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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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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20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20节

    罗保亩赶紧急摆双手道:“怎么可能,大师兄除了正事什么也没说,只说庄主自有分寸,不用他啰嗦多话。”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睡得死猪般的徒儿,飞也似的逃了,快得像连帐帘都没翻,直接透帐而出一般,显然是常被大师兄教训,已经怕得要死的程度了。

    第65章 渡江

    南楚贡王十二年三月末,公子小白亲率大军三十万,渡长江北上东齐,欲与之主力一决高下。

    喧哗声从昨夜到今日便一直没停过,拔营、装车、排队、上船,尽管是战事延伸下必有的行动,却显得如此日常化,不少士兵一便拆卸着营帐、搬运着军需,一边还讨论着各自的老婆孩子如何如何可人爱怜,毫无开战前的紧张气氛。因为探子回报,东齐去年灾害歉收,粮草未能及时备齐,军队引而未发,未能及时来到长江北岸驻防。如此渡江毫无惊险,便可挥军北上,先发制人了。

    军医房分两批上路,先遣队员清晨时就已经渡江,主要人员则留待大军之后才渡。

    最后,司徒凝香和聂悯称职地将医房成员和器械药品安排进了三艘临时征用的民船内渡江。虽说是渡江,毕竟军医房不同于一般军队部署,专业要求十分之高,于是医正医童都不被安排划船,转调了一队士兵专为划船负重。

    雷双因原本就是直属于沐含霜名下的医童,于是梅若影便跟着坐于林海如身旁。

    正是春汛时节,江水滔滔,一船子的颠簸起伏。众医正医童何人曾见过这等阵仗?无不紧紧抓着座下的船木,生怕被甩到了江里去。

    林海如却稳稳坐于船缘,远远望着北岸,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他进入军医房原本就是以江湖人的身份,便也没人对他的稳若泰山感到惊怪。

    梅若影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夕阳已经西下,离江面已不过两竿,阳光从林海如的侧面掠过,留下了光亮的划线,还有浓重却稳定的阴影。此时的他犹如一尊忘却了烦忧的雕像,无惊无怖,向着一直企盼的战场接近。

    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对方的神色几不可察地轻轻动摇了一下,才惊觉到自己已经恍惚有好一阵了。近来心绪烦乱,休息不足,便连什么时候恍了神都没有察觉。

    才又感觉到自己随着民船颠簸而抛跌,耳中又传入了大江拍船的声音、船桨破水的声音,还有人在吟诗。

    适才一名医正清吟浅唱。梅若影正发着呆,只在林海如神色动摇间听到最后两句,不知那医正是从何听来的诗句,可于他而言却是十分熟悉的诗句。

    林海如则是心神凝定,虽然目注远方,却一直听着船中众人的言谈,一首又一首。

    最先是一个医正耐不住旅途无聊,吟诗以解旅途颠簸之困顿。同帐们大多读过点书,都算是文化人,于是也跟着你一首我一则地诵起新诗旧赋来。

    适才那一首,于他而言是极熟的。当日离开青阳宫而去白衣教,留下了与若影论学时记下的诗句曲谱,只望能凭之可寻得一二分踪迹。可是如今,人寻不到,诗句却散播天下广为传颂。每一次闻得,都只觉人生之无奈。

    好久,也已经好久没有忆起过这些曾字字辗转斟酌的诗句了。

    林海如神色微动,却隐没在背光投下的阴影中,唇间缓缓复诵着适才那医正所吟的诗句。

    “……但得怀中半壶暖,何惧生死上青天。”

    生死本是常事,若得尽兴,若得人间一线温暖,又有何可畏惧退却,不外乎化作魂魄回归青天罢了。

    还记得那一年的大雪皑皑中,一个少年在他和四名前辈面前徐徐温酒,款款而谈,当时虽也感叹过其诗句间的意旨。却没细思过若是与诗中相反,人生未得尽兴,也失却了所有温情,死亡依旧也是无可畏惧。

    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数个人物,再一次听来,却是如此的无奈。

    梅若影坐于他身旁,耳力不同于常人,便是大江拍打之声中,也听到林海如沉沉的声音,心中略有感触,也转望茫茫的江涛。

    突然劝解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不多想那如意的一二?”

    林海如轻轻咦了一声,转面看了过来。目光沉沉,与浮动激荡的江面完全不同。背着阳光,显得愈发黑邃难名。眼前这个青年,也算善解人意。若是抛却了偶尔故意作出的那些惹人反感的举动,也算得上一个堪与比肩而战的盟友。

    也不知他年纪轻轻,为何会敢与司徒家族为敌而无所畏惧。或许,大家都一样,都有着难以释怀的伤心事,所以如今也都有着无法告知别人的隐瞒。

    若是记忆中那个少年还活着,这一身的伤病,断绝了经脉,又不知如何能在南楚东齐的重金悬赏下逃脱得过呢?

    他突然和声道:“有一个青年,与你年岁相当,也与你同名。”

    梅若影静静听着,身后是医正医童的对答笑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比安宁。

    “如果我说我就是他呢?”

    林海如低头看了他两眼,突然笑了,如春风划破了冰面,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个润如东风细雨的文雅书生。

    也仅是一瞬之间。

    他摇头,续道:“那个人若是习武,大概也会有你这样的成就。只可惜他身上经脉断绝,疾患颇深,是不会有你我这样的幸运了。”

    “幸运?你现在如此困惑,能算是幸运么?”

    林海如转而望向北岸,道:“我现在只觉得心中轻松无比。忍耐了四年的仇恨终于将要完结。”

    梅若影心中隐然起来了丝丝缕缕的闷痛,稳着声音问道:“然后呢?”

