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21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21节
咯噔一声木材错位的响动过后,桌子轰然崩塌。
风灯落到空旷潮湿的泥地上,灯油撒了一地,突然烧得明亮刺目。
司徒凝香对看不顺眼的人一向不假辞色,其实不是因为不善交际。
他自幼天资横溢。与闭目塞耳的同龄人不同,弱冠时就已经通读群书、遍行天下。见识日长后,对家族里那些人的做法越发看不过眼、便立志出走。
在江湖上不到年余,便已凭一身毒物让江湖人闻之色变。
那年也正是聂悯初出山时,也常常救治被司徒凝香毒倒的倒霉人,不数年工夫就相与同享神医毒王的齐名称号。
司徒凝香少年心性大发又闲来无事之下,主动前去挑战,不想其后两人交手逾百始终不分轩轾,终于还是成了至交好友。
至后来屡遭大变,司徒凝香也把人情世故越发看得淡薄,也绝不会再委屈了自己,浪费宝贵的精力去做些违心违意的应酬。所以,现在除了一个聂悯,还有一个林海如,再也没有能让他挂心放怀的人。
可眼前这个青年,面貌平凡无奇,武功路数也龌龊猥亵不堪。但若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为人处事之间进退有度。即使常常在礼貌谦恭和古怪搞笑间变幻不定,却仍难以掩饰那种无法言喻的深邃。
有些淡然,像看透人世变化,看淡了命运起伏的默然。却又谨小慎微,像是因历多了悲欢离合而珍惜每日每刻的那种恭谨。
司徒凝香能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地为之吸引,渐渐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是因为他与自己无缘再见的亲子同名,也不是因为他是故人洪土的后辈,而是因青年本身。
问世间,尚能有多少人入得了他的眼?
世人目光短浅,识人相人的依据也太过片面,司徒凝香断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为若是凭学识识人,太过迂腐;若是凭相貌识人,则太愚蠢;而凭家世地位,更是软弱无能外加倚权仗势。
于他而言,只有看着来人眉宇间淡淡一丝骨气,眸间浅浅一缕清光,才能引得起如此共鸣。
虽未言及彼此来历身世、理想抱负,实则已在每日的一错身一回眼间神交,渐渐更对这个似是故人洪土之徒的青年另眼相看。
可是他刚才看得十分清楚,正是这样的青年,自己饮下了混入二月夺命剧毒孢子的毒酒。之后还毫不在乎地饮水稀释下肚的浓酒,根本视生死到了如弃敝履的地步。
想到亦是因这味冰坡凝魂中的主药而无药可救治的爱子,司徒凝香呼吸一窒,原本并不是很好的脾气更是无法好得起来。终于又是狠狠一脚踢上地下碎木,斥道:“你不想活就别在我眼前寻死,跑到哪个山洞旮旯里去自残个十年八载都不会有人理你死活!”
梅若影没想到自己会让这名似乎什么都看不上眼的长者发作如此火气。他徐徐转开了视线,看着角落摇曳舞动的黑影,淡然道:“是,晚辈的生死自是晚辈负责,自然不关前辈事。”
“你……”这个青年顽固至此,司徒凝香简直有种和尚遇见兵的暴躁感觉,直如当年与聂悯初识时的无可奈何又暴跳如雷。几乎就要用当年对待聂悯时的恶劣态度痛斥对方的冥顽不灵时,却突然停了下来,转目看向帐帘。
未几,一个人撩起了帐帘,伸了个脑袋进来,问道:“这边什么事吗?”原来是被刚才一声桌子震裂声响和地上忽明的火光引来的。那人就着帐内地上晃亮的油火一看,只见喜怒无常的医房主事正当在场,正回头怒视自己,两眼深深,直如喷出地狱之火来。
还有医童雷双撇头侧立于近。
见两人都是神情凝重,来人再也不敢透半口大气,讷讷道:“打扰打扰,莫怪莫怪!”赶紧溜烟般跑了。
地上的火光随着灯油的扩散也渐渐浅淡,燃了片刻有余,又暗了下去。帐外有当值的士兵挂起了照路的风灯,光线透过帐子,只有一抹昏黄,把两人的脸隐了一半在阴影当中。
司徒凝香定了一下思绪,暗道自己奇怪。这人与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关联,生也好死也好,不过是各安天命。再稳了稳语调,打破了沉默,沉声道:“除了二月夺命,还有一味燕斑水仙,也是极难得的,你也能这么无所谓地喝下去?”
梅若影知他所说的是何种事物。
他方才交给王老打和陈伍的酒精里,除了二月夺命的孢子粉末之外,还掺入了燕斑水仙球茎的汁液。两味毒物都是几乎无色无味,兼且浸没入酒之后,还被酒精刺鼻气味所混淆。
因此,要想凭气味辨别,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想到此处,梅若影心中一紧,似乎有一个念头正在缓缓地浮出水面。
正这时,又有一个人平步进了医帐,司徒凝香不欲被人打扰,冷然斥出一个单字。
“滚!”
声音在静默的帐中徐徐回响,几乎有袅袅余音。来人却没有滚,语带不解地问道:“二月夺命?还有燕斑水仙?喝了下去?”
