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正文 第14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4节
邪焕生双目一闭一睁,起跳、腾剑,他的剑犹如九霄掣地的一支判笔,划破猎猎雪幕,骋白焰,奏哀声,激起怒云流绽,鬼啸万里,冷冽杀光直扑仇敌。
夔厉笑一声,凝三分真元于掌,反手拈锋,随之身形一转。
他轻轻一捻指,却蕴有斧钧之力,这一股雄浑之力穿透胸襟,直入肺腑,邪焕生只感心尖似有一只巨手捏攥,视线一懵,又次震落在地。
夔高耸的身躯如神邸迫近,“怎么了?这把剑不合你的手么?你六弟是白白送死了!”
邪焕生听他一语,顿时心火焚胸,他冷暴一喝,翻滚再起,半身血洗,半身雪陨,如死如鬼,长剑在手,化作一条啖魂策命的死信;步一踏,飞曳云端,身随剑走,如实如幻,刹那,杀芒劈道戮地,靡靡剑风扰雪惊尘,死招未至,却见长空醉溺,地陷三分!
夔扬手控顶,五指乍然倒勾,擎如月于鼓掌之间,沃无俦威力,窥准胁近的身影,一击作发。
两股蓬勃龙气剧烈对冲,万里冰封世界瞬间瓦解,豁出一个巨大窟窿,仿若一方出尘之境。
悲风啜雪,不染二人之身。
夔讚许笑道:“哈!果然长进不少!”他忽然收敛了笑意“可是——我厌倦了!”
再令人陶然的游戏也有尽头。
他凌跃雪野,入云,化龙,髹黑龙鳞在雪光映照之下呈现出银亮的铅灰色。
他蜷起尾巴,蕴足力,破空扫落。
邪焕生横剑于胸,催发腾腾魔元,雄力一挡。
天地陷入晦暗。
雪的世界怎会黑暗?
是他已半晕厥在了地上。
他败落在荒尘之中。
他的胸骨被扯断了四根,每嘶一口气就痛得头脑发胀、牙齿发酸。
还好有一场雪。
为了这一场雪,他真要向苍天敬一杯热酒。
寒意镇住了拔命的痛意,使他维持清醒。
龙缓缓开口,他问:“你眼前的我究竟是谁,你真有想过么?”
邪焕生梗了梗脖子,吃力地道:“此话何意?”
“你以为夔是在破封那天才重生的么?”
“你…”他扭过头,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融进雪中,凝结成一朵艳而薄的冰封的傲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你脱胎出世那刻起,夔已经重生了。”
“你…胡说!”
“害怕了么?”夔吃吃地笑,龙须在风中飘动 “当年那八颗龙珠中,有一颗不死龙珠,你便是从不死龙珠中脱胎而出的再生邪龙;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颗寂灭龙珠,也就是你手中这把剑,这把剑只能够杀死你我其中一人,只要你我二人中有一个不死,夔就不会死。”
“我、我是应龙邪焕生!”
“哈哈,”夔继续笑着,他可怜他,“杀了我,夔依然存在,因为你也是夔。”
“那你——又是谁?”
“哦!你不想杀我了么?”
“我当然要杀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那个饮恨而终的夔,你是战神托生的夔,一个人有未来就会有过去,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延续。”
邪焕生目光骤寒,他劝服自己般的低声重复:“我可以斩除你…我可以先斩除你…”
“斩除过去?哈哈,这种老套又荒诞的想法,你早非你,我亦非我,无我怎有你,无你怎有我?”
邪焕生捏了捏手中的剑,又松开了手。
——我可以先杀他,再杀死自己!
夔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你好天真!想杀我,就放马过来吧!哦不对,现在的你怎还能再战?这一次必然是我先杀了你!”
他说完,高高扬起了尾巴。
邪焕生阖了眼,嘴角痛苦抽搐,若死了,这世上还能留下他的什么?他尚无失去所有,他还有一条命、一个等待他的人。
——这就已足够!
他必须活着,他要活着!
——杀了他再说!
可现在的我却无反手之力,难不成真要永世受他操控?