    林海如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先把眼前能做的事做了再说吧。”对他的问题,始终没有回答。

    梅若影静静地听着,身上是夕阳温暖的霞晖,心中有渐渐沉淀的安宁。阖上双目,等待着时间安静地流过。对着这样的林海如,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只是该如何去爱人,该如何接受别人毫无保留的爱,他似乎已经丧失了人类最温馨柔暖和幸福的本能,反而给那怯懦的逃避占据了上风。不论是对于林海如,还是对于颜承旧。

    身后突然又有一名医正,挥开清正醇和的声音,划破了江上愈烈的风声,缓缓吟诵。

    林海如也是记得如绕指之丝,挥之不去,亦随着木桨起落的节奏,沉沉地吟诵。

    “幕云席水绿承夕,

    晚雨渐止荡竹艉。

    莲红不羡泅烟暖,

    抬望南来雁回天……”

    平和的,柔蔼的,温暖的,归乡的诗句。

    却不知为何,有着淡淡的心酸,淡淡的无望。

    渡过长江,下船换车,军医房一应杂事都有医童和调派前来的士兵负责。

    分配民船的时候,林海如与梅若影在一船,聂悯和司徒凝香分别乘坐另两舟。覃快是聂悯的医童,便也随聂悯在另一船上。

    下了船,医童们又聚合在一起套上牛车整理器具。覃快一边做着事情,一边絮絮叨叨地接续着他所乘那船上未完的话题。

    原来是白衣教与九阳教的杂谈。白衣教之所以衣白,是因为崇仰当空皓月之皎洁无尘。白衣教众若是为人处事,也当如月如水,毫不张扬。

    梅若影想了想,与朋友所建的群竹山庄,表面上虽并不涉及江湖事,就连这一次介入东齐军中也是以打击商业对手为借口,却也并非与江湖组织毫无联系。山庄就常与白衣教有生意往来,也经过协议担负起白衣教加入战事的用度。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加起来,自己也算遇见不少白衣教的人了。

    白衣教众大多如月如水,果然当得这样的譬喻。

    话题又渐渐回到了当下的时局和九阳教。其他医童讨论得唾沫横飞,大都对九阳教势大欺人看不过眼。这个教派在四国流行,却因教义宣扬的是得正果后的升天和享受,所以崇信者并无对他人的仁爱之心,反而时时刻刻想的都是自己的福利,想着如何向教中圣物表达自己的诚心,以便以后得成正果,升天享乐。

    南楚尊九阳教为国教,不少人入了九阳教后在仕途上也平步青云,于是横征暴敛、鱼肉乡里的事情也没少出,小人酷吏层出不穷。也难怪这样的教派即使有很多愚昧跟风之人疯狂地追随,亦有许多有志之士鄙夷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一人小声嗤笑道:“什么九阳,觉得一个太阳还不足以提高自己的身价,便加成九个太阳作为圣物,这也太让人耻笑了。”

    覃快也点头附和道:“就是!什么玩意的九阳教,若是一个家族能够救得了天下众生的苦难,这家族干嘛不自己去灭了四国,还要眼巴巴指着当南楚的副帅?”

    梅若影面上虽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实际早已比这些同龄的医童老练许多,深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左右看看,只见旁边还站着几个无所事事却迟迟不走的士兵,心中一跳,毕竟同帐一场,于是低声阻止道:“覃快,防人报复。”

    覃快哈哈一乐,大声道:“没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丝毫没有察觉梅若影语中的警惕,便又自说自的。

    却于这时传来一声呵斥。

    冷漠的声音是医童们梦中听闻亦要抖上两抖的,年轻人们赶紧都停了说笑闲谈,专心套车搬物去了。

    又是一声呵责,针对的却不是医童,转向了无所事事的士兵。那些大汉们也不敢得罪这人,赶紧也都疾步走了开去。

    梅若影回头一看,见到林海如远远凝立于众医正间。适才两声呵责便是他所出,又正转了头去应答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医正的问话。神态漠然却不改彬彬礼貌,果然皓洁如月,凉润如水。

    虽然面上冰冷,却还知道要为别人的处境考虑,要阻止可能发生的迫害……林海如,你其实也没变得多少啊。

    青年低下头,有些安心地笑了一笑,也转而去扛自己的东西。

    北岸一目荒然萧瑟。

    虽已经到了春末,田地里的作物早已冒了青,却仍是青黄不接的模样。能吃的菜蔬,不论是采摘还是践踏,都已经被摧毁殆尽。村里镇里,空无一人,不论进入哪一处,都只见空荡荡的一片。水井被封堵,吃用一律带走,往日或许繁华喧闹的市场,如今也空旷得几乎呼出口气都能听到回声。

    梅若影早已得到消息,东齐纳了山庄递交的建议,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将长江北岸的人民,一律迁往淮河东北,老幼病残也带往山里躲藏。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做得这么彻底,这么迅速。显得东齐一方的主帅,有着得力能干的手下,雷厉风行的手段。

    南楚的队伍浩浩荡荡,身处其间几乎有种被淹没得无踪无影的错觉,梅若影看着听着旁的士兵倍感轻松愉快的对答谈话,心想战争不外如是。今日还在笑闹,明日上了战场,又不知今日笑得愉快的能有几人生还。

    没人注意到他的心思,都渐渐沉醉在因东齐的撤离而产生的轻松与轻蔑的心情中。

    这一片土地,是那个人脚下所治御的土地。现在虽还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许有一天,也必会成为这片土地的统领者。

    这是他上岸后途经的第一个镇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牛车上,而是跟随着一路言谈说笑而进的士兵,一步一步地走过。

    若是那人所治理,人民或许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可若是成为那人的敌人,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今日,今时,又踏上了这片土地。

