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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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22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22节

    突然见那青年似是想起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总是泰然安稳的眼神中露出片刻的慌乱和胆怯,随即消逝,人却抬起了头坦然对上他的眼,说道:“医正慢坐,雷双忘了件东西,现在回去取来。”

    说完,不待他的质疑,转身撑开了伞,又步入雨中,三两步消失在迷茫的水幕中。那身影消失得如此迅速,又缥缈得如同化入天地。

    不知为何,只是看到这一幕,林海如心中泛起若失的怅然,却不知失却了什么。只是疑惑地站立于帐中,握紧了双拳。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如果还有那样的事物……

    梅若影撑着伞走进雨地,想起身上已经尽湿,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已经没有意义的油伞收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至于衣服下易容的涂料,则早就阵亡殆尽了吧。好在脸上那层东西是防水的——虽然制作的成本是高了些,但是好用就是硬道理。

    再过一会儿,渗出衣料将衣服染色的那些涂料也会被雨水冲洗干净。

    只是他现在出来,并不是要做个雨中沐浴,而是要到军需房中寻找潜入此处的罗保亩。

    日前收到山庄传来的飞书。信上书写着两件事情:其一、已经查明司徒家族所制火药的贮存地点。其二、颜承旧已经亲率山庄数名好手前往调查,若情况许可,则对那批火药予以销毁。

    这场雨来的大,初夏的雨水亦是冰凉。他无遮无蔽地行于雨中,运起内力抵挡着寒气的入侵,心头深藏的不安却怎么也没法浇熄。

    火药在这个世界中是如此珍贵的物品,珍贵到除了他自己御下的物稀为贵阁外,没有多少个人知道它的威力——甚至连颜承旧也没能亲见。

    这样的东西,司徒家族会派驻什么样的高手去护送保管?

    这次因是山庄下属的八部天龙所主管的事件,所以要得知详情,就只能就近找寻罗保亩来询问了。

    一路行去,在雨中忙乱的人越来越少,临时的雨棚大致都搭好了。南楚原本就比东齐多雨,即使出征,还是会备有一定数量的牛皮帐子。这些牛皮帐子可以遮雨,若是遇到粮草断绝,还可以充作储备食粮。

    可是牛皮毕竟价格不菲,而且沉重,于是油布帐又更多,而粗布帐则占了多数。在雨天里,粗布帐根本无法使用。士兵们便在树林中砍折许多树木,搭起了临时的雨棚,在这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搭了连绵一片,又被雨幕和疏林所遮掩,好在军需房扎营的大致方位梅若影还是清楚的,绕来绕去,终于到了一处显眼的油布营帐外。帐外圈围着数辆牛车马车,车上满实沉重,用油布包裹,是必须随行的重要物品。

    ——便是这个营帐了。

    情知里面的地便是泥地,自己全身湿淋淋地进去,也不会让泥地变得再泥泞半分,所以连礼貌性的犹豫也没有,梅若影躬身挤进为挡雨而拉紧的帐口——传说中的爆棚……

    躬身进去后,发现帐中人满为患,大都是湿淋淋一片,挤在一起等雨停。因为闲着无事,有几人在其中高谈阔论,其余的人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罗保亩的徒儿小岱就在靠外的地方,一见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发现是师父引见过的假“雷双”。知是自己人,立刻报上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大声叫道:“雷双哥哥!”

    军需房的随员都挤在这里避雨,高谈阔论的几个人停下了说话,大家都斜了眼看向帐口处新来的那人。

    然后帐子中就静了下来,雨点啪啪地打在油布外面,显得格外响亮。但是不妨碍梅若影听到开始蔓延的低声议论。

    “……就是他啊!”

    “我还以为是中年大叔呢。”

    “你不知道?他以前来过两三次,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竟然是专做春药的……”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哪!”

    ……

    小岱挠着头看了梅若影一眼,笑得美滋滋的。

    梅若影则作势回瞪了一下,也没有多做责怪。毕竟,小岱这个任务完成得是十分圆满的。

    要说呢,半月前开始,关于“雷双擅春药”的传言便在军中传扬开了,而且来源点并非他所在的军医房。原来是罗保亩接到了他交待的任务后,又转交给小岱来亲自执行。

    任务便是——将“雷双”的“特殊才能”传扬开去。没想到小岱平时呆呆傻傻的,竟然对传谣言一事拥有深厚的功力和无限的潜力,大概也是因他呆呆的言行举止,说出来的假话才更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真话。

    结果不但传扬开了,而且效果还真的非常华丽丽。立刻便有不知从何而来掩面而来不愿留下姓名记录的士兵前来求取壮阳延时增粗增长的药物。后来就连军医帐中的一些医正向他请教相关知识。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多数男人对这方面总是有着超乎自己真实能力的需求,且其实并非为了自己快乐,而是为了向他人炫耀。自入了军营中,吃穿住用行均在一起,他也常被数人拉到林边野地小解,然后便被比较着——哦,你那“二爷”如何如何,我这“二爷”虽不如何如何,但也能够如何如何之类的事情。

    当然,也有许多道学人士对于他的“特殊才能”报以微词,不过不管怎样,传言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算着已经是十日前的那日,他等候多时的饕餮公子孙玉乾亲来寻他,自他这处配了些延时药酒回去。

