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正文 第13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3节
两把剑在他手中犹如活鱼,伶俐周转。
一剑对一人。
骋魔风。
夜雨愁苦,冷血飘杀。
刀快心狠目冷,雁三郎雄刀一运,无边火光祭夜色,刹那曼妥遍地生放,如启鬼门。
这一刀,他刺穿了解商子。
解商子翻手一剑,同时贯穿。
两人隔着绵绵淫雨,惨笑对照。
雁三郎道:“你竟这样残酷执着。”
解商子冷道:“若不是主上抽出第九颗龙珠中的龙魂,为我转胎续命,你们还有这般机会么?恩义二字,你根本不懂!”
雁三郎牙关里迸笑:“是,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谁也不准动我兄弟!”
刀剑脱身,双锋对顶一旋,只见步影纷错,两人双双跃上天去。
彧兰君尘尾怒扫,驭剑指,运玄力,捉准关窍,身一掠,划开了解商子后颈。
雁三郎见势,再助一刀。
锋虚指幻,恰似水中捉刀,镜里捞月,捉摸不定。
解商子凝眉之间,已被两人夹击包围。
罢了!
他长吸一口气,心一横,眼一闭,将浑身元力注入双剑,就在刀锋贯胸当下,晦朔双剑如豁空两道闪电掷入石冢。
彧兰君飘逸落尘,身后是解商子陨落的死躯,和雁三郎屈膝的背影。
雨落大了,让人无端感到疲惫。
雁三郎耷拉着双手,跪在地上,好累,就像被人吊起来毒打了一顿,他觉得自己脆的像张纸片,在风中飘打。
“事不宜迟,再运封印之法!”他嘶哑地吼道。
邪焕生半伏在泥水中,忽然扑打着跳了起来,他瞪着石壁上那两把剑,蓦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怖:“不对!”
这时,暴雨休在了半空,天地时空仿佛抽走了一口气,变成一个虚空。
一个打不碎、避不开、逃不出、理不断、无处落足的空,一个无可面对、无可一战的空。
一张天地的留白。
偶有两滴雨水点落。
嘀嗒、嘀嗒。
有时,两个音符也能奏起惊心动魄。
然而无着落的惊心也是一场空。
三人并肩速退。
雨幕悬浮挂空,一片秉杀待发的匕首。
这雨,比夏宿更明亮,比冬辰更寒冷。
幽冥的夜空,该是这般模样吧?
天不动,地不动,雨不动。
剑却动了。
双剑争鸣,飚夺出两道剑气,霎那,庞而寂的石冢如夏阳煎煮下的冰山訇然瓦解!
雨,再一次轰轰烈烈落下。
雨声,雨声,更刺耳雨声,直到雨声唤出了龙吟。
龙吟击碎了这个空。
岩缝中,先拔出一颗硕大无伦的龙头,然后,这条龙的貅黑欣长的龙身像一段巨轨从云端掣落。
天地俱肃,万籁皆寂,仿佛等待一场浩劫。
“我儿,你们的父王回来了,”龙说,“给你们的命,也该奉还了。”
三人猝然再退。狂乱的、无任何挣扎犹疑的后退。
进一步,死关,退一步,或是生门!
退、再退、唯有后退!
三龙之气正如洪潮断泻,源源不绝的被夔王吸化。
气空力浮,他们退得到哪去?
夔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宛若轰霆一声焦雷,将整片大地剐去了一层皮。
“逃?你们逃得了么?!”
他慵懒地起身,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千年。
然而睁开了眼,满世界仍旧充斥着各色各样可恨的人,这些可恨的人被各式各样丑陋的心念支配着,造出各式各样丑恶的罪孽。
这世间,有太多的污秽需要清理,有太多的恶人需要超渡,有太多肮脏的想法需要洗涤,有太多的故事需要修正,有太多的传奇需要撼动。
这个世间,应该永埋荒土。
——太久了!!
