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REMIX/混音人生 作者:孙黯少年黯
正文 第4节
REMIX/混音人生 作者:孙黯少年黯
第4节
我按着满地的碎玻璃站起来,周围人被我这样神经质的举动吓得纷纷闪避,就在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时候,一个憔悴却又激动的女人使劲推开人群,抓住了我不停战栗的手,“宝宝。”
“我去楼下买了盒消炎药……我没在家……我没事……”
我竟迟钝了几秒才听出她的声音,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肩膀,终于把她拽进怀里。
不明来由的,那些原以为早就蒸发的回忆总是在这样短暂的时刻回溯,我才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抱过她,几个月?几年?这个曾经拉着我的手走街串巷的女人,现在已经矮了我,纤细而瘦小,隔着衣服都摸不到身上的肉。
她一面在我臂弯里弓着身子咳嗽,一面用手拍我的后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宝宝吓坏了是不是……我好好的呢,妈没事儿……”
我用力把眼闭上,埋在她不怎么柔顺的长发里,吸了一口气。
那里有妈妈的味道。
事故的后续处理我们能参与的部分不多,因为纯属被殃及,一楼的大客厅在那个酒鬼离开后一直归我家用,现在地板都被烧穿了,饭店老板当天下午就登门送来一笔不多的赔偿,对于毁掉大半的家具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是看到当事人都恨不得当街卖身比惨了,我跟夏皆也只有埋头默默收拾还能用的东西。
夏皆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把行李箱往地板上扑通一甩,咬牙切齿地,“操,搬家。”
我无奈地看她,这时候最有用的安慰莫过于“人没事就好”。
可是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我想,是因为人都善于把生命当做最终底线,所以才能打着抽着自己苟延残喘却又越挫越勇的走完一生吧。
毕竟跟“活着”比起来,去死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傍晚李谦蓝和乔馨心赶到我家,我都沉浸在一种极其抑郁的低气压里。
“你们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个烧得只剩个框架、形同虚设的门边,淡定地看着他们惊吓的脸。
“我操……阿姨我进来了啊!……这怎么搞的……”李谦蓝一边打量屋内的情况一边小心地寻找落脚点,逮着我一通乱摸,手放在我心口,“人没事儿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说话间乔馨心已经走到我妈跟前抱起一个纸箱,“阿姨我帮你吧。”
“哎不用了馨心!……”夏皆说到一半又开始咳,我抬腿跨过翻倒的沙发去给她倒水喝。听见乔馨心和往常一样的平稳声音,“我搬得动。给您放门口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我家了,挺夏皆喜欢他俩的,尤其是作为女性好友身份略显微妙的乔馨心,我都怀疑若不是我百般澄清她都要擅自替我的人生大事做主了。
这下李谦蓝这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儿脸上挂不住了,急急忙忙过来帮我拖从卧室整理出来的行李,“我来。”
“你们接下来怎么办?”他很忧虑。
我看他一眼,伸手抹掉他鼻尖儿上蹭的灰,“换个地方住呗。”
说得挺容易。
首先事发突然,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合适的房子?就算找到了,现在的收入维持日常开销是不成问题,租金呢?下个学期的学费呢?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到我们四个人把屋里还能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夏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把她的钱包扔给我,“带谦蓝和馨心出去吃晚饭吧,不用管我啦。”
我手里攥着那个褐色的皮包,“回来给你带一屉虾饺?”
