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14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14节
强撑着去与生平唯一的挚友郑枰钧道别,顺便送上给他新婚的贺礼。对方却将他以种种借口留宿,要了他一茶盏的血后离开了。两天后,送上了一剂药汤,还有一张药方。
习惯于单独行动的杀手们,回到了组织里,却像一个大家庭一般。那张药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多么重要,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会知道,也不会有人想要去了解。
其后的事情,就是造成整个血网黑蝎已经全灭的假象。原本是一件极其庞大复杂的工作,在郑枰钧的协助下,终于也完美的落幕了。血网黑蝎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视野里,成为了江湖上一段代表着黑暗、恐怖、血腥与诡异的传说。”
当杀手失去了杀人的目的后,剩下的还有什么?他当时尽管依然维持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却也有些茫然与无措。就连师父们也无法逃脱如此的情绪。离开了发号施令的司徒氏,血网黑蝎什么也不是。
对郑枰钧软磨硬泡,他才终于见到了一直在暗中出谋划策的人。
“其实,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若影当时还是少年,那日坐在窗边,笑意盎然地说道,“就属你追我追得最紧了。
明明曾经是被他追捕的对象,怎么能这样的从容、淡定,不带任何的仇恨,只有理解和承认。
未来就被如此被扭转,他觉得上天对他太过恩惠了。所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少年的幸运。
梅若影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身上的冰魄凝魂算是拔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许余毒,已经于性命无碍。只是那时经脉断绝,排除毒性又不能久拖,于是强行开辟了新的经脉系统。这就像是当旧路淤塞之时,在旁边另辟新路。后来一点一点拔除了毒性,又借助新脉行功运气,总算接回了旧脉。
他如今算是有着两种不同的经脉系统了吧。像他如此怪异的人类,大概当世在无可能找到第二个。
其实并不希望用这样的方法。其过程之艰难痛苦,并不足为外人道哉。而且毕竟是违反自然而行,就算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留下后遗症状。
比如,畏寒;比如,时不时地来那么一两次小病小痛;比如,……不过呢,总之是没有死,而且好处还不少的样子,比如……朦胧间觉得似乎有人在擦拭他的身体。心中一震,挣扎着强撑开了眼睛,却无论如何调不了焦距,手足间也似被抽光了力气,不由着急起来。
却听得颜承旧的声音温和地道:“你有些发热,给你擦擦。”才终于安下了心,实在支持不住,又阖眼睡去。
这个曾经追得他屁滚尿流年轻杀手,当成为敌人时是那么令人头疼和不幸;可当成为同伴时,他却是一个能放心将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交付的人。
这热度来得快,去的也快。只不过当若影又沉沉地睡去时,那些不识相的鸡已经叫第一遍了。颜承旧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便又把若影纳入怀中抱着,静待那一声声吵人的鸡叫过去。
当梅若影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他懒懒地将一只手伸到纱帐外,冷……于是又赶紧缩回了被窝。
睡一日的懒觉应该也不算是罪孽深重的吧。这么想着,他打了个呵欠,翻身向里又准备睡去。
正迷糊间,一阵不同寻常的声息传入了耳中。要知道这处已经是一泓阁的后院,十分的偏僻。若非耳力不错,还真难听得到前院里传来的动静呢。而且……大白天的,显然不是宴饮作乐的声音。
那半男不女高亢尖锐、兼且中气十足的嗓音,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老朋友宁城府尹钱胖子钱大人了。
梅若影哀叹一口气。一泓阁虽然独立于群竹山庄经营,不被外人知道它与山庄之间的关系,但毕竟也是庄子底下信息集散的渠道。如今明面上的大老板不知去了何处,分店的鸨妈也不知应付得过来不。
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飞也似的穿好了衣服,真想以手加额地庆幸昨夜是与颜承旧在一块儿。看不出一个当杀手当了那么多年的人,还能十分细心地将衣物放在被窝里暖着,此刻穿到身上也少了暖衣服这道痛苦的程序。
墙脚摆着个盆架,铜盆中盛着冰冷的清水,好在冷虽冷,却十分洁净。
简单的洗漱过后,理好长衣,下了阁楼,才推开门口,便见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哆嗦了两下。
没错,是灌木,而且哆嗦了两下。
心下好笑,便对那边打了个招呼道:“我要出去了,你们也去用早餐吧。”
那丛灌木正是暗岗之一,位置十分讲究,其中狭小的空间里也尽量布置得舒适,却端的并不好呆。尤其昨日冬雨绵绵,十分阴冷。据说每个将出道的血网黑蝎都要经历过这样的考验,锻炼过人的毅力、耐力、持久力。只不知当年的颜承旧躲在尺许见方的掩体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梅若影一笑,举步离开,一边走一边道:“我先走了,你们快去洗漱吃饭吧。”却是对着另一边的暗哨说的。由于他本身就有一些功底,其实并不需要高手守着,只不过血网黑蝎向来崇尚以老带新的教学法门,就连暗岗暗哨也不例外。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枯秃的葡萄藤架后,一个少年打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身上的油布罩头大衫满是残雨水珠。
打屋檐底下又翻出一条汉子。那汉子早探得周遭再无他人,便乐呵呵地摇了摇头,不顾少年哀求的神色道:“小崽子耐力不行,还想将来要加入咱八部天龙?来年你就天天蹲暗岗吧。”
第45章 府尹走场
其实在心底一直有一种不安。对如今的他来说,格外需要的就是安全感。这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同伴们,总是能带心灵的慰籍。只有站在他们中间,那种孤独一人的担忧才能暂时消减。
绕过几处长廊,走在卵石拼花的小路上,当那对叫不出名字的师徒的对话已经听不清楚了,梅若影才敛下笑意。
现如今,一泓阁的事业发展得很快,八部天龙的规模也在稳定并且严格地扩张着。何止这两个部门,群竹山庄的势力已经遍布四国之地。
当年有谁能想到过山庄会有如今的规模呢?