他扫尾,他的尾巴足有一条黄河这样旷阔。
龙尾先点到了彧兰君。
彧兰君像一片微弱的尘埃,被打翻在地,僵直仰躺着,胸骨支离,倒着气,一口口呕血。
第二下,他选择了雁三郎。
邪焕生一颗心脏都要冲出来,紧促地顶到了嗓子尖。
脚下的泥土正在迸裂,像一块掰开来的豆沙糖,他凭空乱抓一气,却是什么都抓不住,他抓不住所有!
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一场混乱破碎的空。
龙尾荡过,雁三郎痴立当涂,血汗洗面,从头顶到足尖全数染红,像一片燃烧的纸人,火舌盘转,片刻噬尽。
“三郎啊!”
“呵,别急,马上轮到你了。”夔吃吃笑着,卷起他的尾巴。
邪焕生盯着那条毁天灭地举世无双的尾巴,蓦然失去了斗志,就连求生的欲望也扼杀殆尽。
他想起丹贝勒,那个饮火而生,不可一世的枭雄恶霸,从前他视丹贝勒为收割性命的镰刀,见了他只知逃跑,逃不了滚也成。
可是,同夔比起来,丹贝勒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只蚂蚁。
如果丹贝勒是蚂蚁,我又是什么呢?
——细菌吧。他苦笑。
不行!他心神电转,我绝不能困在此地!
要不然,三郎怎办?阿兰怎办?悟空又怎办?
他咬牙,一手拽起彧兰君,一手抗起雁三郎,掉了头,拧过身,不管不顾,无论以再卑微的姿态、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够逃出去!
可他俩太沉了,压的他跪在了地上,膝盖吃进土里,跪着往前爬,每爬一步,伤口就渗出好些血来。
夔根本懒得去追,他像观赏一出旷世奇谈一样笑吟吟打量他们。
“你不是战神再世么,怎了?你们的战神原来是一条屈跪爬行的蝼蚁么?”
忽的,雁三郎挣开了他的手、挣开了他给他的依靠。
他向夔冲去,渺小的身躯投下渺小的身影,一道红而快、怒而狂、却无比铮傲的身影。
“三郎,你!”邪焕生往前抓去,却仍旧什么也抓不住。
他已逸入天穹,化作了虬龙,吞吐着微弱的火光,用龙身缠住夔的尾巴。
那条危可崩世的龙尾。
他是这样果断、果决、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洒脱。
两人的性命,都仿佛管系在他一步踏出的决定之下!
他轻轻微笑了。
他咬住夔的肉,身躯绞紧了,几近爆体。
“三郎,你快下来!”天旋地转,云幕晦暗,雨水打进眼中又刺又痛,邪焕生丧心智乱,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哀求、嘶吼,“我求求你,快走!大哥带你走啊!”
三郎松开嘴巴,此时的他是这样羸弱而微不足道,攀附在夔的身上,像一尾幼蛇。他远远望着他们,那一瞬,他对他的目光里有着爱。
千百年都不肯言说的爱。
“解商子那一剑算在我身上,我一人铸错一人担。”他说的很平静,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大哥,我永远认你做我的大哥,六弟交你——快走!”
彧兰君哭了出来,泪水化进了雨中:“三哥,我要三哥活着,我要三哥活着啊…”
邪焕生狠狠咬牙:“走!”
他扛起阿兰往肩上一轧,奋力起身,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迈开双腿。
这一刻,他没有伤,没有血,没有泪,没有视死的悲哀,没有获生的喜悦,他只有一条命,一条用另一条命换来的命!
雨悽悽,但照血寒,风簌簌,不闻悲歌。
摧折的草木一一踏过,漏出几声熹微的悲鸣,这场雨,淋落了太多性命,洗刷了太多美好的粉饰。
扭转了太多命数。
也带来太多的变数。
人在江湖,何处是家?
紊乱的脚步,从来也寻觅不到方向。
而西北天际,青龙陨落。
☆、50
邪焕生是从烂泥滩里被人挖出来的,背上还挂了个彧兰君。
两人团着滚在一块儿,浑身砌满了淤泥,乍一看还道是一只千年老神龟呢。
一拖车老汉恰好经过此地,见了这大神龟,忙不迭下身参拜,脑袋结结实实在黄水地里磕了十来下,随后腾起两手,毕恭毕敬地去捞这只大神兽。
泥巴里埋的可不是什么千年老龟,却是两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可怎办?
