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正文 第27节
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第27节
那个矮个儿老头正是冶炼武器的大行家璺七叔。他在一旁指挥着,仍是能感应到外人的到来。转头一看,从那覆面的绷带面纱认出了来人,正是半月前才正式就职的器堂堂主——烬阳。
璺七叔原本就因为手艺超绝,善于研发新方,而且一直都是为重实力不重资历的血网黑蝎炼造武器,不论来人的名号地位有多高多伟大,根本与他无关。
他并不上前见礼,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年轻的外来人。
他看着这个头几日只呆在自个儿房间不出的年轻人,其实非常不屑,以为又是一个纨绔(音丸裤)子弟,不由为血网黑蝎的堕落而忧心慨叹。
堂堂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血网黑蝎,竟然为了躲避司徒一族的追杀,而落到不得不引入北燕郑枰钧的资产、乃至还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所控制的地步!
怒气瞬间衍生出来。璺七叔炯炯有神的目光不带任何善意地直视着年轻人,也引得对方愕然地看来。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那个烬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走上前攀谈,客套了几句后,转而问他:“那可是硫酸铜……不,这可是曾青?”
梅若影手指着瓦锅里的液体。
他学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曾有“曾青利目”一说,言道曾青采集四季皆宜,因为曾青并非植物动物,而是矿物五水硫酸铜。
而在初中学习置换反应时,老师曾说过,“曾青遇铁得铜”,说的就是如果将金属铁浸泡到硫酸铜溶液中,将会将液体中的铜离子换取出来。反应的最后,液体渐渐变成硫酸亚铁溶液,而金属铁将会变成金属铜。而硫酸亚铁,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通过高温生成硫酸的原材料。
璺七叔当时就是一愕……‘硫酸铜’?‘曾青’?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名字了,如果不是他对冶炼铸造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如果不是他曾研究过各种各样的上古遗迹和遗物,甚至不曾听说过这个词语。
旁边一名匠人听到烬阳的问题,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道:“什么六蒜铜?我还没曾听过铜和大蒜原来是亲戚的。”
“不……”璺七叔挥了挥手,将那人赶去干活儿,回头,带着看出土文物般的眼神看着烬阳。
“怎么?”梅若影也注意到了老头儿怪异的眼神,问道。
“你看过二千年之绥铁氏所留下的古籍?”璺七叔问道。
梅若影一怔,听对方继续说道:“外人并不知道这种冶铜的方法……这绿水是用一种矿石浸泡出来的……这里的工匠们都因那矿物的颜色叫它‘白青’。这两千年来战乱频生,已经几乎没人知道,在两千年之前的盛世,第一个使用这种矿物的圣人绥铁氏,曾将它记为‘硫酸铜’和‘曾青’了。”
梅若影闻言动弹不得。两千年前的绥铁氏,曾将之称为“硫酸铜”?这是什么概念?
简直就好比华佗一出生就断言自己老来是被曹操名人砍死一般神奇。
莫非两千年前,曾有人与他一般,从别的地方穿越而来?
而且两年年前那人对化学也有着独特的爱好?
然而两千年前,已经与他相隔太远,就算知道有人曾穿越,又有何用,他总不能自己抹了脖子,下地狱去和那绥铁氏交流经验吧。
所以最后,梅若影还是恢复了常态,辞别了璺七叔,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这一次的见闻,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启发——制作硫酸,不一定要用硫直接燃烧,也可以用金属硫酸盐高温加热。
记得硫酸铜加高温后可以产生氧化铜和二氧化硫气体……既然他忘记了二氧化硫变成三氧化硫的方法,那么有什么矿物加高温后可以直接得到三氧化硫呢?
再度冥思苦想了数夜,其间也受到来于自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兴趣的璺七叔的打扰数次,还有来自于颜承旧的探望和唠叨,仍然无法打断他的思绪,甚至将《神秘岛》里面几个主人公如何改造荒岛的经历重复了几遍,终于得到了答案……好像……的确是……应该就是叫做硫酸铁的吧?真是不错呢,方便的东西,只要将黄铁矿石高温加热,就可以氧化成硫酸铁了。
想到此处,梅若影得意地仰天大笑三声,于是硫酸铁就在他将炼剑房变成煅铁房的半个月后诞生了。将去掉了炉渣的硫酸铁再度加热,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强酸性气体——三氧化硫。
璺七叔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是竭力反对将锻炼兵刃的工作停下,反而去做那种不知什么玩意儿的气体的。
但是当他看见从锻造炉接出的管子往水瓶里不断地注入了气体,而后那看似平常的液体竟然能让坚韧无比的上好名兵融化殆尽,无言地沉默,陷入了僵化状态。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当着他手底下的工匠们的面,哭天抢地地喊道:“我的剑哪!”
原来堂主所说的“试剑”竟然是这么个“试”法。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将自己的得意之作递上去,真是……呜乎哀哉!
