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1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11节
地上,遗留了数滴隐约的水渍,缓缓渗入冻硬的土中。
二月,天气稍暖的一日。
南楚东北长江沿岸的一个小村。村里大多是渔民或做船运的,来来往往的乡言俚语。但也偶有地主人家,学着郡城里的世家大户,也教导子女习琴学筝。
断弦声一震,从广院高墙中传出,已经十分轻微。自幼习得武艺的林海如却仍是听得清楚。
院里一阵忙乱,有小姐不耐练琴苦闷地乱嚷,有长嫂循循地劝导。林海如低头发愣,时间似回转,回到温暖的家庭。父亲虽管教严格,练功虽苦闷,家人却亲切。有担忧自己难能平安的母亲,从了算命的话,将他当女孩养了;有牙牙学语的小弟,一懂得自己行走,便天天扯着他的裙摆四处跟着乱爬。
母亲虽将他当女娃养着,父亲却仍将他与一般男孩看待,学文习武,不曾稍落。母亲说女孩儿应习筝,父亲马上反驳——筝弦繁琐,弦虽有十三,音色变幻却少;不如琴之大气,六弦自有天地。将门无犬子,要学的自然是琴。
良久,院里已再没声音,少年茫然地抬起头,抹去眼角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水滴。父母以往老是为他的教养方式争吵,看来也不是没道理的。当做女孩养了九年,多少也染上了点软弱。只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亲人会为他争吵了。
这泪,就算流得再多,也是无用。他使劲擦干,又从地上抓了把泥灰涂满被泪冲出白皙皮肤的脸,咬咬牙,继续沿着村道走去。离了这村,再过半日就可离开南楚。
父亲教他习字读书,是以兵法、内功秘籍为课本。大概也因此,他在母亲面前虽穿着深衣环佩垂饰,也能够装得文静。可骨子里仍是不折不扣的男孩——而且是个十分顽皮的男孩。他因为好奇父亲锁在书房密室里的地形图,于是向厨房掌勺丁大哥学了开锁技艺,偷偷跑进去观看,早就记得一清二楚。也幸好如此,才能辨明方向,自那场边乱后,一路向着楚齐交界的渡口前行。
松林。
被不知是哪个士兵的大脚踢倒在地,少年手中匕首落地,再无余力挣扎反抗,只能看见那个数日前被自己自狼口救下的樵夫领了袋银钱,喜笑颜开地转身,消失在人群后。少年心中一阵绝望,天下之大,竟然无他容身之地。即使一时好心救人,也终是落得被人出卖的下场。
一名穿着南楚武官护甲的军官笑吟吟走过来,一脚踩在他胸口,笑道:“想不到林家的小姐原来竟然是个男娃,要不是你这身衣服和武艺,我们还真的不敢认哪!不过……带着活人回去总是麻烦,所以……”
说着,那军官举高了手中的军刀,周围的小兵纷纷叫好。
林海如耳中清晰地传来自己加剧的心跳,奋起余力要做最后一搏。无奈他人小力弱,数月来也没得吃上顿好饭,睡上顿好觉,此时一挣,只是蜻蜓撼柱。
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听得叮的一声,映在他眼里的那柄银光灿灿的军刀像凭空撞到一堵大墙般生生荡了开去。
啪的一声轻响,一颗松仁落入他耳旁的泥中。
“什么人!”那军官怒喝道。
林海如兀自盯着那柄余晃未绝的军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直到一个温暖平和的声音响起:“草民不过山野顽夫,素来与世无争,却不知这位官爷找小徒有何见教?”
那声音温正和平,霎时间冲淡了松林中浓烈的杀气。少年侧眼看去,只见两个卓尔不群的男子比肩而立,一着黑衣,一着白衣。黑衣人冷着脸似是心情不好,兀自逗弄怀中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儿。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个拳头大的松果,脸上露着清浅的笑意。
“大胆刁民,竟敢……”那武官还待怒斥,却陡然间止住了话音,对那个抱着孩子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两眼。他越是打量,脸色越是变幻,终于露出震惊不能言语的神色,讷讷地道,“毒王……司徒……”
黑衣男子原本一直垂头不语,听那武官才说了断断续续的四字,被遮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神一厉,眨眼间腾出一只手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一片雨丝般大小的银针射出,围在少年周围的官兵立时都倒地不起,放眼望去,都以口鼻流血,眼见已经无人可活。
那武官心中大惊,膝盖一抖,便再也踩不住刚到手的少年,软软跪了下去。
“君上,是小奴无知冲了君上的面子。”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总算抬起头来,却是对白衣男子不悦地道:“大言不惭的聂悯,这就是你所谓的易容术?我看也不怎么的啊,不还是给认出来了么。”
聂悯?饶是少年身心俱疲,也无法抑止惊骇之情。这个名字他曾听父母提到过许多次。那个白衣男子,难道竟是一直游侠于方外,救人无数的神医?而黑衣男子,又被这个军官称为毒王。
配得上“毒王”这个称号的只有一人……难道会是那个司徒家族有史以来最天资横溢的青年高手毒王司徒凝香?那个已经失踪了三年多的司徒凝香?
白衣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今早起来都没戴上面具,就算我易容术再好,又有什么用?”