她看着窗外,回头对我们摆摆手,表情还是笑着的,“行,去吧去吧,吃点儿好的。”
我知道她有她的事情要想,我帮不上忙。
第23章
在茶餐厅前台结账的时候,我钱都数好了,又被李谦蓝抓着手按了回去。
我左手还拎着给夏皆带的虾饺,被他抱住往门口拖,于是顶上我位置的人变成了乔馨心。她依然是那张精致无暇而又面无表情的脸,等服务员找钱的间隙扭头对我比了个“v”字。
我哭笑不得。
跟李谦蓝站在路对面等着,他咬了根牙签,手勾着我的肩膀,“轮流请客啦。”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不说话。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
深秋时节,夜里风大,乔馨心出来门的时候被吹散了头发,她裹着外套一路小跑过了马路,跟我们一并朝我家的杂货店那条街走。
今晚我跟夏皆只能暂时住在那边了。店里面有两个背阴的小单间,平时一个用来休憩一个用来摆放杂物,在先天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如今它们终于派上了用场:一个旧沙发一架钢丝床,足够撑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然后明天我又要上学,打工,有写不完的作业和挣不够的钱。
我都不敢想明天的事儿。
而生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不管你今天是妻离子散还是一败涂地,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剩下一条贱命,日子就会无休止的继续。
像车轮不断碾过你所能承受的底线,直到你永远的留在了某一天。
所以长年生活在这种隐忧之中的我对任何幸福的时刻都很敏感。比如现在。我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它的存在,拼命从中汲取一点点快乐,藏好,等到我快撑不住的时候拿出来回味。
走着走着李谦蓝忽然说,咱们仨还没拍过照吧。
我和乔馨心点了点头。
他掏出手机,我们三个人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调整好位置,我和李谦蓝站两侧,由中央的乔馨心拿着手机,举高了。
“看镜头看镜头。”
路灯的光芒从斜前方打过来,我微眯了眼,看见我们三个的脸被框进镜头里。
“咔嚓。”
——这是我留给今天的东西。
第二天傍晚我回家,换下校服准备去打工的档口,听夏皆说她跑了一整天,瞧上了三处不管是地段、价钱各方面都算合适的房子。其中一套出租阁楼,一套单人公寓,一套老式民居。公寓那套相对环境舒适些,离学校也不远,是目前最值得考虑的,但每三个月的租金比另外两个都高了将近一千块,这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如把这个店面转出去吧。”她在我一边看着表一边往嘴里塞泡面的时候说,“我换个别的工作,这钱起码能救急。”
像我们俩这种离奇的关系,举目无亲,遇到困难连个接济的人选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得靠自己。
“你先找着工作再张罗这事儿吧,万一工作也没合适的起码能撑几天。”我说完这句话就含了一口漱口水,手里拎着我的背包站起来,走到门口,没法说话就冲她摆摆手。
“去吧。”她说,“注意安全。”
我家里的情况何胖子是知道几分的。
听说出了这个事儿之后他也想借钱给我,但我自尊心作祟不想欠他人情,就没要。
他拗不过我,看我这两天状态实在是不好,什么淡都没心情跟他扯了,九点刚过,就大发慈悲的表示要放我走。“回去歇歇吧。”
吧台底下的灯光很亮,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不远处坐着的一个人。
也可能是我真的太累了,浓重的疲惫都毫无保留的显露在脸上,中和了本应出现的意外和惊讶。他跟我四目相对,或许是不想打断我跟何胖子的对话,竖起食指在嘴唇上碰了碰,示意让我先别吱声。
这边何故还用他蒲扇似的大手来回揉搓我的脑袋。
“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说,“别把自个儿作践坏了。”
我想我这时候的表情应该不怎么好看,连那个人也都看见了吧。
我还一直以为我早就长大了。
往外面走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看他跟了过来,也不敢回头张望,唯恐泄露内心的局促。
酒吧隔壁是一家早已关门的服装店,门口有两排长长的台阶,我不受控制的停在那不走了,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和他说几句话。
说什么呢?我不知道。
好像刚才那个累得只想回家一头睡死的人不是我一样。
我也不懂这样的行为有何意义,但他出来了。
“嘿,”他稍稍抬起眉毛对我一笑,“又见面了。”
我也无声的笑了笑。咧嘴的幅度不太大,大概看起来有点饱含苦楚。
他今天应该纯粹是出来消遣的,穿得很随性,白色t恤搭了件针织材质的西装,烟不离手,银色的铁盒从西裤口袋里露出一角。
我问他,我能抽根烟么?