三年后。
物是,人亦是。
竹壑坡腰,低陷于地的一间宽敞石室里,梅若影上下寻视了几眼,见满壁的柜格中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药物矿物。
打开一个带锁的小橱柜,里面放着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上面书写着这个世界的人看不懂的字母符号,感觉十分亲切,好似回到了为高考冲刺时常常光顾的化学实验室。
梅若影有些感伤地抚摸着这些瓶瓶罐罐管管,与三年前初建立时大不一样了,当时用的无外乎是陶、瓷、木,现在大多都换成了玻璃容器。这些玻璃是初制成的第一批,通透度十分不好,显现出混沌的光泽。
三年前他将硝石加入好不容易得到的硫酸,终于得到了硝酸,那时是为了制作的便利生活的物品,然而这一次,他终于还是要以之来制作出超越这个世界的人所能理解的杀人武器了。
当天傍晚,颜承旧过来请梅若影出去吃晚饭的时候,见到梅若影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大玻璃罐子放在地上,往那罐子里淡黄色的稠液中缓缓浸入黄糖块。
他不知道梅若影正在做一件动辄死人的事情,以至于即使听见有人靠近,仍然头也不抬地继续。
“吃饭了。”颜承旧道。
“唔。”
过了一会儿,梅若影仍然没有起来,手中的糖块已经用完,转而去又抓了一大把过来。
颜承旧不愿忤逆他的意思,站在他身后等着。那些黄糖都是只有群竹山庄才知道熬炼之法的,普通人家调味都要用蜂蜜,根本买不起黄糖。但是梅若影这么用糖如洒灰土,颜承旧也已经是见多不怪了。
可是直过了好久,那一大罐子东西都变成了黄褐色胶糊状的东西之后,梅若影不但没有罢手,反而突然低呼一声“我真是个笨蛋”,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几句颜承旧听不懂的什么“雷”什么“管”之类的术语,旁若无人地起身转开,找起什么东西来。
“若影,饭已经烧好了!”看着样子,梅若影分明是把他忘在一边了,颜承旧终于问了一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你要找什么?”
梅若影好似被他吓了一大跳,急忙忙回头看来,然后吁了一口气:“你来得正好,帮我试试药。”
“试药?”
“我现在真气运行不畅,你帮我这个忙。”梅若影说着,一边从壁上的架子里取出一个小瓶。
颜承旧见那瓶子不过是个粗玻璃制作的小瓶,筷条粗细,透过那粗糙半透明的瓶壁,可以见到里面装着大约只有两三滴的液体,有点淡黄,像是梅若影刚刚摆弄的那些。
“小心拿,这可是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说着,梅若影递给了颜承旧,“将它丢到门外四丈处那个坑里。”
颜承旧闻言,不赞同地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你还弄?”
“别废话了,快扔。”
颜承旧为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管束梅若影而无奈地吐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物件,这个小瓶虽不起眼,在市面上也要与水晶玛瑙等价,但他根本不予质疑,使个巧劲,小瓶便从窗棂的孔隙中飞了出去,落在青石地面中一个特意留出的半尺见方的小坑中。
梅若影赶紧捂好了耳朵。当年硝化甘油威力测试的时候,他们只是将一小滴油液滴到白纸上,然后用锤子捶击。为了防止被伤到,大伙儿不但用棉团堵上了耳朵,戴上了护目镜和防护手套,甚至还戴起了摩托车头盔。
颜承旧没曾料到手中物件竟然会是这样一种东西,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四丈外的坑中炸起了无数灰土沙砾,那些灰土飞溅到高起的石壁上又弹了回来,就连脚下都有了震动的感觉。
他呆怔地看了那坑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回身怒道:“你就是在弄这样的东西!”
这威力,比之司徒氏所制作的火药不知强了多少倍,但是他心中没有一点高兴欣悦,甚至连惊奇都被惊骇所代替。梅若影弄的就是这么危险的事物,若是刚才有一点撞击,现在……
他简直想都不敢想,以至于从来不愿向若影生气的他终于还是发了火。
[关于曾青:“曾青”其实是五水硫酸铜的晶体,加热后变成白色粉末硫酸铜,硫酸铜加高温分解出二氧化硫,本文梅若影并非学化学出身,直接就把五水硫酸铜等同于硫酸铜来记忆了。]
[关于二氧化硫:二氧化硫加水可得到亚硫酸。液体亚硫酸虽然可以和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硫酸,但是液面与氧气接触面积有限,需要很长的时间,根本不可行。除非加入铯催化剂或者钒催化剂才能大大提高速度。
空气中的二氧化硫之所以能够很快形成三氧化硫,是因为浮游于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是以分子形态与氧气全面接触,接触面积的增大才能大大提高化学变化的效率。]
[关于三氧化硫:三氧化硫常温下应当是以液体形态存在,但是本文中都是高温形态,因此是气体。]
[关于玻璃:玻璃在梅若影所到的那个世界中本是没有的,但本文中已经制作出来了,在第二部5、6、7节里交待过。而且其实玻璃在本文提到过的一系列物件里算是最容易制作的。而且玻璃在中国古代已经出现,中国古代商周时期就已经制作出彩色不透明的铅钡玻璃,西亚和埃及则是在公元前大概三四千年前制作出透明玻璃。由于中国人崇尚自然,性喜美玉,便没有在玻璃制作上下大功夫,于是中国很古早就会制作玻璃的事情就渐渐没人知晓。另:玻璃的成分主要是硅氧化物,与我们常常说的“琉璃”、陶瓷外表附著的“釉”大同小异。]
第88章 奇民西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原来是璺七叔听闻这声巨响发出,急急忙忙赶来,他站在石室外的一圈高地上远远问道:“堂主,可有什么事么?”