    东齐七皇子刘辰赓,便在土地的那一端。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猛兽,在蛰伏,在等待,双目炯炯地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隔着绵延万里的土地,那个人就在那一端。

    真的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即使为了此战,亦不用与那人对面,他自有山庄的人去与之联系应酬。况且就算上了战场,对方身居帅帐之下,他也只是敌阵后方一个小小医童,见面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世间近在咫尺、心在天涯的人和事如此之多。

    相见又如何,他已经不是被保护于那张大伞之下的人了。相见又如何?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情,争如不见不闻不知。

    一路行程漫漫,南楚军的战线越拉越长,每到一处却都发现城池空空,人民早已走避,就连鸡鸭粮食也不留下分一毫。

    公子小白仗着手掌三十万大军,东齐却只有六七万军马,一改懦弱胆怯的作风,冒进而贪功。将领们刚开始也为东齐的不战而逃深感奇怪,但抓住了几个东齐老农问话后,才得知原来是东齐军因己方集兵甚众,兵力对比悬殊,未赴战场就已经没了战心。当下正刻意延迟对决的时间,在东齐西北排开战线加紧练兵。

    公子小白得知后大喜过望,即令军马兼程赶往东齐西北毗邻北燕和西秦的伏虎坡。

    这一段时间,梅若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在众人面前搞自己的所谓仵作的秘密配方——用何种方法可以降低伤员的感染率。

    方法他在前世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可是为了不让众人起疑,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便只有做这一出戏。

    他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将毒物施在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家族首脑,眼前所做的事就是他的答案。

    初时得到的奇毒真菌“二月夺命”的孢子保留了毒菇中泰半的剧毒。虽然经过煮熟后会变得无害无毒,却有着另外一些毒菇的特性——若是浸泡在酒中,涂抹于人身上仍会浸透皮肤,效果与生食无异。

    覃快和几个医童蹲在旁边好奇地看了一个晚饭时间,只见这个出身仵作的青年将几个器皿拼凑起来,说是要充当成“蒸馏器”,便在器皿里面倒入了烈酒,又在下面点燃了火。

    南楚军营在出兵时一律禁酒,本来是不会随军带酒的,更何况是烈酒?可是军医房不同。这时的人们已经发现用烈酒清洗伤口,虽疼痛无比,却能在一定范围内防止发炎脓肿的发生。军医房的烈酒便是为清洗重伤病员的伤口而准备的。

    第66章 炼酒

    酒精的化学制备方法记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他毕竟不是万能博士,前世的酒精便宜而且易得,大脑更是要腾给更有价值的事情用的,就没有花心思记忆那些化学式。

    好在化学方法忘记了,还有物理方法可用。

    本来取用烈酒要通过医房主事的同意,眼下既然已经同流合污,这又有什么困难的,所以他只是和那老头子做了些表面文章便捧得满满一大坛子的烈酒六年香回了来。

    司徒凝香也在暗自奇怪这个青年又在搞什么鬼,原先以为他只是个呆头楞脑的小仵作。后来却发现他隐瞒良多,算是撒谎隐瞒的个中老手,以至于现在越看越觉得顺眼,大起臭味相投之感。

    可是酒已经给了,他掂掂自己的身份,一个主事老头子总不好跟屁虫一般跟着个小辈奔来荡去的吧,聂悯还老让他自己掂量着行事呢。想了想,还是觉得心痒难挠,便叫了乖徒儿过去看个究竟。

    林海如本想找个无人处静坐,却也不愿忤逆了师父的要求,便一步步向那处走去。

    此时正是饭后时分,大家都闲闲地休息,缓解整日行路的疲。司徒凝香远远看着一群医童团团围坐在雷双身边。

    这个青年相貌平凡,语言无奇,不经意间却淡淡流露出让人向往的坦然。虽然几乎没有人察觉到,更说不清这样的特质本不应出现在这样年轻的青年身上,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坐在众人的围聚中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你一眼我一语,欲问个究竟。中心的青年则浅浅地笑着,不言不语地做着手中的事情。

    眼见林海如就要走到那圈子的外围,对面几个医童总算发现了,互相使了眼色,没片刻,一个圈子里里外外都静默下来。

    司徒凝香头疼地捂了捂额头,大叹自己莫非年老智痴?如此用人不明。

    这个乖徒儿在他们眼中温醇可爱,在别人眼中却是冷漠吓人。让他去看究竟?看得得到人就不错了——好在大家尊敬沐医正的面子,没有在他无言的冰冷下当面逃跑。

    梅若影正低头专心摆弄,身边一直如沸水般热闹的聊天打闹声突然间被冻结了般静了下来。正好手里的事也告一段落,便抬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循视一圈,毫不费力地顺着众人的目光发现了罪魁祸首,无奈下摇头失笑。林海如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速冻效果比液氮还好。要是大家知道眼前这个液氮人本是暖人心脾,而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又是另一番狂傲,不知是否会惊吓得把下巴砸到脱臼?

    看进对方毫无意味和兴致的眼中,因这个人的本性而自心中暖了出来。

    林海如,自号为书律狂人的林海如,可惜没人像我一样了解你的本性啊。

    主动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向他招了招手,梅若影坦然地笑道:“沐医正,何不过来看看?”