梅若影有些惊异地发现,面前的医房主事在听到这声插话后再没了话语,也不赶人,只闷不吭声地立着。
司徒凝香自然不会赶人,因为来人是在外久等他而不见至的聂悯——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个糟老头子。
要知道聂悯最擅长的除医术外,还有易容。四年前他助司徒凝香自九阳山禁地逃出时,将一面人皮面具造得极尽精致、纤毫不差,便用别人的尸体装扮成毒王的模样。
其后又让司徒凝香亲自在那尸身上遍涂剧毒。这些毒药遇水不稀,遇风不散,触肌则让人癫狂失智。伪装成毒王的那具无名尸体在无人敢碰之下,被悬于九阳山门直至腐烂殆尽。
司徒氏都以为叛族者司徒隐是被家主处以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处罚,却不知道这是因为司徒荣及畏惧毒王毒药厉害。
只是聂悯在当时的逃亡中却遭了重创,经过几年精心调理才日渐好转。虽然如此,终究没落下内功的修习,刚才人在帐外,就已将这边的对话听得清楚。
梅若影不知来人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只知道是为人和蔼的高医正,听得这位温醇的长者甫一进来就惑道:“姑且不论二月夺命,光是燕斑水仙就极为难得。毒发时如花柳病发,全身逐渐脓肿溃烂,尿水淋漓,难堪其苦,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不会传染与他人。”
聂悯一边说着,一边稍含责备地看了司徒凝香一眼。因着伴侣常用这些难得的毒物去毒害些偶尔遇见的采花大盗之流。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伴侣偷偷落毒后,还咬牙切齿地说着:“竟然感妄图对神医不轨?让你们这些贪图美色的恶贼早早报应不爽。”
果然那些贼人见到这形似花柳病的症状后,都以为是遭了恢恢天网的恶报,至死都寝食难安。
司徒凝香听到聂悯语调轻轻一动,就知道他想到了何处,抬眼看去,正对上那含着宽广包容和些许不赞同的目光。知道聂悯的不赞同是因可惜佳毒浪费于牛粪之上,司徒凝香向来是用毒如流水,于是回以不屑的眼色。
待转回看向侧立于一旁的青年时,司徒凝香又收起了不屑的目光,变得严厉,道:“如果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也是你师父所教,那算是我看错了他。”
梅若影再闻此言,猛然震动。
他在这世并没有师父,唯有亦友亦师的血网黑蝎一众。想到那夜在营外林间的首度交手,这人一口叫出血网黑蝎的来历。他当时用的是颜承旧五师父洪土所授的潜踪土行身法。要知道,洪土之所以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大使龌龊招数,是因为他出任务之时绝对不留活口,也就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不留活口,又是外人,还有谁能认得出来这身法与血网黑蝎的关系?
一个念头在心中渐渐地扩大——这个人不但认识这个身法、认识洪土,甚至可能是自洪土手中逃得性命的极少数的绝世高手。
念头到此,再也不避忌讳,抬目直直地盯上长者的面孔。
司徒凝香不胜其烦,冷然道:“这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管他死活!”说完,扯着聂悯的衣袖大步向帐外走去。
堪堪走到帘门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缓缓的似自言自语的声音。
回头看去,青年一双明眸在混沌的背景中闪耀着熠熠的光泽,声音稳和又坚定:“一位曾教我辨别古药奇药的长辈曾言道,二月夺命世所难见,千万金欲求一枚而不可得,故而世上能识得之人日见稀少,至今世上不过三十人。再者二月夺命气息难辨,形状毫不起眼,这世间能凭一嗅、一眼、一触就判定有异者,当今天下不过五人。岁寒三友之末的梅友糜去病现在东齐大营中,除去那位长者与我,还有二人……”
司徒凝香闻言,烦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不但是为这番推断的准确与严密,而且是为隐瞒了多年的身份,就要因今日怒火上心之下不经意的一番举动而暴露。
果然,那青年缓缓地道:“……江湖盛传失踪已久的神医聂悯和毒王司徒凝香,不知前辈却是其中哪位?”
聂悯也回转了身,视线紧紧笼罩揭穿了伴侣身份的青年。
第69章 沐月而浴
梅若影握紧了左拳,隐于阴影中的右手神鬼不知地收向腰间,拂上漆黑的利刃,心间为自己的推断而颤抖。他并不想这时候说出来,但是又不得不立时对质。
潜伏在侧的敌人必需一早确认,否则于大事只能是无法估量的隐患。
若果真是敌人,那么他在此处潜伏的事情就早已暴露,此地已经不再适宜久留。
但林海如猛然提高的医药之术也许正来自此人。至少他相信,这人若是站在林海如那方,即便真就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毒王,也应当不会是奸邪,更不一定会维护那作恶多端的家族。
正因这必须的果断和不变的信任,即使是五五分成的局面,他也敢于以身亲犯。最恶劣的后果也不过是打杀出去罢了。
青年维持着坚定稳和的语速继续说道:“赤霞仙、冬荭猸、川姬妖杞……这些就是您方才用来辨别酒中药性的粉末,能将这些剧毒的药粉毫不避讳地携带触摸……毒王司徒凝香——不知您是否真心诚意要对付这个生你养你的家族呢?”
司徒凝香眸子轻眯,语声仍然不变,哑声道:“老朽年岁已高,只是平凡普通人士,并不认识那个自称毒遍天下无敌手的无知司徒小儿。”
梅若影不为所动,低笑一声,驳道:“即是如此,能否请前辈解释一下,您脸上的人皮面具极尽精巧,若您只是个白衣教的寻常细作,又如何能够拥有?”言毕,又转向聂悯,“只怕,您也别有身份吧,高医正。”
这面具的确精巧,色泽润度与活人肌肤一般无异,逼真程度几乎直迫他自己调制出的只怕行走江湖辨人无数的万事通也无法看出蹊跷,聂悯闻言,不再隐瞒,背挺肩张。他本就身材高挑,矗立之下,一股迫人的压力随形直迫青年,沉声道:“言不可太过,话不可太尽,莫非你父母没曾教过你这个道理?”