抓紧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扩充着山庄的实力,就像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梦魇深渊在张牙舞爪地追逐着一般。只要稍微一停下脚步,就会被带着倒刺的荆棘缠上、绊倒。
然后,就是地狱……
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单薄,要怎么与势力庞大、实力雄厚的九阳教相抗衡?要如何,才能够躲过已经相见无益的人……
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足以让一个初中生成为高中生,让一个高中生成为大学生的时间。几年下来,他也该有所长进了才对。怎么昨日,心还是丁丁点点地冰凉了下去呢?
颜承旧也一定感觉到了,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一路行到前院,那扰人的声嚣越来越大。果然正是从主楼旁的迎客阁传出来的。
“你们小小一个花楼,竟胆敢不把本朝廷命官放在眼里!”离得越近,越是听得清楚,那雌雄难辨又中气十足的嗓音直嚷嚷,叫人好生不得安宁。
“钱大人,您也知道,敝处经营艰难,全仗着往来过客给点儿薄面,又怎敢不将大人放在眼里呢。只是我家的烬阳公子可是实实在在地奉公守法,大人您一开口就要带他回衙门去,只怕是要坏了他的好名声。”鸨妈宝珠的说话不亢不卑,又句句在理,梅若影暗自会心一笑,举步上了阶梯,推开阁子的后门进了去。
绕过一面散彩阁双面绣海棠六联屏风,阁子大堂里的情形便完完全全展示于眼前。
正是一大早的时刻,阁里尚未开门营业,只是钱胖子仗着手下有几个兵丁,又是本城父母官,便强闯了进来。当下正与鸨妈对峙的,也就这寥寥十数人了,并无不相干的看客。就连一泓阁里打下手的小厮,也都自不慌不忙地给来客端茶递水,浑然不觉对方是前来找麻烦的。
钱府尹本是九阳教的簇拥者,所以一直都照拂着司徒氏的产业楚芳楼,即使一泓阁再出名,他也想尽办法明里暗中地找茬。可是不论他如何诋毁,使尽手段打压,那初来乍到的一泓阁的名气却仍是越来越响。
月余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楚芳楼越来越冷清,以及一泓阁的姑娘小倌质素超绝的消息。
本着对组织的忠心,他死撑着不去看个究竟。可是昨日驻宁城临时步兵编队的小司空江湖人称白羽银箭的司徒健却带人到了一泓阁探听究竟。他自己本是过来声援的,却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头牌烬阳公子。
当时,秃树下那浓重的身影原本并不让他在意。可当那身影一退步之间避开司徒健随手打去的袖箭,偏于稚弱的身形在那一刻似动而不动、似静却将动,委实让他惊异。
直至掩住容颜的黄竹斗笠掉地,他才终在那一刻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尔后入了灯火之下,褪下大麾,只见那人身着红色长衣,领口处将露不露,纤长挺直的项颈简直要使他发狂,直欲扑上去啃咬吸吮。虽说那曲琴曲听得不是太懂,却依旧让他魂魄欲飞。尤其看着那垂肩的长发落于地上,丝丝缕缕地随抚琴而飘摇浮动,更是色予神授。
他本性色欲过人,初回去时还只是垂涎欲滴。到了夜间,怀里揉啜着自家美艳的小妾,心里想的却是那身红衣下恰可盈握的细瘦腰肢,垂坠衣摆掩盖下那修长滚热的双腿。体热难耐下几乎一夜无眠。
于是便打算着凭借自己的权势讨了人回去。怎知一泓阁的鸨妈姿色虽然不怎样,却实属难缠,口舌交锋不过几回合,对方句句不落人口实,既不得罪他,又明摆着就是不会交那烬阳公子出来。
那胖子靠在红木八仙椅上直喘气,正被那鸨妈堵得慌呢,眼角余光中却突然一亮。转目看去,原来是让他体热了整整一夜的人儿绕过了屏风,正懒懒地打量着他。
便不知怎的,不由得慌了神。而想到这娇弱温雅的人儿待会便会被他捆缚手足,强压于身下,显露出羞怯愤恨却辗转吟哦的神情,忍不住止了喘息,咕嘟一声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
梅若影把那声咕嘟的咽涎声听得清楚,与鸨妈对了一个眼神。只见对方也偷偷地向他投来一个被恶心得直发呕的神色。
真是何苦来由。
他本不会凭外貌取人,甚至还对身宽体胖者怀有十分的亲切感。因为前世时,就有几个朋友就是神宽体胖的好人,乐天知命,也每天不忘带给周遭朋友愉悦快乐的达观心情。
后来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心理压力过大,不得不以暴饮暴食的方式减压,虽然体型暴胀,可是依旧力求工作尽善尽美,是个十足可靠的搭档。
可是眼前人却与前世的朋友同事大相径庭,真的是完完全全的rt(人品问题)。他如今之所以不喜欢以素颜示人,便是因为钱府尹这般的恶心人实在是多,目下尤以此人为代表。
此类人士见到他时都会表现出一个共有特征——都像苍蝇闻见大便香一般,赶也赶不走。三番五次下来,已经让他倒足了胃口。
只是权衡利弊之下,目前也只有打出“传说中的头牌”的名号,才能让一泓阁的分店在宁城迅速地打破楚芳楼的垄断,站稳脚跟。以后才能弥补了南楚南端一块情报搜集的空白,不会再耗费庄里更多的人力物力。
所以如今,也只能忍忍了。
只是南楚底下净是这样的人物,却不能不让他感慨万千。倚仗如此草包办事,看来司徒氏也不会有多大的作为了。想到这里,原本因昨夜故人相遇而凄然的心情霎时又好了起来。
梅若影对着鸨妈会心地一笑,相比起那群酒囊饭袋,庄子里的人怎么就那么出色呢?