黑衣男子一怔,腾出的手摸了摸脸上,大讶。转而在怀中摸了一下,才掏出一块软绵绵的物件,冰冷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道:“啊?真的没戴上……”说罢又抬眼看向那个武官,轻轻地道,“既然认出了我,不活也罢。”
那武官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只觉得眉心一麻,顿时人世不知,也再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黑衣男子好像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看了看手中面具,想想还是不愿意戴上,于是又塞回怀中,继续去逗弄怀中小儿。
白衣人却抢上几步,扶正林海如,掏出一个小瓷瓶,倾出两粒棕红的药丸,就要喂他吃下。
少年看着那两粒药丸,摇了摇头不愿吃下。
白衣人一愣便知缘故,微微一笑,转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匕首,在自己衣裳上抹净,又在两粒药丸上压了两下,才把匕首和递到药丸一起递到少年手中,道:“匕首月明,遇毒则黑。这药虽不算什么宝贵的物事,却不会有毒,顶多能补补血罢了。”
林海如心中大惊,那匕首月明是他父母掩护他逃走时,在他身上藏起的。他自幼年尚未记事起,玩了足有九年,直到那时才被父母告知这匕首能辨毒的特性,而眼前这人竟然理所当然般知道。
白衣人知他心中惊异,微微地笑着,继续说道:“你父亲是白衣教的执教。”
少年心中一紧。
白衣教的教徒原本都是贫苦人,数百年前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中,为了自救自助而建立起教派,崇拜月神,尊尚互助。至今数百年来已经发展得庞大严密,与尚谋的九阳圣教、尚武的青阳宫并驾齐驱。
为了防止教众为恶不仁或迫害同伴,于组织外单独设立左右执教。名为执教,实则与处理教内日常事务的教主并驾齐驱,负责暗中查访、严明纪法。普通教众不能得见左右执教其人,只凭印信听令行事。而每任执教都会由自己子孙中,或机敏能干的徒儿中选择继任。
他父亲是白衣教的左执教这事,也是他在八岁那年通过了重重测试被选拔出来时才自父亲口中得知的。
这个白衣人却如何能够得知?
“神医聂悯,本就是白衣教的右执教,你父亲也是知道,只是当时没得我允许,不便告诉你。”说着,白衣人自腰带间抽出一柄两指宽半尺长的匕首,“匕首月影,与月明本是一对,执教信物,你不会不知。”
林海如看着那把银白的利刃,刃身篆文刻着月影两字,字迹笔触都与月明一般无异。心中终于松下,转目看向始终浮着温柔笑意的聂悯,神志渐渐恍惚。
良久,黑衣人走到安然入眠的少年身边,低头看着跪坐在地,扶着少年喂药的聂悯,说道:“我不喜欢呆子。”
聂悯叹了口气,道:“凝香,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海如不是呆子,我们跟在他后面看了十数日了,他事事谨慎小心,能吃苦耐劳,又怎会是呆子?”
“咱跟他后面看了半月有余,他都不会换下这套衣服,不是呆子是什么?”司徒凝香指着已经没有破毡遮掩的红棉夹袄道,“他又不是没有本事去偷件衣服,就是不偷,看得我窝火。”
“哎,林大哥家教严谨,不让他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太君子了才没得好下场!你以后要多教教他灵活变通的道理。”说着,司徒凝香又看向怀中的小儿烦躁道,“小影这孩子怎么这么呆?都三岁了还不会叫爹。”
聂悯无奈地抬头看向司徒凝香,绕是他十分好脾气,也禁不住责备道:“你都是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西戗族的嫡系都是要到十五岁才开智,我以前也是如此的。”
听聂悯生了气,司徒凝香赶紧苦着脸道歉:“我还不是因为见着这帮人心烦吗,哪里敢嫌咱们小影孩儿愚笨,快点带了这个什么海什么的离开,再耽搁下去恐怕就又有人追上来了。”
第28章 毒王神医
聂悯给林海如喂了药,终于放下心来,环视一眼。满地的尸首都已经尽被司徒凝香用毒水化去,轻轻地道:“我如今还是局中人……你就不曾后悔?为我退出九阳教……”
“无事一身轻,不用为司徒荣及那帮伪君子搏命操劳多么轻松惬意。而且他们活该,谁教他们那次竟敢伤你……”说到这,司徒凝香顿了顿,看向聂悯的目光深沉起来,续道,“你身上……”
“不是说没事了吗?你一个毒王,我一个神医,都过了三年多了,还有什么是治不好的?”聂悯看着他,轻轻地笑着。
感觉气氛突然变得深沉,司徒凝香赶紧换了话题道:“他们若是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是跟你在一起,大概就会叫我司徒隐了。哈哈,混了几十年,能混个司徒隐的名号也不错啊!”
“司徒隐?”
“你不知道?哦,你当然不知道。司徒家素来以齐心一意为荣,你知道为什么数百年来不出一个叛族者么?”看着聂悯不明所以地摇头,司徒凝香戏谑地道,“因为啊,那帮人一旦发现叛族者,就会立杀无赦,当做从来没有这个人。就算偶有哪个人因为有特殊才能要留下不杀,那帮伪君子们也会销去他的原名,改称隐,幽禁在族中重地,一世不得重见天日……如果被捉住,他们肯定舍不得杀如此天资横溢人见人爱的我,所以到时候肯定会改名为司徒隐,哈哈,这可比我如今的名字好多了,免得你叫起来觉得女里女气。”
“凝香……”
“嗯?”
“你在紧张?”
“我没有!”
聂悯摇着头笑了,伸出一只手握起司徒凝香,道:“你一紧张话就特别多。”
“……哪有……”
“你看你现在,哪里还有那个能止小儿夜哭的冷面毒王的样子?”
“我还不是只有在你面前才这样……好吧,总是瞒不过你,我只是觉得司徒家最近追得紧了些……”
“凝香……”
“嗯?”
“不用担心,就算你一不小心被他们捉到,我也会打上九阳山把你救出来的。”
“谁,谁用你救,就算我再怎么不小心,也断不会被他们捉住的!”
聂悯点点头,把昏迷的少年打横抱起,说道:“我们快走吧。”
走出数步,却没听到司徒凝香跟上来的脚步,有些奇怪地回了头。只见那黑衣青年素来冷淡的脸上正露着茫然,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真的会打上九阳山?”
“当然!”聂悯很肯定地答道。
“你知道的,我讨厌那帮伪君子……”
“放心,白衣教的人,有些时候肯定是说到做到。”
“只是有些时候啊?”