    因为饕餮公子名声不好,他深怕给多了药物会被用于无辜人身上,所以都是按次给的剂量。

    只是那面白无须的大叔取便是取了,临走前竟然还敢对医帐中无人敢惹的沐医正大抛媚眼,真是令他无语也。不过念在这个龌龊大叔已经用了他的药,已经没有多大的威胁。

    只是这里的事已快要结束,但是颜承旧那边的事,又乱他心。

    张目四顾,看遍了各个角落,始终没有发现罗保亩的所在。

    第72章 蓦然雨落

    小岱见他环目四顾,知道是要找自己师父,夹手取过他手中的油伞打开,扯着他湿淋淋的衣袖,冲入了雨地中。

    青年给这个小童扯着跑出十数步,眼见着到了无人能听得他们对话的距离,停下了脚步,却不愿站在伞下,反正已经尽湿,何必再去挤伞?

    少年拉了他几次,都没能得逞,终于放弃,问道:“你找师父?”

    青年点点头,水顺着他的额流了下来,又顺着眉骨的轮廓分了下去,深邃目光是不变的坚定和诚恳。

    小岱发现自己挺喜欢对方的,诚实地答道:“师父有急事先走了,事情解决了再回来。”

    梅若影闻言,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罗保亩离开得这么突然,也没有告知他一声,走得如此着急,莫非是颜承旧那边已经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询问,小岱却始终不说,最后有些愤懑地道:“这是八部天龙的事情。你虽是山庄里的人,也和师父相熟,却不能跨部管事。”

    听他如此说道,梅若影咬咬牙,取下头上发簪。

    小岱奇怪地看他将发簪取下,以为眼前的青年是要用这通体乌黑的发簪贿赂他。却见对方俯下身来,在他眼前将簪子旋开——眼前那根发簪果然是乌木所制,通体光滑毫无纹饰,却线条流畅,轮廓优美——这簪子只是筷子粗细,竟然还能拧开?不知道里面又有什么有趣东西?

    少年清清嗓子,道:“就算这簪子制作得再精巧,也不可能让我透露半个……”话还没说完,声音顿止,几乎就要把自己的舌头咬了掉去。

    只见那个乌木簪子被旋开之后,缓缓拉开——构造犹如一把细剑,平平无奇的剑鞘扯开之后,其后便是宝剑的光华四溢。

    可是这小小的簪子其实不是什么宝器神兵,其中藏着的只是一根锥形的高硼硅玻璃,因为成分特殊,比一般玻璃要耐热抗压,更是坚硬。筷子粗细的玻璃中间熔铸进了细若掐丝的碧绿玉枝。

    小岱虽然没曾亲眼见过这样的簪子,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宝物,但是这样的簪子却是听说过的。山庄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信物,那个神出鬼没的庄主的随身凭证——碧水清光,“你是……”小岱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簪子。水从伞沿落下,如水帘,遮不住少年惊讶的神情。

    梅若影点点头。

    小岱撑着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在江湖人的眼中,群竹山庄一向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商业上,所以即使有个神秘莫测的庄主,也没有多少江湖组织去彻查。然而即使去查,也查不到什么,反而衍生出许多种传说。

    传说,庄主是个很疯癫的老头,曾经因为输了另一个老头一文钱而大打三天三夜,外加半个月的语言暴力和往后一个月的冷言冷语。可是在对方给他一枚风车后,又喜笑颜开。

    传说,庄主是个很懒惰的老头,为了在床上躲懒,甚至连洗脸漱口、早中晚餐等等一应事务都可以在床上完成。

    传说,庄主是一个很没脾气的老头,如果别人打了他左脸,他会笑眯眯地把右脸伸出去……只不过打了他的人最后不知为什么,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传说……

    他听到这些传说时还十分好笑,这哪是群竹山庄的庄主?分明是代替庄主一直驻守总部的原血网黑蝎的十老人。

    他只知道,庄主大概很年轻,却是救了血网黑蝎的人。

    他只知道,庄里很多年轻人说,如果发现了那个行踪不定的庄主,定要上去狂抱一番,以沾点福气。如果是他,大概会垂胸大叫,宣泄激动之情。

    然而面前的人,取下了簪子,在他面前旋开,出示了山庄中的最高凭证碧水清光。

    如果是贿赂,再贵重的金簪、银簪、玉簪,也不能让他多吐露半个字,可是这乌木簪子……

    小岱呆了近乎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在梅若影再三的询问下回过神来。惊讶到无法表达惊讶的程度,少年反而变得平常难以理喻地正常,既没有扑上去狂抱,也没有捶胸长啸以表达激动,乖乖地答道:“回庄主话,师父昨日接到八部天龙内部的秘函,言道日前发现的那批火药,其实是南楚军为了引出觊觎者设下的陷阱,颜师伯他们大概会有危险——师父已经立刻赶去增援了。”

    勉强保持镇定地告别了少年,离开了军需房所在。不需要叮咛少年为他的身份保密,因为山庄中人自懂分寸。

    可是,梅若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绕过重重雨棚一直走向医帐的。

    一路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口中,干干苦苦地发涩。虽然事情还没有定论,但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

    如果是陷阱,阴险成习的司徒氏会安排下什么样的陷阱?如果不知道这是陷阱,颜承旧会不会就这样莽然不自知地陷落?如果陷落……

    不!