真的是……想不笑都不行啊。
粲然笑着走上前去,只见钱府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肚皮下擦擦,而后又装起斯文儒雅的样子来了。
只是——装得滑稽可笑哪!真不知道南楚皇室是怎样选拔官员的,挑了那么些人到台面上坐着,不觉得丢自己的脸么?
钱府尹以前哪里曾见过烬阳公子这般惹人爱怜的人物,头天晚上初见便已经难以自拔,今日是冒着触怒司徒健的风险来的。
原本想着烬阳公子毕竟是传说中的头牌,是整月里也不会在公众前现上一两次的人物,必定不肯随自己回去,更不会主动投怀送报。还打算着强行索取了人去,就算看这妙人儿愤怒推拒的样子也足以让他热血沸腾了。
怎想到红衣美人竟似乎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勾人至极的笑意,顿时看得他魂都要丢了,就想迎上去当众温存。
怎知那烬阳公子菱唇轻抿,压出一道惹人爱怜的弧线,眼角含笑地行到了他的面前,步态飘摆却丝毫不显做作忸怩。继而一个抬手,钱府尹便看到半隐于红袖下那只色泽柔暖的手臂压上了自己的胸口。呼吸不由一窒,双膝再也无力撑持。终于呆怔着吸了一口长气,顺从着那素手的轻压,虚软地倒坐回椅上。
一旁的鸨妈看着,心脏也咚咚剧跳了起来。她本就是见惯各种场面的风月高手,什么样的花魁头牌没曾管束过?只是这烬阳公子虽来历不明,却是颜阁主亲自交托在她手里。那时阁主事务繁忙,往返于四国之间,临走前还叮嘱着她千万别让人把烬阳的油揩了去。
两月里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个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怎知却在颜阁主重返宁城分号的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等事情。
只是……阁主只说了别让人揩烬阳公子的油,却没说不准公子主动去揩别人的油啊。
她面上笑意殷勤,手里却绞紧了香帕——这任性的小倌儿可让她这鸨妈如何自处哪!
当颜承旧缓步行回,抬首看向街角那边的一泓阁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门口停放的青绒大轿。
敲开一泓阁紧闭的大门走进去时,循着人声来到迎客阁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堪称香艳的场面。没料到,他只是出去那么一小会儿,就出了这等事情!
只见梅若影正将一个肚腩过膝的大白胖子压在椅上,弯了腰对胖子殷殷地笑着。
剑眉几不可察地挑了起来,主意断然定下,便即发出一声不紧不慢、风流露骨的笑吟,衣摆拂动间跨入了低浅的门槛走进厅间。
厅中都有些呆了的众人才晓得转过头来看向他。
梅若影抬起头,对上那那双风流不言自溢的湛黑眼睛,缓缓站起身来。广袖落下,将刚刚压在胖子身上的那只手掩了回去。
“阁主!”鸨妈和一众小厮都低头一鞠。烬阳公子也算是一泓阁的成员,梅若影于是也中规中矩地向他致礼。
颜承旧只一颔首算是回了礼,长目斜挑,径直走向那个大胖子。
钱府尹眼睛中原本只看到烬阳那只润泽的素手,只觉得在那隔衣碰触之下,烬阳公子暖热的血液似流入了与之相触的胸膛,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在这时,那人儿突然收回手去退了开来。心底暗呼可惜,大骂着是什么鬼人来打扰了他的好事。
转头怒目而视之下,却看到一名身着黑缎暗金云雷纹长衣的邪肆男子,迈着践溪踏青般的翩跹步子,衣摆一垂一动之间,来到了眼前。
来人狭长的凤目中神采流转,显得风流无匹,与那红衣烬阳又是别有一番风味,正是昨夜见到的一泓阁阁主颜承旧。
钱府尹此前就曾听闻江湖传言,一泓阁阁主甚有本事,神秘莫测而让人看不出深浅,所以即便昨日一见惊艳也不敢动任何邪门心思。可如今,掌管着一泓阁上下的颜阁主竟对他露出了如此惑人的神色。心里一乐,不禁飘飘然起来。
身边的师爷下人总说他是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类型,妻妾婢女也常夸赞他风流倜傥。他原本只信了七八分,还有那么两三分的怀疑。如今看来,大家果然没有欺他。正所谓“瑕不掩瑜”,他果真有着过人的内涵,即使体型特出,也无法掩盖的过人风华!
