒落金屑,真叫一个波光粼粼。

    向导是附近乡上的邮递员,见大家魔症一样冲着水池叫好叫美,便告诉众人留着点夸赞的词儿吧,村里这样的景色多着呢。

    闻讯赶来的村长带着大家往村里首富老刘家去了。

    这小山村里大家均种田养家,生活水平差距本不大。据说这老刘家原来不姓刘,祖上是朝廷里当大官儿的,劳苦功高多年后告老还乡,改名换姓搬到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山村里来。

    历经改朝换代,大官儿的后人虽然没有什么官几代可继承,但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品味和地道的庄稼汉风格还是有区别,盖的那房子古香古色,窗棂还带雕花描金。

    虽然刘家人恪守祖训不曾炫耀,从未说过家里有多少御赐多少金银,但村民们看看他家房头上砌着的不知名神兽,瞧瞧屋后那围种着梅兰竹菊的亭台楼阁,便一致推举刘家是村里首富。

    刘家人不承认也不否认,每日里和大家一起早上种田午后聊天,还主动教村里孩子认字看书,一村人相处得是和和气气。

    林蔚然他们边走边听村长讲,团长感慨,幸亏刘家祖上英明,寻了这么个隐秘的所在,不然那场浩劫中各路小鬼不捣了你的神兽涂黑你的窗雕才怪。

    刘家好好款待了林蔚然他们一行,虽然没有珍馐佳肴,但每盘菜都色香味俱全,配的餐具也很清爽,演员们饱餐一顿又休息一阵后,演出开始。

    秋收后的田间视野开阔,围满了举家前来看戏的老乡。之前从没有剧团来过这个寂静的村庄,只有极少数人曾经外出听过样板戏。

    林蔚然已经换上水衣穿好蟒袍,这时候一旁整理盔帽的张师傅脸有点绿了。

    张师傅负责团里的服装盔帽鞋履以及金工木工,这些活儿在大剧团都是四五个人的工作,但县剧团人少戏也少,唱来唱去就是那么几出,道具布景不多,一个人管管也够了。

    原来是路上颠簸,装雉尾的竹筒不知啥时候给弄裂了,两根雉尾折了一根。林蔚然也愣了,这马上要演吕布了,折了雉尾怎么耍翎子呢?

    影响演出质量不说,一根折的一根好的,视觉上也难看呢。张师傅建议实在不行就不插翎子了,但林蔚然不同意,他说不插翎子就不是《辕门射戟》中的吕布。

    宁穿破不穿错。张师傅不是不懂梨园的规矩,他也是怕林蔚然演出时不得劲,无奈之下才这么说。见林蔚然坚持,张师傅打开工具箱翻着,最后找到根细绳儿把折断处缠了缠,让林蔚然等会发力时悠着点儿。

    张师傅和林蔚然在忙碌着,主人老刘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坐在一旁看着。

    接下来的演出自然不能圆满,虽然临时修复了一下,折了的翎子勉勉强强能竖起来,但绝对影响了林蔚然的发挥。掏翎只能掏一边,绕翎抖翎甩翎都只能小幅度做做,艺术效果打了折扣,虽然老乡们不一定能看出来,但林蔚然自己心里过不去,觉得没能给观众最好的演出。

    刚才为了“照顾”那根折翎子,他头颈用力和平时不一样,林蔚然下场后脖子难受极了,估计哪根筋扯了。

    刚才坐在老刘身边的男子走过来,和林蔚然寒暄了两句,教了他一个颈椎操,又帮他捏了几下,还真好些了。林蔚然感谢不已。

    林蔚然是第一个上场的,现在其他同事都还在紧张准备中而他已经没事儿了,于是他便和这位自称姓朱的人聊了起来。

    老朱说他是来老刘家看古琴的。他朱家祖上是斫琴师,家里传下来不少古琴。结果文革时破四旧,他爸爸没办法只得把家里的横梁挖了个槽,将最好的两张琴藏了进去,其余的都被查走了。

    后来落实了政策,发还回来一些,但大多有摔砸的痕迹,随便弹弹还行却没什么收藏价值了。

    老朱辗转打听到这里的刘家藏有几把好琴,早就想来看了但一直抽不出时间,这次是因为前几天不当心摔了手,单位里给了病休,才专程前来。

    林蔚然一听他摔了手还来看琴,心知这真是位爱琴的人。在戏校的时候为了排《群英会》,林蔚然找老师学过一点古琴,还挺喜欢的。

    戏校老师的话林蔚然至今记得:“你们要演的是周瑜,周瑜懂么,曲有误周郎顾,就算舞台上的琴是假的不用真弹,但要是没有学过古琴指法,哆哆嗦嗦地怎么看怎么像癫痫发作!那曹操不乐坏了!”