    镇定些,事情不会老是往坏的方向走,你要相信他的能力……

    理智些,你自己也知道,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如同催眠一般,青年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着。

    然而不论如何重复,那种无法把握未来的黑暗与空虚,厚厚重重地覆盖上来,一直一直地覆盖,如同灭顶般让人无力的窒息。

    无法说服自己。

    雨下得大,云去得也快。

    刚才还在狂砸乱打的雨滴突然变得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过了一会儿,天空蓦然透下几柱斜光,虽然澄澈,虽然清透,然而是那么刺目,耀眼得与他现在的心情是如此地突兀。

    雨终于停了。

    梅若影站在泥泞里,没有办法疏解不安与烦躁。

    他无法立即联络上颜承旧,告诉他,赶快离开那里。

    告诉他,赶快回来,让我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是,这里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子邮箱,要说最简便的电报,也没有……就算是唯一能随时找到颜承旧的信枭雪风,也要到夜晚才能找到。

    在还没有产生远程通讯工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这么错过了。他知道,人们在这样的天地中,只是沧海中一粒粟米,随着波涛翻滚起伏。偶尔会因缘际会,交集在一起。

    然而若是风雨突来,也许,就这么离散,再也没有重聚的机会。

    断续了两日的雨,再一次地停了。

    雨棚中,雨帐中避雨的南楚人们重新出了来。四周忙忙碌碌的人们又多了。

    他有些失神地矗立于逐渐变得炽烈的阳光下,高空的风吹得林间树木颤抖,抖落一树晶滴,冰冰凉凉地坠落在他身上。连同那冰冷的风,逐渐在带走身上的热度。

    军医房的营帐,已经很近了。只是他还不能回去,不能把一脸的茫然失措给医帐中的人看到。这里就很好,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的人。

    这里就,很好……

    他有些无力地靠立在一棵树下,背对着军医房营帐的方向。竟然没有办法集中精力阻止胸腹中寒气的蔓延,如同周身骨骼被一把冰冷的锉刀上下磨锉着,身体已经是近乎麻木的钝。

    用力抵着身后粗糙的老树,看着周围的人在忙忙碌碌、喧哗嘈杂。周围的人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浑身湿透面无表情的青年,却不知道,他正紧紧咬着牙,抵挡着来自于未知未来的无力,和正渐渐蔓延于周身的寒痛。

    还有十来日的路程就要到东齐军驻扎的西江原。

    可是不论白衣教教众如何打探,始终找不到金焰毒龙丹的所在。青阳宫这时又传来信报,要求白衣教众迅速撤离,以免误伤。如果不能找到那个毒丸,至少要给南楚军制造一些麻烦。烧毁粮草正在安排。当然,如果能刺杀一些司徒氏的将领,则更是上佳。

    林海如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不惊动南楚大军的情况下,将司徒荣及给刺杀。所以他不想出去,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但是雨一直下得大,直到停了,人也没有回来。

    于是二师父说,去找找看,别出了什么问题,毕竟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大师父说,去找找看,好不容易配给你一个不会被你冷死的医童。

    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出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医童所走的方向。

    四处的人忙忙碌碌,在打点着倾盆大雨后的残局。结实粗壮的士兵们吆喝着号子,要把陷入泥潭的辎重车辆推出来。也有湿淋淋的人团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忙忙碌碌,喧哗嘈杂。

    走不了多远,顶多过了三四个雨棚,绕过几丛灌木,他看见前方不远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人背靠而立。树很老,树皮粗糙,但是树木却只是堪可环抱的粗细。从后面,也可以看见那个人的刀削般优美的肩膀,可以看见深棕色湿淋淋的衣服,可以看见他环抱着自己,似乎很冷。

    是雷双,不用绕到正面,他也能够认出。

    即使已经查明这个青年原名叫做梅若影,他却仍然习惯叫他雷双。

    不但因为对方是以雷双的名字参军的,而且……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若是认定了,便会一成不变地走下去,不会有丝毫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十分高傲,能够让他甘心倾心以付的人少之又少。

    记忆中的梅若影只有那一个,再没有他人。但是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这个青年和当年的少年,有那么丁点半分的相似。

    上前十数步,从旁绕过那棵老树。难得的,平时无懈可击的雷双,并没有发现他的接近。

    直到看见青年的侧脸,而后是正面……见到他浑身湿透,正轻轻地打着寒战,紧紧阖着双目,环抱着双臂,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知为何,却让林海如联想到在荒地里飞行,遇到了狂风暴雨而无处躲藏的鸟儿。

    “雷双。”他叫道。

    青年猛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清澈的眸子中有一种清晰的茫然和痛楚,薄薄的眼皮迅速地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先的那个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意的雷双。

    “雷双?”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梅若影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容正在自己眼前。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失神。勉强恢复了镇定,对林海如的注视不闪不避地回敬过去。

    不论颜承旧是否会陷入司徒氏布置的陷阱,还是该如何向林海如坦诚自己的身份,都是令他难解的问题。

    毫无疑问,林海如现在与司徒凝香在一起。如果此时卸除了伪装,坦诚了一切,以后,又该怎么办?

    林海如是会开怀激动,还是会恼怒他一直的隐瞒?