送佛送到西,挖都挖出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便将他二人抬上了木板上,绳索勒着双肩,坑哧坑哧往村里运。
真他幺子的重!特别是比较大只的那个,简直就是个石头人嘛!
老汉年近八十,四肢精瘦如柴,虽是半生劳作,自持大力,却也最终惊艳在邪焕生傲人的体重之下。
他把车往路边一撂,靠着棵大桑树抽起了旱烟。左思右忖: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村子也有三里的路,可怎样是好?难不成先去村里叫些伙计来?可这般拖下去,这两人可真得没命咯!
正愁恼,迎面忽然来了个白衣带发的和尚,颈间好大一串法珠,滚圆红亮,宝气烁烁。
他急忙合十拜道:“大师,您就帮我行个善,去三里外长水村叫两个伙计来,这两人怕是不成了!”
大师瞥了眼躺在车板上两人,不急不缓的道:“他二人乃是我寺里寄住的香客,前日落了场暴雨,始终不见他二人回来,如此正好,老先生,可否将这板车借我一用?待我送回这两人,自当奉还。”
老汉乐的拍手:“太好了!赶紧将他二人带去医治,这车也没啥用,您也不必大老远的还回来!”
大师深深向他一拜:“多谢,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说完,他拎起草绳,像遛狗似的把车给牵走了。
老汉叼在嘴边的旱烟袋子咚得落在了地上:“哇,真大力!今日见到高手了!”
悟空从紫竹林上下来,天边正巧落完一场霜降。薄而脆的一层白翳下挣扎着残弱的绿意,俨然蛰伏着一个冬。
这个冬,想必肃杀。
去三瘫斋半途中他看见了那头祸世魔龙。
彼时为神,此时是魔。
那条龙看上去十分慵懒,鳌长的身躯蜷着,硕如钟鼎的脑袋枕着一面巨石,正作小憩。方圆十里的土地都让他翻了个遍,三位土地公的家全被抄了个精光,活生生变成一锅煮废了的莲子八宝粥。
乱石丛中沟壑纵横,赫赫是四个大字:请战如来。
好大的威风!他看了,恨不能从半空中啐下一口唾沫,看如来老爷子怎么收拾你!
筋斗云一翻,速速纵去了三瘫斋。
就在不久前,善雅花给他捎了封书信。信中内容精简:封龙失败,他还活着,千万提防天庭人马!
悟空心中压积着一团火,那团火让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他想着邪焕生这个人,菩萨都说了他是个大福大贵之像,一个大富大贵的大贵人,为什么就这般多难多舛?
小青和金蝉子早被安置在了别处,三瘫斋空落了数十日,萧然呈现出破败之像,草木落拓,雕栏无魂,惨淡而空寂,就如同这个漂泊无定的秋日。
善雅花在这一片空白中等他,他身量纤小,孤零零站在那儿,细细的一扎,易发显得身后的建筑巍峨如山。
“人醒了,就在屋里。”他说。
悟空像弹弓上的一颗石子,飞也似射进了那扇门。
邪焕生坐在一张塌上,无神的望着他,嘴唇不住哆嗦。
悟空脚下犯跄,想也不想,过去将他抱住。
邪焕生孩子般的在他怀里啜泣。
“三郎没了…”他拔起头,不停重复,“他没了,他死了,他不在了…”他一气干哭,脸上却没有眼泪,他的血泪都给那场雨榨干了。
悟空捏圆了拳头,重重举起,顿时在榻上捶出一个坑。“不怕!”他急切的说道,“你还有你六弟,还有我!看清了么?我就在这,你还有我!”
“哈哈哈,”邪焕生无助的笑道,“妄我活了这么久,却还是这样的笨!”