梅若影不为所动,道:“既是联手对敌,若是相互存疑,合作起来岂不挚肘?”一边说着,后撤的右手抬起,缓缓直至面前。一柄乌黑若影的匕首横挡于面门,“当然了,两位前辈若是着意与晚辈为难,晚辈也不能束手待毙。”
司徒凝香凝眸直视青年,青年不予半点让步,坦然而从容的目光不让半分,一片醒然无浊更是坚决不可摧移。
半晌,司徒凝香紧闭的薄唇轻轻翘起一弯,低声自嘲道:“也罢,如今既然已叛族出逃,也不必为他们保守家规秘密。”眸光凝聚,转向青年和声道,“你若知道我曾被司徒族人改名为司徒隐,便不会对我的立场有任何疑问了吧。”
“司徒隐……”青年乍然间闻得此名,只觉瘁不及防,怔然下,只听面前那位长者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
司徒凝香无意再隐瞒身份,续道:“‘司徒隐’这个名字,在司徒一族中几乎每代必出。外人不知这名字的含义,司徒氏的人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梅若影放下横立于面前的匕首,紧紧抿着菱唇,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长者渐渐弥散着深沉忧然的声音。
司徒凝香轻笑着娓娓言道:“若你知道,我虽名为毒王,实则早已被冠上叛族者的名字,关押于九阳山禁地数年不得见天日,爱子又被族人陷害致死,又怎会怀疑我的目的呢。”
清如薄纱,月色披泻在溪流边的白沙洲上。
有人坐在一棵山茱萸木横出的粗枝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百无聊赖地望月观星。
林间有微风徐徐吹过,将因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裳吹得随之翩起,他也不在意,伸手将凌空的衣摆向身下压了压,便再也没发出半点衣动带飘的声响,正如他一贯风过不留痕的作风。
他的目光深远辽阔,映照着天上的一弯浅月和点点繁星。卸去白日里的邪肆不羁,除却了任务中的冷酷无情,此时的他不再是与东齐七皇子虚与委蛇多日的谋士严九,而恢复了私下里无人时的颜承旧。
远处就是深入东齐境内的南楚军营。就在号角响过后,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营帐间走动的人也迅速地少了,兵丁们都钻回自己的小帐以求安身一眠。
东齐军早已进驻齐燕交界的西江原,一路放出各种消息,引诱南楚前去那处战场。这其中的种种细节转折,大多是他与刘辰赓和竹老诸葛长琨三人共同定策。
诸葛长琨精于谨小慎微,刘辰赓善于辣手频施,他长于冷眼旁观,三人一路合作下来,刚开始仅仅是放出东齐军内空虚的消息,后来几次在节骨眼上遥遥挑衅,近日又派出游兵散勇偷袭粮草,一直成功地将南楚军引向东齐西北的水蚀沟壑地带。
计划明明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总有一团浓云笼罩在他的心间。
是思念,十分地想念。
这种不应当属于杀手的儿女情长,是比蚀骨丹还毒的慢性药。一刻不停,慢慢地侵蚀身心,每逢夜深人静,变得格外清晰。
看着明月,会想到那人淡定从容的目光;听到辽远的号角,会有平和悠长的琴曲在耳边响起;触摸上自己的衣襟衣带,会忆起它们曾经多么幸运地得到那人的抚摸碰触。
微风凉凉地吹动……像有熟悉至极的那数根手指又拂过了发角,撩起飘动的一两缕散发,然后有低浅的叹息……又或是戏谑的玩笑。
简直是疯了。
颜承旧捂着额角,驱散了脑门中的幻想。他哀叹着直揉太阳穴,为了自己这点子破事,就让师弟戴上严九的面具,顶替他的位置。然而跟上这密密麻麻的军旅时,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寻找,只在营外守株待兔,一呆就是三天——他这根本就是疯了。
在那个东齐军营中,与刘辰赓共事得越久,越是想起曾伴在那个皇子身边的青年。梅若影的名字,每记起一次,总是久久不能散去。
看着那皇子每天若无其事地部署命令、指掌东西,胸口终于还是为存于心中的青年酸胀不已。
不论是艳名远播的公子烬阳,还是冷漠疏理的青年仵作,又或是对众人都照顾有加却无意争领先锋的群竹山庄庄主,有多少人能得知这之后曾经的苦难?
除了极少极少碰触过梅若影过去的密友,没有。
没人知道属于梅若影那段阴霾的经历,因为没人能从那青年的脸上看出什么。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才无法阻止梅若影这三个字,在自己心中逐渐扩大,逐渐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他无法改变梅若影的过去,甚至在碰触与那段过去有关的人与事的时候,显得违背了形式风格的小心翼翼。明知自己很可笑,却偏偏不想去勉强改变,正如不想勉强若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样。
正当他为自己的愚行悲叹时,月光下一条黑影行来。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那个人面貌已经不同,他却能认得。
他知道他的习惯。
从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在默默注意起他的一举一动。所以知道的,那个青年有着轻微的洁癖,却因为东奔西走而忽略对洁净的需求,常常在邋遢肮脏的环境中奔忙。
可是有一点是不变的——若是有清浅的溪水,有干净的河滩,有无人的野地和凉润的月色,那个青年不会介意偶尔地沐浴一次。
梅若影沿着溪流一直前进。
一片野桃林横立眼前。透过稍显疏松的枝叶,蒙蒙的光斑驳地落在地上,桃花早已败了,落英满地,尽入湿泥。残留满树新枝绿芽,在月下招摇。
溪流在一个低凹的石隙里汇成一潭清波,清澈得一览无余,即使在夜晚的光芒下,也可看见潭底有斗大的石块和碗大的卵石累累叠叠,水流经过,激起深处层层淡蓝色的磷光。
环境如此清幽,虽近军营却无人打扰,直有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但是心境却十分的茫然。连看着这满地的落英,都只觉得它们有种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哀。
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事情的发展早已脱出了他的计算,越过他的能力,也超出了他的负荷。
四年前的他,曾梦想着能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四年之后的今日,凭着步步艰辛地努力,总算有了可以放心倚靠的伙伴。
而于此时却突然得知,当年悬尸山门的司徒隐其实仍然活着。不但活着,还竟是江湖传唱的绝世毒王——司徒凝香。
这具身体的亲人,仍然生存于世。
叫他如何应对。
拾起砂石滩上一颗扁石,用力地挥手甩了出去。石子落在水面上,依旧没有弹起,咕咚一声激起一朵银花,尔后便直直地沉入潭中。
该怎么办?难道是投入那位长者的怀中,亲密地叫爹?还是坦诚一切,告诉他,你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另一个灵魂而已?