    司徒凝香——司徒若影的父亲,是会老怀大慰,还是会疑云丛生?尽管那位长者知道自己的儿子就是自青阳宫中走失的司徒若影,但现在大概也以为儿子已经亡故。而且,自己毕竟……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若影,早在这具身体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取而代之——说起来,那位长者,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痛失爱子了。

    不论如何,若是坦诚,引起的是各人的情绪,或痛苦,或疑惑,或怅然若失……那相认重聚所带来的快乐,能否平息这些强烈的情绪?素不相识的父子,能否心无芥蒂地在敌营重地中安然相处?

    既然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就不能不为将出现的各种状况考虑。

    ——还不是时候。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认同欺骗自己所重视的人的行为。

    所以,等离开这里——离开敌营重地的时候,就是他将真相告知的日子。

    只是,一个人将秘密掩埋在心底的焦虑忧急,是多么的难耐哪。

    梅若影强自振起内力,尽管知道对身体无益,还是暂时地压抑下周身翻腾的寒气,轻松地一顶背后的老树,站直身来。

    “找我?”

    “是的。”林海如疑惑地看着他,终于,还是默默转了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忙乱的人群,

    林海如难得地思绪紊乱,青年那一瞬间的眼眸,由痛楚到平静,那些几乎要不为他所觉察到的隐忍,没有一点看漏……竟然似曾相识。

    曾经,有人也拥有这样的神情,就像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令他无法忘记。

    记得,曾经有一个少年,在那段晦涩难熬的时日过后,在他的怀中醒来。脸上身上,犹自残留着令他不忍卒睹的血污。眼角眉间透露的却也是这样,由挣扎到安心,由痛楚到平静,几乎看不出其下压抑着的忍耐——通透却深邃,如同千年的古井,几乎让他感觉不到井底的寒冷如冰,也如同万里的汪洋,无法测度海面下的暗潮汹涌。

    因而起了疑惑,突然间转身,问道:“你是否觉得不适?”

    梅若影跟在后方,正全力调息,几乎要撞入林海如怀中。猛地稳住了身形,有些恼怒地抬头,生硬地道:“没有。”

    “你在发抖。”林海如听他回答得简短,不知当如何继续下去,只能简短地陈述事实。

    “正常反应。”梅若影听他说得简短,也以简还简地答道。

    “……”林海如呆瞪着他,不知为何,从一开始,自己屡次在这个青年面前落了下风。不论是第一次在深夜营帐中,这个青年以色相诱,逼他狼狈而退;还是后来林中交手,青年屡施下作招数,让他防不胜防……

    心中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气,年少时曾有的狂气发作,对方不说,他如今医术大成,难道还不能自己去把脉诊断?

    林海如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向对方手腕。

    第73章 寻衅

    梅若影见对方一手抓来,本能反应下,施展出这月余反复练得极其灵巧的小擒拿手,与他在尺许之地拆解开来。

    林海如手中一滑,被脱了开去。脉门上被青年冰凉的指尖一划,手腕半麻,咦了一声,退了开去,终究没能捉上对方的手腕。

    梅若影见状,蹙眉道:“快走吧,我想去找司徒前辈和高前辈,有要事相商。”他尚不知道高医正的身份,便仍是恭谨谦逊地按以前的习惯称呼着。

    林海如呆怔片刻,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着梅若影。还记得记忆中那个少年,有时候,若是心情烦郁,他又非要拉他谈琴论曲,少年便会这样不悦地蹙着眉,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最后常常还是没有拒绝。

    轻声道:“若是你不会武功……”不到眨眼工夫,晃过神来。他没有再接下去,转而道,“在此之前,还是将湿衣换下了比较恭敬。”

    说完转身率先而行,心中苍然——若是他不会武功,有时所展露的神情,真像极了那个经脉尽断的少年。

    有了困惑和难题该怎么办?

    若是不能解,那就暂时放在一边,过一段时候再来思考,或许就有灵感了。

    但若是一直不能解,又该怎么办?

    有的事情总是必须解决的。若要一直拖延着,还不如挽起袖子,直接就上,或许凭着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力量,能够杀开一条血路。

    眼下,重要的不是完美的解决,而是时间已经紧迫。他要早些解决这边的事情,才能脱身去寻颜承旧。

    况且还有十来日的行程,就要两军对垒。尽管对自己偷天换日的本领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是梅若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金焰毒龙丹的事情迅速地解决掉。

    原本还想等待山庄好手的支援,但是刻下,庄里既要分兵去支援郑枰钧,寻找催还已经上路外出的颜承旧,还要遣人到南楚后方,准备大战伊始便截断南楚拖延得过长的粮草道。

    所以现今刻下,堪当司徒荣及的庄中好手已经不剩。

    于是在夜深,随着林海如,再次面对司徒凝香和高医正时,梅若影拿出了随身收藏的剑柄模型。

    司徒凝香和聂悯各自把玩着一个剑柄,越看越是觉得眼熟。

    终于,司徒凝香不解地问道:“你拿这个给我们看做什么?”

    “这是按照司徒荣及兵刃样式打造的剑柄,柄中附带暗格,格上附锁,要用特制钥匙开取。”

    “……”司徒凝香听出其中关键,莫非他们寻了多日的东西就藏在司徒荣及随身武器之中?