“我!”他咬牙吼道,“我是——”
语未尽,腕间骤然亮起一道夺目光华,辘辘震动,随之向四周衍射弥散,圣耀过处,只见九重苍寰十方刹影粲然,鬼邪阒寂,佛赞庄颂,漠雪洗陈云,万灵沐新生!
夔惊见殊像,神色瞬变,却见邪焕生巍然傲立于青空黄尘之间,太阿玄剑指天一幌,顿时剑锋如飞蛟疾旋,化风云,纳乾坤,倏开两仪无极之门,腕间佛珠顺势甩落,拂刃而出,佛道双力并运,天罗转八卦,海云耀征衣,万神惊绝艳!
“我——是我!”
声落,招发,万道剑气应声贯地而出,如参顶之林掣裂天穹,密密刺穿龙身。
夔哀嚎不止,身体以扭曲之姿翻转挣扎,如蹈火浪,浑身龙甲在剑芒穿透霎那破裂、破碎,蘸血带肉,遮天蔽地宛如一片残酷的镖雨扫落四野。
邪焕生不容他再有反扑之机,双手把剑举过头顶,纵身而上,瞄准他七尺之处,一剑斩龙!
☆、53
冬天也许是最任性的季节,风雪总是说来就来,突兀得有如一阵惨噩,而冬雪的生命却又短促,像夏日河畔枝头上的肥蝉,说休就休。
屋檐下挂起了一串冰锥,莹白通直,各淬成一把供人撷取的好剑。从彧兰君房里出来,悟空手上多了一只香囊,。冰锥折出淙淙白光洒透周身,每一支都仿佛一把万花筒,映照出数方琉璃世界,满目尽是浑融的白色,宛如仓促堆成的意象、一段抽空了的记忆。
单独人影凝立苍茫,眼前院落三面环室,没有了扫帚洒扫的嗖嗖声,不闻厨房里热油下菜的滋滋脆响;躺椅上横摆着一支梨花木制就的斗鸟棍,荒置如弃,再留不住黄裳绿头的鹦哥;茶案上尚还摆着当夜两人喝过一半的茶水,此时也已结出一层藻绿的薄冰——好一个空前的寥阔。
悟空向前挪了一步,旋即又撤回了右足。
眼下有好多东西需要思考,他俩是何时动的身?真去了万瀑流沙么?可为何方才经过时,就连一条龙影也无,当地或有经历过一番激烈痛苦的缠斗,然而风霜掩埋了它的踪迹,寂寂宛如一场死灭。
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捋了把佛珠,低声问:你呀你,你在哪里呢?
佛珠没有感应,他的心得不到落实。
他去了万瀑流沙,抱着棍子站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内又下过两场小雪,雪子又浅又细,落得力不从心。
他凭借着金刚不坏之躯在风雪中漫等。
一等就是三天。
第四天清晨,寒阳破雪,在白幕中忽然钻出一个圆胖的影子,那个矮短的老人挥舞着拐杖,气咻咻的冲他招呼:“大圣!圣佛!你怎会在此?”
“是土地公!”悟空霍然转身,眉睫上的积雪随之飐飐抖落,“邪焕生呢?你瞧见他没有!”
“他…”土地公垂目,按下几分躲闪的神色,“他呀…”
悟空一个健步冲前,夺手提起他的后领,土地公吃他这记,顿时糯米汤团一样原地咄咄转了好几圈,嘴里尖叫“哎呀!小神这就说!您别着急呀!”
悟空眦目:“他——在哪里?”
“他…”土地公打了个哆嗦,“他死了…”
“死?”悟空瞬时暴跳,“他怎会死!”
土地公见他红眼珠子都要暴出来,吓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说道:“他和那条魔龙同归于尽了!我在一旁看得分分明明!呀,当时那个惨烈,小神我差点就被剐成肉片作羊汤去了!”
悟空脸上一层层褪色,逐渐变得煞白,排山倒海的虚弱压垮了他,他踉跄着后退,脚掌刮飞起一洼洼干透的雪。 “怎么会…他…他的尸体呢?”