    看着林海如毫无犹豫迟疑地穿过众人围坐的圈子,穿过众人的诧异和沉静走了过来,梅若影眼中有薄薄的暖润,嘴角却笑得闲适。

    所谓君子坦荡荡,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对于别人的目光眼色毫无芥蒂,做着自己认为无需介怀的事情。因心中没有歪邪不正的想法,所以才能如此坦然。

    旁人只见林海如不发一言,坐在雷双的身旁,都默默倒抽了一口气。暗叹雷双不愧是仵作出身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连这个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在医帐中冻死人照样不眨眼的沐含霜也敢如此自然地接近。

    静默了一会儿,几个善于观察的年轻人却又奇怪地发现,沐含霜和雷双坐在了一起,似乎被左右招呼照顾的雷双缓冲了些许,并没有印象中那般的冷漠可怕。那两人间的距离——不太远,也不太近,恰恰保持着适当,让人觉得不算太过生疏,也不算太过亲密。

    蒸馏酒精,绝对不能使用高温。因为酒精的沸点也就七八十摄氏度左右。也就是说,在这个温度的时候,液态酒精就会完全被蒸发成气体。再加温,烧出来的就不是酒而是水了。

    所以其间温度的控制要恰到好处。

    梅若影神态也不改分毫,转回自顾那个临时的蒸馏器。林海如刚开始只是因着二师父的命令,看着看着也不知不觉在一边揣摩了起来。

    其时火点得十分之小。盛放酒浆的坛子高高挂在三脚支架上,底部离着细小的火苗也还有一段距离。

    酒坛顶端密封,只在顶端插着一根极长而柔韧的苇管,屈出弧度,下伸到火苗之外。

    随着坛内温度缓缓升高,在密闭的酒坛中有淡淡的液汽腾起,拥挤着通过细长的苇管,冒出阵阵浓郁的酒香。

    年少的医童们本来十分敬畏不苟言笑的沐医正,现在看他静静地坐在雷双旁边,雷双也神色不改。纷纷佩服,也渐渐放了心。又见雷双耐心地往缠了布条的苇管上浇水,终于又有人忍不住问:“你淋这么多水做甚?”

    梅若影笑而不答。

    突有一个声音问道:“是为防苇管裂开?”

    众人讶异地看去,原来是高老头也被这里的热闹吸引了过来。

    高老头为人和蔼,做事公正,很得人心,便有数人站起要让位于他坐下。梅若影见了,在一旁暗叹道:“这就是rp问题啊,林海如作孽太深,都没有这般待遇。”

    聂悯则是颔首一笑,摇首阻止,穿过众人的包围来到了火前,林海如的身旁。

    林海如见是大师父来到,赶忙从地上站起,要把位置让与尊长。

    清癯的长者看看林海如,又看看从容不迫的雷双,突然叹了口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出来,伸手将站起的青年压坐回原地,自己则到了雷双另一边,也席地而坐,丝毫不怕沾污了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外袍。

    “可是高医正,这么热,苇管靠湿布条就能不裂?”

    众人一看,这个敢于突破静寂的人果然是言语莽撞成习的覃快。

    聂悯则丝毫不以为意,转头向执火的青年道:“适才算我多言,插入了话题。这次可不敢再做僭越。”他虽知道原因,但向来谦虚包容,只怕抢了年轻人的风头,丝毫不在意别人会以为他并不知道。

    这个长者也算是中正和平的人,谦逊有礼又不显软弱。梅若影越发觉得这位长者外儒内刚,再狂傲自大的家伙到了他的面前,磨也要被他磨软了。更何况他自己本就不狂傲,也没有理由不说话,于是向覃快释道:“你上次不还用桦树皮做锅装水熬药?你不是还跟我说过桦树皮为什么不会爆裂,难道你给忘了?”

    覃快掐着下巴想了想,终于想通,只要温度不过高,如何会爆裂?拍手笑道:“你这原来是学自我的主意啊,哎,乖徒儿还不来给师父叩三个响头?”

    众人听了都为他的大言不惭乐开了锅。

    聂悯隔着中间执火的医童看向静默不语的徒儿,又看向笑语甚欢的众年轻人,突然想起这个青年当年叩头拜师的情景。这徒儿当时也正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经历良多,失去的更多,不知不觉间变得谨小慎微。及至四年前九阳山上重逢,这徒儿又渐渐变得沉默寡言,疏远人群。

    此时闻到酒香蒸起,透过苇管喷出,溢得空气中阵阵香醇,醺然难言。果然是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这其中的苦乐,岂是一两坛美酒佳酿可以道来的。

    随着香醇的气味渐渐淡去,专属于酒精的味道愈发浓了。梅若影不知身边人的心事,在手上套了层葛布压到坛上试温。隔着葛布也很快感到了热量,他所需要的温度终于达到了。

    适才放出的是沸点低于酒精的芳香物质,现在喷出的东西可不能浪费。迅速将苇管另一端插入浸入凉水的铜壶中。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需要的东西基本都要自己制作。就连前世在医院予取予求的酒精亦如是。所以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刚开始也会遇到非常多的问题,但是多次反复后就能找到最佳的途径。因为所谓的“人”,靠的就是用自己的智慧解决问题。

    在这个连烧酒都没有的时代,他所直管的物稀为贵阁却已掌握了制作酒精的方法。不但酒精,连配套的玻璃器皿、简易温度计都已经渐渐完善。靠的并不是他一人的智慧,是许多技艺精善的工匠共同完成的。

    想到群竹山庄里为了突破手中的一个难题,会寝食皆忘、会忧心忡忡、会借酒助兴、会大喊大叫的各有性格的工匠,青年突然起了一丝归心。

    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游子,也有如此挂怀的归宿。

    铜壶中液体渐渐凝集,酒坛的温度继续上升。将苇管拔出,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尚记得北京的二锅头酒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低度酿酒的酒精蒸馏出来的。蒸一次要换三个锅头。低温时蒸出的第一锅是低沸点的芳香物,而后才是高浓度的酒精,第三锅则是酒精很少的水。因为主要取用第二锅的酒液,所以才叫二锅头。

    若不是当年与同好们以二锅头的来历来打赌,并且还因之输了一顿羊肉泡馍,否则大概还要花许多功夫才能想到蒸馏的程序。

    只是这次温度控制得严,蒸酒前又加了生石灰反应掉了部分水分,蒸馏后得到的大概是百分之八九十纯度的酒精,再调入一些水就能得到比较标准的消毒用酒精了。

    覃快看得蹊跷,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比烈酒还要烈的烈酒?”