    疑惑地看看青年,再看看手中剑柄,又和聂悯相互对视了一眼。

    聂悯转头问道:“据我所知,司徒荣及约于两年前得到这一双龙凤双剑,自此爱不释手,剑不离身。弃置双刀不用后,反而凭借这双剑的锐利迅捷武功大进。众人都在纷纷打听,这么精致的兵刃出自哪个师傅手中,不知你又是从何处找来?”说着,举起手中的剑柄。

    “现在最重要的并非晚辈从何处寻来这一对剑柄,”梅若影对答道,“而是晚辈希望偷换其中金焰毒龙丹,却又不能让司徒荣及发现被偷换,更不能惊动南楚大军,所以只有请求两位前辈和沐医正的帮忙。”

    司徒凝香疑道:“哦?司徒荣及武功高强,尤其使用双剑时,剑飞如团雪,纵是你师父洪土亲来,也难以近他身周三步之内。而且他双剑从不离身,内功深湛——你可有把握,能自他身边盗剑再偷偷换出毒丸?”

    “何必偷取,晚辈却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换。”说着,梅若影身不离凳,长臂一闪,五指舒张,一股劲力击上司徒凝香的脉门,轻巧使个巧劲翻腕一扭,已经将他手中剑柄取了回来。

    “……”聂悯知道司徒凝香的功力,想不到这剑柄被取得如此轻易,讶异下与情人面面相觑。

    “此为二师伯洪森所创的牵羊顺手,”既然对方已经将自己认作是洪土的徒儿,梅若影也乐得顺水推舟,“也是晚辈的专长。”

    聂悯定睛凝视青年片刻,转头看向徒儿问道:“你说如何?”

    林海如深思再三,果断答道:“时日已经紧迫,务要给南楚造成一些损害,我认为这也是可行方法之一。”

    聂悯又转向司徒凝香问道:“你说呢?”

    司徒凝香答道:“用我们三人来作掩护,这也太奢侈了些。”想了想,又道,“‘牵羊顺手’?能把小擒拿手的名字取成这样,原来那个木讷呆板的洪森也有幽默的一面。”

    梅若影恭敬道:“森师伯所创武功一向不爱定名,‘牵羊顺手’是晚辈师父所取。”

    “……”林海如想起日前曾领教过的那些龌龊招式,于是对青年的师父也报以一个字的敬意——默。

    一夜商定了计划,第二日却无法实施。

    因为雨天刚过,一路行军过去,满地湿泞。天空不时飘来一两朵宽广无边的雨云,这种天气,不用指望司徒荣及和孙玉乾那两人会出来“活动”。

    好在还有十来日就要进入战场,白衣教的探子应青阳宫所请,大多已经撤出南楚军中。压在林海如和聂悯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又要顾着军医房的事情,又要忙着白衣教的事情,总算不大空闲。

    梅若影自有焦急,却也无计可施。他昨夜已放出雪风携信去寻颜承旧,让他见信立即来见。可是凭借庄内通信,也只知道司徒氏运输火药的路线大致就在南楚军附近,究竟能不能找到,也终是无法知晓。

    这日午后,因着行程将至尽头,为了不使己方因长途跋涉而疲弊不堪的大军遇上以逸待劳的东齐军,公子小白应众将领要求,总算愿意暂停行军,休整半日。

    军医房的众人也得以舒缓了一口气。整理好了营帐物件,围坐在帐外的火堆旁烘烤潮湿的药草,以免发霉失效。

    士兵们见医正们团团围着火烤制不知什么物事,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都挂着明显有异常人的怪笑,有如在行巫蛊之事,又怕自己被抓工,都惶惶然不敢靠近。

    梅若影则在另一个小火堆上加热酿酒,制作酒精。

    他早些时日制作酒精虽是为了要引孙玉乾上钩取用毒酒。其实也是为了那一套可随时取用的器具和可随时点火的权力。故而虽然可用水浴法,他仍是选择了以火直接加温。这一套器具不啻于是一套合用的分离“二月夺命”毒素的器材。

    “二月夺命”,实际上包含着两个意思——一为“二月”,二为“夺命”。

    “夺命”自是指它无药可解的剧毒。

    而“二月”虽不是解药,却能将毒发时间延迟,若是没有它的控制,一旦生食二月夺命毒菇,夺命之毒便会立即发作。

    现在想来,司徒凝香所制的冰魄凝魂大概也是利用了这相生相克的性质,将二月的浓度增大,恰能抑制剧毒延迟三年发作,又调入了其他寒毒,令人在寒毒痛苦之中活生生煎熬过三年之久,才最终毒发身亡。

    所以,不论是二月之药,还是夺命之毒,这种毒菇实在是挑灯难求的稀世事物。

    要替换司徒荣及藏好的毒丸和解毒丸,要达到毒不到东齐反而让南楚军自毒的效果,利用“二月”调制出替代的丸药也是一种十分不错的选择。

    现在,替换金焰毒龙丹的丸药早已配置好,可他还要应军队的需求,继续作着烧酒工。

    眼见傍晚将至,物件都没有烘完,大概要通宵奋战。司徒凝香看看天色,对属下众人说道:“你们继续吧,今天的晚饭由我和高医正负责端来就好。”因为今日事多,饭食已经由专人代为烹煮。

    做着单调乏味的烘烤工的覃快闻言立即道:“主事,我去就好了!”