这其间的关系太复杂,已经不是他所能犁清。
拾起又一枚石子,还待再挥出去,高举至后的右手突然突然被一片温暖捂住。梅若影浑身巨震,骇然下便要给身后狠狠一记肘击,左臂未触及身后那人,却怔然停在半空。因为察觉了,比夜风要暖热结实的,是一只包裹着茧子的大手。
“似乎,你对我的气息毫无戒备之心呢,是因为太过熟悉了吗?”
颜承旧的声音在背后徐徐地说着,悠长的呼吸先于柔缓的凉风,带着潮热的气息吹动散落于他颈后的碎发。
“根本没这回事!”不知如何,被捉住手的青年直觉地便要否认,也在来得及控制语气之前,将这饱含心虚的话语自口中泄露了出来。
若是平常,他能够控制好一举一动,不让只字片语携带自己的心意——但是今夜不同。
好乱,一切都十分地乱,茫然,一切都如此茫然。失控的心绪已经无法再指引方向,只能合上嘴,为着已明显表露出心虚的话语而怔然。
事实真如他所否认?他心知肚明答案是否定的。的确,已经太过熟悉颜承旧的气息,和体温。若是别人,武功再高强,轻功再高绝,也无法这么靠近自己而不被发觉——就算适才认出的毒王司徒凝香也无法做到。
“是吗?”背后的声音带上了笑意,并不为他的否认所动。
梅若影愕然半晌,突然想到颜承旧理应呆在东齐军营,脑中如爆开一记火花,低吼道:“你怎会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挟着怒意回转身去。
刚及转身,尚不及看清身后这名男子,微张的唇口陡然被一片湿热堵住,执著地缠绵而上,不予丝毫的退让。
月光清浅,是坦诚,容不下寸许伪饰,朦胧暗光下两条黑影在纠缠。有低吟,带着惊愕,有着难以置信的僵硬,融入了暖春过后残留的温柔和慈爱。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当这深得直达心脾的一吻结束的时候,梅若影仍然恍恍惚惚,如在梦里。他看看自己已经被放开的手,上面还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又捂上自己的唇,那上面也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半晌,才终于想通了究竟不是梦中,惊愕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颜承旧。不及说话,被夜风吹凉的脸颊又被他捧住,不带力度地温柔,却不容挣脱地坚决。
男子的面庞在眼前放大,应该只有一瞬间,在他眼中却像是过了一年。颜承旧又深深地吻了进来。
颜承旧胸中只有平静安宁,如同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看到天涯边际的一线曙光。这一刻没有硝烟,没有血腥,没有杀人如麻后的麻木,眼中心中只有怀中的人。时间像被冰冷的月光凝固了,流水依旧潺潺地继续。
没有片许强迫的意味,却带上了难以摆脱的蛊惑。夜深深,正如这个黑衣黑发的男子,带上了邪肆魅惑,煽动着让人心脆弱。
突然。
却又不能拒绝。
梅若影阖上双眸,挡住泛出的些许湿润。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已太过于习惯他的气息了。
大概因为他一直表现得冷静,表现得只把颜承旧当成相互维持的伙伴,所以这一层厚厚的隔膜一直没被打破。但是今日,维持至今的平衡终于还是消失殆尽。
颜承旧不断地深进,被魂牵梦萦的人所吸引,一时冲动也好,梦寐以求也好,这一刻他是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浑然忘记世俗烦扰。
他沉醉地撩拨着,直到达到湿滑柔润的喉间。就在这一刻,他猛然感到怀中的青年发出一声战栗的惊喘,如同快要窒息。那具柔韧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他几乎能感到相触的肌肤上传来刻骨的冰寒。
如同被重锤击中,颜承旧乍然恢复神志,放开了环抱。
水光粼粼中,只见梅若影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僵滞,双唇已经紧紧闭上,甚至因为咬合得太紧,泛上了白白的一条边线。
颜承旧只觉得心中溢出无边的苦涩,像生食蛇胆时不经意咬破了胆囊,那种凉凉的苦苦的液体,伴随着生涩的气味,从心中蔓延上脑中。他不能言语,只能重又将青年揽入怀中,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怀里的青年对于入口的东西一向十分挑剔,并不是因为挑食。有时在外风餐露宿,米糠木屑也可以毫不在意地下咽,唯独不喜滑腻浑浊的流质。他也曾奇怪这样的饮食习惯。直至后来,各种各样的关于司徒若影这个人的传言听得多了,渐渐推测出曾经发生在这个青年身上的种种细节。
将下巴紧紧地抵在青年的髻旁,呼吸着他清淡的发味。他知道,那段过去里没有他,这是一种根本无从插手的无奈。但是至少,现在这一片刻的光阴,是属于他的。
梅若影窝在颜承旧的怀中,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炽热得沁入心脾的怀抱。被异物侵入喉间的不适缓缓淡去,口中仍然余着颜承旧带入的青涩的草香,干净而安心。他安静地窝着,不知不觉间,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第70章 一晚三方各心机
也许只睡了一刻,可是睁开眼时,月虽仍在天上,却已西斜了。自己是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被一双臂膀牢牢地斜揽在怀中。抬眼看去,颜承旧的下巴占去了一片星光,还正在悠闲地哼着一支小曲。
一如初识,悠闲惬意的男子。夜风愈显清凉,身周却是毫不吝惜传的温暖。
这个曾以杀手为业的男子对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早已心知肚明,就像林海如对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样。