“对着司徒荣及那帮伪君子们,自然不能说到做到了。”聂悯温正的脸上露出了狡黠,又道,“再不走,恐怕就要和那帮伪君子们正面碰上了,你到底走是不走?”
黑衣的司徒凝香展颜一笑,肯定地道:“往西五十里外刘老庄,谁落后谁就要请一餐!”
两条人影倏忽间展开,如御风而行,而不论如何急速,两人始终比肩。
十一岁。
林海如在老人面前跪下,他能感到身后有一双温稳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二年多的生活如云中雾里,如今回想像一阵缥缈的青烟。
烟里有一个喜欢穿黑衣的男子,喜欢在四人一起吃饭时抓起随便吃剩的哪块骨头砸他,一边还骂骂咧咧道:“你这死小子,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学毒。”这是他的二师父梅凝香。如果不是亲见,他断然不会想到,江湖上闻之色变、能止小儿夜哭的毒王司徒凝香就是这么个没大没小、任性随意的人。而江湖上盛传的毒王失踪的传闻,竟然是因为他自己叛出了家族,自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有一个喜欢穿白衣的温稳男子,总会在二师父甩出的骨头砸中他时转了筷子夹住,而后不悦地道:“凝香,和海如好好学着点,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再说,现在打武学基础,以后再回头学医毒,有什么不好?贪多反而难以学精。”这是他的大师父,聂悯。
还有一个小小的男娃儿,皮肤黑黑红红的,眉眼间一点儿也不像两位师父,却被两个师父当成儿子来养。也不知道那娃儿的爹究竟是大师父,还是二师父……平时只听两位师父“小影小影”地叫他,却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姓聂,还是姓司徒。也许是大师父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二师父总是喜欢掐着他的脸肉不悦地喃喃:“笨蛋娃儿。”大师父则会无奈地说:“凝香……”
大师父会指点他武学内力上的修炼,却会谆谆告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不给你报仇,而是要你好好想清楚了,你与司徒家作对,是单纯地因为家仇还是因为他们不断为恶。要想清楚,是仇恨重要,还是道义重要。”
二师父那时正好双手抱胸斜倚在一边的大树上,听到这里突然冷哼一声。
大师父闻声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只好干咳几声转了话题。
二师父却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管他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道义的。那个什么司徒鬼什么鬼的家族,早应该灭了,留在世上祸害。”
而后大师父又咳了起来……被呛的。
两年前,他失去了家族。是在那三个平和淡定的人与他生活的一年间,逐渐平定了他波动起伏的记忆和仇恨。让他从一个失却家园的行尸走肉恢复成更加成熟理智的林海如……当然,这点是随大师父。二师父的急性子也好歹传了一点给他,那个二师父教他文字策论训诂之学,有时候见他写得慢了些,就会不耐烦地投笔于地,弃他而去。
只是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已经结束。
十日前,二师父抱着小影入镇赶集却不再回来。他与大师父一路因循察看,通往镇集的道上有一处满是打斗痕迹,而后向镇集移动了百步左右后,所有的痕迹嘎然而止。地上余留残血尚殷红如锦,人却不知所踪。
大师父神色如常,转身,立刻带他离开了盘华岭。一路急赶,终是到了东齐的泰山。
昨夜,大师父在上山前将一本羊皮卷轴交与他保管,说道:“这便是我聂家的内功心法。与你家打根基的心法并无冲突,可自行学习。从此后,就当不再有我与凝香两位师父。”
他默默地握着手中的羊皮卷轴,一时无法说话。
“虽说你二师父手段强横,无奈那日带着小影。恐怕是被胁迫了才无法归还的。但就算是胁迫,毕竟能在他手下讨了好去,证明对方也是个人物。大师父此去,不知何日能够归还,只是留着你一人独自生活始终是担心。明日上山见我少年闯荡江湖时的拜把兄弟,你就投入他门下好了。”
“徒儿不才,却绝对不会做此欺师灭祖之事。”林海如急忙道。
“哎!跟你说多少遍了,那些书本上讲的‘道义’根本不是真正的道义,如果你死认这些迂腐的道理,会害人害己。真正的道义应是因循时事,利人利己。我之所以如此安排你,是不想自己以后行事还要为你分了心去,你也能好好练武修行。”
“可是……”他不止该如何说话。两年前面对灭门灾祸,他无能为力;两年后面对师徒离散,他仍旧是无能为力。
思及此,少年终是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聂悯轻笑地摇头,止了他的话道:“我的把兄是江湖上盛传的青阳宫主沧云老人,青阳宫世代与白衣教交好,也不会辱没了你的出身。你以后是要继承父业,继任白衣教的执教,或是干脆入了青阳宫,一切由你自决。……好好学着,以后也好帮手我们。”
天明,上山,一路过关,直入厅堂。
林海如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向着一须髯花白的慈眉老者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
数日来眉头深皱的聂悯轻轻地舒了口气,这个少年的身世来历他都已经详细告知给沧云老人。这位老者素与白衣教交好,又与九阳教不睦,定能看护好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他自座上站起,躬身向上首的沧云老人道:“海如这孩子随我两年有余,谦恭孝顺。如今交与大哥照管,还望大哥不吝管教。”
“聂老弟客气什么。”沧云老人摇头道,“我门下能得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是我的福气。只是你形色匆匆,却是为何?”