“没事!七叔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听着来人走远,梅若影对颜承旧道:“没你想的那么危险。”虽然当年诺贝尔的家人就是被这玩意儿炸伤炸死的……他在心里补充了这么句。
一边说着一边拿根筷条从大罐里挑了一点儿焦黄色的胶糊出来——这就是刚才用黄糖搅和入硝化甘油的产物——将之递给颜承旧:“你再扔扔这个。”
颜承旧还在后怕中,一甩袖子不想理他。
梅若影见他使起性子来,嘴角抽了几下,突然哎哟一声,手上一颤,将筷子松了开来。
颜承旧见状,想起这胶糊可是用适才那种油液调制出来的,只觉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他袖子一抄,卷起筷子的末端,将它一扫,再度穿过窗棂的孔隙,掷到屋外那个用来试药的坑中。
然而这次,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巨响,更没有爆炸。
“这是?”他虽在气头上,仍是询问起来。
梅若影松了口气,极为不稳定的硝化甘油若是被硅藻土这样多孔隙的物品吸附,就会成为安全炸药。为了向世人证明这种炸药的安全性,诺贝尔还曾将一箱安全炸药丢进柴火,一箱丢下山坡,都没有爆炸,只有用雷管才能够引爆它。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硅藻土长的是什么样子,不过幸好黄糖也可以替代。
可是……他挠了挠头,雷管是怎么做的了?他又不是学军工的,虽然知道雷管的成分好像是叫做雷酸汞——可是那个雷酸又是什么鬼东西啊;还有那个汞,可是具有强挥发性和强渗透性的,他可不想和这种无法排出身体的重金属打交道。
他正想得出神,耳边又传来颜承旧火冒三丈般的声音:“你到底要不要吃饭的!”
“好了好了。”梅若影好笑地结束了思索,越来越觉得颜承旧像个追着小孩儿喂饭的啰嗦保姆了。
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才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自进入石室之后,一直醉心于配置药物进行反应,将身上的不适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去。现在总算完成了一项任务,那些疲惫酸软的感觉又不期然间回归了身上,没待他站直身子,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如被注入了浑浊的泥浆,随着血脉的搏动突突直痛。他心中一惊,顿在当地动也不动。
颜承旧吼了两句,顿感后悔,怎能对他如此呵责,又见梅若影起身半途突然停了动作,忙伸出手去扶他,柔声道:“怎了?快出去吧。”
梅若影向他轻轻一笑,点头示意无妨,不料这动作却让他更加昏眩,手足冰凉之下,身子一重,向前倾倒下去。耳边传来颜承旧焦急的喊声,也无力回应,渐渐失去了知觉。
聂悯诊着若影的脉,过了好半晌才蹙着眉头道:“内息着实不稳。”语毕,拿起床边桌上搁着的笔纸写了一副药方,让人去抓了。
他回头俯视着躺在床上盖着厚被的青年,叹道:“其实吃药有什么用?他不肯好好静养,吃什么也是白搭的。”
司徒凝香道:“这也没办法,若影与我们分开这么久,开智的时候我俩又不在他身边,就算我们嘱他不得乱动,估计也是没多大用的。”
聂悯抚了抚若影的额头,不无遗憾地道:“如今长大了,要再和我们亲,已经很难了吧。”
颜承旧立于一边,闻言,想起一事,道:“其实若影不与两位前辈亲密,是有原因的。我曾听他言道,他刚入青阳宫不久时曾溺水一次,虽然此后还保留着一些基本能力,但是以前的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聂悯愕然一下,问道:“那年他几岁?”
颜承旧大约计算了一下:“十四十五岁的年纪吧。”
司徒凝香看向聂悯,低声道:“正好是开智的年龄,所谓失忆根本就与溺水无关的吧。”
聂悯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我开智的时候也是如此,突然之间开阔清晰了很多,学过的医术武功都还在,但是经历的事情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
颜承旧不知道西戗族的秘密,所以那些“开智”什么的听得他一头雾水。
好在聂悯又想起一事,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司徒凝香问道。
“我在想,这孩子十分有自己的主张。要是他醒过来,不知会不会前往战场冒险。”
“这倒是个难题。”司徒凝香侧头想了片刻,正色道,“干脆把他功力全部封起,五花大绑在床上好了。”
“……如果你想让你儿子压不住毒,血脉逆流而亡,那就这么做吧。”
司徒凝香想到若影身上的毒正是自己当年制作的,心中一颤,没有答话,而聂悯话才出口早就已经悔之不及了。
颜承旧却差点忘了眼前两位长者还是若影的父亲,有些不管不顾地道:“二位前辈手下留情,要想若影出不去,委实还有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司徒凝香和聂悯一同问道,继而相视一眼,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不经易容向来是不会外出的,如果将他手边一切易容物品全部收走,再将他面上治斑的药渣洗去,他在出去之前定然会大伤脑筋——而且就算出去了,也定然不方便行走。”
“有这等事?”司徒凝香奇道,“这孩子未免也太在意外貌了吧。”
话虽如此说,但若能阻止若影上战场,他是毫不吝惜手中毒药,就算把这孩子毒得面目浮肿、满身疮痍也是在所不惜的。
然而,出乎司徒凝香的意料,梅若影之所以不愿以素颜朝天,并非因为貌寝,而是因为过于蛊惑人心。并且不知是不是他思想过于不纯洁,以至于不论他从哪个角度看,总觉得镜中面貌极像“受君”。
总之,司徒凝香的跃跃欲试在见到颜承旧拿来毛巾,在自己儿子脸上仔细清洗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眼前所见,那张脸上面色虽然极淡,淡得好像没有一丝血液,然而却如一轮血色黯月般魅惑人心。
聂悯看了半晌,司徒凝香则是呆了半晌。
司徒凝香将自己的下唇越咬越紧,终于再忍不住,紧紧盯着爱人,沉声对正收拾好毛巾站起身的颜承旧道:“追魂什么,请你暂避,我们有些事情要好好谈谈。”
颜承旧听他语气不善,却不是冲着梅若影发出的,又毕竟是心上人的父亲,于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聂悯讷讷道:“竟然长成这样了!”