他手里一卒,重重把土地公摔了下去。
“这…那时天翻地覆的…小神我也没看清,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那么大一条龙也没了,你看——”土地公两股打颤,连逃跑的想法也丧失殆尽,乖顺地从腰间取出两块龙甲,恭敬递上去,“那魔龙留下的鳞片。”
“不见踪影?”悟空瞅着手里的龙甲,喃喃说,“你…走吧,我,我尚需留在此地。”
土地公捞起拐杖,像得了赦令似的脚不沾地的跑走了。
他真的死了么?既然死了,为何什么都不留给我?
悟空咬住手,哭着蹲在了地上。他无休无止地哀泣,这辈子都不曾有过如此丰沛的泪水,泪珠一串一串又大又烫,像冶锅里溅出来的铁水打在手背上,和口水浑在一起,哧哧淋落雪间。
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孙悟空。”
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冷冽语调。
几日风雪过后,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可回头的扭变了。
悟空当地扭过身去,睁大了双眼盯着邪焕生。邪焕生穿着一身蟒纹玄袍,头戴龙冠,高拔的身躯在他头顶投下一道庞大的阴影,宛如一个拔山盖世的君王。
他平静地说:“你不该来此,回去吧。”
“哈!”悟空跳起来,又笑又哭,“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你怎的穿成这样?你——”他摊开了双臂,迫切地要将他拥进怀中,邪焕生却往前送了送手,把他推开了。
悟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阿生,你…你又忘记了么?我是——”
“你是斗战胜佛孙悟空。”邪焕生冷酷地回答说。
“你…你为什么…”
“过往种种,一笔两消。”邪焕生说着褪下佛珠,当着他的面高高举起。
悟空双眼瞪得更大,惊慌失措地尖叫:“你住手!邪焕生!你给我停手!”
邪焕生唇勾蔑笑,缓缓打开五指,佛珠无声地滚落下去,就好像打在两人足间一记廉价的水漂。
“你走吧,我俩还会再见——”他的笑变得苦涩,“战场上见。”
“我不!我拒绝!”悟空尖锐地叫着,像个孩子一样拼命摇头,“我不想!你要给我解释清楚!”
邪焕生摊开了双臂,长袖云翻墨扬:“看清楚了么,我不是邪焕生,我不是我!”
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
“去吧!”他忽的恶狠狠地说道,“滚到玉帝跟前痛陈我的罪状,告诉他,这桩千古恩怨是难了了!”
悟空刹那闭住了嘴,用一种切金断石的眼神盯他,他咬牙:“我死也不信!阿生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不信是么?”邪焕生冷笑着起手,一簇窒人光芒凝握掌心,他对着他的胸膛毫无保留地击出一掌!
悟空轻飘飘无力地飞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扭头直吐出一口血来。“哈哈哈…”他无助地惨笑,“你杀了我吧,一了百了!反正我统统不信!”
“傻猴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我杀死雁三郎和彧兰君,就是为了助我回归本体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骗你,你满意了么?”
他转过身,消失在悠悠如史的大雪之中。
☆、54
“王上?”王母浅笑着递来一杯酒。她笑得好温柔,就连眼角挤开的细纹也温柔的好似湖面上一抹清风的微笑。
他接下酒,缓缓转动杯子,杯中勾琼兑玉,芬香扑鼻,正是九露风华的菩提霜。“唔?”
“你在担心什么?”她关切道。
这会,万瀑流沙的战役已经打响,命悬一线的苦战,孰胜孰败她并不关心,她眼里只有他嘴角绽露出来的苦闷。
“担心?哈!这么多年过来,我早已忘记担心是什么感觉。”他提盏,把酒一闷而尽,又觉不够,就举着空盏向嘴里干倒。
王母伸手摁住酒杯,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宛如阳阳春笑风的一瓣牡丹花。“酒还是有的。”
玉帝移开目光:“不用了。”
她忽然觉得哀愁,偏过头,去捕捉他的目光:“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十二元辰,河汉群神都在为你作战呢,我记得当年站在那头的还是战神和夔王,后又换了斗战胜佛,如今反过头来又是他,你…”
“我怎样?”他尖促地打断她,麦黄的脸色渐露出愠色,“是他喻古今识人有差,妄助邪佞,让他死在战场上已是我最大的恩赐!怎料他转世以后会卷土重来,怎样都不让人安生!”他蓦然发笑,“报应!这都是报应!”