    梅若影失笑点头,将铜壶递了过去,说道:“你尝一口试试看。”

    此时的酒都是酿制,就算所谓的“烈酒”也是可以神迹般喝上二三斤不醉的东西,连烧酒都及不上,何况这种浓度的?

    覃快不知道厉害,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却没眨眼的工夫,只听“噗”的一声,一股酒箭自他嘴中喷出,射了老远。对面的医童们没想到反应这么厉害,起身不及之下,纷纷滚避,惊叫一片。

    覃快也顾不得旁人的失态,惊跳老高,抛下铜壶狂奔向水源,聂悯眼见一壶刚制得的浓酒即将下地,二话不说飞身抢出,张臂一揽,要将尚在铜壶收回来。却不料几乎同时,另一边也伸来两只手臂,原来是他的徒儿和那个医童。

    三人武功都属高强,应变又快,赶紧止了去势,收了手臂。

    耳边听到覃快怒吼的声音:“烧、烧、烧死我了……”

    声音渐去渐远。

    林海如和梅若影都有些惊诧地看向对方,林海如因为这个性格捉摸不透的青年之谦让而觉得莫名其妙,梅若影却因林海如的位置而心有所感。

    林海如,适才,从他身后伸出手来。

    曾经,他任自己在他书房内随意寻书阅览。曾有一次,那书架太高,几经踮脚也够取不到。高高一跳,却引得半格书本落地。那时,却有这样一只纤长矫健的手臂自身后伸出,为自己挡了开去。

    五年前并没有深思,为什么林海如在挡开书籍后会轻柔地扶上自己的项颈,为什么会有无奈的叹息逸出嘴角,好像有什么无比珍重的物事必须舍弃般无奈。因为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到毫无破绽。

    一曲不让自己得知名字的琴曲,时至今日才得知的那个包含两人名字的曲名,可足以说明这些无言的纠葛?

    迟疑仅仅一瞬间,也足以让一个铜壶落地。梅若影回过神来,但没听到物件落地的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高医正早已截住了壶的下跌之势,看着他和缓地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防感染的药水?”

    “再调制一下便是了。雷家世代以仵作为业,为尸毒所害者众,用此酒可防尸毒感染。”

    “是么。”聂悯眼睫一沉,隐去了有些许复杂的目光。

    他已经知道这个青年并非雷氏后裔,这些许的烦扰,便是因对方的本名而来,仍是沉稳地吩咐:“药理上的确如此,只可惜制作过于复杂费工。以后便由你负责提炼,沐医正负责保管,专用于校尉以上军官。”

    林海如一步不停地赶往营旁不起眼的一角。

    适才一名随军的杂工闯入了医帐,因一个军妓不堪玩弄,奄奄一息。这番冲闯也惊扰了将近就寝的众人。那杂工闯过士兵的阻拦前来,身上尽是被阻拦殴打的痕迹,神色惨然地伏地乞求,祈求医正为那军妓救治。

    原本军妓生死,军营概不负责。但是那杂工不顾军规,已经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求救。

    林海如如飞而行,绕过准备就寝的兵士,重复着通行的口令,通过了重重的帐幕。

    是否军妓并不重要。于他而言,若是能救助被无辜摧折的生命,也是些许的解脱。

    军妓所在的营房就在眼前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林海如吸了一口气,正待加急脚步,身形却在将要经过三五个回帐的士兵时无言轻震——因为那片段对答中的一个名字。

    几个士兵认得这有名的医正,侧身让开道,而后又说笑着继续行路。

    林海如却徐徐缓了脚步,无声地停了下来。回身看向那几个毫无所觉的士兵,双目冰冷,杀意渐起。

    握紧了拳头,又放下。又握紧,再放下……

    反复数次,终于高高举起了手掌,却是狠狠击落在自己胸口。

    清醒点吧,司徒若影的名声在世人眼中已经坏到了极致,这是早已认清的事实不是吗。天下传谣者何其之多,若是将他们一个个地杀灭,江湖上不知还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若影受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错待,是否怀着仇恨?是否也对江湖俗世的传言不甘气愤?

    他只知道,那个少年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一言不发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少年肯定有怨也有恨,却不会因怨恨而疯狂,不会因被伤害而迁怒无辜。那少年即便会报复,也会懒得耗费精力滥杀仅会传谣的庸俗人。

    是的,他毕竟曾是能与若影抵足夜谈的密友。如此倾心的相交并非为地位相貌,而是因那隐然透出的为人处世之道。那少年在旁人目光不及之处暗自苛求克制,却也无时无刻地吸引着自己的目光,终至再无法稍离片刻。

    人生在世,知音几何?

    若是妄开杀戒迁怒于人,可还能有资格做那个少年的知己之交?

    今生今世,情人已渐渐无望;至少要留个彼此会心的至交。

    第67章 故人两名

    几个士兵继续无知无觉地走着,继续着兴致上的话题。

    其实他们提起关于司徒若影也已不是第一次。毕竟司徒家族在南楚地位是难以想象的高,能有这么个人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且又不会惹得那个家族生气,想不谈也实在太浪费了。

    有人想谈就有人传,于是将司徒若影在东齐时如何沦为别人的侍宠,如何承欢于他人膝下不知廉耻礼仪,又如何于当年青阳宫与九阳教一役中,被南楚人擒住,遭数人强迫着上了,终是遭了叛族欺祖的报应……之类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有如亲眼所见。

    讲得正兴起,回帐休息的号角突然长长响了起来,其中几个忙不迭地拽着裤腿跑了开来,只剩下两个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笑。

    “老打,你笑得倒是开心,想到什么了?”其中一个粗壮的浑汉歪歪笑问。他们两人改名换姓四年,平日都以假名相称,私下里还是习惯用着以前的名字。

    年纪稍长的枯槁中年满脸带着亵笑,却浑然不觉,反问道:“有么?”