“笨不要紧哇!”悟空一只手摁在他脑门上,抓虱子似的拨弄他的头发“你看我,我连嘴巴都笨,想说出一百句好话来宽慰你,却连个比划都没出来!”他一顿,哑声说,“这件事我同你一道摆平!”
却听外头一声巨响,院门竟被人撞开,随后院中涌入大批人马,一个个披甲挂刀,红缨点颅,好不威武。
悟空心中咒骂一句,忙的将邪焕生推进塌中,低声命令:“别支声,好好呆着!让我来!”
他挺直了身板来到门前,吭一脚将门踢飞入院中,高大的身躯门神也似架在门框中,金箍棒抗在肩头,发出摄人的寒光。“怎的?想抄家?!”
打头的是李天王。
悟空见了他就笑:“你这塔太高了是不是?”
李天王听他这一说,登时想起邪焕生种种劣迹来,怒道:“叫邪焕生出来!”
悟空怒目:“哈哈,你们真是可笑至极!那一夜,你们连个虫子都未曾放出,安静的像只鸡仔,事到如今却兴师动众忙着问罪,这么些兵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吃饭的么?泱泱天庭,谈何威信?”
李天王冷吓:“斗战圣佛,此时此地究竟站在那一边,你可得想清楚了!”
悟空激得大笑:“用不着你来提点!我自然站在对的那边!三龙已损一脉,既然众生平等,你等为何连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李天王扬起下巴,傲然道:“将功弥罪,功不成,死亦当然,何惜赦免?要怪就怪他技不如人!更何况事发之地并无烛龙遗骸,我更怀疑,此次封印失败乃是四龙合谋的算计。”
悟空听罢,直气地头暴青筋:“红口白舌——”
一语未毕,却见邪焕生像只大白鹅呱呱的扑了出来,不及众人阻拦,就将李天王的头盔给挑了下去。
李天王大吃一惊,见铁冠坠落,辘辘滚尘,顿时气的浑身打颤,卯足了劲儿一脚踹在邪焕生胸口。
邪焕生经他这一记猛踢,立刻贴着门板委下身去,堪堪捂住了嘴,旋即指缝间冒出许多血来。
悟空见了,横棍一摆,劈头盖脸打将上去:“老匹夫!我教你乘人之危!”
李天王拔剑一格,眼珠子也暴了出来:“好个泼猴!教你做斗战圣佛还真抬举你了!”
悟空尖声道:“是是是!待我干翻你这群虾兵蟹将,即刻就去抄你老家,将你木吒削成家居、金吒打成链子、哪吒揉成哪托!”
“悟空!”邪焕生摸了把地,歪歪斜斜的站起来,气若游丝的说道,“天王,你也莫争了,此次功亏一篑全是我的错,夔的命我会给玉帝一个交待,用不着他的一兵一卒来帮衬。圣佛他只是可怜我,热血冲昏了头,他于我,哈哈,佛魔自古不同道,你可别为难他啦。”
李天王握剑的手垂了下来,见他满脖子浸着血,凝重的道:“邪将军,我并非有意伤你…”
邪焕生打开了脸孔,又是笑得一团和气,和气得几乎憋屈“明白,正当防卫嘛。”
悟空跺脚顿棍,争辩道:“阿生,你!你哪里有错!”
“我当然有错,我就不该从那龙蛋里跑出来!”他戏虐道,又向李天王招手,“我这会…不大好,就不送你了。这屋子是千尊的,别来闹腾了,毕竟丢的也不是我的脸。你老且慢走。”
李天王点头道:“嗯,你保重。”领着众人去了。
他一走,邪焕生又次萎顿下去,悟空伸手托着他的背,气咻咻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稍微缓了口劲,问:“阿兰呢?”
悟空叹气:“善雅花从佛祖那讨了两颗金丹,这会给送他那去了。”
“他…”
“药也吃了,汤也喝了,你还是先留着一口气吧!”悟空搂着他,胳膊肘往里一拐,将人带进内室,又像给小孩子闹商量似的说道,“世上烦心事这么多,你一个个想遍了,头发都要白去了!你且好生躺着,我刚拿水浸了只橘子,可甜,咱们分着吃去!”