原已被烬阳的伸手一触挑逗得半抬头的欲望,便再也无法隐忍地立了起来。
而一想到自己还要将这两个让人心痒难挠的人儿迷得六神无主,便不愿失了面子,于是讷讷地缩坐在椅子上不敢起身。
颜承旧何等眼色,钱胖子虽然赘肉垂落,却无法完全遮掩掉裤裆里那丑陋的抬立。好在他城府深厚,脸上风水不动,慢慢地俯下身去。
梅若影看着一只劲长有力的手指点在钱府尹圆润的赘肉上,顺着肚皮划了一个圆滑的弧度,来到了被肚皮掩盖的跨间。虽知道他正做着刚才自己未完的事业,仍是不忍瞩睹地看向了旁边。心里却大呼着:“真是暴殄天物啊!”
钱府尹只觉心中一荡,挣扎叫嚣的那处被完完全全套握入一只坚实拔长的手中……
第46章 膳食的灾噩
颜承旧的动作尚算隐蔽,只是一来他不愿瞒若影,二来若影站得也近,便看得一清二楚。当他掌住钱胖子那话儿时,早就被宽大的金纹黑袖遮盖住了。只是若影素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又知道他办公事向来稳重,便猜到他所做的并不是常人所想的。
只见颜承旧凑到钱胖子耳边,低声地说了几句。因是收音成线,周遭人都听不到究竟。而原本一脸飘飘欲仙的胖兄却脸色一僵,顿时白了开来。这一白,更像是开水烫过的死猪面皮。
果然,他还是被……了。
钱府尹二话不说,颤巍巍地起了身,便向门外匆匆忙忙地跑走。只是他本身已经胖极,又死夹着粗短的双腿,一跑之下,就像一个白团团的大馒头着地滚去。
他带来那些兵丁打手,一见主子面无人色地跑了,也咋呼一声跟了出去。
一场风波,顿时烟消云散。
颜承旧当先一步推门进入暖阁。梅若影不语,也跟着进了去。
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颜承旧的脸色不怎么好的样子。于是便有些疑心,毕竟那人刚才做得好象十分爽利的样子,应该不是因此不愉快吧。正边想边上楼梯,哪知前面的人也正自沉思,突然停住脚步,害得他一头撞了上去。
好在他今日精神不错,反应也快了几分,随势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斜斜飘回梯下。脚尖刚一落地,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在不是屁股落地平沙落雁式,否则这么厚重的衣服可怎么洗啊。”
念头还没有消下,嘴角又翘了起来。眼前突然一黑,抬头一看,原来是颜承旧也随他退回了楼下。
“你想什么?这么出神?”梅若影不想再耗费心神,便直接问了出来。
他默然不语,突然走向窗户,对着外面的灌木丛中大声道:“去厨房帮取些早餐来。”躲在屋檐下的人此时已经自动换了地方远远监视着小院。
颜承旧看着那少年飞奔而去,便又行了回来,道:“你交给老朱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
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只青花白瓷小瓶,递给了梅若影。
接过那个药瓶,拔开软木塞子,倒在手心的是两枚花生大的丹丸。一枚以黄蜡封起,一枚黑蜡封起。
这正是头一天带去尔德堂那篓子草药下暗藏的毒草所提炼出来的。常人一般会以黄蜡封解药,黑蜡封毒药;梅若影却知道,血网黑蝎的人却不一样,都以黑蜡封解药,黄蜡封毒药,蜡上还会打上小小的四点以作标记。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焰毒龙丹和解药?”左右翻覆着看来看去,一边问道。
这个世界有一些植物是他前世所没有的,所以即便在医药领域,也有他的知识范围所囊括不及的东西——比如这两枚小小的丹丸。
貌不惊人的金焰毒龙丹其实具有强烈的毒性。他查阅古书时才知道,在上古战争中,司徒部落在面对男女皆为悍将的轩辕部落时曾经使用过一次。
那次战役,始皇帝司徒无极的大军几乎覆灭。就在紧要关头风向陡转,司徒无极便于上风处燃起烈火,丢入数丸金色毒丹。烟雾起处,轩辕部落十死七八,其余就算救治完全,也丧失了繁育能力,一个悍勇无比的部族就此灭亡。
药物虽然阴毒,材料却不易寻得。其中一味主药琅葛藜椤,只有在常年瘴气缭绕的深山老林才能寻到。这种蕨类植物生命绵长,根须却十分稀疏,每三十年才长一分,兼且数量稀少,比起朱牯朗蛤、金冠碧环蛇、苗疆琴蝎来说,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至毒圣品。
一颗金焰毒龙丹,却需要五斤琅葛藜椤的根须提炼。而要调制解药,则需要十斤琅葛藜椤的羽状长叶。
颜承旧的四师父擅长毒杀,故此在年前听说南楚秘密调兵至宁城附近的深林间,且配置了可解瘴气的辟瘴散剂,便起了疑心。于是才着力至此调查的。
梅若影一年来往返于此间与四国分业,虽然忙碌,好在终于积少成多,昨日终于把最后一批琅葛藜椤的根须和羽叶带回给了朱鞣榕,一年所得才制成了这两枚丹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看来,南楚如今真是蠢蠢欲动,来年与东齐一战,大概是要用这件阴毒玩意吧。看来司徒氏除了毒王司徒凝香外,还有善于使毒的能手。”
“正是,四师父也说那司徒威霸大概可与他一较高下。”司徒威霸正是象郡的前任郡守,因毒药材料搜集得差不多了,便又调回了军中,准备来年与东齐一决胜负。
将药丸放回瓶子,递还给颜承旧,一边笑道,“既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别处谋职了。”的确,现如今有着这些个朋友长辈的帮忙,群竹山庄总算日趋稳定,他也可以随时放手去与司徒氏为敌了。
颜承旧嘴角动了动,眉毛蹙了起来,却没说话。
“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其实,你可以不必亲自去的。”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里……不安全。”
梅若影不答,只是看着他,眼里看不出什么神色。顿时,他只觉得自己唐突僭越,便再说不下去了。
正这时,门突然响了,颜承旧心中一轻,暗自松了口气。心里明白,自己无权也没有立场干涉他的决定。即使担心,也只能默默地守在一边。只因为眼前这名青年是如斯心志坚毅,认定了目标便不会回首。光凭他,如何能够阻拦?
