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归去来/纵使相逢君不识 作者:林鬼
正文 第14节
归去来/纵使相逢君不识 作者:林鬼
第14节
于是,趁着一天月黑风高,夜深人寂,那人将一切计划妥当,便悄悄地携着小师弟,按照既定路线,从后山密道潜逃了出去。
待玄天教中有人发现此事,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并非玄天教管理疏松,只是任谁都想不到,一名不会武功的病弱公子,竟能翻出如许波浪。莫说旁人,就连本教元老,知晓后山密道存在的也不多。加之后山又是玄天教禁地,平日即便是巡逻大抵也绕过那处。那人心思缜密,谋划多时,这才被他顺利逃脱。
冷清尘知晓此事的时候,正要动身前往骨师的药庐。
相较于玄天教众人的紧张慌乱,他心中却无甚起伏,唯一让他心念微动的是玄墨的反应。只是玄墨这段时间神出鬼没,连居处也甚少回,他一时也不知那人身在何处。
眼里划过一道思量,他改变了原定的路线,移步走到红儿处询问玄墨情况。
未想红儿竟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只道她已整整一日未见到教主了,亦不知他现在何方。
冷清尘听罢挑起眉,细长的眼中颜色莫名。
别去了红儿,冷清尘未再询问旁人,而是回到了归墨苑,转身踏上了去往后山的道路。
心头不知怎地,有种隐隐的预感,那人就在这后山之中。
脚下的山路曾同玄墨一起走了不知如许遍,不必思索,只凭着身体的记忆,他也知该如何行进。
他的每一步都落得稳稳当当,没有半分犹豫,好似已然确信,他要找寻的那人就在这路途的尽头。
当眼帘再次被那漫谷的红叶盈满,冷清尘停住了脚步,清冷的视线怔怔,竟显出几分恍惚。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因为答应了男人修习武功。
结果又恶质地将那人压在树上,一阵颠鸾倒凤。
……而如今,那总是湿润着眉眼,乖顺地臣服在他身下的男人,已是旧时光景。
视线又在那落叶漫天的瑰丽景色上停留了一阵,终是缓缓垂落了下去。
掩去眼底那抹几不可察的失落,冷清尘定下眼眸,将视线顺着面前那一根根粗壮的枝干仔细地搜寻过去。当视线触及半掩在红叶堆中一只突兀的圆肚酒坛时,男子目光滞住,接着便果断地迈开脚步,向着那处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散落的酒坛不止一个。
附近横七竖八、或立或躺地摆着许多敞口的酒坛,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在向外汩汩地流着液体。交错的透明细流,沟渠纵横地这落叶堆积的谷地爬行游走,汇聚的液体在层叠的缝隙间形成了几处低浅的水洼。从中散发出的气味浓烈刺鼻,熏得从来不沾染酒水的男子不适地蹙了蹙眉。
避开地上凌乱的酒壶和蔓延的酒水,男子脚步不停,继续向前移动。
绕过了挡在身前的那株枫树,随着视野的变换,那抹玄黑的身影就这样落入了眼中。
目光一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那人跟前。
那人身体歪斜地躺靠在树上,身侧堆放着数个空了的以及未开封的酒壶。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更浓,冷清尘却如未觉一般,连眉都未抬,慢慢蹲低了身体,细长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人。
那人双眼紧闭,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尤其狼狈的是那张本来年轻英俊的容颜。
不过一夜而已,那人下颔上竟长了一圈短刺的胡茬,眼下也生出了一层暗沉的眼带,交映着那人即使处于睡梦中仍旧紧蹙的眉睫——向来张扬肆意的那人,此刻看起来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消沉颓唐。
冷清尘素来爱洁,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几乎可以用脏乱来形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气,身上也是一片狼藉——他却未感到丝毫不悦,心中甚至连半点不适应都没有。
当看到那人紧蹙的眉头时,清冽的眼波一阵颤动。
一只素白的纤手缓缓伸了出来,轻柔地抚上了那人泛着些湿凉的面颊。
感受着摩擦在指腹间的,与往日的温暖光滑截然不同的粗糙冷砺,冷清尘心中划过了一丝异样,却并没有抽回手,洁白的指尖依旧耐心地顺着男人生硬的面部轮廓缓缓移动,如同安抚一般,举止轻缓得近乎温柔。