聂悯浅浅地笑了笑,道:“自何处来,向何处去。聂悯从前受大哥照拂,如今又将海如托付给大哥,还怎敢拿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麻烦大哥?只是如今九阳教坐大,时时不忘欺凌弱小。白衣教又不断受到重创,恐怕青阳宫以后又要多担待些了。”
“你可是……要去找回毒王司徒凝香?”沧云老人头几年虽不知一直随师弟出没的那个黑衣人是谁,但终是猜测了出来。而如今,旬前九阳教于乱阵中擒了一小儿与一黑衣人,执念甚深的聂师弟又怎能放任。
聂悯怔了怔,才低声道:“他……已不是司徒凝香了。”说罢,深鞠一躬,转身出门而去。倏忽间,身影没于山林间。
沧云老人看着山花飘摇的窗外,良久才道:“这个傻冒小弟,连命都不想要了……”
林海如十六岁。
这一年,沧云老人避世隐居,将青阳宫交给了刚年满十八的首徒。
十六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并不算长;对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来说却是全部。十六年里,他曾拥有一个庞大荣耀的家族的疼宠,有过亲睦有趣的师父的照料,然而安定的生活往往在最不经意间就被打破。
已经五年,大师父与二师父行踪不明。就算后来所拜的师父沧云老人如何彻查,也无法打听到丝毫消息。两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然而他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两位师父不会将他一人独自留在青阳宫里的。他想出去寻找,可是他虽然已经得到沧云老人的认可,却深知自己的火候不足。独自蛮干,是无法达到目的的。尤其是在浩浩沧海中寻找渺渺一粟时。
有时候,他常常一觉醒来,盯着淡色的床帷,不知身在何处。似乎没有立身之地,即使身为是沧云老人的徒儿、青阳宫主的师弟,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有余,却依然无法将这里视为归宿。
“……林师弟!”
林海如从恍神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自己居处花厅的圆桌旁,对面坐着沧云老人的首徒。
相处五年,他深知这个师兄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多疑。曾有一段时间,师兄对他的到来有些疑心,虽然处处都显得生疏。沧云老人无奈之下向师兄解释了他的身世,也许是因为同是无家可归,师兄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加之他一直也都用心做事,于是师兄也终于慢慢地放松了戒备。
只是他是白衣教左执教继任的身份十分隐秘,即便是白衣教内人也不能随便得知,沧云老人便没有说到这一层。至于大师父与二师父的事情,说了反而会让师兄疑心大起,所以沧云老人也便没有提到过。
师兄虽然有这样的毛病,却瑕不掩瑜,尤其近两年是越发的稳重成熟,虽然疑心的毛病不改,却越发大度果断,处处留有余地。以至于不是十分亲近熟悉的人,断然看不出师兄的多疑。许多人都已经被上下怀疑个透了,还深以为自己深受这位青阳宫主首徒的信任。沧云老人终于能够安心地将青阳宫交给了师兄。
“林师弟你考虑得怎样?”对面那人又问了一句
林海如看向师兄愈显英气的面庞——今日似乎未刮胡须,下巴略现青影。那具黄金打造的镂花面具搁在圆桌上。大概是因为常常以面具示人,所以这位师兄也不是非常注意仪容。
自年前师兄的父亲派人来请,却遭师兄言辞拒绝而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子事件后,林海如与师弟妹们就都知道了这个师兄的身世——原来竟是已失踪了数年的东齐七皇子刘辰赓。
至于刘辰赓为何要改名换姓地居住在青阳宫里,林海如是一点兴趣也无。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刻苦用功地练聂悯留下的内功心法,时时处处谨慎小心,绝不惹人疑心。
只是最近,这样的生活他已经累了。因为这样的地方,顾忌太多,信任太少,根本就不像家。
“你是想让我当你正妻?”林海如一哂,青阳宫的三宫六院十八室的设置他早就知晓,这二十七处关口中,最近顶峰的三个关隘就是三宫的住所。表面上是宫主的正妻,实际上却是协助宫主暗中监管内外事务的心腹。如此设置,虽能暗中行事、占取先机,却也有种疑心深重的意味。如此的青阳宫,又如何能让他有归属的感觉。
“并非如此。只是你也知道,师父已经把原先的三宫六院十八室带走。我又刚接管青阳宫,别谈妻妾,连心腹都十分的少,能排满这二十七处关卡就已让我心满意足,又怎会打你的主意。”
“就不能先空着?”
“先辈所留的体制,我刚一接管就有所怠慢,总是不好。”
“我没有意见,反正我拜入师父门下本就没多少人知晓,外面也根本不知道师父共有四个徒儿。”林海如上下打量刘辰赓两眼,笑道,“我只要能自由行事就行。”
“那就这么定了。”刘辰赓说着,饮尽最后一口茶水。将茶盏搁回桌上,起身,拿起面具罩上,告辞后走出林海如的居处。
将师兄送出院门,看着在山路上消失的背影,林海如渐渐敛了脸上温和的笑意。
他合上了院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靠在墙边,举头望着空阔的天际。
接了三宫的位置,也就是有了许多下山办事的机会。也就能借着办事的名由去寻找踪迹杳然的两位师父了。只是人海茫茫,又该向何处去寻找呢……
第29章 以后在坑该外传 注:27~30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第30章 以后在坑该外传 注:27~30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第一卷之【南楚寒春】
第31章 楔子飘雨
[三年后.梅若影十九岁]
南楚象郡外深山,时值入冬,细雨纷纷,越发潮冷的雨气终于压得缠绕林间的瘴气消散了些。
几乎见不到路的荒山上,隐约传来几声咳嗽,而后拨草而行的沙沙声响越发地近了。不片晌,一个被蓑衣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转出了繁茂灌木的覆盖,渐行渐近。
那青年提着个小小的药篓,里面装着半篓子新鲜药草。他又咳了声,终于停下脚步,抬起斗笠,看看不断飘落的雨丝。
只见他被掩盖于蓑衣下的身型稍显单薄,已经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优美。露出斗笠的面庞色泽青黄,却是连一丝血色也无。