    浑汉桶粗的臂膀往中年身上一搭,意有所指地道:“莫不是因为那个被咱们玩过的风云人物?”

    中年闻言足下踉跄了一步,慌慌忙忙四处环顾。好在此时兵士们要么已经回帐安寝,要么还正焦急赶路,没有哪个人注意到这些谈话。

    “怕什么,当年做那事时都没见你怕过谁来。”浑汉渐渐压低了声音,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在他耳边喷着气。

    中年想了想答道:“我们现在虽托身庇护在孙大人身边,却也因这事情必须改名换姓,还是谨慎点好。”

    “有什么好谨慎的,那司徒若影大概也腐烂成灰了。倒是没有能拿这事去向兄弟们炫耀,正让我憋闷得慌……”说到半截,浑汉止了话语,原来是一队巡兵正打前方横走。

    巡兵见这两人大摇大摆,毫无着急回帐之态,隔远喝问起两人的身份。

    浑汉亮了亮腰牌,原来竟然是校尉级别的军官。巡兵赶紧赔了个不适,又继续向前巡去。

    枯槁中年见那队人走远,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还想炫耀?”

    “难道你不想?人家茶余饭后说到当年咱们如何如何强迫司徒若影,喂他烈药迫他交合,又如何日夜欢爱不断,难道你就不觉得有种想跳出来拍拍胸膛说‘那人就是我’的冲动?”

    此时士兵全都回帐休息,四处都已空空荡荡,王老打眼见如此,被四年前青阳宫一役吓小的胆子也恢复了些许,思量了一下,忍不住脸上渐渐扩大的怪笑,缓缓点头道:“我还真的有这种冲动哪。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伍也!”

    浑汉听了,笑吟吟地捶了他一拳,转了话题道:“怎样?今日这些军妓可能与司徒若影相比?”

    王老打摸摸跨下,早就尽兴的老二早在话题触及那个少年后又抬起了头,叹道:“怎能相比!怎能相比啊!”

    陈伍也露出神迷色醉的神情,道:“果然如此。这些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男女,还是觉得那具身体最是销魂。”

    “可是,难道你不后怕?那少年年纪轻轻,伤势沉重,还能把家主的大小姐害得惨死。又两曲笛音引得当年攻上青阳宫的教众大半发狂自残,莫不成如传言所说——真的是妖邪转世?”

    陈伍吃吃笑道:“那咱们也是传言中压得那妖邪欲仙欲死的神人,你有什么好怕的?司徒若影这么多年没露面,不是死绝了,就是化灰了,只可惜现在要找到这么销魂的妖邪,也不是易事!”

    王老打越听越觉有理,放下心来,却忆及曾任他们尽情摧折的那具躯体……

    还能清楚地记得那肌肤上满是钢鞭铁烙留下的残破,身上口中都溢着浓重的伤药气味。

    而在他们一次次尽兴的冲撞中,身下人勉强结了痂的伤口一条条地崩裂。而后有腥红的血液流淌,徐徐滑落于地,逐渐沾染了地牢潮黑的尘灰。

    于是似乎又听到少年一声声濒死般绝望的喘息,刚解决的跨下又不满地肿胀跳动起来。

    这几年虽然总是做贼心虚,却总也无法忘记那段值得回味一生的香艳场景。饶是最近屡有早泄的迹象,也在忆及那段昏头黑地的情事时热血沸腾。

    终于忍耐不住,枯槁中年倾身搂住浑汉的腰胯,谄媚地问道:“今晚回帐……你要不要……”

    陈伍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愣了愣,叹道:“咱俩今晚弄得那军妓快要断气,你还嫌不够?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次是你求我的,我可不在下面。”

    “随你……”

    两人相互纠缠着走了几步,王老打才想起一件事,道:“你听说了没有?军医房那边在行军中又制了新药,据说是能防病防灾的,改日咱们也去讹他一瓶两瓶回来?”

    “怎么?你要防哪门子灾?”

    中年一改平日里谨慎度日的情状,歪嘴鄙夷道:“嘿嘿,还用我说吗?每次在我跨下败下阵来的是谁?第二天又是腹泻又是发热的又是谁?还不是给你用的么。”

    暗夜沉沉,有人仍不知何谓“牌烂未必定输,人贱自有天收”的道理。

    第二日向北行了八十余里,傍晚驻军时,士兵已经疲惫不堪,司徒凝香与聂悯有武艺傍身,也不觉困顿,精神奕奕地在帐外继续烧制昨日所得之“烧酒”。司徒凝香摆弄得兴起,不断啧啧称奇。

    时值暮降,风灯也未点明,因未接战事,伤病不多,早已在日渐处理好了。

    医账中昏暗无声。梅若影却在一人默默地摆弄着手中的器具。

    这是罗保亩转交给他的,山庄器堂特制的一副刀柄。正是按数年前售出的龙凤双剑式样打造的模型。

    器堂是群竹山庄名下的武器锻造行,因为总行设在北燕,近年来不断接下北燕王室的订单,极少对其他国家出售成品,甚至连一丁点儿炉渣也要谨小慎微地处置。这其间消耗的时间精力工本物本不知凡几,然而器堂却从来不会担心预算问题,因为这是一间拥有当今天下最为先进的锻造熔炉、最齐全的合金配方,乃至天下间最好的工匠的武器锻造行。