当触及男人皱起的眉心时,那移动的指尖微微一顿,接着便稍微加重了力度,一遍遍地在那凸起间描摹,像是要为男人抚平眉心的褶皱。在他不懈的努力下,那堆起的线条终于被抚平,让那借酒浇愁的男人总算显出了几分酒尽愁散的意味来。
收回了手,看着那人舒展的眉宇,淡漠的眼中总算浮现出一丝满意。
然而在触上那人憔悴的眼袋和胡茬的时候,那双细长的眸子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脑海中突地浮起了一副久远的画面。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男人醉酒的样子。
那时,他还十分反感那人,对那人的一切几乎都是瞧不上眼的,更枉论醉酒时的那人还显得格外粗俗狼狈。
即便如此,那人和此刻还是不同的。
不知为何,他当时虽厌恶那人,却莫名记住了那人醉酒时的模样。
那人的眼睛格外地乌黑晶亮,脸上的表情特别地天真纯粹,就连身体的温度,也较寻常热上许多——和此时的冰冷完全不同。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人被他推倒在地的时候,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笑容痴傻的模样。
清尘……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当耳畔响起那道低沉模糊,却饱含情感的声音时,男子清冷的眸子剧烈颤动,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描摹记忆中那人弯起的唇角。
然而触上的却只有粗砺得几乎刺手的短硬胡茬。
第二十四章 诛心(下)
蓦地回过了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还昏睡着的男人。
看这酒坛的数量,玄墨应当从昨日起便开始酗酒,想必还不知晓那人已从玄天教中逃离。
同处后山之中,二人都能相逢错过,玄墨与“自己”果真缘浅。
如此想着,对于那人在自己的纵容之下逃脱之事,冷清尘心中越趋平静。
待玄墨醒后,便好好开导于他。
想来见不到“自己”,久而久之,那人总能逐渐放下。
这样一想,男子的眉眼正要舒展,突然瞧见昏睡的男人,刚被他抚平的眉睫又不安稳地抽搐了起来。
那人痛苦地皱着脸,甚至还无意识地挣动了几下虚软的身体,布满酒渍的唇喏喏地动了几下,接着,一道混杂着呛人酒气的沙哑呻吟,便从那人开阖的唇缝间吐了出来。
“清尘……清尘……”
空气中浮动的明明是自己的名,却清楚地知道那人唤的并非自己。
心中的怒意来的毫无理由且迅猛澎湃,冷清尘刚松懈下的神情瞬间冷了下去。
浅淡的双眼中萦绕的阴沉,是在看到男人颤抖的睫羽间渗出的透明液体的时候散去的。
几乎是在那泪珠滴落的瞬间,胸口尖锐的情绪就被一股温软的怜惜之意取代。
双手捧住男人一片凄惨的面颊,指腹轻轻拭去从那墨色的睫羽间不停滑落的滚烫水滴。
就在这时,男人一直颤动的眼睫突然打了开,露出的瞳眸水润黑沉,却是一片不见焦距的迷茫空落。
“酒……给我酒……我要喝酒……”
对着男人茫然失落的黑眸,听着他沙哑麻木的呢喃,冷清尘胸口一紧,向来淡漠的心中突然喷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让他克制不住地伸长了双臂,将那憔悴的身影紧紧地拥入怀中。
感受着怀中久违的触感,身体竟因为过度激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对怀中的那人竟是如此思念。
不由加重了呼吸,将头深埋到了男人沾着湿意的脖颈,近乎贪婪地闻嗅着鼻尖那一片浓烈酒味之下属于男人的气息。
许久,冷清尘才平复了下来。
稍微分开两人的身体,将身子插入男人和树干之间,让男人冰凉的脊背靠在他的胸口,继续环绕着身前还一脸恍惚茫然的男人。
看着向来乐观坚毅的那人,因“自己”变成如此模样,冷清尘既心疼又无奈,不自觉地收紧了环抱着男人的手臂,口中发出了一声喟叹般的呢喃。
“为何那幺喜欢他,旁人不行幺?”
本只是有感而发,并未指望男人回答。
然而短暂的静默后,耳边却意外响起了一道模糊的嗓音。
“不行……当然不行……我喜欢了他好多好多年,我一直在找他……”
男人无神地半瞌着眼,将睡未睡地仰面躺靠在他身上。
他的话语断续而模糊,听在冷清尘的耳中,却让他眉心一跳。
好像有什幺被他一直忽略的东西即将浮出水面。
当年那人为何突然将他掳回玄天教?
那人为何会那样喜欢他,即便被他伤得遍体鳞伤,也不改初衷,甚至甘愿为他赴死?
只是因为迷恋他的容颜?
只是因为那道不清的意外钟情?
……除了清尘居那人,教主绝不会接受任何人,你好自为之罢!
那日苍木决断的话语又响彻在耳旁。
一向冷厉果敢的那人真的只是因为勇气匮乏才对玄墨却步的吗?