    聂悯看他一眼,笑道:“就凭你这身板,也想端得起那口大锅?”

    “就是,算了吧你!”覃快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人闻言也是笑道大伙儿上下打量他因着长途跋涉而显得细瘦的肩背——其实是因为他太过于好动,早早消耗完了一日两餐供给的能量——也道:“做人哪,不能不自量力!”

    于是都哄堂大笑。

    覃快哂哂道:“可是不能扛大锅,还有个馒头桶啊。”

    司徒凝香眼角看到梅若影正在炼制烧酒,正不得工夫,于是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还有馒头桶!沐医正,要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了。”

    林海如并不答话,站起身来。

    “还有一个咸菜坛子呢!”覃快急道。

    毕竟是配给自己的医童,又常常是毫无心机,聂悯对他也疼爱有加,于是道:“那你就去领咸菜好了。小凌,”他又招呼了一个医童,“你虽他去领配菜,顺便把各人的餐具准备好。”

    在众人的笑声中,几个人立了帐各自去领回晚餐。

    五人走不片刻,安静下来的众医正医童又开始了新的话题,以解疲劳和无聊。话题不知如何,说着说着就说到四年前青阳宫与九阳教一役去了。

    梅若影知道,九阳教在南楚人心目中地位有多高,所以大众对于九阳教的失利一向是保持着选择性失明的态度。

    然而军医们毕竟不同,做多了生生死死间的交道,掌握着常人所不知道的人体的秘密,看多了常人所看不见的生离死别。对于死后的世界,大多数已经无所畏惧。于是对于九阳教所宣传的死后的荣耀与成正果后的美好,渐渐产生了疑问。终于看清了九阳教的所作所为,然后便是厌恶,不甘与之为伍。

    除了一些魔障已深的人,军医们对九阳教的失利都会这么津津乐道。

    众人见没有外人,说得越发起劲,一名医正乐道:“九阳教和司徒氏最近形势不大好啊,几年前兴起的群竹山庄这些日子生意扩张,抢了他们不少地盘。”

    “可是对他们坚信不疑的人仍然很多啊,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为那些渣滓会是神,神会在青阳宫一役失败得那么悲惨?”另一个有些愁眉苦脸。

    “这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亲眼瞧见吧。”

    “依我看,如果九阳教和司徒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一次大亏,损失一下威信,才能让南楚人认清他们的草包。”

    “听说司徒氏真的是雷神降世的使者,我亲戚说,他曾在九阳山附近听过连续几声炸响,火光冲天……”

    “哼,真的假的?若让司徒若影仍然在世,就算雷神,一两曲之下也就完蛋。”

    梅若影在一旁听他们的胡扯,什么也不说。然而敏锐的耳仍在嘈杂喧闹中注意到有人从后方正在接近。

    回头一看,心中一跳,隔远见到是孙玉乾、王老打和陈伍三人一前两后地来了——此时已经来不及告警,若是让那三人发现自己会武,于事情有害无益。

    孙玉乾尚未进入圈子中,朗声一笑,道:“你们说的那个司徒若影,我也有兴趣尝试尝试呢!”

    众人闻声回头,见到是这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不悦。这些个人,近来经常往军医房跑,每次一来不是态度不逊,就是找好药取走。因为据说是孙俊杰参将帐下的人,即便是军医们,也不能对他们有多少眼色。

    陈伍笑嘻嘻地道:“公子不尝也罢,传言早就说那司徒家的叛贼貌寝干瘦,也不是什么好货。”

    一个医童早就见他们不顺眼。见他们甫一出现便即针对己方出言不逊,用鼻子嗤了一声。

    梅若影却如事不关己一般,蹲在一旁继续自己的活儿。

    这些年,他走遍天南地北,传说他的谣言的人多了去了。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有时听到过于下流的传言也曾想大动干戈。

    但是和他们计较,跳出去做泼妇状骂街,难道就没人胡说了?别人说他下贱,越传越广,难道他就真的下贱?

    若是心灵足够开阔,于他而言,多么恶毒的传言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而陈伍原本就粗莽,听有人不爽他的发言,越发被激起性子来,道:“鸟他娘的乜!司徒若影哪有你们说的神奇!他其实也算是够神奇的,大概挺是个贱人,没有半点男人的尊严。不论多少个男人上他,都是一脸骚样。竟然会喜欢上男人,而且还是青阳宫主那个笨蛋!若是我被人这么糟蹋,管他是青阳宫主还是东齐皇子,一早就将那人碎尸万段,怎会这么默默无闻地离开!”