隔壁酒吧的嘈杂声衬托得这个角落格外寂静,在无法分心的状态下,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小动作我都能发觉到。
他明知我只是个任性的新手,却仍然原谅了我。
我从他手里接过烟叼在嘴上,擦亮打火机,在点燃的瞬间猛吸了一大口。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我把脸挡在左手衣袖里,眼泪迅速地流了下来。
第24章
他把烟从我手上摘走了,咬在自己嘴里。
我心头儿突突的跳。
然而这给了我掩饰尴尬的时机,为了避免有眼神相交的可能,我只顾低头胡乱抹着脸,有点儿难以置信,这表达悲伤的东西能这么直白的从我眼里流出来。
紧接着就是青出于蓝的难堪。
各种难堪。
关键是他离我太近了,我不得不注意到他的眼睛。
虽然听上去有些不恰当,但我想起了眉眼含春这个词。尤其是他眼帘下垂的模样,一语不发也有旖旎而多情的味道。
这人应该挺招桃花的。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这样一双眼睛底下,有种被目光所牵制的不自然,让我不知道怎么表现才是正常的。
“好了?”
他问我。
“……嗯。”
我答应得十分急切,生怕他再借题发挥说点儿别的。
可他却扭到一旁吸了口烟,动作是与我截然相反的洒脱老练,口吻随意到无心的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更尴尬了——他竟然也还记得上次见面,那个只有我们两人的酒吧里,他要我为他保守秘密。
不远处有人拉开酒吧大门的声音吓得我肩膀一抖,就这一转头,我闻见他身上和烟草相缠绕的男士香水味。
我对这种经过调和的气味感到很陌生,但是它很好闻。
人总是对那些与众不同的角色印象深刻,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而我从未奢望过他会记得我。
光是这一点儿微弱的喜悦就四两拨千斤的抹去了我的满腹委屈,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那根烟抽到了头。他忽然叫我,“夏息。”
我牙齿咬得太紧,下巴都有点麻木了,老半天才挣扎出一句,“哎。”
“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我不假思索的否认了。
“哦?”他一扬眉,“你家还好么?”
“不太好……”
逐渐铺展开来的对话有效的缓解了我过于紧张的情绪,又或许因为他只是有过几面之交的生人,我不用为自己排遣的负面情绪担责任,索性就一股脑儿的说了,“楼下的客厅都炸通气儿了,不安全,我跟我妈现在只能住杂货店。”
他慢慢地点头,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说:“其实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也算是——”
话都没听完,我说出了这辈子最长的一串“不不不不不”,他掐烟的手都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能再欠你人情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次我说得无比流利,即便有点口是心非。
我还是想跟他有点儿牵扯的。实话。
不然缘分全靠偶遇,下次见不着他了,该有多遗憾。
“真不要?”他又问我一遍。
我还是坚定且虚伪的拒绝。
“这样吧。”
他似乎想到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你学习怎么样?”
我被这转折弄得有点儿懵,“一般吧。”
“这学期期末要是能考到平均分九十,”他说,“房东哥哥有奖励。”
也许是我面儿上表现得太过怀疑和迷惑,他用牙齿磨了磨下唇,那神情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写的居心叵测。
但我还是信了。
“你奖励我什么?”
“到时候再告诉你。”他指指脚下,示意,“你们一般都是过年前十天放寒假吧,领成绩单那天来酒吧等我。”
“那可是,”我终于把从始至终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要拿什么跟你换?”