“不,”王母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惙惙劝慰,“只要天下人能够更好,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玉帝阖眼又笑了两声,柔声说:“你回去罢,容我静一静。”
万瀑流沙。
阴风狺狺,怪雾沄沄。
雄兵如蚁累堆,各展神威,却见邪焕生负手伟立,傲眉轻扬,脚踏万人骨,手指众神将:“齐上吧,我一人足矣!”
第一个上来的是悟空。
他无奈痛喝,长兵在半空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伴随着凄厉痛楚的呐喊,神针圣光开阖辘辘转向嗜血魔神。
邪焕生只站着冷笑,浑身放松,好像在玩一场最简单不过的游戏。随即,他抬起左手,像拈一支牙签似的夹住那根碗口粗细的金箍棒。悟空浮在泱天的大雪中与他对视,同一个人,截然不同的眼神,令他退却了,他眼中的火焰骤然歇去,他低声,再低声,卑微地央告:“阿生,收手吧!”
邪焕生咧嘴对着他笑,他的笑曾有春风化雨的烂漫,如今却成了银灰幕布上泼洒的血花。
悟空额头上滚下一串冷汗。
——他认不出他了!
他翻起右手,对着他的头颅一掌拍落。
雪沙四扬,血雾如雨喷落,血腥气息弥漫旷野如痴如狂。
悟空屈败在地,耷拉着脑袋一阵阵倒气,手中长棍重重叩击地面,他攥起拳头,却捞了场空。
鲜血掩目,所见即成骇人的森罗之象,一片诡艳讴仇的疮痍,恰似无情宿命的反噬,他吼:“杀!”
四天王应声摆阵齐上,宝幡如胄巍挡,慧剑穿梭机敏,巧弦催声抦杀,赤龙度日穿云。
邪焕生足下一点,如一道迅芒凌越尸丘,四天王攻至中途,却见竦人戾氛之中山狱般的龙掌穷天绝地轰荡而下,顿时鬼雾惊走,血浪喋沙。四人同进,转眼成双。
邪焕生把手收回背后,他轻抬下颚,冷漠注视浓云之上的天穹。
这时他看见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就仿佛是多年前那个黄昏的倒影,炽云热烈,染红了半壁江河…彼时泰暑,尔今隆冬。
一切不复以往,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甜美的妄想。
前世战神,这世修罗。
原来无敌是这样寂寞。
他忽然发问:“寂寞是什么?” 为何这般似曾相识?
众人不语。
他又问:“寂寞究竟是什么?”
是一人的江湖么?
——这个寂寞的人或在寂寞□□成,或在寂寞中落拓溃败,就如同一个尘封的恢宏的传奇,时间久了就成为了一无是处的老套的笑话。
悟空扶着棍子挣起身,站那儿,像一个血糊的纸人,这只傻瓜猴子,仍不肯放弃幼稚的幻想,冲他喊道:“邪焕生!无论你是谁,赶快跟我回去!我为你讨回公道!”
“公道?”他哈哈大笑,“公道不在人心,却在口舌!”
第三杯酒。
冷酒弹舌,发出清亮声响,随即滑喉入腑,直冷到心窝子里去。
菩提霜,醉菩提,那年他用这种甘美为他践行,只掖了些毒,等到图来殒命,□□便会催动发作,他注定有去无回。他的算计他到底明白多少?
——饮酒时他的眼角确实有泪滑出。
凡间该日落了吧?在天庭千年万年都是白昼,冗长得好似失了主意丢了魂魄的永夜,在这,所有人蜷着,站着,单薄得像一团团卑乏的倒影,飘来飘去,或御剑,或腾云,就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路;他们不知厌倦地嚼着草叶,喝树上滴下来的露水,以一切反背人类起居的行径为傲,然而身处这片脱尘出世的神仙圣境中又不敢作声,不敢妄动,与渺小的人类无异。
一切皆似虚幻,没有人真的能够守住这个空。
他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传出门外的虚无中去。
响指声唤来了归兵。那个小兵浑身血污匍匐在地,用一种惊怖到了极点的语气说:“王上!大事不好了!我军惨败,二十八星宿和两位天王毙命当场,西天佛祖救回众人,而佛祖的莲座也给那邪将…邪龙给震碎了!”