梅若影抬起头上的斗笠,吸吸鼻子,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拉拉背篓,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了,要是在北方,肯定是该下雪的时候。可是如今搬到南方居住,却不能不忍受这连绵不断,似乎没个完的雨天。这种半死不活般的天气真是让人由里至外冷了个透实。
好在数百里的路,也总是要走完的。去山里采药采了n日,走路走了n日,最终还是要回城的。
近暮,烟雨重重,又是入冬,天色暗得很快。隔着雨雾远远一看,象郡主城的城墙只能模糊可辨。郊区散落的农庄里,袅袅的晚炊烟起,让人的心底也轻轻松松地暖和了起来。
当若影在城外两三里地的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伸手推开杂柴捆的院门时,天色已经暗得灰蓝。
拉开那间土砖砌的小屋的木门,果然看到被整理得干干爽爽的大炕。青年早就被冻得哆哆嗦嗦,连忙把蓑衣斗笠草鞋什么的挂在屋外,跨过高高的门槛,换上了室内一双粗糙却算干净的木屐,砰地一声关了门,把嗖嗖的风雨挡在外面。
极尽速度地忙碌了片刻,飞快点上了暖炕的柴火。又在一个掉漆掉得斑斑驳驳的橱柜中找到一块像是能吃的大饼子,擦干了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脚丫子,立刻像入水的鱼儿一样,刺溜一下蹿上了大炕。
屋后的墙灶刚点上,炕上实际还冷得很,这一蹿上去,只是把已经冰冷的身体钻入一个和身体一样冰冷的被窝,一下子冷得不行,无奈下蜷成一团,团得像一只被狐狸盯上了的小刺猬般,索索地打着抖子。
好不容易撑到炕暖的时候,他才慢慢舒展开身体,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了。来来去去还是把自己弄成这样怕冷的体质,还好不顾左邻右里惊怪的眼光修了这个大炕,否则还不把自己冻成冰窟里硬梆梆直挺挺的猪肉么……
一边缩在被窝里细细地啃着大饼,一边嘟哝着这饼又硬又冷。不过总算天气潮湿,这饼子也不算新鲜,早就发了潮,不算难嚼。最终他还是把吃剩的半个饼子又包好搁在被窝里暖着,翻了个身,入梦去也。
一夜无梦,睡得个沉实。第二天暖融融地醒来,还有些迷糊,就感到两道可以射死人的目光射在身上,激灵一下,刷地睁开眼。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炕边,一见他睁开眼睛,就立刻捶胸顿足地大声嚷嚷道:“哎哟哟,我的若影阿哥哟,你终于起来了!”
“是三狗子啊……”若影有些头疼地抬起一只手抚着可怜的耳朵,一边安抚地道,“又怎么了,这么早到我这来。”
“你还真是没良心耶,我帮你辛辛苦苦整好了被褥,你就这么不欢迎我来啊。”
“得了吧你,到底什么事。”
“哎,还不是那档子事?你这几天不在,我爹也外出公干,可衙门里一下子接了好几单子命案,其中就有两单疑难的。你也知道,如今近了年关,郡守催得着急,大哥二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你就叫我天天到这里候着你回来,你还不快去看看。”
若影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把被子拉了上来,翻了一个身冲里墙睡着,一边捂在被子里咕咕哝哝地说道:“我才不要去,被窝里好不容易弄暖和了……”
“你猪啊你!”三狗子怒极,抓起被子就要掀,想不到若影已经死死地抓了被角,任他怎么揭,就是揭不开。末了,气得两个鼻孔直冒白气,指着应该是若影后脑勺的位置道,“你也不想想,这些天都是我照顾你的屋子,要不是我,你哪来干柴可以暖炕,你就这么忘恩负义,呜呜呜,我不管,哥哥们说要是这次再找不到你回去,就连我也不许回家了,呜呜呜,你还不快跟我一起去。呜呜呜……”
三狗子越说越激动。
这个少年的两个哥哥个性十分别扭,往往越是喜爱这个弟弟,就越发欺负得起劲。恰巧这几天他们老爹雷鸣外出公干。两个哥哥得了空闲,又没人管教,就趁着大好时机把幺弟欺负得狠了些。
总之这个委屈的少年说到后来,已经没头没脑地哭了起来。
若影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些,又冲着墙里挤了挤。三狗子见他这么不理不睬的,干脆不管不顾起来,撒欢子似的号啕大哭。
真是无语问苍天!
试想,如果当某人一心一意要去寻老聃论道、找周公下棋时,距耳旁不足三尺之处却有个再世唐僧以高八度的破鸭子嗓门哭丧,这人还能怎么办。
若影忍了片刻,无奈,在被子里闷声道:“好吧好吧,我起来我起来,你先别哭了成不?帮我找一套干净衣服才是正经。”
三狗子一听,如听到皇恩大赦,哪里还继续哭丧下去,赶紧从搁在一旁的背囊里捧了厚厚一沓冬衣雨服出来,搁在炕上烘暖,一边抹了泪破涕为笑地道:“我就知道若影哥哥待我最好了,这是阿爹给你准备着的,今天正好拿来给若影哥哥试试。”
若影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推拒,着三狗子一旁候着,自己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裳,拾掇了些零碎物件,又套上底面一色油黑的鹿皮靴子,才从厨柜顶上取下一把油伞,不情不愿地背上头天带回的药篓,跟着少年出了门。
象郡地处深山之中,在沿着邕河的一小块平原上修建了城池,就作为郡内的主城宁城。这个宁城四面环山,按地形来说最是不利于防守,但好在地处四国之地的南端,周围树林茂密,常有瘴气阻隔。平日里除了熟悉地形季候的往来商队会出出入入外,倒也没什么闲人敢来挑起战事。
远远一看,护城河的吊桥一大清早就已经放下了,虽是连绵不断的雨天,但郊外进城买盐买衣卖柴卖菜的农人、城里出去采集野菜探望亲戚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
未近得城门,守卫已经看见蹦蹦跳跳的三狗子。一个年纪稍长的城门官心中一乐,举步就要过去。可刚迈出两步,竟看见那人恰恰跟在少年身后,刚刚浮起的笑立刻凝滞在脸上。
“是梅若影……”城门官身后的卫兵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梅若影?东齐悬赏寻找,南楚悬赏捉拿了三年却一无所获的那个?”另一个明显是新丁的人惊道。
“怎么可能!此梅若影非彼梅若影也!悬赏榜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了吗,他们悬赏的那个梅若影,原名叫司徒若影,脸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烙痕,发色稍黄,面目微黑,如今年约十九。你看这人可是长得那样?再说了,要真是那个被悬赏的人,隐姓埋名还来不及呢,又怎有胆量会用原本的姓名?”