    他也算是做贼心虚,以前也根本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喧哗关于司徒若影的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他的“关系”。但是自将一小瓶烧酒送给孙玉乾后,孙玉乾大是感激,已将他视为心腹中的心腹,甚至还会交流那方面能力的问题,于是胆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敢放肆直言。

    可军医毕竟不同其他行当,理智者占了多数,众人便只把他的污秽语言当放屁一般,也不回答。

    正陷入暂时的沉默,才发现一个少年的兴致勃勃大发评论的声音已经近了。惊讶间抬头看去,原来是去取腌菜和餐具的两个医童已经返回。

    第74章 业火冲天

    那两个年轻人一路上都是小声交谈,现在见着军医房的地盘已近,一时间还没有注意到有外人的存在,已经放大了声音。

    只听端着腌菜坛子的覃快似乎正说道:“……要端掉九阳教这个大毒瘤,就要想个方法让他们在众人面前出出丑,不能再装神弄鬼……”

    正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断了,因为发现三个陌生的大男人齐齐转了头看他。

    “看什么看!”覃快少年心性,直接问道。

    “小子!”陈伍站在孙玉乾身旁,笑得不怀好意,道,“难道你爹娘没跟你讲过说话要谨慎?顺从九阳者昌盛,忤逆九阳者灭亡,难道你也想如司徒若影一般成了死无宗祠可祭贡的孤魂野鬼?”

    南楚人十分重视死仪,大家一般都认为对于亡魂来说,若尸骨不能返回宗祠,则是比下地狱还要痛苦的惩罚。

    年轻人脸色立时变了,被陈伍面带挑衅的威胁又是愤然又是害怕。然而终究敌不过年少气盛,忿忿然骂了出来:“入土为安,人家好好一个人死就死了,你们怎么还老挂在嘴边,算什么好汉!”

    陈伍讥笑了一声道:“嘁——一个妖孽罢了。你不听别人传说的,司徒若影其貌不扬,却把个青阳宫主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传说他曾勾引无数男子颠鸾倒凤,照我看哪,说不定他床上功夫倒挺了得。”

    孙玉乾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脸上阵红阵白,发觉这医童恼羞成怒的样子十分可人。

    王老打见状,也饶有兴味地逗道:“说得是,这么贱这么烂的人真让我恶心反胃!明明没自尊还偏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后其实是贱得无比吧——既然要当婊子吧还立什么贞节牌坊?说到底也不过一个供人玩弄的男宠而已,有什么资格摆臭架子?虽然都是传言,不过也真是恶心死我了!”

    覃快年轻气盛,不服挤对,就要针锋相对地驳斥下去。

    梅若影怕他惹上这几个要命的淫贼,赶紧将放在火上的酒壶一倾——轰的一声,酒液倒入火堆,燃得老高,所幸只是普通的酒液,还不算太过浪费。

    孙玉乾、陈伍、王老打,乃至一干医正医童都转目看向装作惊慌失措而起的梅若影。

    就是当年牢狱中趁人之危的两人,王老打和陈伍——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可以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无耻的言行,德性一点未变。这样的人,难道还想对未染污浊的年轻人出手?

    尽管已经对这两人下过剧毒,梅若影仍然动了杀机,待东齐南楚战场上一决雌雄,定不会让这两人逃得出修罗地狱。

    孙玉乾正要可惜被火烧光的酒液,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声重物落地,回头看去,只见三个人立在军医房众人的另一边。

    医房主事和高老头正弯腰于地,那声重物声响,看来便是他们手中放下的这口大锅。两人松脱了手,缓缓站起身来,湛湛然的眸子逼视孙玉乾等三人。

    而孙玉乾日思夜想的医正沐含霜,也正提着一个木桶随立一旁。

    不知道他们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但是身上都是浓重的排斥意味,逼得孙玉乾等三人不敢多待,讪讪道:“又没有欺负你们帐的人,凶什么凶?”

    聂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怒意,道:“今日正忙,若是有什么需求,明日再来。”

    司徒凝香早把拳头抓得死紧,却又知道此时还不能发难,连说话也不能,生怕那些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恨宣泄得一发不可收拾。

    林海如抬头看着暗沉的晚空,眸子深邃得难以言喻,晚风拂动的衣袍下,身体难以控制地轻轻颤着,却什么也没说。

    梅若影隔远看着站在火光外的那三人,心中涌上复杂的情绪。说不出的辛酸,却似乎有着些许淡淡的甜意。别人猜不透他们的心事,看不出他们的动摇,难道他也不能?

    虽然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父亲,虽然是尚未彼此挑明身份,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有人关心爱护的感觉,是这么值得庆幸。

    孙玉乾眼见初时几个军医房的利害人物不在还可以随心所欲,但是现在都回来了,随他而来的两个属下又莫名其妙地触了众怒,也不敢再多待片刻,眼馋地瞅了瞅对面日思夜想的“沐医正”,又有些眼馋地看了看近身的覃快,可惜地瞟了一眼倾倒的烧酒铜壶,最后一摊手道:“你们忙,你们忙,不打扰了!”

    悄悄对梅若影道:“烧酒用完了,明天再跟你取。”

    说罢一回身,背着众人鄙夷的目光,挥摆着大袖,洋洋得意地走了。

    三人甫一离开,林海如也转身,就要启步离去。

    他忍了多年没对传谣者痛下杀手,但是用如此险恶的话语和如此猥亵的神情诬蔑若影的,怎么想还是不能放过。就算不要他们命,至少也要他们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虽然至今这三人暂时不能动,否则会引起司徒荣及的防备,但是在他们身上下点摄觅香的药物,方便日后寻找秋后算账,也是可以的。