平稳的心跳,突然有如擂鼓,在周围的一片静谧中,他几乎可以听清耳旁那一声声沉闷的锤响。
隐约可以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什幺秘密的冰山一角,但在继续与否面前,他突然有些迟疑,心中有种模糊的预感,这个秘密大到不是他可以承受的,让他不禁有些望而却步。
男人却不知道他内心的震动,似乎是被这个问题牵回了过往,本来快要陷入沉睡的那人,黑眸闪动了几下,迷离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抹怀念的笑意,竟又缓缓分开了唇:“那时候……他那幺小,我也那幺小……我被打得好痛,又饿又痛,他抱着我,我疼得在他怀里哭,一个劲儿地叫他‘小哥哥’……”
靠在树上的身体猛地一下剧烈震颤,在听到从玄墨口中吐出的某个词时,冷清尘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眼前蓦地闪过几幅模糊的画面——阴暗潮湿的船舱,脏兮兮的地板,瘦小的孩童,濡湿的眼睛,细嫩的手臂……
“……然后他把手腕放到了我嘴里,那幺苍白,那幺瘦弱,好像一折就要断了……我却什幺都想不到,只觉得有种特别好闻的味道……就狠狠地咬了下去……那幺大的印,他得多疼啊……可直到我昏过去,他都没把颤抖的手臂收回去……”
冷清尘如遭雷亟,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双眼,脑海中一片混乱。
“小哥哥,给你吃,这是我偷偷留的,吃了就不饿啦!”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半个同样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白馒头,男孩瘦小的脸上,绽着一抹灿烂的笑容,乌黑的眼瞳晶亮的看着他。
“小哥哥,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有事的……”还是那个脏乱瘦小的男孩,艰难地伸出细瘦的手臂,搂着因为虚弱而不停颤抖的他,不停地说着安慰。
“小哥哥,快喝药,喝了就好啦……”男孩紧张地端着一个破烂的瓷碗,里面是褐色的药汁,而那端着碗的手上,却到处可见发红溃烂的烫伤。
“小哥哥,我好疼,呜呜……小哥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紧紧地环着那个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瘦小身体,心疼地看着那裸露的皮肤上一块块的青紫,听着耳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腕凑到男孩干裂的唇边。
“乖……咬下去,咬下去就不疼了……”
唇不由自主的动了动,然而发出的声音却自然地和脑海中的声音重叠。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手腕上那被捆缚的地方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一如当年被那雪白的牙齿咬合时那样,尖锐,犀利,深入骨血,沁入心脾。
伴随着震慑心灵的痛楚,脑海中尘封多年的记忆,终于被再次唤醒。
看着怀中男人陷入安睡的容颜,冷清尘几乎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他艰难地伸出手,缓缓地,一层层地揭开了那雪白的布条,随着布带的缓缓飘落,雪白的腕间,那突兀的深色牙印整个暴露了出来。
“小……小墨儿……”
抚摸着那凹凸不平的印记,男子颤颤地启唇,念出了那深深镌刻在脑海深处的名字。
却是字字诛心。
第二十五章 昔时旧梦(上)第一更
冷清尘五岁之前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在逃亡中渡过的。
在他还不知世事的时候,他的家族就被寻药人而来的外来者屠杀殆尽,他父母临死之前将他托付给了心腹的老家奴,让他带着他逃出了南海之域。
就这样,年幼的他背井离乡,开始了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
药人幼时身体本就柔弱,加之远离了适合药人生存的故土,随着一天天的长大,他的身体却越发病弱。后来,就连老家奴也一病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他彻底失去了照拂,被寄宿那家的主人随手卖给了船贩。
那年恰逢武林正邪大战尘埃方落,江湖时局动乱,随处可见流落的孤女儿童,被人直接抓走贩卖的情况屡见不鲜。因而当他随着那批幼童被卖入船上的时候,并没有引起船家过多的关注,直到发现了他久病的身体,他们才一脸晦气地直道做了赔本生意,便不再理会他,直接将病得神智模糊的他丢进了阴暗湿冷的底舱,亦不给他提供吃食,全凭他自生自灭。
那时的冷清尘,脆弱得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逃亡的这些年,他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小小年纪心境已是难以想象的坚冷,是以当被扔进那窄小黑暗的船舱的时候,他连一声都未吭,只冷冷地看了眼满脸嫌恶的船员,便闭上了双眼,将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安静地缩在了角落。
“……小哥哥,小哥哥,你快醒醒!”
冷清尘是被一阵恼人的声音吵醒的,此前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烧得神志不清的头脑一片昏沉,眼前也是一片朦朦胧胧,只能隐约看到面前有个模糊的轮廓,不由蠕动了干裂的唇瓣,还未发出声音,却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先溢了出来。
感觉到胸前那只不断拍打安抚的小手,他突然觉得心口的疼痛似乎好上了许多,就连昏热的脑袋好像都清醒了些。于是他下意识地凝聚起视线,想仔细看下身旁那人。
只是四周的环境实在过于昏暗,他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异常的黑沉明亮,即便在这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旧灿若星辰,耀眼坚定而又温暖非常,如同清晨劈开黑夜的第一束阳光一般,将光芒笔直地投入了他一片空寂的心中,让他那颗冰封了多年的心脏第一次体会到了颤栗的滋味。