像是随风潜入夜的细雨,虽然没有轰烈似火,没有跌宕起伏,更没有海誓山盟,但是温柔轻缓的细雨,总是最能柔缓地润泽干涸的心田,最是润物细无声。
不论哪个,都是他不能无视的无比重要的人,所以不希望看见他们不幸。然而现在,两人的幸与不幸都与自己绑束在了一起。
爱究竟是什么,他说不出。曾经历的那一次热烈初萌的爱里,有背叛,有残酷,有无边的冷漠和绝望。
能够倾心相爱的那块柔软的心田,虽然已经干涸——在第一次萌芽的时候就已经被滔天的海啸灌入了咸涩的盐水。但是他知道,不论是颜承旧,或是林海如,也许有一天能让这块田地重生。又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偷偷在他心中洒播下种子,只等着他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可是他不能选择。他是可以容忍刘辰赓拥有三宫六院十八室,却不能容忍自己的三心二意。既然已经与刘辰赓作别,就不要带上半点那人的气息作派,就算一言一行也要划清界线。
颜承旧感觉他已醒了,低下头。
直直地凝视着,问道:“为什么没有拒绝?”
他不想道歉,因为已经忍耐了好久。更不想因为一句道歉将两人的距离拉得生疏。就算艰难,这条路也要继续走下去,因为值得耗费他一生的精力。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梅若影也直视入颜承旧的双目。
“因为忍不住了。”没有犹豫,颜承旧笑了起来。
梅若影看着杀手的笑脸,没有慌乱。此时无声,只有溪水潺潺,远方的林间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猿啼叫。脑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就这样躺在颜承旧怀中,任性地享受着这一两刻的放松。
就像解数学方程式,如果实在想不出方法和途径,先搁置在一旁,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有答案了。更何况,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横在眼前。
又过了些许时间,颜承旧突然抱歉地道:“你这次出来是要沐浴的吧,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就先不打扰了。”
“不多留?”
“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个故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今夜区区已经尽兴——当然,如果庄主大人仍然觉得不够尽兴的话,区区愿效犬马之劳。”颜承旧一派轻松,没有丝毫不自然,似乎今夜什么也没发生,又或者,是因为觉得发生得理所当然。
梅若影沉默半晌不语,猛然间使力,一下子将颜承旧推下树杈,自己凌空一个翻滚,稳稳立在颜承旧适才所坐之处。
“既然如此,还不速回?小心我记你躲懒摸鱼,这个月的月钱充公。”
颜承旧翻身落于树下,邪邪地轻哼了一声,沉声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咬过一口,再亲有期!”
不待梅若影反应过来,已经足间轻点,如同浮于冰面,不带半点声响,倒滑数丈。再一转身,黑衣翩飞,融入月下疏影间。
同是这一夜,也有人在黑暗中,做的却是另一番事情。
孙俊杰手中握着一枚小瓶,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听着父亲对两名下人的褒奖。
父亲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饕餮公子孙玉乾,最爱拈花惹草。所谓上行而下效,弄得家中的下人或多或少也沾染了点风流习气——尽管这群下人中的歪瓜劣枣多了些——比如眼前躬身立于父亲身前的两人,王老打和陈伍。
这两人原本就是孙家家奴的后代,孙氏嫁给司徒容及为正妻之后,才调去九阳山上照顾孙氏和大小姐的。也不知走了什么好运,这两人在四年前竟然得尝传说中的毒王司徒凝香后代的滋味——也因此算是开罪了青阳宫。
后来青阳宫放出消息,说司徒荣及与孙氏的大千金便是王老打和陈伍所杀。多亏他不像父亲那般老糊涂,一下子就辨明这是青阳宫借刀杀人之计,才又把两人叫回孙家庇身。
上述事情多属机密,若非父亲与司徒家主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也不会得知得如此清楚。眼下,父亲之所以对这两名歪里痞气的两名下人大加褒赏,也是因为他和司徒荣及那门子破事。
腹诽着上下抛接手中的小瓶,却被父亲狠狠一眼瞪来,警告道:“这东西数量有限,要是砸了我唯你是问。”
孙俊杰吐了吐舌头,无所谓地把玩起来。不就是助兴洁肠的东西么,有什么值得着紧的。
孙玉乾见儿子没把东西当回事,皱了皱淡得几乎没毛的眉毛,回过头去继续对两个挂着校尉腰牌的家奴大加赞誉。
这小瓶子的烧酒是他俩人今夜早些时候从军医房处讹来的。他们试用过后觉得助兴效果不错,便立刻呈了上。
与司徒荣及尝试过后,果然交相赞赏。要知道,他虽然是江湖闻名的“上便天下美男子,男女通吃不介意”的饕餮公子,无奈近来年岁渐长,菊穴处稍显松弛。更因滥交无度,最近越发对司徒荣及的种种刺激习惯到得不到满足,即使内服了春情药物,仍是不得好转。可是这瓶名为烧酒的东西不同,既不似寻常油脂般油滑,又不像寻常酿酒般清淡无味,更不会像辣椒水一般让舔噬者觉得难受。
涂抹于人身最为脆弱之处,还让他有种如同被鞭打般灼热刺痛的激烈感,司徒荣及尚未进入,他自己就兴奋起来了。
他与司徒荣及行事时,常常会交相施虐,就是为了一点兴奋刺激。可是往往会留下伤痕印记,哪里及得上这烧酒般的快速无伤兼清洁?