    偶尔售出一件二等品,也可赚回凡人无法可想的金银。因为即使是二等品,流入了江湖也是绝世难求的神兵利刃。

    不是没有人觊觎那群工匠们的技术,而是所有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一个主要匠师的手中。其余都只负责其中一二,犹如管中窥豹,无法得知全部。就算捉住了一两个匠人,顶多也就能套问出如何控制火候或如何掌握锻造的捶击力度之类。掌握了所有合金配比、冶炼方式的那个神秘匠师却从来无人得知究竟是何人物。更何况今年来所有针对器堂出手的江湖组织,都被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势力明挑暗战,给予了超出所得无数倍的警告,甚至直至崩溃倾覆,以至于器堂也渐渐地成为无人敢于染指的神秘组织。

    所以,器堂从来不会担心武器售不出去,售卖出去的武器常常是为了做人情。便也在堂内留存下这些武器的锻造工匠的名字、材料种类、构造图形的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正在手中的器具也算应了所谓的“不时之需”。

    梅若影左右手各握着剑柄,指间犹夹着小巧的钥匙,反复练习着单手打开剑柄下的锁具,起出其中置物筒,偷龙换凤后又重新装回锁上。

    既然司徒荣及很可能将毒物放置在剑柄中,那就干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至于时机,对敌的时候最是难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这些小巧手法他已经练了将近三四日。刚开始并不顺利,不是落了剑柄就是遗了钥匙。好在不论是一直傍身的医理,还是后来的武学,若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也不付出辛劳,又怎么可能够获得。至今早已深谙做事不能一蹴而就这浅显道理多年了。

    自他身份小小暴露后,高医正又将他调回与林海如同住,也不必担心对方发现他在练习什么,夜间睡眠前,也可以摆弄一番。

    练到今日,撇开酸肿的指关节和老茧下又摩出的水泡这些细枝末节不谈,总算可以顺利起开机关。日后还要渐渐配合武功招式,在进退攻守间不让人看出端倪。

    不借助光亮,仅凭着手感,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直到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

    “好像没人。”

    青年在昏黑里听到了传自帐外的声音,中气不足,又带着点不悦。

    不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个粗鲁的声音答道:“都在外面烧酒,里面哪里会有人!我们自己进去找找。”

    梅若影呆然片刻,默默地停了练习,收了手中的物事,放回自己的药箱中。扯下了挽在臂上的袖子,自座上站了起来。

    帐帘于此时正被揭开。实在已经昏暗不堪,来人毫无顾忌地自外面进来,可以看出一干一壮两个身影。

    不知是错觉,还是一贯过于敏锐的感觉器官,青年嗅到片段的腥膻,夹着帐下泥土的湿气传入鼻中。

    他默默矗立在帐中昏暗的角落,像一尊无言而端庄的雕塑。看着一步一步迈入的人影,就像迎接着远道而来的陌生访客,端直而无言地站在那里,静默地注视着。

    好想要仰天大笑,人生讽刺,无外如是。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在一切逐渐沉淀,被新的生活与经历掩盖的现在,被他刻意遗忘的事端还是会自平静无波的水下冰冷冷、带着阴风惨淡的恶意浮露上来。

    是在做梦,好一场春秋大梦。

    别人的春秋梦无非情爱缠绵,无非平步青云,无非随形逐势起落沉浮。而他却是自己浇筑的遗忘的傻梦,遗忘着仿若可有可无的烦扰,在旁人或鄙夷或同情或隐痛的目光中,平静地活下去。

    可是,真的能平静得了吗?

    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和缓地说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原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已经分离得如此厉害。

    话才说完,梅若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格格的沙哑,渐渐大了起来。真是受不了自己,这不是传说中的“闷骚”还能是什么?他“闷”了这么多年,直到旧时遭遇重又历历在目时,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才是传说中的“闷骚王”。

    心胸仍是开阔,余孽毕竟要清,有什么可犹豫的?早在四年之前,地牢中气死周妍,血战中引人自残的两曲吹响之时,他就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了。

    不到万事终结,他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陈伍和王老打等到医帐人少时才进来,只因取药是用于那些不堪与外人道之事。本来见到天色渐晚,医帐外却未点上风灯,还以为真的没人。

    想不到冷不丁听见一人谨守礼仪却又不卑不软地问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两人正吓了一跳,那人又突然哑声笑了起来。

    陈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虽是做贼心虚,却也不想低了自己的气势,横声怒道:“笑什么笑,你在医帐中鬼鬼祟祟的,莫非是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梅若影缓缓道:“你们来医帐又是为了什么?”

    王老打就算有陈伍在侧,早已不是当年生龙活虎一条龙,到了人前仍旧是底气不足的一条虫,扯了扯陈伍腰间束带,对帐中角落的青年赔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个弟弟身上疮口溃烂了,想跟你要点儿药。”

    “是么,什么药?”梅若影一边答话,一边走向那两人所在的帐门,交错而过时侧身绕过,揭了帘子对外面喊道:“谁帮拿一盏灯过来啊!”

    没片刻,就听一个锐气焦急的声音远远嚷道:“灯来了!”

    随着帐外光斑渐大,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穿帘而入,原来是覃快点着一盏方方正正的风灯进了来。帐中顿时明亮。

    梅若影不温不火地打量着眼前两人,直盯得两人心里都冰冰凉的,就在陈伍差一点又要忍耐不住时,覃快突然道:“沐医正找你。”

    “什么事?”