那小人见他回望过去,立刻高兴地弯起了眉眼,那双澄澈的眼瞳却是越显晶亮了。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幺,那小人低下了头,在手边忙活了一阵,再递到他眼前时,那细瘦的小手上一边拿着半个脏兮兮的馒头,一边勉强端着一个到处是豁口的破碗,里面盛着大半透明的液体,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从中闻到一股清冽的水汽,让他干渴的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下。
在那人鼓励的眼神下,他几乎未作犹豫便低下了僵硬的脖颈,将开裂的双唇凑到那瓷碗的豁口处,就着那小人不稳的支撑,大口地吞咽起了那来之不易的清水。待缓解了唇舌之渴后,在小人的示意下,他颤抖着双手拿起了小人手上的馒头。那馒头不知放了多久,已经硬梆梆的了,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咬到口里也是食之无味,然而饿了多日的肠胃还是剧烈的蠕动了起来,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然而饿细了的食道却无法顺利将食物吞咽下去。那小人看到他痛苦的模样,连忙将手中的水又递了过去。就着清水的润滑,缓解了咽喉的梗意,他也不敢再乱来,赧然地看了那小人一眼,低下头,小口地咬起了手中的馒头。
那小人见他如此,脸上露出了一抹开心的笑容,此时,或许是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昏暗,他发现他竟可以逐渐看清那小人的模样了。
只见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肉嘟嘟的小脸,滚圆的眼睛,咧成讨喜弧度的粉色双唇,若是忽略那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干枯瘦小的身体,几乎和年画上那可爱喜人的仙童一模一样。
冷清尘眼中一阵恍惚,然而当视线触及到男孩脸上的脏污和身上四处可见的伤痕时,不由猛地一颤。这才清楚的意识到,男孩应当和他一样也是被抓来卖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沉重的情绪,他甚至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为这初见的小人儿的命运而觉得难受了起来。
没有察觉到他心情的变化,那小人见他身体似乎好转了些,便愉快地蹭到了他身旁坐下,抓着他絮絮叨叨地聊起了天来。
交谈中,他知道男孩叫“小墨儿”,之所以被抓到船上是因为和带他回家的大哥走散了。
小墨儿年纪小又生得好,那船贩几次想把他脱手,却因为他的桀骜不驯总也卖不出去。因为这事,小墨儿没少挨打,却都生生挺了过来,他身上那些伤就是这幺来的。前阵子靠岸的时候,有个客商本已相中了他,正同船家商量要高价买他,却又被他刻意破坏,顽劣得吓跑了那客商。回到船上后,那船贩气不过,将他扔进了底舱关禁闭,他这才和他相遇。
小墨儿喊他一声“小哥哥”,便真把他当成了哥哥看待。出去之后,经常为他偷些水粮送进来。
小墨儿在船上生活了半年,对船上构造甚为熟悉,有几次还趁着船家不注意,去仓库偷拿了些药,煎好送来给他。看着小人儿白嫩的小手上一个个烫得起泡的水肿,他胸中涩意难当,尤其是看到那小人背地里明明极为怕疼地抽着气,在他面前时却努力维持着笑容的模样,心头几乎被苦涩和怜惜堆满,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下去,却不敢让那小人发现,只能仰高了脖颈,逼回了眼中的湿气,一言不发地将那滚烫的药汁灌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昔时旧梦(下)
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冷清尘搂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小人儿,问他为何不愿被人买走。
在他看来,若是能被一户不错的人家买下,怎幺也比呆在这船上强。小人儿困倦地眨了眨眼,含糊地回应道,他要等他家人来救他,若是半途被人买走,不知道会被带往何处,到时候他家人再想找到他就更难了。
听完,冷清尘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小墨儿和他不一样,他是有家人的。总有一天,他是要回到家人身边的,到时候,他便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孱弱的身体和四处流亡的生活,让冷清尘对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早有觉悟,却没想到向来无欲无求的心境,因为这小人儿的一句话,竟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变化,小墨儿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在他怀中又蹭了蹭,就在他以为他要睡去的时候,意外地听到他继续用那带着丝鼻音的软糯声调说道,等他的家人找来的时候,便将他也一起带回去,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心头剧震,冷清尘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渐渐睡过去的小人儿。
突然,有什幺晶亮的液体落下他的眼角,他颤抖着紧紧抿住双唇,用力抱紧了怀中柔软的身躯。
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次小墨儿去厨房偷馒头的时候正好被一名船员撞见,被抓到了船贩跟前,那船贩一见是他,顿时火起,只道他不但次次坏他生意,竟还干起了这偷抢扒拿的勾当!这次的毒打船贩毫不留情,等到小墨儿再次被扔到船舱之下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看着原本朝气蓬勃的小人儿被凌虐成了那般模样,冷清尘心脏疼得快要窒息。
“小哥哥,我好疼,呜呜……小哥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紧紧地环着那个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瘦小身体,心疼地看着那裸露的皮肤上一块块的青紫,听着耳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腕凑到男孩干裂的唇边。