所以当然要大加褒赏。
孙俊杰却正在想着别的事情——王老打和陈伍办事的效率也够高,今夜取来的药物,今夜就试用,试用完了还有时间匆匆赶在父亲出帐夜会司徒荣及前呈了上来。——要他说,王老打和陈伍办事办得这么快,莫非是得了早泄之症?想到此处,不禁喷笑了出来。
父亲不解地看了儿子一眼,没说出训斥的话来,又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回问两名下人道:“烧酒据说是沐医正保管的,你们怎有胆去取?”
“父亲!”听到父亲提起沐含霜,生怕他又对那名地位不低的医正垂涎,孙俊杰不赞同地叫了一声。
王老打笑颜巴巴地道:“我们去的时候,沐医正似出诊了。给我们烧酒的,应该是他的随身医童。”
“哦?”孙玉乾心中一动,想起前日才打听到的事情来。
他也常常服用助兴药剂或是给司徒荣及准备壮阳延时的外敷药物,早已尝试过多家医堂药铺。其中最为合他意的便是在南楚有着百年历史的尔德堂。虽然明知这间药铺抢了司徒家在医药行当中不少的生意,却也禁不住偷偷成了那间药铺的老主顾。不但是因为其中药师配置的药物效果强劲,也是因为这间药铺服务热情周到、保密严谨。
这次行军,沿路虽也遇到一些尔德堂的分店,却因大多是小城小镇,进驻的药师水平稍低,所配的药物没得了从前的效果。
好在那些药师见他是总店的老主顾,主动言及尔德堂最为年轻可靠的春药药师如今正身在南楚军的军医房中行走,名为雷双。
回来遣人一打听之下,原来那名雷双是宁城一名仵作。大概因父亲教子严厉,不敢泄露会调配春药的事情,一直是尔德堂中的秘药师傅。
他却不知道,这些信息都是假造的。
尔德堂的对外当家朱鞣镕早就认出了刻意伪装的孙玉乾,也即通报了山庄。血网黑蝎与孙玉乾原本就有深仇大恨,却没有立刻清偿。其实颜承旧和洪炎早就摄上了他,却只是驱逐,依旧没有赶尽杀绝。
并不是因为血网黑蝎懦弱,而是因为掌管决策的十老人尚没有定下完全的计策。若是只对付孙玉乾与司徒荣及两人,难保余下的司徒氏不会大肆报复寻仇。也因此,直至南楚与东齐举国之战的良机,针对孙玉乾与司徒荣及的陷阱才终于重重铺展开来。实施者便是深入南楚军营的梅若影。
孙玉乾继续懵懂在安逸舒适中,频频点头道:“那医童可是叫做雷双?”
王老打和陈伍相互看了一眼,借着帐外透过的昏光看到对方眼中都是不解和茫然,才转回低头道:“回主人,小奴们不知道,当时没曾问过。”
“算了算了,下次我自行去问,顺便多拿些烧酒好了。”饕餮公子心情颇好,没做计较,挥了挥手示意两人下去。
待得王老打和陈伍讷讷地离开,他低低笑了两声,又抬头哈哈乐了两声。
孙俊杰压抑地看着父亲,郁闷道:“你乐什么?天天让儿子去看你和姑父行房有那么可乐?”
孙玉乾摇头嬉笑:“乖儿子这你就不懂了。你可知道什么叫做言传身教?这断袖分桃二十四式招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你看多了为父与姑父的姿势,对你以后拈枝惹草大是方便,定能让受者兴奋异常,变被迫为主动。”
“这还用学?”孙俊杰低骂一声,不再说话。
孙玉乾将儿子手中的小瓶夺过,重又塞入怀中,口馋地舔嘴道:“改日将它用在那个假正经的沐医正身上,必能让他快乐登天。”
饕餮公子自己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茫茫三十里地连营中,也有人一直在打着他的主意。只是正在这一刻时,被他盯上的林海如正身在军妓帐中复诊,对身后的垂涎惘然不觉。
而另外两名长者,思绪的焦点也正被他事所吸引。
司徒凝香和聂悯卧在黑灯瞎火的小帐子中,因为是众医正医童所住军帐群的外围,远挂的灯火被重重帐影遮挡,到了这里只余留下一派静谧昏黑。
司徒凝香睁大双眼盯着帐顶。隔了许久,靠在他怀中的人动了一动。
这才感觉到,被子在刚才一番挣动之下已滑落了一半,他赶紧动作轻缓地半撑起身来,拉起被角要给两人盖上。
还没躺回去,手腕却突然被抓了住,一把扯将下来。实在猝不及防,他一下子重心不稳,只来得及低骂了半声,就已完完全全地俯趴在聂悯身上。
“没睡?”聂悯问道。
聂悯倚在草垫上,温热的语息正好吹在凝香颈间,惹得他又是难耐地一震,就势搂紧了卧在身下的人。
“你救不了的,就不用再多想。”聂悯又道。他知道伴侣在心烦何事,因为那个医童饮下的是无药可解的毒酒,也因为两人唯一诞下的骨肉那相同的死因——生时不见人,死亦不见尸。
司徒凝香埋首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他又道:“教里来的消息,青阳宫那边否认接收了血网黑蝎的人,更没派人到军医帐中。”
“青阳宫的说辞能信?”司徒凝香闷声道。
聂悯腾出一只手,抚摸上他的长发,道:“其实我有个疑心,他若是只为杀人,凭他的武功直接动手也绰绰有余,又何必亲自尝毒?又或许是那两人与他有深仇大恨,其实这都是各人的选择,我们也不能插手太多。况且,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也已经拖了太久了。”
司徒凝香声音又是一沉,道:“还不是时候。”
“毒了这么久,还没成?”聂悯奇道。
他们这段时日追摄在司徒荣及和孙玉乾身后,还要委屈着去看那一胖一枯的两人的野合,并非因为无聊。除了要弄明金焰毒龙丹的所在以外,更是为了在司徒荣及身上下毒。
司徒荣及毕竟是司徒氏的家主,一身武功邪门难防。虽然单打独斗之下,聂悯和司徒凝香任一个都不会吃亏,但毕竟如今身在敌营且敌众我寡,若是司徒荣及怒吼一声,包围上来的人数可就不是当年九阳山上那么容易计算的了。