少年将食盒递给颜承旧,便立即退了出去。
颜承旧转回身,将食盒放在厅中圆桌上,便要揭开盖子。却突然听得一声咳嗽,立时停手,不解地回望过去。
“其实……我一早就想说了,你不能先把手给洗了吗?”
颜承旧看看自己的手,想了半天,才想到对方所指为何。不由笑了开去,道:“晓得替我恶心了?我看他那大肚子沉甸甸的,手感大概和糨糊一样软和黏糊,你还摸得下去?”
“我才犹豫了半晌而没有下手,怎知道你爱好此道抢了先去?”
颜承旧懒得反驳,便岔开话题问道:“你刚才对那胖子下了什么药?”他刚才凑近那胖子时嗅到了些许极其隐蔽的气息,若非他职业素养深厚,绝不会发现有异。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哪种药物。
“金枪倒。”梅若影淡淡地道。
金枪倒是他特制的不举药,原本是专备给鸨妈使用的。一泓阁对上门的客人十分挑剔,各个分店的鸨妈都是极有眼色的人物,要是见哪个上门开餐的客人行止不端、病态缠身,给那人嗅一点,便能让人一整日内疲不能兴。只是起效时间被控制在一刻钟以后,又气味甚微,且无毒副作用,至今无人察觉。
这药若是单闻,并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但若握到男子雄风部位并以内力逼发,顿时便能让那人雄风不再。
颜承旧一愣,神情间哪里还有刚才邪肆倜傥的风范,呆怔下一举恢复了少年时期那种的文秀青涩。
“怎么了?”梅若影奇道,思索了片刻才大讶道,“难道你给他的不是不举之药吗?”
颜承旧这才苦笑道:“是七日极乐……”
这次便轮到若影瞠目结舌,半晌后,一只手捂上自己的嘴唇,闷声笑了出来。
那七日极乐是他年前做试验时无意间提炼出的一种春药,以内力逼发后后劲极大,能让人七日下不了床。其后若无解药,也是让人觉得疲不能兴,终生不举。
这两种药原本也并无稀奇之处,只是七日极乐和金枪倒加在一块儿……那钱府尹第一日既然无法主动行人事,又该如何发泄欲火焚身的苦楚?
“怎么办?”颜承旧道。
“咱阁里是不会有哪个公子愿意给他泄火的了,让他自己忍去。如果他实在愿意屈居人下,还可以去楚芳楼的哪。”顿了顿又道,“你做得这么绝,就不怕他怀恨报复?”
“哪里敢报复,我吩咐他以后每月到此领取解药。那厮虽然手感恶心,不过也挺划算,以后在宁城就多了一个地头蛇靠山了,哈哈!”想起那堂堂“朝廷命官”为免丢人现眼,惨白着脸色回家泄火的模样,他不由得嘲讽地笑了出来。在司徒氏掌控时哪曾有过如此轻松惬意的心情,便是他的师父们,也是想也不敢想的。
“枰钧常说你行事亦正亦邪、出人意料,需要好好管束,我原本不信,今日算见识到了,你就不怕他声张出去?”
颜承旧挑眉看着他,邪笑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哪,事关……的问题,有谁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不能?莫非,是因为有什么‘不能’,所以对这……”
话方出口,心知不对,立时顿住,脸色惨白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青年。
青年正微笑着看他,轻抿着嘴唇不置一词。可是颜承旧如何能够说得下去?就算青年一直不在任何人前显露丝毫的脆弱,可长久以来,在他心中沉浮的暗影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这双眼睛?如何瞒得过这双一直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怎可能没有察觉对方对于性事那种若有若无的抗拒。若影,必是已被伤害至深。
每次在外听到关于司徒若影,关于青阳宫,关于那段对眼前这名青年最为黑暗无望的传言时,他总是按捺心神才能忍住不去伤人。
怎想到连续月余在外与一群粗豪汉子奔波任务,粗言俚语惯了,竟然在这时脱口说出触及对方不堪记忆的言语。
真的是,想自杀的心都有!