    聂悯知他心中憋闷,根本无法再呆下去,没有阻止,反而招呼着众人取用晚饭。

    因孙玉乾一行三人没头没脑的来去而有些憋闷的医正医童们,立刻抛下了满心的不屑。

    大家早就饿扁了肠胃。

    梅若影仰头看着渐渐深暗的夜空,云雾渐开,星光渐亮。

    明日,大概能迎来一个期待多日的好天气。

    他慢吞吞站起身来,拍拍臀下,拖沓着步伐就要挤进抢饭的队伍中去。然而总算心有愧疚,经过司徒凝香身旁时,一直饿死鬼般地盯着人群中的锅和桶,并没敢抬头看上他一眼。

    就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番抢夺之下,馒头总算还剩下六七个,汤锅里的东西已经不剩多少。抢到东西的医正医童们作鸟兽散,行动迅速地坐回原先的位子,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就连锅里桶里那空荡荡的惨状也事不关己一般。

    想起司徒凝香等三人也还没有动碗筷,梅若影有些无可奈何,能剩下这么些东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要是在底下的军帐,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肯定一早抢光,算是活生生地弱肉强食的例证。他没有多拿,只取了一个半的馒头和一把腌菜就要离开。

    就在他想自菜坛旁直起身来的时候,猛然间觉得脚底摇晃,虽然并不明显,但的确是在摇晃!

    并非错觉!震惊下抬头看向司徒凝香两人,只见高医正也正满目疑惑地看向毒王。

    第一下摇晃还属轻微,紧接而来的晃动则是连普通人都可以感觉得到。

    “这究竟……”司徒凝香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一声轻微的爆响自远方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声音震动轰鸣,轰击在寂静的夜中,如同雷鸣,甚至甚于雷鸣。

    众人惊疑不定,寻声看去。只见西北一方,墨蓝的天两柱火焰冲天而起,炸起的尘埃木块如同烟花般在远方纷纷坠落,夹带着炫亮的轨迹。

    天际被染得昏红透白。

    那声音与呈现在眼前的场面,如此诡异,是众人从来没有得见。

    是雷神降世,还是地狱业火?

    无法抗拒的惊恐在人们心中染上一层阴霾,那一片红云在林子远方猎猎燃烧,惊飞一林禽鸟。

    扑通一声响,有人跌跪于地。

    似乎被惊醒了震惊无比的神志,不论是否笃信九阳圣教的南楚人们,纷纷屈身下跪,跪拜显现了神迹的神灵,跪拜恐怖无法抗拒的灾难。

    司徒凝香与聂悯面面相觑,尽是无法致信和惊疑不定。

    梅若影蹲在地上,呆然望着天边的红光逐渐暗淡。林中潮湿,烧不到这边,心中的不安却如皓秋之火,瞬间燎烧了万里平原。

    第二日拔营起行,行不过八九里地,终于看见昨日爆炸发生地。只见满目得焦黑与残渣,甚至还有被烧得如木炭般的全尸,被碎屑插透胸膛、砸碎颅脑的死人。

    今日阳光灿烂,甚至是毫不吝惜地释放出了夏日的炎热。烘烤得潮湿的林地中湿气蒸腾。

    一株附近的树木虽未被波及,但横出的树枝上挂着不知是谁的一截断肠。因被炸断飞起的时候,肠中的内容物尚饱满丰盈,挂落于树后,肠中的流质和肠壁的鲜血在树底淌了淋漓一地,吸引了许多个头巨大的苍蝇,在上面蝇蝇飞舞。

    平日行军里常能听到的说笑声、打闹声全都没有,众人心中恐惧,都默默低了头走过。

    梅若影撩起车帘向外看去,一眨不眨。

    他昨夜已经不顾被发现的危险,跟随在闻声追去查看的南楚士兵后面悄悄潜来。

    但是在场只有满地的狼藉,除了两个人在满面喜色地察看死尸,再不见一个完好的人。就算有活着的,也是断断续续哭嚎了两声就咽了气。

    只能希望,满地粉碎绞缠的肉丝血沫中,没有他所认识的人。

    活着的两人,竟然是司徒荣及和孙俊杰——也难怪孙玉乾难得大摇大摆带着从人来军医房挑衅。但是,若是这两人出手,加上如许火药的威力,颜承旧能否逃脱……

    整整一夜,就在焦急等待中度过。

    跟在颜承旧身边长大的雪风也一直没有找到他。数次放出这头灵禽,每次的最后,它仍是携带着原封不动的书信回来。

    忧急无论如何不能排解,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想就这么离开军营,四处寻找。

    但是往何方寻找?

    颜承旧,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踪迹……

    梅若影紧紧握着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车外。

    一夜没有合眼,一夜的忙乱奔波,此时困倦袭来,脑中却在突突地跳,气息混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茫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么,脑中虽在计算着早日完成任务离开此处去寻颜承旧,却紊乱得根本记不起究竟思考出了什么结果。

    林海如坐在他对面,将青年似乎有些许茫然的神色收在眼里。车子颠簸,箱箱坛坛相互堆叠不稳,发出摇摇欲坠的磨擦声。

    猛然间咯噔一大声响,车轮似乎绊到一块大石。车子轰隆一下剧震。

    这样的事情一路上遇到多了。林海如内功卓绝,身形随车势起伏,稳如泰山,随手护住几乎翻倒的医药箱子。却发现对面的青年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松避过震荡的风波,咚的一声,重重磕碰在车壁上。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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