司徒凝香无语片刻,突然道:“我知你与聂怜青梅竹马,但是一直没同你计较,只是因为信任你,可你……可我没曾想,你竟然,竟然,红杏出墙……”
他说得断断续续,一时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心情。两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床上青年。
他深刻地清楚爱人不可能背着他与自己的兄弟勾搭,但是眼前这张面容却如此难以言喻。轮廓是清晰的,线条是流畅的,但自这些世人皆具的耳目口鼻中透展出来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简单地描绘,无法用书画明确地留存的韵色——这静止了的神韵仿佛来自于异界,自由和洒脱到了蛊惑人心的地步。让人看着都觉得心神不知不觉被牵引,逐渐动摇,又或停滞,甚至想着,若是不能让拥有这气息的人为自己驻足停留,那么用一生来追逐求索也不是一件坏事。
若影并不像他,也不像聂悯,倒有些像他在别人的形容中听过的白衣教现任教主、聂悯的兄长——聂怜。
司徒凝香心中狂跳不已,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说着连自己都没想清楚就出口的话。
然而这话却立刻激怒了聂悯。他听闻此言,先是愣了两拍,浅浅吸了口气,压抑了一下勃然而上怒焰,才缓缓转回头。
梅若影昏昏沉沉之中,觉得脑子昏胀不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耳边嗡嗡直叫,想要挥手赶开,却无论如何也指挥不了身体,想看个究竟,连眼皮也睁不开。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着急,顿时逼得满身大汗淋漓。
这一出汗,似乎又觉得清醒了许多,体内真气的流动又能掌握到了。他归纳收束着经脉内的乱息,脑中清明许多,渐渐又能掌握到身体的感觉,睁开眼来。
眼前光线有些昏暗,刚才那些杂乱扰人的噪音突然消失不闻。梅若影有些茫然地思索着,因为忘记自己是怎么从实验室中出来的。
突然光线一亮,笼罩着他的昏暗一分了开来,刺白的光线射进他双目,梅若影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还来不及奇怪这突然的光线变化,近处突然传来杂乱的喘息。
然后有人道:“有的事情是不能乱怀疑的,尤其这个。”
“我……”另一个喘息正急的人似欲辩解,又被打断。
“若影是我亲生,你我的骨肉,那段时间我们一直一起,莫非你忘了?”那人的声音变得极其危险,连梅若影也分辨得出其中的风暴欲来。
梅若影默——若影是我亲生?你我的骨肉?这是什么意思!
终于自那句话中察觉其中竟然有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信息,并且——是匪夷所思的信息,梅若影惊奇得难以置信地大大睁开了眼睛。
再次睁眼,已经适应了侧射入屋的光线,梅若影清楚地看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立着两人,是聂悯和司徒凝香。
只有……这两个年过四十的……男人。
若影是我亲生……
——谁,亲生了,谁……
——还有,从哪里,生的……
梅若影脑袋一阵乱,好想从这个梦里醒过来,这么不切实际的梦,不做也罢。
床边两人又纠缠起来。
司徒凝香已经清晰感受到来自聂悯的怒火,他知道这个人平时是个木头,少有情绪波动,但是若被激怒了,那可是个鬼见愁——不,恐怕阎王见了都得退避三舍。司徒凝香瑟缩了一下,仍不放弃地垂死挣扎,道:“可是,可是他与我不像!”
“难道就像我了?”聂悯淡淡地道,嘴角挂着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
“呃……”司徒凝香觉得全身发冷,呼吸都要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微笑给哽住了。
“你似乎对我们西戗族还不太了解呢。”聂悯又上前一步,笑得越发温柔了。
司徒凝香又后退了一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退无可退:“谁说不了解的!”
“噢?你都知道什么了?”
“你们……你们……”
“说啊。”聂悯浅浅笑着,一手已经撑在墙上,将司徒凝香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中。
“和常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啊?”
“那……那里……”司徒凝香看向爱人虽近在咫尺,从这个角度却绝对看不到的部分,咽了口口水,能够孕育子孙的那里……
“哦?”
司徒凝香觉得聂悯眼光闪了闪,好像月夜中的狼王,顿时抽了抽嘴角,收回目光,正色凛然地道:“西戗不论男女,都能孕育子嗣。”
聂悯没有答话,将自己又迫近了些。
梅若影躺在床上,为眼前的情景脑中一片空白,难以想象一代毒王竟然也有这么骇怕的时候。而将他吓得服服帖帖的人竟然是那个平时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聂悯……这是什么世道!
再一想,才想起江湖上传说中的那个神医也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会吧……这是什么一团乱的关系!但是,确实,也应当如此,除了神医,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与毒王并驾齐驱?
不不,目前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他是这两个人亲生?不是义子?
他正想着,又听到司徒凝香假笑着的声音:“不一样的太多了,你让我说哪个?宗国氏、绥铁氏?千年一神人?”