“我……我们还是先吃早餐吧。”说着亡羊补牢的话试图岔开话题,颜承旧打开食盒。
盒盖一揭,一股鲜甜香气喷薄而出,是一碟咸菜、一碟鱼片和两碗熬得稀烂的肉粥。若是嗜粥者,定会感叹熬得够火候。
梅若影眉毛几不可辨地蹙了一下,却又赶紧松了开。其实自……的事以后,他便极少吃稀烂的食物,诸如牛奶、稀粥,都会令他忆起那不堪的口触,不由自主地反胃。
只是承旧已经被刚才说的话吓得不行,断不可让他再受惊了。
暗叹一口气,伸手去取其中一碗肉粥。
怎知对方比他手快,呼的一下又合上盖子,掩饰地道:“呃……突然想起,厨房做了几张煎饼,我去取了来再说。”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门声一响,人已经不见,就连那个尚未达成此行任务的食盒也一并失踪。
院墙边。
“师父,为什么大师伯跑得这么匆忙?”一个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好奇地问道。
“刚才你对厨房说是要给烬阳公子的早餐了吗?”
“啊,我忘了……所以要了和我们今早一样的肉粥,很好吃啊。”
“……烬阳公子不喜欢吃稀烂的食物。”
“可是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啊。”少年纳闷地道,继而崇拜地说,“这说明大师伯果然是武林高手,就算轻功也不忘时刻练习!”
“……徒儿,你心智未开,来年蹲暗岗时别忘了多做算学题目哪!”
颜承旧抓了抓头,开始在房内踱步。踱了几圈,又停下来抓头。他在外面虽然做事果断立决,独独面对眼前这人时却毫无章法,长年傍身不离的风流潇洒全然灰飞烟灭。
他终于懊恼地大吼一声,冲上前来双掌重重拍在红木大理石面桌上。
梅若影无奈地看了看面前的烤鱼拌饭,抬起头来道:“你又怎么了?”
“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那张十足结实的圆桌砰的一声闷响,四条红木腿干脆利落地折成几段。
眼见到口的食物就要惨遭涂地的灾噩,梅若影上身不动,两手齐向两只饭碗抓去,哪知颜承旧也正收回手来抢救,顿时抓在了一起。
颜承旧身上一震,赶紧松脱了开去。
呛啷声响,两只盛满喷香饭食的细瓷釉里红海碗便碎落于地。
只觉得这一声脆而不响的长音几要震碎了心弦,竟比以往技艺未精时任何一次刺杀所听到的惨号还让他胆战心惊。昔日的天榜杀手只呆怔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碗,久久才移向面无表情坐在一旁那人的脸上。
若影淡淡地道:“浪费了这一张桌子和两碗饭,责任咱俩一人一半,就从庄里的月例银子里扣除吧。”
“你……”颜承旧看不出那张脸上的意味,战战兢兢之下,只能说出一个字。
若影看着他无措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渐渐暖融一片,终于无奈地绽开了笑,道:“是我不对,不该这么戏弄你。可你怎么如此容易紧张?还是传说中那个天榜杀手‘万里追魂’么?”
“我……”
“行了,你坐着,这次轮到我去吧。”说着,长身而起走出外间,向厨房施施然走去,顺便让人进来打扫。
园子里,残雨的味道淡淡的,风的轻触凉凉的,思绪也十分宁静的……暖融融的一颗心,平静而幸福地跳动着。这些年,该痛的,痛过了;该淡忘的,淡忘了。却还有人为他记得,为他痛着。
朋友若此,何可憾哉!
只希望,他曾经历过的怀疑、摧毁,不会降临到这些至情至性的友人身上。纵使是在那不久的将来,为此而付出一切,纵使是粉身碎骨,他也毫无怨言。
心甘,情愿。
院墙边。
“师父,我不喜欢这个烬阳公子。”
“哦,为什么?”
“他人品不好。”
“……我怎么看不出?”
“他好挑食!今早的肉粥吃得大家兴高采烈,他却不喜欢,还让大师伯赶着去换。可是换回来了他还是不喜欢。竟然还砸桌子摔碗……”
“……”
“师父,不过烬阳公子的武功好强哪!”
“嗯!孺子可教,算你小子有点眼力。”
“你看小厮们搬出那些红木桌腿,每根都断成了几截,而且好干脆利落的断面!刚才明明只听到一掌的声音的,师父你大概没有这等功力吧。”
“……”
“可是那公子为了挑食就发这么大的脾气,走出去时却又面带笑容,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啊!”
“……”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徒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47章 离别
桌子重新布好。
颜承旧收拾心情,在一边安静站着,看梅若影将一碗拌饭放在自己面前才坐了回去。
两人才刚端起碗筷,突然又齐齐停了动作。颜承旧蹙眉道:“我去看。”
说完便放下碗筷起身向外进走去了。
打开房门,只见一个青灰的身影在院墙旁一株芭蕉树下驻足,一手负背,一袖低垂,正心无旁骛地等待宽大的蕉叶上一滴将滴未滴的残雨。听到门声,悠悠然回转头来向他淡淡一笑。便见到两鬓斑白,颌下微须,虽已经不复青年时期的飞扬跋扈,却显得精华内敛。不是他的四师父洪炎还能是谁?