☆、55
他在江边的山顶上站了半夜。
山雪半化,不见月色,众生凄惶,万灵悲凉。
滔滔江浪,遍听千古事,多少离愁。
自从合体以来,他不再渴恋饮食睡眠,对于这点变化,他既无快乐也无悲哀。这真是很矛盾也很古怪的一件事,他的血液里暗藏着太多复杂的天性和冲动,他有人类的不知足,有神的无所求,有魔的不悲悯。
他还有仇,以及一种大胆的想法。
这个尘世已经庸碌太久,久得忘记了神佛本来自人间。宗亲倒置,误论尊卑,请入高台金银供奉的神仙一个个吃得白白胖胖,既无思想也无悲怜,更不知向人类感恩,他们丧失了人类的感情,比不上魔类的血性,更缺乏鬼魅的机警。
圣宗初史再怎样高洁至善,也经不住人心操控——神为何不能污秽邪恶,而魔难道不纯粹高贵么?
至善至恶,不过青霜野史,王侯败寇,终被胜败所累。功名社会,何必故作姿态?丛林世界,造杀何必构名?一切既有本而发,何不回归本相?
风。
寂静的夜,寂寞的风。
伴随一声破空之响,一柄雪气喷薄的枪自他身后射来,锵一声没入峰岩。
是云梦枪。
这一回玉帝是从山下步行上来的,烈风卷袖,浩气荡荡。
玉帝沉默地打量他。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隔着一支枪对持,一样高耸的王冠,一样傲世的威仪。——可天下怎能容得下双王并存呢?
邪焕生冷笑:“怎么,又一场危机四伏的双王会么?”
“你变了。”玉帝说,他说得很温情,好像一个慈父。
邪焕生侧过身去,指点山下:“你看他。”
玉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山下确有一个红眼黑羽的魔类,手里握着一把山羊肋骨,癫狂地蹦跳舞蹈,口中吱吱乱叫。
“噫!有了这把刀,我就能斩尽圣宗,我就是王!我就是神、就是佛,我就是天下之主了!”
“你认得他么?”邪焕生问。
玉帝摇头:“不认得。他是谁?”
“这不重要,”邪焕生说着抬起手掌,骤一发力,那只魔就成了一滩肉泥,“重要的是,无意义的生命就无存在的必要。”
玉帝哼笑:“天下糊涂的人太多太多,你杀得过来么?”
“那清醒的滋味如何?”
玉帝向前一步,与他并立,他道:“你看,这世界正在你我脚下,广袤无序的人间,无人知晓它的过去,更无人预测它的未来,清醒的人编造出说法,糊涂的人便听取清醒人的说法,这样世界有了秩序,即便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也照样能够运作。”
“这样的世界难道真实么?”
“真与不真难道有人会在乎么?”
“那我再问你,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你选择哪个?”
“无论如何选择,我都是我,不是么?”
“我厌倦了。说吧,你是来杀我么?”
“我?我怎会杀你?”
“那么这把云梦枪呢?”
“我也要防身呀。”玉帝笑笑。
“是谁来杀我?”
玉帝转身背对悬崖,龙袍逆风飘扬,宛若过空的白云。“人来了。”
山下传来了脚步声。
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宛如鼓擂,催落了山巅急雨。
无边水色之中,烨烨闪动着一抹冷色。
是一把剑。
一把又重又长的剑。
一半湛兮神封,一半百骨佛献。
“那是——”
玉帝微沉了脸孔,他望着孙悟空。
悟空的征衣和剑上裹了层水,在雨水泛着光。“神之叹魔之泣。”他说。
邪焕生点头:“真的是你。”
“是我。”悟空说,他横剑,在半空中抛起一链水花。
“你为我带来了剑。”
“我为你带来了剑。”
“你要用这把剑为我送终么?”