“你似乎忘了,我们十五岁开智后,容貌身量才渐渐成长,与家人血缘无关,与经历性情有关。”
聂悯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压了下去,深深吻上司徒凝香。又过了半晌,直到被圈在墙间的人气喘着挣动,聂悯才放了开来,刚才的阴沉一扫而空,笑声舒爽地道:“记住,飞醋是不能乱吃的。”
他平时容让司徒凝香已经惯了,更了解司徒凝香的性格,知他不是真的不信自己,而是乍然见到属于西戗族人那种难言的绝美之下,惊讶得口不择言的表现。只是既然难得这么一个占据上风的机会,小小惩罚一下又何妨。
梅若影见聂悯转身正要坐回床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虚无比,赶紧闭上眼睛,默念着:“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倒是聂悯,还没坐上床,突然发现自己袖子被人扯着,回头一看,正是爱人。
司徒凝香老脸一红,不服气地昂头道:“你负责挑火,就不负责灭火?”
聂悯哑然,呆瞪他两眼,突然正色道:“也罢,正好这儿就有床,咱把若影移移,先解决了你的火再说?”
司徒凝香也哑然。他看看爱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看看躺在床上的若影,双眼竟然有些舍不得移开了。
一边是火,一边是眼福,司徒凝香咬了咬牙,决定暂时忍痛割爱,走到一边就这桌上的冷茶灌了几口,又坐到聂悯身边,叹道:“西戗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啊,竟然还能生出这等人来!”
说着,伸手掐掐若影的脸蛋。
殊不知梅若影此时心中也正在叫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啊,男的和男的生得出孩子么!”
且不说身体构造问题,单是dna配对就说不过来。
莫非这个西戗族,女子是xx型,男子则是yy型?男子若是接受了正常男子的或x或y的基因后,又重组为具有“yy”配对的纯血西戗人,或者是具有“xy”配对的普通正常男子?
那岂不是说,西戗男子和正常男子所孕育的后代全部都是雄性品种了么?
真是……够yy的了……
这么想着,梅若影越想越乱,白眼都不翻了,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第89章 三军汇集
[西江原,西江以南]
南楚贡王十二年六月初,以储君公子小白为督战皇子兼护国无敌大元帅,震天大将军司徒威霸为副帅,大军三十万进驻东齐西北西江原之南。
午后,司徒荣及站高望远,只见西江原一野之隔的北部高地,就是东齐军营。
据军报所述,东齐军因兵少将寡,准备日少,即使倾举国之力也仅仅筹措出十五万兵丁,于是退守西江原操练只待迎敌。
本来若是挥军直向临淄,国都必然会为南楚所占。然而为了此战,东齐皇族早已迁出临淄避难,全国储备又尽在东齐军中,那个临淄夺与不夺,已经不是首要的问题了。
南楚军北上至此,战线已是太长,偏生途经的村落城镇,全都如也空空。偏生此时正当青黄不接的时节,持久战,绝不适合南楚。
司徒荣及思及此,握紧了双拳。一股极为不好的感觉衍生出来。他自幼来少有不顺,然而近月来,不但发现失踪多年的大对头神医聂悯竟然仍然在世,就连自己的人都被阉了半截,如何能不怒。
他身旁偏后跟着司徒威霸,虽是南楚正一品的大将军,却绝不会动摇对家族的敬畏之心。他崇敬地看着司徒荣及的侧脸,这个总是面目阴沉的族长,现在目中更多了猩红的血丝,还有腾腾的杀气。正是如此,才配当拥有光荣历史和无量未来的司徒家族之族长。
半晌,司徒荣及抽出腰间双剑,取出凤剑开启剑尾机关,自其中空筒取出数枚蜡丸,交给司徒威霸道:“这便是你在象郡制的金焰毒龙丹的解药。”
司徒威霸接过,道:“族长,可以开战了么?”
“如今天气渐热,正好南风频频,你若没有意见,明日就可决战。”司徒荣及的声音中压抑着几分阴狠。
司徒威霸看向自己掌中蜡丸,只见十数枚黄色蜡丸都是花生仁大小,正是自己所制的金焰毒龙丹的解药,拱手躬身:“定不负族长使命!”
司徒威霸心中霸气顿生,收紧手中蜡丸,躬身恭送族长先行离开。
待得司徒荣及走后,他沉声招呼,不过拍掌间功夫,三名紫衣束冠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他三步以外,齐刷刷下跪于地。
“金使。”司徒威霸叫道。
中间一名金冠男子跪着挪了三步,仍旧低头看地,“属下在!”