“四师父。”颜承旧有些惊异,四师父原本与他定于旬后会面,怎知今日竟然前来洪炎隔远道:“我特地站远了等你,怎不吃完才出来?”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爱徒的身后。
梅若影已经来到颜承旧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向那位长者鞠躬致意:“四叔。”
“若影还是这样比较俊俏,就别老是乔装改扮了。”长者慈蔼地笑着,却始终立于蕉树下,想了想又转而对徒弟道,“……也许还是易了容比较好,免得引来狂蜂浪蝶,赶也赶不走。”
见这位长者定是身有要事,却碍于自己在场只能东扯西谈,便笑道:“我还是先去吃饭吧。”
颜承旧回转头来,微蹙长眉表示歉意。
既然大家都已身负要事,梅若影也不愿多说客套话——与自己人浪费时间并不是他的作风。于是轻轻摇头,示意无需客气,便将身前的黑衣青年推出门槛,又回手关上了房门。
血网黑蝎如今虽已尽数归于群竹山庄名下,但是毕竟也有着自己的债。它那血淋淋的传说,其实是用鲜血一笔一划地镌刻下来的。那鲜血,除了敌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深刻纠结的情仇恩怨,是他这个外人无法插手,也没有立场插手的。
在想象中,杀手都是“事了拂袖去”的独行客,潜行匿迹一击必杀。在遇到他们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独行客之间,其实拥有着大家族般的亲密友爱。或许,正是由于时刻处于生死交关的险境,才更期冀安心的归宿吧。
只是,看着他们之间那种紧密亲切的感情,又怎能不心生向往呢。
门棂糊着洁白的纸张,门外天空灰蒙蒙的色调透过,在昏暗的屋里仍旧显得刺目,刺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
梅若影没有叹息,他的叹息只有对友人的无可奈何,对敌手的嘲讽不屑,却已有许久都没因偶尔的忧郁伤怀而发。或许,伤春悲秋的年纪早已结束了。
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一直笑面人生。
早在曾经保护着他的那面大伞破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颜承旧走向自己的四师父。
遮了大片天空的蕉叶上那滴残雨正于这时滴了下来,滴在洪炎斑白的发间,他却毫不介意那冰凉,负于背上的那只手伸向徒弟,手心是一卷小指般粗细的卷轴。
取了过来,展开上下看了一遍,随着目光的下移,瞳孔缓缓地收缩了起来。
——饕餮(tāotiè)郎君重出江湖,折花笺现于六艺公子府。
颜承旧低声咒骂一句。其实他们早就发现这恶贼的行踪了,却因他与司徒家主荣及有那么一腿,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没有立刻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到尔德堂来采买男子之间的助兴药物,也没有在里面加料,就是考虑到司徒氏其后的大肆报复。若是在群竹山庄羽翼未及丰满之时便遇到这种滔天巨祸,后果无疑是毁灭性的。但倒是没想到这个隐姓埋名以作休养的恶贼倒越发得寸进尺来了。
洪炎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此事你大师父已经交于你我俩人负责。不必心急,用完餐再出发吧。”
看向自己的四师父,只见那双平静淡然的眼中有着理解和容许,不由心中凄然。自从三师父出事以来,在幼年记忆中曾经跳脱飞扬的四师父便失去了那股生动的风采。
那已经灰飞烟灭的传说之中,负担的是外人所无法了解的沉重。
他的五个师父,据说是师祖在单挑某个世家后带回的幼奴。因为无姓,排辈正好是洪字辈,便冠姓为洪,取名各含五行要素之金木水火土。
及至后来,血网黑蝎的天榜杀手不过二十,其中就有五个名额被传承了师祖衣钵的师父们占据。虽然做的是以命取命的营生,还要受到那个传说中的世家的控制和挤迫,好在彼此间相互扶持,却也和乐融融。
只是,并不是事事都能顺遂人意,即使他们是可止小儿夜哭的勾魂使者,面对着四国间的相互倾轧,面对着那个霪浸了千百年阴谋狠毒、几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古老姓氏时,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对他而言,幼年和少年时期,即使生活奔波,被秉性各异的师父们所教养却仍让他快乐无比。直至……孙玉乾的出现。
看向四师父,面上水波不兴,双目视线平稳,掩藏于袖下的双手却已握紧。
洪炎看着自己与师兄弟们教出的爱徒,心中不无苦涩。
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与司徒氏那些扯也扯不断的关系。最开始,是祖师们的愚忠;到后来,是后辈们的被胁迫。
自幼便服食了司徒氏的毒药,性命为人所掌握,高傲的杀手们从一开始就成了被驱使的走狗。如此卑躬屈膝,不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相互为伴的同伴。
当时折花笺被发现于三师兄洪凌的卧房中那日,余人无不愤然欲死。唯有他的洪凌师兄朗声长笑,提剑便走。数日后,孙玉乾遇刺伤重、几乎不治的消息消息便盛传江湖。
只是这一次反抗的代价太大。
孙玉乾之所以江湖人称饕餮郎君,是因他折花践草的手段。而他做尽坏事,却仍纵横江湖十数年未尝败绩,除了因为他手段强横之外,还因为他的身份——司徒家主荣及的妻弟。
犹记得那日,司徒荣及只派人带了一条小纸给三师兄,洪凌便整衣束冠,排众离去。而当被从九阳山上丢下时,已经身中七八种奇毒,四肢骨骼尽碎。
他们并不知洪凌在那数日中的遭遇,却看到了被揉皱成一团的那张纸条:“若不听从,便断绝赐予洪氏师兄弟之定期解药。”他还知道,那些世所罕见的奇毒,虽不会要人性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而他,善于毒杀,却不善于解毒。
整个组织齐发,直耗费了数月才找到正逍遥独行于山林野地的毒王。为了夺取解药,经历了连番恶斗。他那只残去半截的右臂,便是损在合斗司徒凝香之时。
后来三师兄毒性虽解,却因四肢骨骼尽碎仍是留下了后遗。
是以,当他们摆脱了昔日枷锁之后,还怎能容许罪魁祸首逍遥横行。
当颜承旧重新回到暖阁厅中时,却不见梅若影的身影,转过屏风到了后进,才看见了倚窗而立的青年。
“洪四叔呢?”