悟空低下了头。
戮魔之战过后,百骨佛献和湛兮神封尽到了却风波手中。那夜去朝都,正是这把剑锻成之日。
“大哥遗志实则分作了四份,最后一份在我手中。我按照指示,将这一剑一刀合二为一,我叫它神之叹魔之泣。”却风波这样说。
“此剑何用?”
“我让你用这把剑去杀一个人,可能是你最不愿杀死的人。”
“谁?”
“想通了再来,总有一日你会用到它。”
“那一天真的会来么?”
“会。”
……
邪焕生扫视眼前两人,蓦的发出一连串狂笑:“绕了这一大圈,原来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过去,也决断不了自己的未来!”
玉帝叹了口气,莫名地觉得悲哀:“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
悟空摸着剑鞘,冰冷的铁光照亮他严酷的面容:“聪明人不止你一个,你一定很受挫吧?”
“聪明又如何?”玉帝骄傲地抬起下巴,“只要算准他的聪明,一切尽在我掌握矣!”
悟空不说话,他拔剑。
飞快一剑,快的连神都自叹弗如。
一剑洞穿了玉帝左肩。
他切齿:“忌戈申,我孙悟空虽杀不了你,但这一剑是你该得的。你确实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同时却也是一个难抛私利的败类。你愚弄太多的人,欠太多的人,你果真无悔么?”
“你二人的结果将是我的答案。”
“很好,”悟空翻剑一转,锋指邪焕生,“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这时雨下狠了,击打万木奏悲声。
邪焕生疲累地说:“他走了,你还不出手么?”
他已出掌。
掌下催生飓风。
悟空不闪躲,逆风、出剑。
冷静无悔的一剑。“如果我败了,接下去的路你怎样走?”
邪焕生翩身折腰,剑滑过胸际,点在他微扬的嘴角。“生死从来非我可选,败了你,我又该向谁讨仇?”
“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
“你难道不执着么?”
“如果我不执着,你会停手么?”
“如果我不执着,你们会放过我么?”他惨笑一声,运力出掌,劈落在对方的手腕上。
神魔剑脱手飞驰,在雨中打出伞形的水弧。
悟空踏空飞旋,像水涡中搏命的一尾鱼,他伸手一捞,剑就像他的饵食被他夺入手中,凭势落招。
剑过中途,被邪焕生用两指截住。
雨密风狂,压不住彻地的杀声,魔刀神剑,斩不绝心中的魔障。
同样的招式,相同的对视,两条性命于剑的两端窒冷。
“阿生,这条路上你还有我。”
“你错了——我没有路!”
前无生路,何不以杀劈路,后无退路,那便以掌断之!邪焕生冷绝一笑,他的手像一条铁锁沿绕着悟空的胳膊来到肩头,随即凝力扭转。悟空倒抽一口冷气,整条手臂死蛇一般的耸然垂落下去——他手上还死死握着那把剑。
死也不能松!
邪焕生高高独立在悬崖口一块石头上,像一匹觅月的孤狼,眉梢透出浓浓沉逼的杀意。
然而这一晚没有月亮,就连雨都是晦暗的。
死一样的杀局令他觉得彷徨。
悟空已将剑交到了左手,他猝然出剑,他在剑上毫无造诣,运式并不流畅,它在他手里,仍然是一根棍子。
但他的攻击却是无比疯狂。
他高喝着,声中带泪。
他以这种声音激发自己的战志。
他必须杀他!他的痛苦只能由死亡了解。
雨水落进他的嘴里。
“阿生,这雨好苦。”
越甜美的东西,本质上就越苦,过往今朝,难道不是一种宿命?
今夜过后,皆余灰败。
邪焕生被他的疯狂惹得哈哈大笑。冰冷的夜雨浇熄了他狂傲的念头。
强大,弱小,卑微,高贵,至善,至恶,洁净,污秽,神鬼,人类。
创造这些词眼的人在哪里?
“他”应该属于过往。而过往不可追寻,所以这些词眼也便失去了意义。
——一切都是笑话!