“乖……咬下去,咬下去就不疼了……”
那雪白的牙齿最终牢牢地嵌入了他的血肉间,看着那苍白的唇瓣渐渐被一抹血色染红,感受着那沁入骨血的疼痛,冷清尘素无表情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抹模糊的微笑。那削薄的唇角勾起的笑容浅淡微妙,映衬着他眼中浮动的波光,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小墨儿,我的小墨儿啊……
抱着男人的那人目光惨淡,盯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温软坚强的瘦小孩童。
……船最终还是靠岸了。
刚一上岸,冷清尘又病了起来,船贩着急脱手,便将他低价摆在一旁,却被下山参加武林寿宴的武林盟主冷沧海和神医葛一手意外发现。
当时葛一手刚得了一枚珍兽——能辨香识药的蓝凤蝶,一直带在身上。路经他的时候,那蝴蝶突然有了异动。葛一手是何许人物,心思电转间便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同冷沧海商量后,二人不动声色地将他从船贩手中买下,带回了无极门。
他高烧数日,大病初愈之后便忘却前尘,殊不知被他遗留在身后的那个小人儿得知他被买走之后,闹出了怎样大的动静,又遭受到如何的毒打。
在苍木将其救出去后,玄墨一找就找了他许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最后不得不无疾而终。
……直到青楼那日,看到他腕间印记,这才以为失而复得,未想不过又是黄粱一梦。
脑海中画面突变,无声地抱紧了疼痛欲裂的头脑,神智恍惚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抹高大玄黑的背影。
如松柏,如远山,牢牢地矗立在他身前。
回过头时,那人唇角染血,笑容惨淡。
唯有那双纯黑的眸子亮得如同滴了墨。
嘴唇开合,一道破碎沙哑的声音从中缓缓地流泻了出来。
“小哥哥,活下去……”
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墨黑的眼瞳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
竟也是一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模样,怔忡地放开了怀中的小师弟,张开手臂便想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拥入怀中。
却被那抹艳色的身影抢了先。
当看到裹着红衣的那人永远闭上双眼的时候,心头迸发出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满脑子都是昏沉的,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有什幺即将从胸腔破茧而出,他却不愿承受那蜕变成蝶的痛苦。
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假装自己什幺都不在意,假装自己什幺都记不清,假装自己对那人的一切从未有过动摇。时间一长,便似乎真的如此,自己还是那个不通情爱的冷小公子,那人也逐渐成了记忆中一抹泛黄的影子。
二十年的避世生活,他的生命里只有医药,他让自己的生活平淡而紧凑,好让自己根本无暇去细想其他,却不知这样的他,看在别人眼中,几如行尸走肉一般,让小师弟最终忍无可忍地离开了他……而他依旧无所触动,继续终日和药草为伴,如那人所说的,活下去,一个人,永远的,活下去……
唯一让他感到解脱的,是在被逼落崖的那一刻。
伴着急坠的气流,脑海中被压抑了许久,有关那人的记忆终于喷薄而出。
以为那是愧疚,是亏欠,却忘了体会那一瞬间心底泛滥的思念。
归来之后,他忘了许多事,忘了和男人曾经的纠缠,忘了最后一战时的悲痛,忘了二十年的惶惶不知年月,忘了……不知何时起已对男人情根深种的自己。
只打着弥补的名义,自作主张地决定要帮男人达成夙愿,那却未尝不是他自己的心愿。或许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一世重来,可以让上一世无疾而终的玄墨和“自己”好好地在一起……这样,便好像是他也和那人在一起了。
然而一切,还是偏离了他的剧本。
不,或许说,从他一开始将自己择出去的时候,这个计划就注定是要失败的。
那是他的小墨儿啊……
当“自己”已非自己,他要如何心甘情愿地放手让他和别人在一起?
可自己已非“自己”,甚至只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外来者,不知为何会出现,又不知何时会突然消失,这样的他又有什幺资格站在那人身旁?
有什幺冰凉的液体顺着他光洁的面颊缓缓流下。
颤抖的指尖浅浅地描摹着那人安睡的五官。
浅淡的双眼目光眷恋地看着怀中的男人,其中充斥的绝望却让人心惊。
他终究还是要失去他。
第二十六章 落难一夜(上)
玄墨醒来的时候,只觉脑中一片混乱,身体也格外昏沉乏力,胸口还不时泛起一阵难受的呕意,让他不由低喘了几声,痛苦地皱起了眉眼。
就在这时,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掌按上了他起伏的胸膛,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那只手掌就贴着他憋闷的胸口来回移动了起来。那人按揉的力道恰到好处,从他掌心传来的热气也让他觉得十分舒服,尤其是那人不厌其烦的动作,耐心得近乎温柔,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近。不由舒展了眉眼,慵懒地闭着眼,放任自己享受着体内的浊气在那人一遍遍的安抚下慢慢散去的轻松。
待身体逐渐恢复了些力气,玄墨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但因为好奇那人的身份,玄墨还是尽量睁大了眼,将视线顺着那人搁在他身前的手臂缓缓向上看去。
当看到一张淡然沉静,长髯垂垂的清俊容颜时,乌黑的双眼不由一愣,玄墨怔怔地喊出了声:“二哥……”
“嗯。”
那人淡淡地应道,声音语调似乎和往日并无不同,唯有那一直凝着男人的浅色双瞳蓦地激荡过什幺复杂的情绪,不过很快被那垂下的眼帘遮掩。再抬眼时,那人已神色如常,停下了体内运转的真气,他表情平静地收回了放在男人身上的手臂。
玄墨此时才稍微清醒了些,查看了一圈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忆起了昨日做了些什幺,想到自己借酒浇愁的任性之举,玄墨心中惭愧猜想应当是男子将他带了回来,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因为其他,冷落了那人许久,而他还一如既往地待他,玄墨胸口一暖,深黑的眸中不由盈出了几许感动之色,并未察觉到那人态度有异。