两人都曾眼见对方遭受种种苦难,所以虽然复仇之心急切,却更知道彼此安危的重要,没有完全准备,必然不会动手。
便于每次遇见司徒荣及之时顺风散播毒物,为了战事展开时,可以趁着混乱与司徒荣及一决生死。
这种毒物无色无味,顺风而飘,若是遇见人体濡湿之处,便融合入体液,渐渐侵蚀人身。虽然需要多次施放才能起效,还要再配上一味药引才能引发症状,但正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且毒发时更能让人功力消减,无法呼叫,正是合用的药物。
“再三次,毒药就深入骨髓,才能万无一失,”司徒凝香答道,“况且,还是先弄清他将金焰毒龙丹藏于何处较好。我们查了这么久,营中将领都没有携带,司徒荣及身上更是屁都不见,也不知道下落如何……”
林子里仍然黑着,不过算算时间,天也快要亮了。
一夜过得真快,颜承旧也算走了不少冤枉路——回头路。
都怪夜里那个强偷来的吻太过迷人,忘记向梅若影询问一件事情,所以他现在又往南楚军营方向赶。
梅若影现在是用着雷双的身份,月前突然让尔德堂各地分铺对某类别的熟客大肆宣扬——“宁城雷双最擅春情药物”。
本来绝对无意对青年的作为说三道四,可这次上了火气的是正格儿雷双的老爹——宁城仵作头子雷鸣,也是血网黑蝎在南楚的重要楔子。
雷鸣光是上旬就连发三只信鸽,要求梅若影作出合理的解释,并恢复他宝贝儿子的名誉。
说实在的,他也很想知道梅若影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要知道,若影虽然不定期给庄里发回南楚军的动向和物资流动,却对自己几乎只字不提。
而要尔德堂在某特殊客户群中宣传“雷双擅春药”一事,就更是连原因都没说,一纸飞书过来,就让尔德堂大老板朱鞣镕立刻雷厉风行地传扬开去。
梅若影……这葫芦里总不会真的是卖春药了?
颜承旧就是漏了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那青年是否早已回军营去了?……多半已经走久了吧!
失笑地摇头,颜承旧无声而迅捷地穿梭在树木与灌木之间。
第71章 军中传谣
来到两人适才所在之处,果然已经空无人影,颜承旧叹了口气,暗道自己难道还要为这个问题追着跑进南楚大营中去吗?
眨眼间下了决定,转身就要向南楚军营潜去。可没行得十数步,因激发了内力而显得更为敏锐的耳中察觉到了出现些许异样的水声。
颜承旧心中一喜,又回过身来。那稍许异样的水声一显即逝,余下的又是溪流的潺潺。可他杀手作了这么久,怎可能记错方位,追寻着适才把握住的方向,颜承旧跃上树木,连跃了几棵树木,身体突然一僵,就此呼吸顿止,差点自树上掉了下来。
眼中所及——数丈以外的下方,穿过参差的林木枝影,一个身形矫美的青年正在潭中……沐浴。
颜承旧呆然跌趴于一枝横杈之上。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如此失神,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是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那处清潭。
天色应当是暗极,月牙薄山,星空来云,潭中人也晓得找到这处偏僻角落。
可是落在夜行惯了的颜承旧眼里,一切的黑暗都不是问题。
甚至可以看得清楚,肉色的颜料在水中褪下,粼粼的纹路渐渐显露,纵横蜿蜒,宛如鱼鳞。青年立在星与水相互映照的微光之外,于树木横硬斜的疏影之中,仔细地,认真地,擦洗着身体。
一阵风吹过,颜承旧只觉得泛热的身体凉快了些许。
潭中的青年则在风中抖颤了一下,警戒地抬头竖耳听了一阵,没听出什么其它动静,又看看天色,嘴角露出一波说不出惬意的笑。
向水中又行了两步,站到枝影之外。
他举起手来,像是要截住最后一缕月光般伸了出去。没有卸下化装的脸庞仍然普通平凡,甚至稍微抱歉。可是那双眼眸灿灿然的亮,带着开怀的欢畅,比那些什么星啊月啊的暖热多了。唇角流泻的快乐,灵动得无法形容。
水珠不断从他手臂上滴下,似乎因为沾染上青年的气息,晶晶莹的,可爱至极。
颜承旧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听不见道德和理智的严辞声讨,呆若木鸡地趴在树枝上,看着那青年满足地放下手,像与长辈告别执礼般,正身对着渐渐沉没的月点首致意。
末了,又一捧一捧地将清水扑面淋洒。
水触及裸露在清潭上的身体,被烫成薄薄的白雾,熏熏上升,团绕于那具身体周围,犹如多少次于春梦中妄想到的幻象。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具身体。
也曾帮他上药,也曾与他同浴。可是那些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发生的事情,在若影的面前,颜承旧根本不敢有丝毫妄想,想歪半分都不可以,目光斜了半寸都是天大的不敬。
而今夜显得尤为不同——对于颜承旧来说。
就在他被思念逼得千里寻人的时候,就在他决心不再隐忍爱意的这一夜,好死不死地,看到了眼前一幕。
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被震糊涂了,让他该怎么理智得起来?