“你说的有理,可是这么远,我怎么看得清楚……唔,等等……的确很不一样……不,根本就不一样嘛,但是城门官为何如此惊慌?”
先前那老兵脸色凝重地答道:“那人是连我城仵作雷鸣都要敬佩三分的人。年纪轻轻的,却不知修了什么妖术,无论什么样疑难的尸体,多么错综复杂的犯案现场,到了他手里顷刻间就能破解,就像天生是要和死人打交道一般,平日里也决不与仵作行当以外的人亲近,衙门里的都管他叫看尸鬼眼。”
正说话间,若影跟着雷鸣家的三狗子已经来得近前,两名城卫赶紧闭了嘴直视前方。只见三狗子满面欢容地向年岁稍长的褐衣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个青年面无表情地只是走,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那名新兵见这背着药篓的年轻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说话,刚想透一口长气,猛然间却看到那双乌幽幽的眸子电射般向自己扫来。
他只觉得一瞬之间,周边的温度好似顷刻降到冰点,所有声音都似被那双沉不见底的眸子吸了去。
惊骇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可是再看时,那个青年却似乎连脸都没有侧半下,眼睛仍然是不甚有神地半眯着,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经过了他的面前,入了城去。
第32章 仵作
“就是,这样的人,除了雷鸣一家子,还有谁敢接近他……”身后传来的对话隐约可闻,身边的少年没有听到,若影却听得清楚,只是他也懒得有所表示,任那少年挽着手臂一路扯到了府衙门前。
府衙门外站岗的几名小卫依然是那副要躲不敢躲的神情,却让青年觉得十分轻松,连招呼也不必打,随着少年来到前堂旁边的一排青砖小平房外。
连着几间平房靠瓦檐的高窗都大开着,长檐下祭着香,尚未燃尽,显是一直没断过火。小少年抢过若影的药篓搁在了外面屋檐下。
还未进屋,就闻见一股子极为熟悉的腐臭味道。两人显然习惯已极,也不嫌臭。三狗子只稍掩了嘴就低声唤道:“大狗儿哥,二狗儿哥,若影哥哥来了!”
不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关得密密实实的门被小心翼翼地由里面拉了开,一股更是浓浊的污秽气息便扑面冲来。
南楚的规矩可算是当今四国中最多的了,比方说仵作这行当。南楚人总是臆想着,如果验尸房门是向外开,那么当仵作离开的时候,尸体的恶气也会跟着一起出去为害人世,所以一定要把停尸间的房门建成向里开的。而且还非要建成只能开一缝的那种,生怕开得大了,恶灵出来的机会更多。那些俗人们可不知这样一来把仵作们害得多不方便,毕竟房间本来就小,这门又是向里开的,可教人在屋子里往哪儿站去。
出来的是少年的二哥,一见是若影来了,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任凭这里的阴气冲天,眉眼里也满是喜出望外的笑意。
雷家的三个儿子小名都取得俗。也是南楚风俗,百姓都认为名贱好养。而仵作这一行认为狗血最能辟邪,所以雷家这代的三个孩子自幼就都取了狗儿这个小名。老大名单,老二名双,三狗子名仨,除了雷仨这小狗子年岁比若影要小,雷单和雷双都是年过二十,已经在父亲手下帮活儿了。只是这行当要做得老道,光听些家传经验可不够,还需要验过大量的尸体,见过各种各样的案例。
也不知什么缘故,明明若影比雷家的老大老二还要年轻上好几岁,死人方面的见识却还比雷家的当家老爹还要广上许多。每次判断都极是准确,至于准到什么程度,只有雷家人才知道,即使宁城里传得再邪乎,也及不上若影真正的本事,也因此这三兄弟私底下对若影都极为崇拜。
眼见着苦苦期盼的救火人到了,雷双赶紧脱下手套,就着门外没灭的香火拜了几拜,又从怀中掏出一副口罩和小鹿皮手套恭敬地递给若影,笑嘻嘻地看着若影有些不情不愿地戴了上,便抢前纠着他衣角进了去。
若影被老二这么一拖,只得无奈地随着冲前两步,进入了停尸的隔间中。
这间狭小的隔间里其实并不十分暗,四角都燃着火把,照得堂堂的亮。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只在高及屋顶处开着扇气窗——当活人都离开时,这窗子是一直关着的。靠墙仍旧摆着几个破旧却尚算长寿的壁橱,那上下都搁着防潮的生石灰袋子。
而就在不着四壁的正中间,是一张停尸的木床。床上躺着的,自然是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稍微一看,那尸首的面目肿胀,眼珠子已经暴突,把眼皮都撑开了一线。
还没等若影发表感想,但听得吱呀一声响,室内一暗,原来是身后的门扇又关了上,而雷单和小娃子雷仨都已经挤入了这间不大的停尸房里。
冲他俩微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若影紧紧手套,径上前去将那尸首稍稍地起了个个儿。
只见那背面都已经汇聚了大大小小的紫中透青的尸斑,表皮上还浮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水泡,那里面汇聚的可是腐臭的尸液黄浆和氨气小泡。
好家伙,已经死了好一段时间了吧。
要知道,人死后血液循环就停止了,也因此,血液就都会坠集到身体低位的毛细血管中,形成暗红的尸斑。这人身上的尸斑竟然已经显出了淡淡的绿色,显然已经进入了腐败阶段。
若影叹了一口气,抚触那个已经肿胀的脑袋,又使劲张开了那张紧闭的嘴。就算隔着厚厚的夹了炭屑的口罩,那一股突然间冲面而来的腥刺气息仍是熏得人一阵晕。忍了刺得眼睛寒痛的臭气,持起放在床边的一根探针向里探了几探,大略地扫了几眼,赶紧又用力将那张肿得跟香肠似的口嘴阖上。
转而挥手一个招呼,率先拉门出去。
……
门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青年疾走出十几步开外,才解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吐出胸中郁结的气息,回首看着跟着出来的三兄弟。
“若影,你看这究竟怎样?”雷双率先问道。
“什么怎样?”