“着你与银使铜使将这些解药融入水中,今晚之前,分发到各个营寨,确保每人喝上一口半杯的量。”
“是!”金冠男子垂头伸手接过了蜡丸,眨眼间三人又都消失不见。
金使施展轻功领于前方,左右各跟着银使和铜使,三人虽然都是同事,却各不信任,另两人都是不着痕迹地监视着他的动作。
他也并不藏私,心知自己虽名为三人众的头儿,但只要一有异动,那两人随时可以上来将他扑杀。于是将那十数枚蜡丸高高举着,好在他功夫了得,将那些药丸牢牢控在掌心,一晃不晃。
他瞄了那些蜡丸几眼,果然在丸上发现了几乎不可看见的深黄色的小针点,心中暗笑,任司徒荣及和司徒威霸谨慎似鬼,终究还是喝下了他们群竹山庄的洗脚水。
防备的确够严,只可惜,真正的那个忠心耿耿的金使,早已不在了人间。
他本名水易寒,是血网黑蝎洪氏五人众的老三洪凌独自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幼年时就因天赋奇才而被众师伯师叔们交口称赞,认为是门中这一辈唯一可与颜承旧匹敌的佼佼者。
只是颜承旧在武学上从来不知满足,不喜欢只为一门学问耗费终生,于是师从洪氏五兄弟。而水易寒则相反,只为易容而痴迷,于是单单师从洪凌。于是一个强于博且通,一个强于钻且精。
此次被派往司徒威霸身边的任务,是自去年年中开始。他旁观一月有余,终于选定了司徒威霸随身三人众之首的金使。尔后又用了一月有余调查金使的出身、经历,甚至为了弄清金使武功的特点而设计与他对打了几次。
好在他是不世出的鬼才,又得名师指点,费了一番功夫后,终于将金使的语声腔调、行为举止、武功轻功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自去年秋冬就一直潜伏在司徒威霸身边,伺机将重要情报传回庄内。但是由于他身边强敌众多,极易暴露,所以仅有师父洪凌知道他的所在,就连群竹山庄的庄主,也是不知道的。
而为了谨慎起见,除非天大般重要的消息,否则他不会传出。至今仅仅传回过一条——就是去年年末,司徒威霸在象郡所制的金焰毒龙丹和解药的蜡丸样式。
而今再次见到,可是蜡丸上面已经多了这些个毫不起眼的小点——每丸呈“丫”型的四个小点,正是山庄特有的标识——山庄果然厉害,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真货换成了假货。
水易寒暗忖道:“这药丸子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总之自己还是不喝为妙。”
同一时间,东齐南楚两军对峙的西江原之北,燕原的南端,一支骑兵队伍在迅速前行。
燕原不同西江以南的西江原,原野布满沟壑,这一支规模不大的队伍之前就是隐藏在这些沟壑之中。
夕阳隐入高地之下的时分,又是一支相同服色的骑兵队前来汇合。少顷,自另一方向又是一支战车队伍来迎。
诸队的前方,有一匹通体暗黑的高头大马,马上一领队大将身材魁梧,全身黑夹黑盔,将一柄乌纹斩马刀横在马背上握着。
突然打斜冲出一骑,马上一人身着便服,身材短小。那马端的是好马,四蹄翻飞却难闻其声。护军的兵丁却好似认得来骑一般,没有多做阻拦,让那骑转瞬来到领队大将的近旁。
来人没有下马,调转马头缓了马速,跟在旁边,也不客套,直接道:“慕容公主,我家堂主有一事请求。”原来是群竹山庄器堂璺七叔。
领队大将正是北燕先王的掌上明珠,当今燕王的同胞姐姐慕容鸫诗。因群竹山庄的本部就设在北燕,常常与王室有各样生意的交易,她更是因为郑枰钧的关系认识了梅若影。
只是她虽知道梅若影便是山庄庄主,却一下子想不起梅若影掌管器堂所用的假名叫做什么,于是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家那个什么什么的堂主,不是神通广大得很么?还将我家驸马给拐了跑,不知这次相请,又想拐谁了呢?”
璺七叔是个老实人,闻言哑然道:“郑公子离开北燕也只是山庄有事,并非我家堂主诱惑。这次真的是有事相求!事后定有回报!”
慕容鸫诗咧牙乐道:“好!看在你家堂主这么爽快的份上,说说想求什么事情。”
璺七叔微赧道:“说来话长,堂主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三个男人。其中之一是常和他一起的颜公子,另两位我不曾见过。这三人不知为何,定要将我家堂主留于竹壑不准外出。眼见决战将至,堂主甚为忧心,请求公主与他里应外合将他换出。”
慕容鸫诗听完,哈哈大笑,幸灾乐祸道:“哈哈,我早就说你家堂主是个惑人的妖精,这回竟然惹了三个男人回来,看他怎生吃得消,看他以后还怎生诱拐我家驸马!”
“慕容公主!”璺七叔急道,“且不说颜公子,另两人也高深难测,单凭我以人之力实在无法解救堂主,还请公主援手。”
“也罢,这次颜小子也太以‘下’犯‘上’了。”慕容鸫诗意有所指地道,又问,“要我怎么接应?”
“我家堂主言道,若是他一人出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在于他要携带一批武器出来,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瞒过那三人。”
“武器?”慕容鸫诗眼前一亮,“器堂又有新作?”
“我家堂主说,上次不是为公主制作了数十辆投石机车么?”
慕容鸫诗点头承认,说实话,制作这些机车是为了给南楚那帮笃信九阳教的人好看,所以一早就让梅若影将它们秘密安置在西江以南的西江原上,只待她这次前去取用。
“堂主还说,若是用石头抛掷,杀伤力委实不大,只能用作摧毁营寨之用。他这次制作出的硝烟火弹可以大范围杀伤,但是必须公主前去取用,并且要接应他出来,当面教授使用机宜。”
“你家堂主现在何处?”