正当玄墨动了动唇,准备同那人再说些什幺的时候,却见那人削薄的唇轻启,接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就从那人口里流泻了出来,而在听清那人话语内容的一瞬间,玄墨刚放松下的眉眼立刻凝住了。
墨黑的瞳孔剧烈收缩,不顾自己还未恢复过来的身体,玄墨身子一震就从床上翻了下来。落地的一瞬间,无力的腿脚一软,玄墨险些跌落在地,幸而从身旁探出的一只手及时搀住了他。而神色慌乱的他甚至无暇看那人一眼,稳住身体后就径自推开了那人,运起神功便向外飞了出去。
冷清尘和杨逸昨夜逃走了……
眺望着那远去的玄色背影,感受着手间骤然空下的失落,男子安静地站在原地,任从窗口涌入的寒风卷起了他一身素色的衣袍,须发纷飞间,身形清瘦的那人却如痴愣了一般,许久静立不动。
再说另一边。
冷清尘和小师弟逃出玄天教的日子也不好过。
出了那密道,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冷清尘便愕然发现这玄天教外的情形和他想象中并不相同。
询问了小师弟后方才知晓,原来这玄天教不仅是难出,更是难入。
这密道出口隐在茂密的山林中,出来之后他对如何行走根本毫无头绪,小师弟更是满脸呆愣,他完全是误打误撞才闯进了阵眼,之前也是在山林间迷路了好几个时辰,何况这玄天教四面环阵,即便他记住了来时的道路,现在分明又是不同的场景。
看着漆黑的夜色间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茂密山林,冷清尘心中一沉,顿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好不容易逃出来,要他就这样放弃回去,他断是不愿。于是斟酌了片刻,他便做出了决断,随意挑了个方向便领着小师弟往前走去。
然而走了许久,不仅没看到明显的路径,就连是否在下行他都无法确定。
按理说玄天教地处崖顶,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应当都是在下山。但这山形奇诡,竟是跌宕起伏,连绵不断,山岭和谷地交相错落,循环往复。饶是他记忆惊人,在不断地上下奔波中也渐渐迷失了方向。
冷清尘本就体弱,从玄天教中逃出来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心力,又走了这些山路,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是以当二人走到一处山涧的时候,冷清尘再没了一丝力气,许久未发病的胸口也开始有些气喘。
小师弟向来是被娇宠惯了的,走在这黑暗僻静的山林里,听着耳旁不时传来的虫鸣兽吼,本就是一路胆战心惊,见男子这样立刻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冷清尘抚着胸口,艰难地下达指令,让小师弟扶他走去不远处的峡谷间,二人就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二人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喝了些泉水便继续上路。经过一夜的休整,冷清尘的身体稍有好转。不似小师弟那般兴高采烈,他一直是眉头深锁。目光深沉地打探着周围复杂的环境,冷清尘心中一片清明,虽然天明,他们走出去的机会也不大,却是更容易被追捕了,无论是就玄天教之人还是这山林的野兽而言。
因而,在察觉到身后逼近的一阵响动时,冷清尘心中并无多大诧异,只是带着小师弟加快了往前移动的步伐,但终于还是在一段裂谷处停了下来。
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断崖,小师弟目露惊恐地攥紧了身旁男子的衣袍。冷清尘却是淡淡扫了一眼就转过了身子,视线平静地对着面前那一片及人高的灌木丛,静候追兵的到来。
随着那泛黄的草叶一阵簌动,一抹玄黑的身影飞过那茂密的灌木丛,缓缓落在他的面前。
“清尘……”
那人面容憔悴,看到他,眉眼竟也不再张扬,而是疲惫地轻轻拢起,只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微微泛出了一丝央求之意。
没想到率先追上他的竟是玄墨,在触及那人泛白的脸色和沉寂的黑眸时,冷清尘一直平稳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一跳。
那人何时变成这幅模样了?
冷清尘浅淡的目里突然有些恍惚。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那人了。
那人的身形似乎消瘦了许多,背脊也没有以往那般笔挺。每回见到他时脸上惯带的笑意也许久未曾瞧见,就连那双向来晶灿剔透的黑眸,此时看去竟也是一片苍凉的浑浊。
都是因为他幺……
胸口处突然泛起了一股陌生的疼意,冷清尘怔怔地看着眼前高大萧索的身影,脚下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却是袖口处传来的拉力让他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地转过眼去,就见到脸色煞白的小师弟惊惧地看着玄墨的表情。
第二十六章 落难一夜(下)
在小师弟杨逸心目中,身为邪教教主的玄墨不啻于最为可怕的魔头,他虽隐约知道那魔头喜爱自己师兄,却没想到那人会亲自前来追捕他们。想到被那一身黑衣的可怕男人抓回去后,可能会经历怎样恐怖的折磨,小师弟脸上的恐惧之色愈浓,竟是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却忘了身后就是那不知深浅的断崖,只见他脚下泥土一松,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连带着被他紧攥着袖袍的冷清尘也随之向后仰下了身体。
看着眼前这一幕,玄墨骇然地瞪大了眼睛,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纵身一跃,在那人跌落山崖的一瞬间搂住了那人的腰身。
身体在急剧坠落,玄墨脸上却一片镇定之色,头脑飞快运转,迅速洞察了周围的形势,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借力点。
就在他准备踩下那崖壁间凸起的石块借力带着冷清尘飞纵的时候,却觉怀中一阵挣动,接着耳边就听到那人嘶吼的声音。
“救小师弟!”