“正和师弟说话呢,似乎要求师弟教育徒弟时要注意开导心智。”
不着痕迹地看看对方波澜不兴的眼眸,才又道:“早餐。”
“呃?”
“我放回食盒里了,现在应该还温着。”梅若影笑道,“现在不吃,难道你还想带上路?”
于是回到桌前坐下,继续这餐风波重重的早餐。
梅若影不声不响地在吃着,片刻后听到对方说道:“枰钧遇到些麻烦,我与四师父去帮一下忙。”
“什么麻烦?”
“这……”颜承旧想了一想,毕竟其间的纠葛太过冗杂繁复,即使若影也见过他的三师父,还为三师父诊断治疗过,仍是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清楚的。
“不能说?”
“不,是因为……”
还没说完,就见红衣青年转身揭开桌上的食盒,道:“饭菜要凉了。”
“我并不是想瞒你!”他有些着急地辩解道,“是那饕餮郎君孙玉乾看上了枰钧。”
“知道了。”
想要倾吐却只见对方取出饭碗布桌,继而埋头吃饭,解释的话便梗在了喉间。失神也只有片刻。的确,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是不会知道究竟的。即使说了,对方也不会明白的。
大战如今已迫在眉睫,唯有心平气静,才能达到完美的临战状态。毕竟,他在外可是冷血无情的极恶杀手“万里追魂”。
执筷吃了几口,突然听得对方说道:“承旧,过来。”
抬头看去,只见若影已经放下碗筷,正坐在桌子对面面带鼓励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是完全不介意刚才的对话了。霎时间有些迷糊起来。好奇之下,便起了身转过桌去。
“蹲下。”
依言蹲下,若影的位置已经比自己为高,心中的异样感更甚。正要询问时,只觉眼前一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的体温覆了上来。直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而这时,他已经被深深地埋入那袭红衣中了。
“洪三叔并不希望你们为了报仇而搭了自己进去。”
“你知道?”惊诧之下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那些与他所出身的家族的血腥的怨仇……如此的细节——他也知道?。
“别忘了,我也和你三师父长谈过几次啊,你也太小看人了。”若影好笑地看着他,“像那种可恶的淫贼,本公子向来是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有什么需要别忘了开口。”
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与他额头相触,道:“平安回来。”
这是当年杀手们离去单独执行任务时,亲密好友间告别的仪式。
短暂,却弥足珍贵。伴随着每一次的暗夜潜行,像是温暖的灯火照耀于心间,不让仇恨与冷血迷失了心智。
“既然金焰毒龙丸已经到手,我也该动身去南楚军营了。如果运气好,也许近期还能相遇。到时候再把酒夜谈,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若影拉开了距离微低着头看他。
颜承旧突然觉得自己不说些什么不行,可看到青年挂在嘴角的温暖笑意时,一瞬间便愣了神。曾被师父师伯们赞许为睿智果断的头脑,什么也想不起来,窝囊地化成了一滩白水,全然忘了语言为何物。
看着蹲在面前的黑衣青年神飞天外,梅若影也有心中所想。
他喜欢这些性情中人。都曾经是天涯沦落人,又怎不知道这其中的珍贵。
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切友爱,似乎就连自己的心中也暖热起来。
当年血网黑蝎刚脱离那个霪浸权势欲望的古老家族时,在兴奋与欢腾之下,也有着难以察觉的无所适从。想想也是,长久以来,他们虽然处于司徒氏的控制之下,却也同时是处于司徒氏的羽翼之下。信息、后援、医疗、庇护,一直是由那个家族所提供与控制。
刚刚获得自由的人们需要一个框架,让他们能在框架中自由地发展;需要一根伞骨,一根足以支撑起他们的伞骨。
而自己呢?也正漂泊伶仃,也正漫无目的。于是便想着,若是自己,应该能够制定出那样的框架,也正好依靠着忙碌去忘却某些厌烦的俗事。
说起来,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罢了。
可是越是深入,就越被他们所吸引。被这群不论经历多少腥风血雨,始终维系着大家族般亲密情感的暗夜行者们所吸引。
他也曾在一面温暖的大伞下遮风挡雨过,只是那面大伞毕竟不是属于他的。风雨到来时,不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空。梦醒时,留下的只有一身伤病几丝心冷。而现在,既然是他支起了伞骨,应该不会让自己人们遭遇到相同的事情吧。
思绪被门外微不可闻的足音打断。
梅若影悠然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好去好回,记住你是我们的暗使,千万别弄得一身伤回来浪费庄里的好药。”便率先站了起来。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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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