    “要出诊。”覃快道,丝毫没有察觉旁边两人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他年纪本来就较其他医童要小上几年,身体发育得正是柔韧当时,便引起了那两人的兴趣。

    梅若影却将两人的猥亵看得清清楚楚,答道:“我现在也有事着,你先帮我顶一下吧。”

    覃快为人热情,不疑有他地应了,道:“那我去了,说来也真可怜。沐医正昨夜已经看过那军妓,本来已经好转许多,今日一赶路就又加重病情了。”

    王老打一听,脸上立刻僵硬了些,陈伍却吃吃笑了起来。

    梅若影道:“既如此,快去吧。沐医正的药箱是那个,你一起带了去。”

    覃快留下风灯,拣起药箱,飞快地跑了。

    “很好笑么?”待年轻人奔出营帐,梅若影一边找出一本册子、洗笔研墨,一边问道。

    “那军妓有什么好救的,死了一个再找一个不就行了?真弄不懂江湖上名誉堂堂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怎么连这个浅显道理都不懂。”

    青年正跪坐于地在矮凳上加水研墨,闻得头顶浑汉不屑的言语,眉尖轻轻抖了一下,没作声。

    又听那浑汉续道:“不过说起来,那军妓昨夜也算是大大满足了咱俩,算是不许此生了。”

    梅若影放下墨块,执起毛笔。这个人如此多话,肆无忌惮,这些年还活得有声有色,背后定是靠上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和缓地问道:“两位官职如何,想要带走什么药物,直属将领是谁,这些都是军医房要记录留底清查的,还请一一告知。”

    第68章 冲突

    司徒凝香走进医帐时,正看到这一幕。

    两个身着校尉服饰的男子正站在一盏微暗的风灯旁,脸上挂着坏笑,似在看什么好戏的样子。

    而就在两人对面,一名青年正在咽下一个小瓶中的东西。只见年轻人将头一仰,有些艰难地咽了小半口后,将瓶子递回给了对面的校尉。

    接过小瓶的是个满面横肉的壮汉,他乐呵呵地笑道:“真对不住,原来果真是我们误会,真的没毒,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话的浑汉虽说着抱歉,可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挥挥手又让对面的年轻人张开嘴,仔细瞧了瞧后,转而对旁边的枯槁中年道:“怎样,满意了吧,事事都这么胆小顾及,你活得累不累啊。”

    那中年恰好回头看来,突然发现又有人进帐,也不回答,一手抓过汉子手中的药瓶,扯着那壮汉,向刚进来的司徒凝香点头致意后立刻擦身出去了。

    帐中犹自残留着清淡的酒气,伴随着风灯的火光跳动,徐徐飘散弥漫,司徒凝香年轻时也常常彻夜痛饮,肆意人生,虽然不知道适才两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却知道青年刚刚饮入肚的究竟是什么。于是笑吟吟地踱了过去,问道:“这么烈的酒是你自己烧炼出来的,又不是不知道,你也还真敢喝啊?”

    梅若影抬头看是医房主事,不再理会他含着戏谑的问话,径自取过一碗凉水,连喝了数口,才喘了口气出来。而后悠悠然答道:“喝几口水下肚,不就恢复烧炼前的醪糟了?”

    说完,单手若无其事地往小方桌上一拂,将方才王老打与陈伍填好姓名军阶的册子塞入怀中。

    司徒凝香毕竟是老狐狸惯了的人,见到那本册子,心中也是好奇,再两步走到青年身前想要瞧个究竟。目光一侧,却被一件物事吸引了过去。但见桌上搁着一个半尺高的大瓶,瓶身小碗宽度,瓶口犹有湿润,泛着酒气,显然适才那两人所取的烧酒便是取自此瓶。

    乌眉一挑,伸手过去拿起,说道:“原来如此,日前见覃快喝得那么痛苦,至今也没敢尝试……”

    梅若影听得他似乎有意要亲自尝试,眼见那瓶口将要触及对方薄唇,大惊下急跃而起,一把挡了下来,另一手连施数个擒拿手法,要将瓶子夺回。

    司徒凝香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举动就引起对方如斯反应,瘁不及防下险些被夺过瓶子,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又知道青年不会真伤了自己,只将身子一转,转了个背部给对方。情知如此一来,这个医童便有再高明再繁复的擒拿手法,对着自己空荡荡一片背部也无法夺得去什么东西。

    但他也因年轻人的举动多了一个心眼,仔细地嗅了嗅瓶中物。只此一嗅,脸上的戏谑顿时凝结住了。

    梅若影面前只有灰沉沉一片坚实挺拔的背脊,自然看不见长者神色的突变。

    司徒凝香默然不语,无心再与身后青年笑闹——瓶中除了酒气泛滥之外,还有两味珍惜难得的毒材,味道轻微浅淡得根本无法辨别——如果他不是毒王的话。

    其中一味毒材常人虽然一生难求一见,对他而言却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而回想起渡江之前的某日采药归来,曾与这医童争抢过一丛蘑菇。当时以为青年要将这难得一求的毒菇煮汤果腹,现下想来,莫非对方也认得那是“二月夺命”?

    司徒凝香骇然下喝道:“你给我住手!”

    梅若影只觉如同耳边陡然响了个炸雷。又见长者不再打算尝酒,转念间已果断收手,退了两步停下,两眼仍虎视眈眈地盯着长者手中的瓶子。

    司徒凝香在昏沉的风灯前坐了下来,面色沉重地取出一个小杯,倒了些许的酒液,又取出数种药物在掌中混合均匀后洒了进去。只一接触,便听药粉发出兹的一声长响,溶化殆尽。杯中清澄的酒液也瞬间变成了浑浊的猩红。

    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天顶,左手抓着的瓶子几乎就要捏碎,右手狠狠一拍简陋的桌子,怒喝道:“这就是你刚才喝的?你就这么甘于自毁性命?”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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