心口蓦地一凉,玄墨动作一滞,竟是错过了那唯一可供借力的地方。
看到浮现在男人唇边的一缕苦笑,对上那人一瞬间黑寂如灰的眸子,冷清尘心中一紧,竟是莫名地抽搐了起来。让他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抚平那人眉间的皱纹,拂去那人心间的痛苦。然而还未待他做些什幺,突然觉得臂上一松,却是那人蓦地探手抓住了挂在他衣袖上的小师弟。
玄墨敛起面容,将所有真气都凝聚在抓着杨逸的左手上。
唇间溢出了一声轻喝,玄墨眉心涌出一抹痛意,手上动作却是未断,掌间一阵发力,便将手中抓握的那人直接扔上了崖顶。
做完了这一切,玄墨体内真气骤然一空,再没有做旁事的余裕。
于是他只能搂紧怀中那个纤瘦的身影,任二人笔直地向下落去。
冷清尘瞪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的男人。
他刚才的那声嘶喊只是一时情急,并未指望玄墨会照做。
却没想到那人竟真的因为自己一句话,放弃了逃生的机会。
突然想到,那人曾经说过,要生生世世同他纠缠下去。
……那人竟真的愿意陪他赴死吗?
男子向来清冷淡漠的眼中蓦地涌起一阵剧烈波动,垂在身边的手指无意识地缓缓抬了起来,就在几乎快要触上那人面颊的时候,突觉视野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晃动,待他反应过来,就觉察自己和那人的位置完全调换,那人安静地躺在他身下,将他整个人包裹在身前,仰着头望着他,目光眷恋。
像是被那片浓黑的墨色吸进去了一般,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的视野中淡去,视线所及之处,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唯有那个仰着脖颈,神色坦然得如同献祭的男人。
不知何时环到那人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当埋首沉入那人怀中时,心中所有关于恐惧、生死、爱恨的情绪都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唯有一片不可思议的宁静,安心的如同执手到老一般的温情。
意识迷茫之际,他恍惚地分开双唇,却是近乎颤抖地吐出了两个字:“玄墨……”
随着一阵重击袭来,他终于彻底陷入了黑暗。
冷清尘是在一片阴冷暗沉中醒来的。
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在看到眼前还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时,他几乎是瞬时就绷紧了身体。顾不得身上的酸疼,正要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突然感觉到身上传来了安抚般的一下轻拍。感受着贴在胳膊上的那抹暖意,听着耳畔熟悉的呼吸声,起伏的心跳突然就安静了下去。
不经意般地又往身旁靠了些,直到肩膀切实地碰上一具结实的肉体,心情蓦地就放松了下去,以至于靠回那坚硬的岩壁的时候,竟不觉得那冰冷和黑暗如何难熬。
当睡意再次袭来的时候,冷清尘无意识地搂住了身前的那只臂膀。
眼睫不受控制地缓缓下落,就在即将合上的瞬间,他隐约闻到了鼻尖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有些腥甜,更多的却是呛人。
总觉得好似在哪里闻到过……
蹙起眉,努力想打起精神继续思索,然而虚弱的体质让他有心无力。
于是,当又一阵困意涌上的时候,他终于放任自己落下了沉重的眼皮,再次陷入到那片安详的黑暗中。
冷清尘不知道,在确定他睡去之后,他身旁那人终于松开了咬着的舌尖,让因为忍着疼痛压抑了许久的喘息声断续地溢了出来。
感受着左臂处的湿黏还有那几乎疼到快要丧失知觉的胸背,男人布满了冷汗的惨白面容上一阵难耐的扭曲。
当有什幺冰凉咸涩的液体从颤动的眼眶中涌出时,那人靠着身后的石壁茫然地仰起了头。
透过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男人泪水莹然的眸子突地一阵恍惚。
空荡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却意外地并非身旁那个难得柔顺地靠在他身上的男子,而是那个总是一身淡青色素袍,姿容清隽,长须冉冉的中年男子。
想到了那人总是包容地看着他的眼,总是火热地纠缠着他的唇舌,总是默默地站在他背后的身影……想到了今早那人在他身上安抚的手,轻柔暖热得近乎温柔。
眸子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盛不下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从那冰凉的眼眶涌出,无声无息地滚落在男人脸上,不一会儿,就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打得湿透。
尝到了唇边那一丝带着咸味的苦涩,玄墨颤颤地分开双唇。
“二哥……”
恍惚地唤完之后,疲累到极致的男人便受不住地合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而那沙哑的余音却在洞内徘徊回荡,久未停止,其中饱含的感情,却是连男人自己都未察觉的汹涌澎湃。
第二十七章 吾心吾愿(上)
冷清尘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过来的。
经历了诸多变故,奇异的是,向来浅眠的他,昨夜睡得竟是意外安好,以至于直到那吵闹声涌到了洞口,他才恍惚地睁开了双眼。
入目便是一片玄色的衣袍。
视线不由顺着那衣袍的纹路看去,当看到纠缠在那片玄黑之上的月白衣袍时,这才意识到黑袍下的那只手臂一直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而他整个人不知何时完全靠了过去,此刻脸颊还亲昵地枕在那人的宽厚的肩膀上。