“就在竹壑,离此快马不到两刻。”璺七叔道。
“燕云十八骑,取布裹马脚,随我前去,其余将士,继续前行。”慕容鸫诗令道。
[第二日傍晚,西江以南,西江原北部,东齐军营]
东齐军营前的壕沟已经挖得颇深,寨墙的角楼也足够高,可以远远地看到南楚军营里的情形。
南楚虽然并不欲拖久战事,于此却表露出了要做持久战的决心,士兵正伐木搭营,挖坑搭灶。东齐军两次出兵骚扰,南楚军都轻松应战。对峙的前两日就在风平浪静中过去。
这日,随着傍晚的来临,不安的气氛也正在高涨。
刘辰庚站在角楼上向西江原南端远望,两营之间的林地已经铲除大片,南楚军营尽入眼底,只见那军营之中黑漆漆一片,并未点火明灯。
“殿下,你看南楚又是何意?”宋汉青问道。
诸葛长琨在一旁摇着蒲扇,他知道结义兄长正在考验刘辰庚,笑而不语。
刘辰庚远远凝视了柱香时分有余,收回视线。他回视己方军营片刻,才道:“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得知‘金焰毒龙丹’和‘火弹’的存在,外面又盛传我生性多疑,这么做恐怕是故布疑阵。今夜南楚熄灯,是要引起我等的疑心,为防他突施奇袭,夜不能寐。又或者是想引起我等的畏惧之心,来日若是迎战,摆出团龟阵形防御,好让他燃起毒雾害我东齐。”
“殿下高见。”宋汉青拱手躬身,笑得甚是欣然,又问道,“那依殿下之见,我们……”
“传令,今夜做足明日早饭的分量,夜间值守照旧,众兵士则都枕戈待旦。明日不吹晨起号角,鸡鸣时分各自起床备战。”顿了一顿又低声道,“传令领阵参军,明日摆鹤翼阵。”
下得角楼,只见孙凤梅和糜去病正聊着什么事情一边等待他们。
孙凤梅见宋汉青老怀大畅般抚着雪白的长须,诸葛长琨则高深莫测地告了个罪退了开去,虽不知那三人适才在上面商量了些什么,但也觉着心中高兴,两步跟到师兄身后。
刘辰庚看着岁寒三友各自离去,也启步前行。夕阳渐下,从士兵们的营帐间透过七彩的光晕,师妹孙凤梅不离不即地跟在他身后,有片刻的疑惑,仿佛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间中,那时也是俗事缠身,却因身边有一人的陪伴,时间过得那么快。
很多事情,在当时是没有察觉的,甚至觉得那一段时间的沦陷,简直就像开玩笑一般无聊。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一段过往不但不能如他所愿地忘记成空,反而越来越是鲜明自然,好像已经深深渗透进了他每一寸的记忆。
那个少年,即使得到了他的宠爱,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即使受到了别人的轻视和错待,也只是不屑地撇撇嘴,然后转个身就忘记了。
还有那一日,在雪地中,也是夕阳,也是七彩的晕光,有一个人背着夕阳辉光吹着笛子。若影不知道他就在他身后,一直一直地听,听着那笛子中的疑惑和迷茫。
他当时心中也有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停下脚步,为什么要让他一直呆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心情变化,快得像是开玩笑……
又或者可以说——无聊。
终究是一个下人,终究是司徒家的人,终究不可以与他共度一生。
但是,在那次九阳教的突袭中,为自己解毒止血的那只手,像火炭般炙烧了他的皮肤。
若影他吹着笛,眼睛却比剑更锋利。他站得很远地看着,明明不曾对视,却觉得那视线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
第一次见到若影举剑,自林海如手中接过正在跌落的长剑,然后对着亲族下手。一剑、两剑,每一剑都在少年得意的司徒雨及身上开了止也止不住的血口。那只执剑的手分毫不见颤抖,坚决,毫不犹豫。
于是他犹豫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弃若弊履。于是回过头来想要补偿,觉得若影终究还是会感激自己的眷顾,仍然留在他身边。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就连离开他都做得这么坚决,不留余地。
这些年,似乎已经将那个少年忘记。但是,为什么,仅仅是这一缕相似的阳光,又让他回想起来了呢?
他又为什么想要忘记呢?
或许是因为,那永远离别的那一个夏日,他倒在地上,浑身麻软,看着若影渐渐接近的脸庞,看着他将自己的面具摘下,那碎落的黑发散落在自己面上……或许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若影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报了仇。
永远地离开,就是最残忍的复仇。
刘辰庚身上一颤,停了脚步。
因为师兄一向都是毫不停留地大步前行,孙凤梅没有反应过来,又往前多走了一步才停了下来。此时正好与师兄并肩,侧目仰望,只见刘辰庚面无表情,瞪视着不余刺目仅见暗红的夕阳。
“师兄?”她小心地问了一声。
“师妹有没有什么想忘记又忘不掉的事情呢?”他语气平常地问道。
“啊?师兄何故有此问?”