夜。
云涡低垂,却悬有一轮好月。空气里也渐渐焕发出生气。
庭中的柿子树下静静靠着一把扫帚。善雅花将院子了洒扫一遍后,就兀自离去了。
悟空像布置一尊佛龛似的,在躺椅上铺了层厚厚的绒垫,郑重的把邪焕生请了上去。“嘿嘿,”他抓着头皮,局促的笑道,“过去你给我做饭吃,这会我做了几样,也不知味道怎样,你将就着吃两口,要不好吃呢——你也给我吃下去!”
邪焕生挥了两下斗鸟棍,恭敬应道:“遵命!”拾起筷子,夹了块炖豆腐送进嘴里。
悟空半跪在地,胳膊支着扶手,期待得两眼放光:“怎样怎样?好吃么?”
邪焕生漫无止境地吞咽着那块豆腐,那块就连盐巴和芡汁都没溶解、食材却已率先老去的豆腐,“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灶台总是无!”
悟空欢喜道:“呀!头回下厨,你就给这么高的评价?那我也得尝尝!”说着伸手去夺他的筷子。
邪焕生一把抄起碟子,闪过了身,嗖嗖的把整盘豆腐全都扫进嘴里,边嚼边说:“唔,这种至极的美味,我才不同你分着吃咧!”
悟空瞅他半天,忽然红了脸:“很难吃对不对?”
邪焕生轰地笑了,笑得差点把豆腐从鼻孔里喷出去,他点了点悟空的鼻尖:“我觉得呐,地狱里除了刀山火海应该再加一项活动,你知道是什么?”
“呸!我不听!”
“叫‘来碗豆腐’!哧哈哈…”
“不干了不干了!”悟空甩手道,“你又和我磨嘴皮子!”
两人又赏了会月色,悟空捻了把邪焕生的手,道:“夜深了,外边冷,你尽早睡吧。”
邪焕生点头:“嗯,你搀我进去。”
悟空挽着他的胳膊,提溜着送到床边,邪焕生褪了鞋,伸长了两腿瞅瞅他,摆出一副大鸟依人的可怜样。悟空抬手拍他一记:“怎啦?惯了你一天,连帐子都不会放啦?”
“悟空,阿空…”邪焕生弱矜矜地望着他,“我要…”
“滚!”悟空转身就跑,到了门边,回头道,“我去千尊那儿走一趟,过两日就回来!”
“没趣!”邪焕生气恼的吁气,好容易养足了精神、备足了力,到嘴边的人却给他溜走了!此时他抖擞得像一只斗鸡,根本没有困意。而窗外夜色正稠,恍如一个水月之境,白光缠绵,水缎似的铺过半间屋子,风中尤传来几段花香,弱不盈触。
——这会也不知阿兰怎样了。
他转身下榻,趿了布履,掠出门外,来回折过几道廊子,到了西厢。
“阿兰?”轻叩两声,并无回应。
“阿兰,你可好?”仍无动静。
奇怪,阿兰向来睡得迟,怎这会就死睡过去?或是伤的太重罢,人少了些血,总也要犯困的。不如悄悄地进去,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他扳住门隙,缓缓推过房去,只见白露盈室,一色亮堂,半点人气也无。
沉香烧尽,落了两朵红花在香坛上。
目视一转,到了那张凉床,床帐起了一半,柔软的丝绸像女人的头发泻过半张床,月色朦胧之下,却见床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下一只半开的香囊。
最后一只锦囊竟在此时开了!
他气息徒然变得湍促,快步到了床边,抽出囊中那张纸,举在窗边看。
疾快地扫视,纸上只有一行字。
七个字。
——太阿剑下葬龙魂!
他狂乱地搓揉那张纸,原地团团乱转,十指也忘了如何运用,扯碎了,落了一地黑白的沫,太阿剑、葬龙魂!蓦的头皮一炸,无数可怖的想法像噬灵的魔鬼在脑海中盘绕翻滚,简直要让他哭出来,他急速的转身,横冲出去。
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快的转身!