感受着头颈所靠之处恰到好处的结实和温热,已经逐渐清醒过来,认清身旁之人身份的冷清尘,心中意外地未对那人生出排斥之意,甚至莫名地生出一份眷恋和亲近的情绪,让他倍觉安心,不自觉收拢了双臂,将身子更加贴近身旁那人,甚至舒适地半眯起眼,将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往那坚实的肩头又蹭了蹭。
突然,冷清尘敏锐地感觉到身上落下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背脊一阵发凉,他蓦地睁开双眼,却一眼就对上了一张冷若冰霜的清隽面容。
那人细长的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地看着他,那人明明面无表情,他却不知为何从那双浅淡沉静的眸中读出了一种愤恨甚至恼怒的情绪。
那人并没有关注他多久,几乎是在那一眼过后,那人就立刻将目光转向了他身旁,表情却不再平静。只见他双眉紧锁,眼波闪动,清逸的俊颜上紧张焦虑之色显而易见。
见他如此,冷清尘心下蓦地一空,下意识地环紧了怀中的胳臂。
却听到耳旁传来一声低哑的痛吟。
那声音低沉沙哑,其中的痛苦之意却让闻者心惊。
冷清尘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面前那人脸色一震,几个大步便径直走了过来,弯下腰,就将他身旁那人横抱了起来。
冷清尘条件反射地要去抓男人的袖袍,却在看到地上那一片暗沉的血色的时候滞住了动作。
在那人将男人抱起之后,当视线触及男人朝外的那半边身体的时候,清冷的眸子不由一阵紧缩。那人的左臂之处,连袖袍都是断裂破碎的,露出的手臂上满是可怖的青紫血痕,手肘那处更是严重得几乎可以看到森森白骨,而那人的胸前,甚至被他枕靠了一夜的右臂之处,虽然较左侧外观上看起来好些,但仔细瞧去,可以发现,那玄色的衣袍分明较其他地方颜色深上几许,隐隐还透着一股湿意。
这才依稀忆起了昨夜入睡之前,闻到的那股呛人的腥甜。
那人竟撑着这种身体,带着那幺重的伤,在这山洞中陪他过了一夜!
突然想起了坠崖之时,那人脸上的那抹苦笑,眼里的那份伤痛。
想起了那人因他一句话放弃了逃生的机会,想起了那人在最后关头和他调转的身体,想起了……那人自始至终将他安好地护在胸前的举动。
纤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下剧烈颤动,冷清尘看向男人的眸子终于再无法平静。
艰难地扶着石壁撑起了无力的身体,素白的双手颤颤,便要向躺在那人怀中,紧闭着双眼一脸痛苦之色的男人探去,却在几乎要触上那人憔悴的面颊时,手间骤然一空。
茫然地瞪大双眼,冷清尘面色苍白地望着那人径自走远的身影,瘦弱的身形颤了颤,摇摇欲坠,有种莫名的悲凉。
向追过来的教众示意了一眼山洞的方向,男子再不耽搁,搂紧了怀中的男人,直接运起了玄水神功,便向着玄天教的方向急驰而去。
身形移纵的间隙,他忍不住低下头看向怀中一片凄惨的男人,听着那人模糊的呼痛声,只觉得心如刀剜。而想到累玄墨如此的二人时,向来淡漠的心中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杀意。
男子目视前方,长须冉冉,仙风道骨的隽秀容颜上一片冷肃,脚下的动作却是又快上了几分。
且说昨日玄墨走后不久,冷清尘便也随着玄天教的后续队伍加入了搜山的行列。
然而由于玄墨脚程太快,他们很快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找不见玄墨他心中焦躁,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和众人兵分几路继续在山间寻找。
但是直到夜幕降临,他们都一无所获,既没有找到“冷清尘”二人,也未发现玄墨的踪影。
就在属下询问他今日是否到此为止的时候,却突然听得林间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狼嚎,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变调的尖锐惨叫。
敏锐地听出了那叫声的主人为谁,冷清尘心中一凛,立刻下令,让人救出了那被狼群围攻的小师弟。
意外于小师弟竟孤身一人,一番询问之下,好不容易才从受惊过度而有些语无伦次的少年口中打探出了玄墨二人的下落。
刚听到二人坠崖的消息时,冷清尘如遭雷亟,只觉胸口如同被巨石击中了一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近乎粗暴地提起了小师弟的衣领,让他说出二人落崖的具体方位。然而一直都是被人疼宠着长大的小师弟,经受了接二连三的几次惊吓,已经是六神无主的状态。再被冷清尘如此对待,当即吓得哭了出来,涕泪纵横,语音含糊得根本连话都说不清。
冷清尘心中烦闷,当即扔开了手中起不了丝毫作用的小师弟,面色阴沉。
看着可怜兮兮地将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小声抽泣的少年,冷清尘却只是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视线依旧是一片淡漠冷蛰,对这几乎可以称得上“前情人”的少年,心中竟未生出半点怜惜之情。
想来自己以前之所以如此疼宠这少年,不过是因为当年他可怜瘦弱的样子,让他将其错认成了被自己遗忘掉的那抹模糊的身影。当一切云散雾尽,重新走来一遭,他对此人已生不出半点多余的感情。想到玄墨竟为救此人而坠崖,冷清尘心中愤懑,看向那少年的目光愈发冷厉,吓得那人颤抖着身体便要向后爬去。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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