他把烟蒂捏碎在指间,两步迈下台阶,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这人从来都只会给。”
我回去时已经不早了。
走到了家门口我发现身上还有没散去的烟味儿,平生第一次瞒着夏皆干坏事儿,我还是有点儿虚,只好在离家还有一百来米的陡坡上站着,吹风。
就是没想到,上风口那儿有个公厕。
……
回了家她非逮着我问是不是掉茅坑里了,不洗两回澡不让睡觉。
平房外面的临时浴室没有太阳能,关紧了门还觉得有风,洗完了,我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进被子里,脑子里蒙太奇似的又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儿,这才头胀脑昏的有了睡意。
第二天我简直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大课间背课文,自习课写卷子,数学课没睡觉,都是史无前例。
对于我这种一夕之间骤然爆发的学习热情,李谦蓝同学只用一句“吃错药”来概括,实在是肤浅。
当然,我这种带着绝对的目的和功利性质的刻苦也不见得多单纯,应该说,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逼迫自己,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但那又怎样呢。
他若是兑现了,是我幸运,他若没有,我也不亏。这是个从根儿上就倾向着我的赌约,输赢都是次要的。
我感兴趣的是他会给我什么。
而我还能见到他。
这才是重要的事。
转眼到了年底。
夏皆看上的房子因为一时耽搁被人提前预定了,我们就这么在三十坪的杂货店里蜗居了快两个月。
不过她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一家咖啡厅的咖啡师,上岗之前要专业培训一个月,这段时间她便一边学习一边联系人谈出租店铺的事,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可是心情要比之前好多了。
我在期末考试的前两周拼上了全部可占用的时间,找乔馨心补课比吃饭都殷实,巴不得上厕所也捧着书背……
考试顺利,圣诞将近。
今年过年早,我们去学校领通知单的那天,也是正式放寒假的那天,正好的是平安夜。
全科成绩达到要求的我还没来得及跟黑心老板何故分享成功的喜悦,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抓去跑腿干活儿。节日期间生意好,忙不过来。
所以当他拍打着肩膀上的雪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了我是在等人。
第25章
他走进来,这个事件的发生没有给我过渡的时间,所以一切感觉、遐思和执迷的念头一瞬间都迸发出来,我没有办法全顾及到,只能维持着与平时无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站在那儿,这是我最擅长的。
他身旁有他的同伴,其中一个我还有个粗浅的印象,是那个姓周的助理,另外几个则是见都没见过的、气质非凡的人,要说我长时间在酒吧工作,三教九流的人都遇得到,并不至于被分散太多注意力。我端着盘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听见后面何故的声音:“哎哟,最近来得挺勤快么宫少。”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答。
“呸,你他妈把老子这儿当正经地方啊,由不得你坑蒙拐骗啊我告你。”何故笑着啐他一口,我把酒和小食给客人端去,单手提着空盘子回到吧台,还没走近就被他伸手拦住。
我一下子就不敢动了,他一手环抱着我的肩,另一只从胸前横着搭过去,因为彼此的身高差,显得有种别样的亲昵。
他给了何故一个眼色,不知是调侃还是认真。
“这小家伙借我一会儿。”他眨眨眼,“误工费我给。”
我被他推到角落的座位上,手指紧扣着圆桌的边缘,看着这上面我亲手摆放的小台灯和水草,他在对面问我,喝什么?
我说,长岛冰茶或莫吉托。
好。他扭头对何故伸出两根手指,两杯薄荷苏打。
我:“……”
玻璃杯呈上来了,我能近距离观察到的只有他拢着杯口的手,坦白的说,这并不是一双清秀的,富有观赏价值的手,筋脉凸出,有压抑的力量感,虽然白,但称不上细腻,我甚至能想象到掌心触摸到皮肤时砂纸一样的粗糙。
然而——我极少用到这个词,性感。
非常性感。
包括他在伸手时带动衣袖后撤,那朴素而矜持的白色衬衣袖口之下,手腕内侧暗色调的纹身。
我不太自然的吞了口口水,觉得背上有点出汗,但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
这谈话只有我们两人听见。他朝我晃晃左手掌心里抓着的东西,同时向我伸出右手。
“成绩单。”
我翻翻口袋,把那折成两折、皱巴巴的纸片递过去。
这是一场公平可信的交易。神奇的是我们可能在一开始都没有把它当做真实的东西,但我们确实都这么做了。
“嗯……”他看着我的成绩单,我紧随着他的目光,不可抑制的感到忐忑,甚至超过了我在等成绩时的那种心情。
他会给我什么?
一杯苏打水?一个手机号?还是一句带着笑意的空谈,“我逗你呢小孩儿。”
无论哪个都可以。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这一刻就已经实实在在的得到了。
他“哗啦”一声合上了那张纸,露出出乎预料的满意表情,但又不想我因此骄傲,所以故意收敛了些。
“考得不错。按照约定的话,”他把那玩意儿抛给我,“这个送你。”
我两只手去接,模样大概有点儿蠢,抓住那东西的时候,我还有点愕然,钥匙?
怎么会是钥匙?