☆、51
从这到万瀑流沙有多少路?他走了多久?已遭遇不测了么?
他用力吸气,吸到两片非叶子都要炸开,愈闭的伤口豁然开裂,疼痛穿心透腑,让他不住的弯下腰去。
五龙已丧,三个势寡。
如今三郎也没了,若再保不住六弟,他就不配做这个大哥!
他狠狠咬牙,铁了心,铁一样的心在胸膛剧烈突跳,几近夺身脱体;脚步更狂,狂如走石,身影更迅,迅比流矢,他像一匹冲锋羊群的独狼在林间疯窜,枝叶过身,划出刺耳声响,白露瀑降,洒落遍地凉霜。
也不知何时流出的泪,从眼角斜飞。
有生以来他是头一次这样惧怕性命的消亡。
纵使千百年历览世间生死变幻,看惯了一双双脚步匆匆,然而依依惜去的那些所有,他一概未曾抓住。
出了林子,眼前赫然出现一处广阔平原,月明如镜,鸦声零落,不见影双。
微白的地平线下突地冒出一个身影,那人脚步轻快,衣摆高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好像一个初涉风云、满腹抱负却又不勘血腥残酷的少年浪子。
红袍玉面,月色拢怀,嘴含微笑。
是彧兰君!
他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邪焕生像捕羊的饿狼疯也似的扑上去,嘶声叫道:“六弟!你回来了!你可好?你总算回来了!”
彧兰君向他这边缓缓走着,像个天上降下来的花神,洁净得不可方物,虚幻的仿佛一场梦。
“大哥。”他叫着,把手搭了上来。
邪焕生揪住他的手,护在掌心:“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他忽然脸色大变——阿兰身上没有半点龙气!
只有单纯的道元!
怎么会?
“大哥…”彧兰君仍旧微笑,眼神却变得空茫,他带着笑,如同天边枝头上一片飘零红叶,依依落进他的臂弯,“我…”
他呕出一口血。
血吐在邪焕生的喉头,热而刺辣,沿着衣襟下淌。“太阿没有了龙气…才能斩龙…我…这回没让你失望吧…”
他的脸白的吓人,身躯像一支掐折的树枝颓然的垮下去,邪焕生仓促后退一步,连着也跪了下去,两人一道流着血,从胸膛挂至双膝,潺潺不绝的化进了泥土。
“六弟!”他瞪圆了双眼,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彧兰君脸上,“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你振作…大哥带你去找菩萨…”
“大哥…”他异常吃力的吐字,“我已自卸龙气,在他七尺之处留下了…到时候你就…”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走!”
“不必了,”他摇头,邪焕生抚着他的脸,他轻轻摸住那只手,期盼地道,“大哥,带我去看兰花,好么?三哥的琴还在…”
“好、好…我带你去躬雪兰涧,你要撑住!”他背起彧兰君,双脚蓄足了力,拔步飞奔,奔向荒路尽头那一轮又大又圆满的月。
旧景依稀铺陈在脚下。
幽兰圣洁如云,遍地芳华。
“你看!”邪焕生小心地放下彧兰君,让他尽可能舒适地靠着石坛,哭着笑道,“你最爱的兰花,开的好好的…”
“哈哈”彧兰君笑了,“老天待我若此,我这一生不妄了。”
他才说完这一句,那水晶似的异卉就像野火下的灰烬,渐次潮退枯败。
“不!不要现在…”邪焕生骤然尖叫,扑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抓那些花,指尖一触,就魂消玉殒,他的十指深深□□土去,发狂也似地挖掘,终于抓住了一枝。
最后一枝兰花。
他欢喜地捧在怀里,献宝似的献给彧兰君:“你看,最后一朵让我摘到了!”
彧兰君微抬了手,想去接那花,手指刚点到花萼下的嫩叶,就无力的垂落了下去。他昏寐地望着花,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哥,我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你帮我拉一支曲子,我闭上眼,就当三哥也在这,好么?”