连思考都差点忘记了,让他怎么转身逃离,不再偷窥?
梅若影揉搓着身上各处,站在水潭中,微光下。
颜承旧清晰地看见那柔韧的手指抚过纤颈……滑过清瘦却优雅的肩头……揉到了因瘦削而突现出肌腱条纹的胸腹,沿着腹侧流畅优美的线条……
一直向下,一直向下……
一直地……
向下……
过了许久,露水打湿了颜承旧的衣发,他才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再往水潭中一看,除了清澈的水和沉默无语的石子,什么也没有。
天边苍白的光,也已经渲染了开来。
梅若影早已走了。
僵了那么久,身上又是乏力又是虚空,比之连打数场恶仗之惨烈不相上下。
颜承旧抚额想哭,可惜已经欲哭无泪——他竟然已经沦落成了偷窥狂人,竟然无法控制地一直偷窥别人沐浴。
雷鸣托他问的事情,他还有何脸面去问,有何脸面去见被他偷窥的人?哪还有何立场去问他为何要传那些与情色交易有关的言?
正对自己不知廉耻礼仪的行为痛心疾首,颜承旧突然发现唇上似乎有些异感,惊奇地抚上去,再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手指上红艳一片。
理智上知道这是什么。
情感上却拒绝承认这是什么。
可是强烈的实事求是的习惯让他不得不承认——这,究竟是什么!
苍天……
大地……
他堂堂一个一泓阁的老大,手下管理花魁小倌无数,竟然看人洗澡,看到鼻血直流……
若,若,若影,你真是个祸水啊啊啊!
结果,那一夜,颜承旧终究没敢去找梅若影。
北行一直持续着,烦闷无比。
自南楚出发后一直起伏不断的山峦渐渐平坦开阔,虽然已入初夏,越往北行,仍是越显凉爽。
一路平安,不但没有遇见东齐主力前来阻遏,甚至连偶然间遇见的几个游兵散勇也是远远看见南楚兵丁便咋呼一声,狼狈奔逃,速度快得惊人。
近两日,是大雨。
雨下得虽然时断时续,但是连绵。广阔的天地间,原本是夏天蓬勃的绿意,现在却变成一片水茫茫。
空阔辽远,四顾尽白,天地似被无穷无尽的雨线连接,人在其中,就算是连营三十余里地的大军,也显得如此渺小。
梅若影撑着油伞,护着林海如自士兵聚集处回来。一路都是泥泞,大坑小坑不断,褪上脚上都已经被湿泥和长草沾得淋漓稀糊一片。人是惨了点,但是药箱里的药物还是不得不护好的,幸亏多是制作成了散记丸剂和膏剂,否则这么大的雨天里,要说为病员煎熬药物是万万不可能的。
林海如见他比自己稍显矮小,想着对方步长大概不及自己,路上泥泞,便一直稍稍放慢了脚步,让青年不至于赶路赶得狼狈。
可后来发现不论怎样绕过重重的障碍和兵丁,头顶上那把油伞始终不曾离过自己头顶。惊讶中突然想起,这个医童也是会武的,而且还高超,而且还是传说中已经覆灭的血网黑蝎的一员。
竟然不知不觉间忽略了青年不同寻常的身份。
可他就是那么普通平凡。常常坐在众人之间一言不发地笑看着,听着大家的言谈,并不插话。存在感淡薄得让人几乎要忽略了他。
初次对峙时,曾因他层出不穷的龌龊招式恼怒暗生,但相处下来,渐渐发现青年不但不龌龊,反而恭谨守礼。
只有偶尔的时候,青年凝望高空兀鹫的目光会变得锐利,又或者呆坐在无人林中时似乎有着的清浅忧愁,在与自己与两位师父对峙时是无畏无忧的泰然。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觉到,这个青年并不是身家清白的医童。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造就出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小于自己,却甘于平凡,对别人的误解和轻视一笑置之,年轻的面容下有着凡人难以察觉的成熟的风范。
甚至不曾察觉自己竟然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好奇心,一路雨声哗然,蒙蔽了视听,更让疲累冷漠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仿佛只有此刻,天地之间看不到别人的碌碌营生,看不到战事将起的紧张,看不到前生旧事的无奈哀伤。
耳中只有自己的步伐在稳定地踩水,有自己平缓规律的呼吸。
绵延千里平原的雨,白茫茫,蒙蔽了一切。蓦然发现,践水的步伐中,也有身旁青年的一份;悠长绵延的呼吸中,也听到了来自近在耳旁的青年的。
军医房因是重地,除了普遍使用的布帐,还专备有两个防雨的牛皮帐子。步入人满为患,一样地湿泥泥泞的大帐中。
林海如眼角一瞥,发现医童身上已经全然湿淋,如同刚被从池塘中打捞出来一般。适才一路行回,那顶油伞始终不曾离开自己头顶,却常常把撑伞的青年落了单。
他这两日穿的是深棕的布衣,在雨水的浸泡下色泽更是深沉,却也衬托出意想不到的优美身形。
林海如动动唇,正想说些什么。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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