    当时同学们都笑了,下课后林蔚然在京胡老师的帮助下,联系了一位古琴老师,每周学一次,学到他毕业,学费就是每周学完后在老师家扫地浇花搞卫生。

    到了县剧团倒是没弹了,团里别说真琴了连道具的都没有,他自己又买不起。

    就这么,一老一少聊得很投机,林蔚然还跟着老朱到书房阁楼参观了刘家的藏琴。

    考虑到老朱摔了手,林蔚然主动走在前面,拉门撩门帘的动作都是他来,并搀着老朱上楼梯,省了他的伤手扶栏杆之苦。

    懂事,这是林蔚然从小被夸得最多的词。

    谈话间,老朱邀请林蔚然有空到省城找自己玩,给他看自己的几张琴。林蔚然拿着老朱写下的字条,一看地址和姓名就呆住了:省京剧院朱宴泓。

    “您就是朱老师啊!”林蔚然激动了。

    林蔚然在少儿班学老生时就听过省院著名言派老生朱宴泓的名头,那会儿他还不懂朱宴泓的四功五法在业内有多么出众,他纯粹非常羡慕朱宴泓拥有自己专用的髯口。

    要知道每个学老生的娃娃可不都盼着有属于自己的髯口么。这些年虽说他没少看朱宴泓的剧照,但不化妆的朱老师他是第一次见。

    朱宴泓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刚才看他宁可戴折了的翎子宁可脖子费力也不把翎子摘掉不用,朱宴泓在一边就点头了。后来又见这孩子懂礼貌会照顾人,还能和自己聊古琴,朱宴泓更是高兴。

    改革开放以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钢琴吉他小提琴,少有钟爱古琴的了。

    当晚,县京剧团的一干人等围着朱宴泓前辈频频敬酒,老刘在一旁开玩笑说“完了完了,我这个主就这么被宾给喧夺了”,于是新一轮祝酒袭击了老刘,宾主酒酣尽兴。

    朱宴泓拍着林蔚然的肩,说:“小林,你得空了就来看看我老头子啊。”

    林蔚然就这么一路思绪漫游地把二凤送了回去。回到自己家,他懒得洗漱,往床上一倒,心里开始盘算去省城的事。

    此前他的计划是回县里,问问县幼儿园县小学招不招音乐老师,再不成去歌舞团看看。刚才为了找借口胡乱说了句去省里工作,被二凤一歪曲理解,反倒给了林蔚然一段新思路。

    要不,去找找朱老师,问问看有没有工作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吕布的翎子功摇头晃脑的很风流,其实特别伤颈椎,所以调戏美人可不容易

    ☆、第五章

    林蔚然跑去对他妈说了实话,趁着他爹听收音机打瞌睡的工夫。

    林妈妈对儿子的事业完全不懂,虽然专门去过县里看儿子的演出,但一点听不明白是在唱什么,她纯粹自豪于“那个俊演员是我儿子”而一个劲儿鼓掌。

    她常年不在儿子身边,不知道儿子练甩发练到呕吐,不知道儿子练串指练到手指肿破拿不住筷子,但她知道儿子对京剧的执着。

    林妈妈听说儿子从小开蒙学戏又工作了两年的县京剧团没了,懵了一阵儿。

    她是个农村妇女,本来也没有什么工作单位,一直务农为生,她并不完全理解有个单位意味着什么。她发懵绝对是因为她明白唱京剧是儿子喜爱多年的工作,儿子对培养自己的县剧团有着深厚的感情。

    “你姨家那边好像也有个什么团,要不咱去问问?”林妈妈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觉得儿子没戏唱这事太大了,京剧是儿子的命。

    “现在全省都在搞文艺改革,我姨她们县的曲艺团按照规定也解散了。我想去省京剧院试试,人家不要那就找别的工作,省里毕竟机会多。”

    林蔚然吃了这一大亏后不那么木呆了,后来找团里同事好好聊了一把,才知道省里其它的文艺团体也都改革了,大把的演员富余下来,要么改行要么提前退休,当然也有不少像林蔚然这样还没个定数的。

    为了让妈妈别太担心,林蔚然谎称自己在省京剧院里的熟人说最近在招聘,所以他准备去面试,把握还是挺大的。见妈妈皱起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点,他顺便把对二凤的无感全盘托出。

    尽管他也不忍心看着妈妈渐渐黯淡的眼神,但在出发去省城前他必须交代清楚,不然说不定哪天早上起床他就会发现窗户上贴了红喜字。要知道他爹可是个急性子。

    林蔚然搂着妈妈的肩膀,带着鼻音撒娇:“我可以去省城找对象嘛。”

    妈妈没说话。

    他干脆把头靠在妈妈肩上,边蹭边说:“我肯定在省城好好找一个!”

    林妈妈绷着脸,说:“那必须找一个身材好,样子好,家境好,支持你事业,又照顾你生活的!”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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