“我…”邪焕生惭愧地垂下脑袋。
“我就要听你吱啦吱啦的声音…”
“好,你不嫌弃,我就吱啦吱啦地拉给你听!”邪焕生抹了把泪,从石坛上抽下胡琴,支在腿上,凭着些许微茫的记忆,细细抹动琴弦。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成一段圆满。
圆满如当空白月。
彧兰君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淡化,终于铮一声落入低尘,回归了青峰上那一把傲然的道剑。
青峰不改,世浪云翻。
整一片躬雪兰涧随之烟消云散,宛如旭日腾空下匆匆逝去的一个好梦。花气飘逸,依依挽留着眼前的尺寸春光。
夜,依在延续,江浪滔滔,闪过几道觅春的雁影,转瞬而逝。
春花秋月何时了,人景物飘渺。
遍览人世悲欢生死情仇离别,岂料有朝一日也入景成画,邪焕生扛起琴,拥剑入怀,他起身站定,一条鲜明宽阔的路从脚下笔直铺展而去,一条不容回头的生死路。他走,胡琴负背,长剑作伴,长发悬空飘荡,盲目无定地击打着骤冷的空气。
这时,终于是起了北风。
北风染,半头白,影疏大江流,回首尽惘然。
☆、52
万瀑流沙,这年第一场雪。
一场早来的漫无预兆的风雪。
万木倾颓的苍茫大地上此刻踏上一条无声的人影。这个人,他有一身寂寞如坟的雪,有一把藐视人伦的剑,和一双沉寂如雪的眼。
狂雪鞑空,不折路途。
凌风扫尘,不屈心志。
寒鸦过境,叫破一片茫茫。
“你终于来了。”
夔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随之勃翱地往上一跃,他的身躯庞可睥山,举动之中却是显得异常的优雅,他优雅地在云端盘旋一周,翩落白沙,在眼前化成王像。
玄黑蟒袍,盲夜般的乌发,深目鹰鼻,恍然又一次玉帝临世。然而他是龙,一尾恶名昭著的魔龙,而远非凌霄宝殿王座上那个万人称颂道貌岸然的皇帝——龙袍拘不住他的矜傲,岁月冲不淡他的轻狂,沉睡泯不去他的仇志,虚名入不了他的眼界。
他道:“我儿,你终于来了,你让父王等得好苦,也让地下的兄弟们等的好苦——”他蓦的发笑,“我送你一程,也好让你们八个黄泉团聚!”
邪焕生不予置答。
他厉叱一声,已出剑。
剑乱雪。
雪飞殃。
绝招过处,再无余地。
往事了了,尽付风霜。
他的剑上有恨,眼中有恨,心中有恨,就连一脉相传的血液里也带着恨。
恨至绝顶。
恨如死劫。
恨风尘契阔,恨心怀不古,恨黄泉路无常,恨天涯知己丧,恨往事久缠磨,恨父子命相熬,满腔怨恨,化作最凌厉的剑。
一次次疯魔一般刺出。
夔起手,劈掌揲锋,更笑出几分不明冷意。
好大一场雪,天地沉沦,不见江湖。
封化那一日也有这样一场赫赫如死、威不可抗的雪。
那场雪洗刷不了冤屈,却永藏了斑斑血泪,昭彰不了正义,却成就了邪人的功名。
善不将善,世不将世。
埋没尘烬最后一眼他只见一片惨白如洗的炼狱,那个头戴龙冠的冷酷君王编织出的旷世谎言下一场丑陋的狂欢。
天杀的忌戈申,他的双手永远不染血腥,徒留盛名。
——那么,与其罔顾这扭曲的太平,不如以血洗换来茫茫大净!
“你真要杀我么?”
“父噬子,子弑父,还有差别么?”
不尽是一场丛林游戏!
风狂雪暴,一掌劈空。
打在邪焕生旧伤处。
邪焕生受他一击,登时如一叶逆浪扁舟飞落雪野,直往后滑了数尺,朱血夺口而出,浇染雪霾。
夔跨前一步,低喝:“不堪一击,再来!”
“站起来!”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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