他腾空、破雨、化龙。
他的身躯变得跟夔一样庞大——他已是夔。
他扭着身子,将尾巴甩向山顶,尾风带过之处草木不存,硕大的石块滚成一面碎墙迸下深崖去,不起半个声响。
悟空擎剑过顶,一剑砍在龙尾上,剑尖在龙甲上擦出数道明烈的火花,他咬牙、运力,顺着龙尾一路剖至龙腹。
邪焕生并不觉疼,那把剑相较于他的庞躯微不足道得像一枚绣花针,再猛烈的招式也不过螳臂当车,根本伤不了他。
他蜷起尾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像掸一叶灰尘似的把悟空扇了下去。
悟空半跪在泥水之中,山头在他脚下崩解,他的脚下仿佛隐藏着一道生死之界!他将牙齿咬得更紧——他还有一条胳膊、一支剑、一条命。
他望着天上的狂暴龙姿。
邪焕生眼中弥漫着非人的杀意。
——他还有一招之机!
他提剑,剑身铮一声透穿岩石,坚立的剑支撑起他振作的身躯,夜依在续延,杳渺得好像一场盲。日月规律,无尽轮回,剑气、龙气、圣氛、魔涛,扰乱了定尘,扭折了定数…雨水失去了方向,天大地大,不知该润泽何方。
他运剑指,磅礴气劲穿土裂石,将剑打出半空,剑身旋转如烟,刹那双化,神之叹,魔之泣,一剑一刀,快若雷闪,炽如荒燎,他纵身向上,左手横空掠过,携刀剑入手,霜锋雪刃再次合壁,恢宏光潮自剑锋飚射而出;幽暗天关之下,邪龙静静吐纳天地之气,霎时无边魔气如鬼靥笼罩八方,净光辟朔晦,阎罗吞世暗!
人影龙影剑影在半空错身。
——结束了。
邪焕生悠长地吐气,这口气在他身体中好像已经积攒了千百年,现在这口气终于让他吐了出来,他觉得很轻松,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自由过…自由了。
他握住剑刃,剑穿透了胸腹,在身后嫣红,好似冬雨中悄然绽放的梅缨。“傻瓜,”他说,“你没刺中要害呀。”他把剑锋对准心口拧了一拧,“这样还差不多。”
悟空的泪水打在剑上,他无神无望的抽泣着,瑟瑟发抖。“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开?!”
邪焕生张了张嘴,一滴雨珠划过脸颊落入嘴角。“哎,”他满足地叹气,“雨是甜的,你尝不出么?”
他蹙起眉头,使力推出剑刃,脱体而出的剑半截雪白半截赤红,正如他一无所知的过往和这残酷的今宵。“悟空,你知道么,我从来也不怕世人恨我看低我,可就怕有人对我太好。”
他摊开手,像一片叶子飘下山去。
“阿生!”悟空一把丢开了剑,他暴叫、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握不住,只捞了满手的水——什么都没有了!
他扑下去,极快的、决然地扑向那个尸体,夜风剜得双眼刺痛,泪水从眼角飞夺而出,高高飘过头顶,他挺直了手,胡乱而仓促地去抓——终于让他抓到了!他死命揪住他的胳膊,咬牙、不松懈,仿佛这一手就能攥住所有。
他不会失去!他决不能再失去!
“哈哈哈!”他狂笑,“老天你待我不薄,待我不薄哇!”
☆、56
雨懵懵,沉滞的雨,唤不回低迷世界。
天地溺沉,不见星月,旭日更是遥遥无期,唯见深崖下两串佛珠亮起冥冥稀光。
“诺,你的东西你的命都要自己照顾好,可不能说丢就丢。”悟空说着将人抱起,用九颗菩提子法珠拢住他的手腕,“我说过,你我缔命是一命换一命,现在我将你残存灵识渡入我体内,而我的灵识,它会在天地间照看你的未来之路,”他抽了下鼻子,笑道,“哈哈,阿生,我现在真是又欢喜又害怕,高兴你还能活下去,又怕我不在了,有朝一日你就把我忘了,你这样活跃,这样讨人喜欢,总能认识好多的朋友,我…让我再多看你两眼吧,你千万切记——”凝元于指,他刻字入石:
邪焕生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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