我猛地想明白了这背后所代表的东西,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问都问不出口,“这是……”
“你的新家啊。”他淡淡地说。
我震惊了。
尽管有发懵的时间作为缓冲,我还是接受不了,“什么……房子?”
不过是考了个尚能入眼的成绩,他就给了我一套房子?
这早已远远超出狗屎运的境界了。
看他的眼神却是无比的理所当然,好像这件事就应该是他份内的。“是啊?”
“你不早知道了吗,我,房东。”他喝了口苏打水,“所以你家出了这个事儿,我有连带关系。”
“虽然两方都蒙受损失,但解决基本问题还是当务之急,”他说,“我作为东家,肯定要负一部分责任吧。”
他的话条理分明,不仔细推敲几乎找不到破绽。
我都快信了。
“不,”我摇摇头,“这不是重……”
“重点是。”
他直截了当的打断了我的话,把成绩单递还给我。
“重点是你听话,而我高兴。”
明明是一杯冷水,我喝下去的时候却连嘴唇都滚烫,手里攥着那把钥匙,硌得手心生疼。
“这两天我会找人联系你妈妈,把交房的各项手续给她。”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起身作势要走,不忘像先前那样,用手搓揉我的头发。
“屋子整理好了记得请我去做客喔。”
我始终不能轻信这件事。
在我一直以来所接纳并奉行的价值观里,等价交换才是最可靠的,因此交换中存在的一点点不公平,都是有可能的侥幸。
这个道理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给你,并不是因为他慷慨,而是因为他拥有。
因为他有很多,这种富裕既不超出他能承受的限度,也不亏欠于他渺小的付出,这对他来说就像餐前的甜点,像那层多余的奶油,而他赠与你是出自一种绅士风度,一种相伴着修养和情操的美德。
这叫纨绔。
而等我那天晚上心事重重的回到杂货店,把这串钥匙给了夏皆,她的反应不逊于我,只是在一阵含义复杂的沉默过后,她问我,你怎么会认识宫隽夜这种人的?
我说,什么?他叫什么?
第26章
“那时候你小,狗屁不通的,我才告诉你他是房东。
什么房东,咱们这条街,老城区的全部,这个市有一多半都是他的,你知道么?
记得你小时候住在楼下那个人渣吗,他是因为欠了赌场一百多万,不敢回家才躲在这儿。哪儿都有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结果是这人被拉去活宰了,老婆被迫去卖春,这些事儿我们大人明里暗里的都知道,别以为我吓唬你。
宫隽夜不到二十岁就做得出这种事儿,你能想象吗。你十岁的时候就他妈知道吃土呢。
还有你初二那年冬天,你在学校上课估计没印象,那天有将近两万个穿黑西装的去参加葬礼,那阵仗我是亲眼见了,简直恐怖,路上有警车维持秩序,死的人是宫隽夜的爸。
再说去年,隔一条护城河的红灯区,我说你敢去就打断你的腿……四十多个抄家伙的在那儿砍人,再就是枪声。后来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么。”
“妈从没干涉过你这方面的事情,不代表我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劝告你,夏息。”
“别为了好奇和新鲜去接触那个圈子的人,那不是你该崇拜的东西。懂我的意思?”
我想起夏皆第一次打我也是在那时候。
没有谁家父母能保证不动孩子一根指头,尤其是处于动乱的成长期。“棍棒之下出孝子”这一思想至今仍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夏皆也揍过我,不同的是我挨打时内心分外平和,在那落在我屁股上的巴掌里体会到了仿若亲生父母般交加的爱恨,她刚遭遇一场未遂的强暴,房东一走就撩起袖子开始揍我,一点儿都不含糊,也没有任何愤怒来临的前兆。
“小打小闹可以!不准拿刀你知不知道!?”