“……忘了吧,当我没问。”说着,刘辰庚举步离开。
“没有没有啊,师兄你等等我。”孙凤梅赶紧答道。
是么,真是幸福啊。刘辰庚率先走着,呵呵地笑了出来。
第90章 暮降桥摇
刘辰庚尚在寨前叹息,却不知道梅若影已经自竹壑脱出,正向他所在的西江原奔来。
已是傍晚,一行二十人正在燕原茂林间奔驰。梅若影也在其中。
他原本打算偷偷溜出,无奈不但易容的药品都被两位老父和颜承旧没收,甚至连稍显普通的衣物都被搜罗殆尽,逼得他最后只能穿了一袭只有在一泓阁“接客”时才会穿着的艳红长袍。
茂密的丛林不住倒退,过了苍绿的针叶松林,又过了翠碧的竹林,越过几条小溪河沟,纵马疾驰让数月来紧绷的精神得到了几许放松。
梅若影有些无奈地将有些松脱的襟口扯紧了些,暗道颜承旧好生狠毒,这小倌的衣服让他在战场上可怎生活动。
此时可以隐约听见水声,大概是西江近了。
慕容鸫诗纵马在前方频频回头,见梅若影单手持缰,一手牵拉着襟口。她自是旅途无聊,但也贵在自得其乐,于是幸灾乐祸一笑,控马落后几步,待梅若影那骑到了自己身旁,才又加速追上,大声道:“何必遮遮掩掩?大胆脱了让众兄弟抱饱眼福,也算我们不枉费力费神救你出那狼窝虎穴。”
梅若影无奈长叹。他算是认栽,慕容鸫诗特立独行,郑枰钧家里原是反对郑枰钧与她的任何接触,只怕有被赐婚的可能。若不是他那时被郑枰钧三天两头的唉声叹气烦得紧了,想方设法让那古板的郑老头儿同意了孙子的独特趣味,顺带弄出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假象,今日又怎会屡屡成为慕容鸫诗调笑的对象?果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慕容鸫诗与他交情倒好,见他不声不响,越发笑得开心。
水声渐渐大起,与前几次渡过的小溪不同,可以听出奔流飞滚之音。再驰了不久,众人眼前浓密的阴暗一散,陡然间豁然开阔。
树影突然散开,两步之外竟是绝壁。好在随慕容鸫诗出行的燕云十八骑都是身经百战的骑手,早已闻得水声,马匹也灵性非常,就在这全速疾驰之下,主人一有牵引,即刻人立而起,堪堪停在了崖边上。
只见一条奔腾怒涌的墨绿之水横在眼前,随着夕阳的光辉的贴近,现出如墨般的瑟瑟和如血般的殷红。被河中巨石击起的水花高高溅起,形成了道道飞虹。
此处与梅若影和聂悯、司徒凝香、颜承旧一行从东齐军退回燕原竹壑的渡口并非一处,是处于北燕东齐边界的西江跃鹿口,只要直直往南前去百里地,就可到达东齐南楚两军对峙的地方。
此处因河流格外湍急,平时根本无人行走,东齐也少有派人戒备。
就算有所戒备……梅若影意有所指地环目四顾,果然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声息,但是由于被派驻此处的北燕隐守格外善于隐藏,且他目前又正尽力压制内息,以待明日恪尽全力,故而没能发觉隐守确切的藏处。
所以目下,在这处地方已经拉起了一座横跨滔滔的吊索桥,上面铺满平整的木板,不但可以马行,甚至车行都犹有余裕。
“如何?”慕容鸫诗率先下马,牵着爱马向前走去。她身形魁梧,引着马一下子压上索桥,便使那晃荡的宽桥沉稳不少。
梅若影轻轻一笑,知道要在这样的激流上拉起吊桥的不易,更知道要做好保密工作的困难,于是道:“改日带郑兄前来参观,他定会对公主的神通广大更加崇拜景仰。”
慕容鸫诗浓眉一抖,暗自乐了开来。直到过了渡桥,她站在桥头空地,等待梅若影自桥上下来,照着他肩膀重重一搂,笑道:“好老弟!下次见了枰钧,在他面前多为老姐吹捧几句,还有,山庄那些出远门的杂事也别派给他太多,老姐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梅若影哑然,他自身体长成后,也可算是中上身高,顶多就是嫌瘦了些,但被慕容鸫诗这么一搂,竟然几乎被完完全全包裹在这一个名副其实十足“宽广”的胸怀中。
挣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逃过慕容公主的“熊抱”,梅若影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那些骑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见到一般,已经在慕容鸫诗的号令下各自散开准备露宿了。
希望,这件事情不要被扭曲地传入郑枰钧耳中,否则以他那个大醋坛子的性格,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来——梅若影作如此想。
眼看太阳已经没入林后,只剩满天的紫红云晖,慕容鸫诗看看天色,正色道:“现在戌时正(注:戌时指北京时间19至21点间,戌时正指20点),原地暂休,明日寅时末(注:寅时指北京时间凌晨3至5时,寅时末为5时)起行。”
梅若影定了定心神,皱眉道:“寅时末太晚了吧,还有百里路程,算上半途换马,大约也要辰时(注:辰时指北京时间7至9时)才到。”
慕容鸫诗转身面向梅若影道:“若影,你与我算是有莫大的恩惠,所以要是有求于我,我也不会不答应。但是此次将你带出,委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你也别瞒我,你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
“……”
“看来是了,否则以颜小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服从,又怎么会忤逆你的心愿把你困在竹壑呢。你今夜就好好休息,提前启程之事再也休提。”
直到她背对着他离去,梅若影神色上才露出了些许的疲惫,转身自坐骑上取下水囊,饮了几口已经凉透的药汤。
他本来身上就有隐患,若非服下了强行压制疾患的药物,这段纵马奔波的旅途无论如何也挨不下来。也因为那药物的关系,在药效延续的两日内,只能进流食。幸好慕容鸫诗不知道这点,否则定要把他撵回竹壑去。
梅若影将坐骑的辔头鞍鞯卸下,让它自行休息,自己也找了棵高大的树木,将挂毯马鞍放好,靠坐了下来。
为防有人察觉,夜里不便点火,骑兵们相互传递着干粮,梅若影也接过了一块干饼,就着饼子假咬了几口,趁无人注意,又收进马囊内掖好。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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