“这尸首是四日前衙门里送来的,城东卖豆干豆花的老刘他娘刘萧氏,那时已经停灵停了三日了。听老刘的描述,那刘萧氏死时面目浮肿不堪,痛苦挣扎而不能言语。现如今,那新任的郡守正查案查得紧,非要说这是那老刘头下了毒,如今已经把老刘头打下了牢里押着。可是任我与大哥如何检验,就是验不出是什么毒。”
“你认为呢?”若影转向一直没开声的雷单问道。
“我以为不是中毒,可是她面目肿胀,眼睛暴突,口有恶臭,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死因。”
比较稳重的大哥一说完,就求助地看向微笑不语的青年,问道:“梅弟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若影抿了嘴,笑道:“这新来的郡守也真是有意思,审案断案明明由县衙府尹来做就行了的,他怎么偏偏要来趟这浑水。而且还偏偏是个外行。”
“你的意思是……”雷单复问道。
“不是毒死的,而是病死的。”
“病?”雷双似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道,“不可能啊!那老刘头说过,这刘萧氏平日里身体健康,无甚大病。只是牙口不甚好,吃食不大方便罢了。可是这牙口的问题也不能死成如此惨状啊。”
“可惜啊,偏偏就是她的牙出了问题。”
三狗子听了,也不信地道:“不可能啊,虽然牙疼起来要人命,可是却不是病的哪。”
“谁说不是病?”若影眼色一厉,扫视了呆愣的三人一眼,续道,“你们待会儿去看看她的牙,上颚右侧的最后一颗。已经被蚀了个大洞,直入根底。恐怕都已经被蚀进了牙床骨骼中了。”
的确,这并不是中了别人下毒,而是因为那萧刘氏的蛀牙太严重,不但蚀进了牙髓腔,还继续腐蚀了上颚的骨骼,最后导致脑部病变感染。所以她死时颅内压已经极大,面目也因为血液的毒性而肿胀不堪。
只是这些细菌、感染之类的原理,雷家的三兄弟并不知道。若影只能省却那些环节解释清楚。
听完,率先脸色大变的就是三狗子雷仨。只见他立刻捧着自己的牙口,颤巍巍地道:“牙病也能要人命?”
雷双早又戴上了验尸专用的手套,如今还没来得及解下,只能用肘子给少年的脑袋来了一个爆栗子,骂道:“若影说的还能有错?倒是你这笨小子,平日里叫你吃完东西一定要漱口,你就是不听,看你还敢不敢睡前吃糖!”
雷家的大哥默默地记在脑中后,抬头道:“梅弟,还有一具自行咬断舌根的,可是问过她夫家家人,却又没有自杀的理由。你也跟我看看去。”
末了,还不忘回头对二弟说道:“三狗子明年的压岁钱就咱们替他保管着吧,省得他拿去买些小食吃坏了牙。”
若影无奈地看看已经哭丧起来的雷仨,心里想着,要得罪可不能得罪雷家的老大,这人平时看起来挺稳重老实,偏偏是应了那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因齿根腐蚀殆尽而感染脑部致人死亡的例子虽不常见,却是真有其事,即使大医院也很难挽救,死状极其凄惨。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牙齿,有洞有痛要及时去补啊!
唉,不是吓大家。不过那个案例是比较特殊的。
是一个农村妇女,因为地处边远山区,想为家里省些钱,于是牙疼就找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吃了,也没有去就医。
如此坚持了几年,她的臼齿就从牙冠一直腐蚀进牙髓腔,而后从牙髓腔腐蚀进了牙床,发炎十分严重,牙龈肿胀出血不断。因为牙髓腔里其实还有微小的血管和牙神经,最后因细菌性感染,通过血液循环感染了脑部。
她到大城市就医时已经开始脑部感染了,面目水肿,几经手术都无法治愈,最后医治无效死亡。
这个妇女人很好,坚忍朴实,有个幸福的家庭,她的逝去十分令人惋惜。写在这里希望大家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第33章 验尸
若影跟着进了第二间隔间。尸体应该是比较新鲜,屋里的气味也没那么难闻。
依旧是与上一间隔间一般无二的摆设,他翻了翻摆在正当中的那具年轻女尸,又扯开尸首的口腔仔细地瞧了瞧。只见那根舌头被咬得碎烂,截成了几节将断不断,显然是咬了不止一口。
看了片刻后道:“雷单,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尸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普通的尸斑是暗红色。若是死得久了,皮下凝聚的血液变得腐败,就会变成青绿色。可是眼前这尸体,十分新鲜,尸斑不是青绿色,可是也不是暗红色,而是鲜艳的樱红色。
即使因为死者生前失去了大量的血液,尸斑显得浅淡且稀少了许多,可那色泽,就是十分不常见的樱红。
雷单上前一步,弯腰再仔细地瞧了瞧,直起身后又左右思考了片刻才道:“这尸斑的色泽比平常鲜艳了些,不过应该是因为她肤色白皙,而且又是昨天早上新死的,所以才会是这种色泽。”
“哦?雷单,你以前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了?”若影转过头来,一双棕黑闪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他。
见雷单又转而沉思,若影也不追问,转而向雷双和雷仨道:“你们呢?以往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
最后还是雷仨眨巴着眼睛,数了一下手指道:“哥哥们见过多少我是不知道的,可是自去年阿爹让我入门到现在,死亡不到两日的新鲜尸体我已经见过五十多具了。”
“哦,是吗。那你说说,那些尸体中,有没有出现这样颜色的尸斑的?”