我完全被打懵了,站着都不知道跑,倒是把她累得够呛,叉着腰,说话时吹着黏在脸上的头发,上气不接下气地,“气死我了。”
而我有些过于皮实,没有机会感受母亲的爱。没过两年她就揍不动我了,这真是弥补不了的缺憾。
这造就了我相当诡异的思路,一方面我不惧怕她的疾言厉色,另一方面,我了解她所陈述的事实是如何的严重,不会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带着幼稚到欠揍的逆反心理,当做耳旁风一样不予理睬。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以后不要随便收人家的东西。”
“可是。”
毫无来由的,我把将要出口的话吞回去又斟酌了一遍,才小心而词穷地辩解,“我发誓我没有和你以为的那类人混在一起。我和宫……宫先生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我从没听说过他是……”
其实她高估我,我早已不能如她所想,从小生存在那样的环境下,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可能。我对她口中所言并不陌生,应该说每个住在老街区的人或多或少都晓得,我们主街不远处就是红灯区,隔着一排灯红酒绿的大楼,泾渭分明的隔开两个世界。其实我们也不是没遭殃及过,夜晚会有小偷小摸的年轻人被提着砍刀的人追着跑,修电脑的宅男喜欢的那个大姐姐也不是只有一位,肮脏的交易和下作的勾当,我未曾接触过,不代表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的只有宫隽夜,和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
她忽然从先前那种强硬的语气里挣脱出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夏皆的态度几乎让我认定,我给她闯祸了。
于是我在这没有得到落实的危机感中,提心吊胆的捱过了一星期,周末早晨刚起床,夏皆好像在门口跟什么人讲话,我没去看,蹲在后院里对着那个料峭寒风中一枝独秀的水龙头洗脸,不一会儿听见她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我靠……”
我挂着一脸冷水看她。
“一个姓周的四眼,说他代表宫隽夜送来了这东西……”她抓着一叠白纸的手抓狂地上下挥动,“房产证和居住证,上面是我的名儿就差个手印,一百坪复式,我操他……”
“你没当面甩给他么?”
“没有。”她声音顿时冷却下来,“因为我看了一遍合同,发现这他妈竟然是合法赔偿。”
“……”
“并且是精装修,租金和水电费物业费相抵消,每年才一万块。我脑袋溃疡了才会拒绝。”
“……所以?”
“所以,”我还没从这跌宕起伏的剧情中回过神,手就被她抓住,以我的身体为圆心转了个夸张的圈,“我们时来运转啦宝宝。”
我被转晕了,一直晕到我搬了新家,住进一栋我连走进去都会拘谨万分的大房子里,诚惶诚恐。
那之后夏皆跑了好几趟房管所和租赁中心这样的地方,多方打听,得到的结果却是蹊跷的一致:这是合法赔偿。并且手续相当齐全。
连我俩都觉得再纠结下去显得很神经质。
正式搬走前,我们请了能请到的街坊邻居吃了顿饭,跟那些一直以来包涵我们的、揩着眼泪的大伯大婶道别,而入住那天,依照当地习俗还要叫朋友来家里开火,聚聚人气;我找了个能把大家凑齐的周五晚上,喊了李谦蓝、乔馨心、何故他们来做客,何故还替酒吧里另外两个没能来的朋友捎了伴手礼。
夏皆也显得兴致高涨,适逢杂货铺也以十分可观的价钱转售了出去,算是又解决了一块心病,她连去买菜的路上都哼着歌,下午五点多就去厨房准备晚饭;乔馨心跟过去帮忙打下手,李谦蓝在阳台打电话,听着像是跟某电商讨论他看中的一套打碟控制器的价钱,高中生的个人财产有限,买二手的又怕被坑,只能死乞白赖的跟商家压价,说了有十多分钟了。
客厅里就剩下我跟何胖子,还有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主持人,我攥了半天的劲儿,还要佯作随口一提的模样,问他,哎,你有宫先生联系方式么。
“有啊。”他横躺在单人沙发上,盯着电视里花枝招展的女明星,只露出有容乃大的肚皮,弹了弹,“你干吗,你要入会啊。”
“……”我到底为什么叫这个死胖子来我家浪费粮食?
“好好你打,不过这是老周的电话,宫少爷不轻易暴露个人信息,以免成为广大适龄女同志的福音……”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扔给我,“自己找。”
我拿着手机转身上了二楼。
第27章
李谦蓝的电话还没打完,厨房里响起水入沸油的刺啦声,楼下的路灯亮了两排,我绕过阳台,坐在楼梯最上面,背后是走廊和卧室,还有一扇半开的飘窗。
我有点怯,于是先对着何胖子通讯录里稀奇古怪的人名儿们笑了一阵,本着不窥探他人隐私的原则,我找到了周靖阳的电话,拨通——忙音画面是纯黑色,我猝不及防在屏幕里看见自己的脸,手一滑,赶紧把电话端到耳朵边。
二层和楼梯的夹缝里看得到乔馨心端着一盆鸡茸蘑菇汤走过的身影,很香,我坐在这边都能闻到。
电话被接通了,我听见一个仿佛自动答录机、口音纯正,四平八稳的男声,“喂,你好。”
我说,“你好,周先生,我是夏息,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哦,小夏啊,记得。”
我对他的回答如此干脆有点意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脚,“麻烦你让宫先生听一下电话,谢谢。”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好的。”
我的心跳就从这时起从四三拍变成了快三,一点儿过渡都没有。
电话被交接到另一个人手里,他说,喂?
我深吸一口气,又怕听起来不自然,“宫先生,我是夏息。”
“是你啊。”
他轻声笑了,我循着那被信号磁化过的嗓音闭上眼,在脑海里逐帧细数一遍跟他的几次会面,一些细节被无意识的放大,我算了算,从平安夜算起,我们半个月没见,我却觉得久到必须要见一面了似的。
“嗯。”我把话说得很简短,“你现在在忙吗,有时间……”
我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听见他在话筒那头“嘘”了一声,不是对我,是对现在在他身边发出骚动的人。
“安静点。”他语速很慢地说,“你们吵到我了。”
我觉得气氛怪怪的,又说不清怪在那里,倒是那不疾不徐、低而不沉的声音有点让人窒息。
我换了口气把被打断的半句话说完,“……过来坐坐吗。”
他似乎重新靠近了手机,说,“不好意思,我这边有客人呢。改天好么。”
我答应着,“好。”
“没想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他笑,“好乖啊。”
我嗓子里一下哽住了,捂着嘴没咳出声,憋得脸上发烫,“我下次打给你。”
“嗯,我给你留个电话?”
“行,我找个笔记一下。”说话间我站起来往卧室跑,从走廊到卧室这段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又不舍得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
卧室里黑洞洞的,我扑到书桌上单手去摸台灯,把电话换到另一侧肩膀上,右手撕下一张便签纸,“好,好了。”
他报了一串电话号码,隔三个数停一次,然后说,“老规矩,不要告诉别人。”
我把字条夹在歌词本里,合拢了放回原来的位置,让它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翻阅的迹象。
我对此很满意。
“好。”
下了楼回到餐厅,一桌人坐在那儿等我,何胖子嘴里叼着个啤酒瓶盖,正扭着眉毛撬另一瓶,夏皆刚从厨房出来,对那副耍杂技的操行有些看不下去,“放着我来。”
说着她夺过瓶子,一只手护住顶端,用瓶口对准了桌沿往下一扣,弯折的瓶盖应声飞到她手里。这是她的拿手好戏,“给。”
李谦蓝已经自觉带头站起来鼓掌了。
何胖子立刻心生敬意,“大姐我敬你是条汉子。”
夏皆举着杯子跟他干了,“我敬你是个胖子。”
“……”
乔馨心在一边接过我递的果汁,自己倒完了又给李谦蓝倒,她长长的头发从颈后滑落的时候,李谦蓝笨手笨脚的去给她撩了一下。
大概是屋子里暖气充足的缘故,她的脸有点红,李谦蓝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又收回手,他薄毛衣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肤,我平时得空就说他白得反光,到了夏天就是光污染,他也逮着机会就啐我,说我雀斑没了是脸大给撑的。
家里还从没这么热闹过。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听着他们的闲聊声、胡闹声、玩笑声,脑袋慢悠悠的空转着,说不出的舒服。
我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杯底在桌子上轻轻一碰。
——敬我身边的人,敬离去的一年,敬苦难和疲惫,敬还没到来、但必将到来的明天。
这个年很快过去了。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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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