雷仨只看了一眼就答道:“见过!去年冬天,也差不多这个季节见的,那时若影哥哥还没来宁城呢。”
若影点点头,鼓励地道:“那你说说,前年冬日的那具尸体的肤色很白皙吗?”
雷仨歪着头使劲地回忆了一阵才答道:“普通啊,有点儿黄。”
“那尸斑也是如此鲜艳?”
“是的。”
“那你还记得,那人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被闷在屋子里出不去,最后被闷死的吧……”
若影瞥眼看向另外两个青年,说道:“尸斑色泽樱红,不是因为肤色白皙,而是因为死者在死前吸入了一种毒气。”
“毒气?”
“你们阿爹阿娘又没有告诉过你们,冬天里点炭火取暖,也不要忘了开窗通风?”
雷单眼睛一亮,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雷仨狠狠地点头道:“有啊有啊,可是我一直很奇怪,既然是取暖,为什么还要开窗。开窗不又冷回去了吗?很浪费炭火的。”
这小子……若影摇头失笑。他早已看出,这人死于吸入一氧化碳过量。因为一氧化碳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所以才使得尸斑显现出格外鲜艳的色泽。只是这个世代根本就没人懂得什么是氧气,什么是化学反应,更如何与他们解释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呢?
于是转而问道:“发现尸体的人有没有说过发现她死亡时的情况呢?”
雷单答道:“这是朱员外的小妾,昨天早上她的婢女进屋时才发现她死在床上。鲜血在床上淌了许多。”
“那婢女,有没有说过,屋子里门窗紧闭、气息窒闷什么的呢?”
仵作一行虽然专管验尸,可是有时也兼管勘测现场,雷单接这案子时就旁听过对那婢女的问讯,此时细想了想,最后道:“没有。现场我也去看过,没什么异常。”
“窗开着的么?有没有取暖的炉子?床褥有没有十分凌乱?”
“窗是开着的,取暖的炉子……倒是没有,床也整齐,就是有许多的血。”
“你可以建议府尹查查那婢女,或是那婢女后面有无他人指使。”
“你是说……是他杀?”
“而且是毒杀。”若影转而对雷仨道,“燃炭炉取暖,必然开窗。其实是为了放出一种具有毒性的炭气,这种气虽然有些毒性,但只要开一点点儿窗户就足以消解。这女尸之所以死亡,恐怕是因为把门窗关得死紧,那炭气得不到消解,就把她闷死在屋内。”
说着就翻指着那些尸斑道:“你们看,这些斑块虽然色浅,可是比起一般失血而亡的人来说,仍是浓了许多。这证明,她在开始失血后不久,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所以没有流出足以致死的血量。”
“的确如此,如果是因咬舌自尽,那尸斑就应当是浅显得几乎难见。”
“而这樱红鲜艳的颜色,正是吸入那种气体过多的后果。试问,如果她是先失血而亡,又怎会吸入那种气体,导致剩余血液呈现出如此色泽呢?”
“可是她嘴中的舌头明明就是被咬烂的。如果是因为吸入毒气,这女人又为何还要自己咬自己的舌头?她直接冲出门去不就行了么?”雷仨不解地问。
“那种炭气无色无味,吸入一些昏昏欲睡,吸入多了就昏迷不醒。可是就算是昏迷得不省人事,到临死前也会全身上下猛烈地抽搐。恐怕这舌头,就是在她死前的痉挛时咬烂的。所以咬舌失血的原因不一定是自杀,也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毒气,等雷叔回来你们问他就好了,他见识广,肯定见过这样的例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那婢女有问题?因为她没有坦白房内的情况?”雷单目光灼灼地问。
若影见已经没什么好查看的了,便转身出了隔间,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肯定有人刻意改变了屋内的摆设。你想,朱员外什么人家,入冬了能没个暖炉?而死者死前定然是抽搐痉挛,床褥又怎会整齐?恐怕是有人本来想生生将那小妾闷死在梦中,却没曾想第二天竟发现那小妾咬了自己舌头,临时起意要伪装成咬舌自尽的。”
跟在最后出了门的雷双平日就诡变机灵,听他这么说,便即举一反三续道:“正因为那人是临时起意,所以慌乱之中只想到湮灭一切证据,于是也把那炭炉一起带了走,却没想到没有炭盆反而不合常理。你是这个意思?”
若影微微点了点头,又去了第三间。这次没花多少时间就出了来,是个被钝器砸死的,雷家兄弟的判断倒是没出什么大差池。
辗转来到第四间隔间外,从气窗内透出的气体越发的浓郁难闻。
若影愣了愣,站在门外愣是没进去。
“这具……多久了?”他问。
不用若影问完,雷双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答道:“是暴病死的,三天前被人在西城门外两里地发现的,嘴边还留有大量唾沫干涸的痕迹。被发现时大概已死了十日多了,腹部阴囊都已经鼓胀起来。”
死了十日……腐败气体该已充塞整个腹腔了,恐怕还因此将腹中的粪便、口鼻的泡沫血水挤压出来一大堆了吧。
若影一个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赶快埋了!你当这是金石古董还要掖着藏着?非要等他腹中的臭气爆裂出来么?”
“我……我这不是怕看错么,想等你或爹回来验看验看……”雷双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和若影也能说说笑笑,可私下里实在是有点怕这尚比自己年轻的青年,此刻听他语气不善,不由得瑟缩了脑袋低声答道。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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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